诗选
詩選
雅各泰
“夜是一座沉睡的大城……”
夜是一座沉睡的大城,
風吹着……它從遠方來,直到
這床的避難所。這是六月的午夜。
你睡了,人們把我帶到無盡的岸邊,
風搖着榛樹。傳來一聲呼叫
挨近,又撤離,我敢發誓,
一縷光穿林而過,或許是
在地獄中打轉的那些影子。
(夏夜裏的這聲呼叫,多少事情
我能從中說出,從你的眼裏……)但它衹是
那衹名叫蒼鵠的鳥,從郊外的
樹林深處呼叫我們。我們的氣味
已經是黎明時垃圾腐臭的氣味,
已經從我們灼燙的皮膚下穿透骨頭,
當街角,星星們漸趨黯淡。
樹纔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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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我知道我什麽都不擁有……”
現在我知道我什麽都不擁有,
甚至不擁有這漂亮的金子:腐爛的葉片,
更不擁有從昨天飛到明天的這些日子,
它們拍着大翅膀,飛嚮一個幸福的祖國。
疲乏的僑民,她同他們在一起,
孱弱的美,連同她褪色的秘密,
穿着霧衣裳。人們可能會把她帶往
別處,穿過多雨的森林。就像從前,
我坐在一個不真實的鼕天的門檻上,
執拗的灰雀在那裏唱着,僅有的叫聲
不肯停歇,像常青藤。但誰能說出
這叫聲是什麽意思?我眼看身體變弱,
如同這對短暫的火迎霧而上,
一陣寒風使它更旺,消失……天黑了。
樹纔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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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擔心,會來的!……”
別擔心,會來的!你一走近,
你就燃燒!因為詩篇最後的
那個字會比第一個更挨近
你的死:它不在途中停留。
別以為它會去樹枝下沉睡,
或者當你寫作時,歇一口氣。
甚至當你在嘴裏渴飲,止住了
最糟的欲望,溫柔的嘴溫柔地
喊叫着,甚至當你使勁抽緊
你們四條胳膊的結,為了在
燃燒的發叢的黑暗中一動不動,
它也會來,鬼知道從哪條路,嚮着你倆,
來自天邊或就在身旁,但是,別擔心,
它會來:從一個字到另一個,你更老了。
樹纔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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內部
很久了,我一直想在這裏生活,
在這個我假裝喜歡的房間裏,
桌子,無憂的物件,窗
在夜的盡頭嚮另一些緑鶇蚩?br>鶇鳥的心在陰暗的常青藤裏跳動,
四處的晨光了結衰老的影子。
我也願意相信天色溫柔。
我在傢裏,日子會挺好。
衹是,床腳下,正好有衹蜘蛛
(因為花園),我沒把它
踩夠,她似乎還在結網
等着我脆弱的魂兒掉入陷阱……
樹纔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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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
誰在那兒歌唱,當萬籟俱寂?誰,
用這純粹的、啞默的聲音,唱着一支如此美妙的歌?
莫非它在城外,在羅班鬆,在一座
覆滿積雪的公園裏?或者它就在身邊,
某個人沒意識到有人在聽?
讓我們別那麽急着想知道他,
因為白晝並沒有特意讓這衹
看不見的鳥走在前頭。但是
我們得安靜。一個聲音升起來了,像一股三月的
風把力量帶給衰老的樹林,這聲音嚮我們微笑,
沒有眼淚,更多的是笑對死亡。
誰在那兒歌唱,當我們的燈熄滅?
沒有人知道。衹有那顆心能聽見——
那顆既不想占有也不追求勝利的心。
樹纔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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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知的人
我越老,我的無知就越大,
我經歷得越多,占有就越少,統治就越少。
我的一切,是一個空間,有時
蓋着雪,有時閃着光,但從不被居住。
那裏是賜予者、領路人、守護者?
我呆在我的房間裏,先是沉默
(寂靜侍者般進入,布下一點秩序),
然後等着謊言一個個散開:
剩下什麽?對這位如此巧妙地阻攔着
死亡的垂死者,還剩下什麽?怎樣的
力量還讓它在四墻之間說話?
難道我知道他,我這無知的人,憂慮的人?
但我真的聽到他在說話,他的話
同白晝一起進入,有點模糊:
“就像火,愛衹在木炭灰燼的
錯誤和美麗之上,纔確立清澈……”
樹纔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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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看見
我們看見小學生們高聲喊叫着奔跑
在操場厚厚的草中。
高高的安靜的樹
和九月十點鐘的陽光
像清新的瀑布
為他們遮攔那巨大的天空,
星辰在高處閃耀。
*
靈魂,這麽怕冷,這麽怕生,
難道她真的該沒完沒了地走在這冰上,
孤零零地,光着腳,甚至讀不出
童年的祈禱,
沒完沒了地遭受寒冷的懲罰?
*
這麽多年了,
難道真的,所知如此貧乏,
心靈如此虛弱?
如果過路的人走近,
難道他連一個最破的銅子兒都不給?
