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 徐志摩 Xu Zhimo  现代中国   (1897~1931)
一首一頁

徐志摩 Xu Zhimo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作別西天的雲彩。

那河畔的金柳,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裏的豔影,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裏,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不是清泉,
是天上虹揉碎在浮藻間,沉澱着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嚮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在星輝斑斕裏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


Very quietly I take my leave
As quietly as I came here;
Quietly I wave good-bye
To the rosy clouds in the western sky.

The golden willows by the riverside
Are young brides in the setting sun;
Their reflections on the shimmering waves
Always linger in the depth of my heart.

The floating heart growing in the sludge
Sways leisurely under the water;
In the gentle waves of Cambridge
I would be a water plant!

That pool under the shade of elm trees
Holds not water but the rainbow from the sky;
Shattered to pieces among the duckweeds
Is the sediment of a rainbow-like dream?

To seek a dream? Just to pole a boat upstream
To where the green grass is more verdant;
Or to have the boat fully loaded with starlight
And sing aloud in the splendor of starlight.

But I cannot sing aloud
Quietness is my farewell music;
Even summer insects heap silence for me
Silent is Cambridge tonight!

Very quietly I take my leave
As quietly as I came here;
Gently I flick my sleeves
Not even a wisp of cloud will I bring away

徐志摩 Xu Zhimo
  假若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裏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煬,飛煬,飛煬,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𠔌,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 飛煬,飛煬,飛煬,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裏娟娟的飛舞,
  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着她來花園裏探望
  -- 飛煬,飛煬,飛煬,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藉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徐志摩 Xu Zhimo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雲遊,
   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你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豔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徐志摩 Xu Zhimo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裏依洄。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甜美是夢裏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裏心碎!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裏的光輝。

徐志摩 Xu Zhimo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遲早有那一天;
   你願意記着我,就記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時空着惱,
   衹當是一個夢,一個幻想;
   衹當是前天我們見的殘紅,
   怯憐憐的在風前抖擻,一瓣,
   兩瓣,落地,叫人踩,變泥……
   唉,叫人踩,變泥──變了泥倒幹淨,
   這半死不活的纔叫是受罪,
   看着寒傖,纍贅,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來,你何苦來……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來,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見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愛,我的恩人,
   你教給我什麽是生命,什麽是愛,
   你驚醒我的昏迷,償還我的天真。
   沒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臉,燒得多焦,虧這夜黑
   看不見;愛,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別親我了;我受不住這烈火似的活,
   這陣子我的靈魂就象是火磚上的
   熟鐵,在愛的槌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飛灑……我暈了,抱着我,
   愛,就讓我在這兒清靜的園內,
   閉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頭頂白樹上的風聲,沙沙的,
   算是我的喪歌,這一陣清風,
   橄欖林裏吹來的,帶着石榴花香,
   就帶了我的靈魂走,還有那螢火,
   多情的殷勤的螢火,有他們照路,
   我到了那三環洞的橋上再停步,
   聽你在這兒抱着我半暖的身體,
   悲聲的叫我,親我,搖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風走,
   隨他領着我,天堂,地獄,哪兒都成,
   反正丟了這可厭的人生,實現這死
   在愛裏,這愛中心的死,不強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麽,不成雙就不是完全的「愛死」,
   要飛升也得兩對翅膀兒打夥,
   進了天堂還不一樣的要照顧,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沒有我;
   要是地獄,我單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說地獄不定比這世界文明
   (雖則我不信,)象我這嬌嫩的花朵,
   難保不再遭風暴,不叫雨打,
   那時候我喊你,你也聽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脫反投進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運,笑你懦怯的粗心?
   這話也有理,那叫我怎麽辦呢?
   活着難,太難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願你為我犧牲你的前程……
   唉!你說還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嗎?──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丟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這是命;
   但這花,沒陽光曬,沒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兒焦萎,多可憐!
   你不能忘我,愛,除了在你的心裏,
   我再沒有命;是,我聽你的話,我等,
   等鐵樹兒開花我也得耐心等;
   愛,你永遠是我頭頂的一顆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變一個螢火,
   在這園裏,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飛,
   黃昏飛到半夜,半夜飛到天明,
   衹願天空不生雲,我望得見天
   天上那顆不變的大星,那是你,
   但願你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戀愛的靈犀一點……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徐志摩 Xu Zhimo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裏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𠔌,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揚,飛揚,飛揚,──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裏娟娟的飛舞,
   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着她來花園裏探望──
    飛揚,飛揚,飛揚,──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藉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1]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徐志摩 Xu Zhimo
我是天空裏的一片雲,
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訝異,
更無須歡喜──
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記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這交會時互放的光亮!

徐志摩 Xu Zhimo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戶外的昏黃
如同望着將來,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聽。
你怎還不來? 希望
在每一秒鐘上允許開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語,你的臉,
你的柔軟的發絲,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鐘上
枯死──你在哪裏?
我要你,要得我心裏生痛,
我要你火焰似的笑,
要你靈活的腰身,
你的發上眼角的飛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圍中,
像一座島,
在蟒緑的海濤間,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來臨,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優曇
開上時間的頂尖!
你為什麽不來,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這不來於我是致命的一擊,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陽春,
教堅實如礦裏的鐵的黑暗,
壓迫我的思想與呼吸;
打死可憐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給
妒與愁苦,生的羞慚
與絶望的慘酷。
這也許是癡。竟許是癡。
我信我確然是癡;
但我不能轉撥一支已然定嚮的舵,
萬方的風息都不容許我猶豫──
我不能回頭,運命驅策着我!
我也知道這多半是走嚮
毀滅的路,但
為了你,為了你,
我什麽都甘願;
這不僅我的熱情,
我的僅有理性亦如此說。
癡!想磔碎一個生命的纖維
為要感動一個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淚,
她的一聲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願,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傳給
一塊頑石,她把我看作
一隻地穴裏的鼠,一條蟲,
我還是甘願!
癡到了真,是無條件的,
上帝也無法調回一個
癡定了的心如同一個將軍
有時調回已上死綫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來是不容否認的實在,
雖則我心裏燒着潑旺的火,
饑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發,你的笑,你的手腳;
任何的癡想與祈禱
不能縮短一小寸
你我間的距離!
戶外的昏黃已然
凝聚成夜的烏黑,
樹枝上挂着冰雪,
鳥雀們典去了它們的啁啾,
沉默是這一致穿孝的宇宙。
鐘上的針不斷的比着
玄妙的手勢,像是指點,
像是同情,像的嘲諷,
每一次到點的打動,我聽來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喪鐘。
再別康橋
雪花的快樂
雲遊
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翡冷翠的一夜
雪花的快樂
偶然
我等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