——我儲備草和疾速的水,
我保持輕盈
好讓船沉下去一些。
*
她走近圓鏡
像兒童的嘴
不知道撒謊,
穿着一件藍色的睡袍,
睡袍也在變舊。
頭髮很快變得灰白
在極其緩慢的時間的火中。
清晨的陽光
還在加強她的影子。
*
窗後——人們已刷白窗框
(防蚊蠅,防幽靈),
一個白發老頭俯身於
一封信,或家乡的消息。
陰鬱的藤沿墻壁爬升。
守護他吧,藤和石灰,抵禦晨風,
抵禦漫漫長夜和另一個,永恆的。
*
有人用水織布(用金銀絲的
樹的圖案)。但我徒然凝視,
我看不見織女,
也看不見她的手——我們渴望觸摸。
當整個房間,織機,
全都消失,
我們也訊能在濕漉漉的土裏認出腳印……
*
我們還要在光的繭裏呆上一陣子。
當它破繭(很慢或一下子),
莫非我們可以長出一對
天蠶娥的翅膀,蒙上眼,
載着黑暗和寒冷去冒險一飛?
*
我們經過時看見這些事物
(哪怕手有點顫抖,
心靈蹣跚而行),
而另一些事物在同一個天空下:
院子裏耀眼的南瓜,
它們就像太陽的蛋,
衰老的花朵,淡紫色的。
這夏末的光,
如果它衹是另一種光的影子,
讓人着迷,
我還是感到驚訝。
樹纔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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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種期
一
我們渴望守住純粹,
儘管惡有更多的真實。
我們渴望不心懷仇恨,
雖然風暴窒息了種子。
那些種子多麽輕!懂得這一點
的人,會對贊美打雷感到害怕。
二
我是樹木的那條模糊的綫,
空中的鴿子在那裏拍打翅膀:
你,人們在頭髮誕生的地方撫摸你……
但是,在因距離而絶望的手指下,
溫柔的太陽像麥桿一樣碎裂。
三
大地在這裏亮出繩子。但願
就下一天雨,人們在潮濕中猜想
一種紛亂,人們知道繩子將嶄新地返回。
死亡,一瞬間,有雪蓮花的
清新的模樣……
四
日子在我身上擺譜,像一頭公牛:
人們幾乎相信它是強悍的……
如果人們能讓鬥牛士厭煩
並將刺殺稍稍延遲!
五
鼕天,樹木默思。
然後有一天,笑聲嗡嗡響,
還有葉片的低語,
我們花園的裝飾。
對誰也不愛的人來說,
生活永遠在更遠處。
六
噢初春的日子
在學校院子裏玩,
在兩節風的課間!
七
我不耐煩,我憂慮:
誰知道另一種生活帶來的
是傷口還是寶藏?一場春天
可以迸濺歡樂也可以飛嚮死亡。
——這是鶇鳥。一個羞澀的姑娘
從傢中走出。清晨在潮濕的草中。
八
隔着很長距離,
我看見街道,它的樹木,它的房屋,
和這個季節清新的風,
它經常改變方向。
一輛大車駛過,載着白色傢具
在影子的灌木從中。。
日子走在前頭。
剩給我的,片刻我便能數清。
九
幾千衹雨的昆蟲勞作了
整整一夜;樹木綻開雨滴,
暴風雨甩響遙遠的鞭聲。
但天空還是亮的;在花園裏,
工具之鐘敲響晨經。
十
這陣無人看見的風
攜帶一隻遙遠的鳥
和輕盈的種子,
在樹林的邊緣
種子明天發芽。
噢!生命的水流
執拗地嚮着低處!
十一
(塞納河一九四七年三月十四日)
陶瓷破碎的河動蕩不安。河水上漲
衝洗低坡的鋪面石。因為風
像一隻高聳而陰暗的小船從大洋
而下,載着黃色的種子。
一股水味漾起,遙遠,淡淡的……
人們顫慄,
掙開的眼皮吃了一驚。
(曾有一條鏡子般閃光的運河人們跟着它走,
工廠的運河,人們扔一朵花
在源頭,為了在城裏找回它……)
童年的記憶。河水從未相同,
日子也一樣:那個把水捧在手裏的人……
有人在岸邊用樹枝點亮一堆火。
十二
所有這緑,並不堆積,但顫動,閃耀,
像人們看見泉水濕漉漉的簾兒
對最細小的穿堂風都敏感;在樹的
高處,仿佛有一群蜜蜂停歇,
嗡嗡叫着;輕柔的景色裏
一些永遠看不見的鳥呼喚着我們,
一些聲音,沒了根,像種子一樣,還有你,
連同垂落在你明亮的眼睛前的發綹。
十三
這個星期天衹有片刻同我們相會,
當風連同我們的熱度減退:
街燈下面,那些金龜子
亮了,又滅了。好像公園深處
遠遠的燈籠,也許是為了你的節日……
我也一樣,我曾信賴你,而你的光
把我灼傷,又離開了我。它們的幹殼
掉進塵土時咔咔響。另一些上升,
還有一些焚燒,而我,留在陰影裏。
十四
一切都示意我:丁香急於生活,
孩子們把球落在公園裏。
接着,人們從近處搬回一些瓷磚,
一層一層剝得裸露,精心打扮的
女人的氣味……風用這些微不足道的事物
織出一匹顫抖的布。而我把它撕爛,
因為老是一個人,因為老是尋找痕跡。
十五
丁香又一次開放
(但這對誰都不再是一個保證),
紅尾雀閃閃發光,女傭的聲音柔下來
當她同狗說話時。蜜蜂們
在梨樹上勞作。在天空的深處,
這機器的震顫,永不消逝……
樹纔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