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 艾青 Ai Qing  现代中国   (1910~19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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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青 Ai Qing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她的名字就是生她的村莊的名字,
她是童養媳,
大堰河,是我的保姆。

我是地主的兒子;
也是吃了大堰河的奶而長大了的
大堰河的兒子。
大堰河以養育我而養育她的傢,
而我,是吃了你的奶而被養育了的,
大堰河啊,我的保姆。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的被雪壓着的草蓋的墳墓,
你的關閉了的故居檐頭的枯死的瓦菲,
你的被典押了的一丈平方的園地,
你的門前的長了青苔的石椅,
大堰河,今天我看到雪使我想起了你。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裏,撫摸我;
在你搭好了竈火之後,
在你拍去了圍裙上的炭灰之後,
在你嘗到飯已煮熟之後,
在你把烏黑的醬碗放到烏黑的桌子上之後,
在你補好了兒子們的為山腰的荊棘扯破的衣服之後,
在你把小兒被柴刀砍傷了的手包好之後,
在你把夫兒們的襯衣上的虱子一顆顆的掐死之後,
在你拿起了今天的第一顆雞蛋之後,
你用你厚大的手掌把我抱在懷裏,撫摸我。

我是地主的兒子,
在我吃光了你大堰河的奶之後,
我被生我的父母領回到自己的傢裏。
啊,大堰河,你為什麽要哭?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傢裏的新客了!
我摸着紅漆雕花的傢具,
我摸着父母的睡床上金色的花紋,
我呆呆地看着檐頭的我不認得的“天倫敘樂”的匾,
我摸着新換上的衣服的絲的和貝殼的紐扣,
我看着母親懷裏的不熟識的妹妹,
我坐着油漆過的安了火鉢的炕凳,
我吃着碾了三番的白米的飯,
但,我是這般忸怩不安!因為我
我做了生我的父母傢裏的新客了。

大堰河,為了生活,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汁之後,
她就開始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她含着笑,洗着我們的衣服,
她含着笑,提着菜籃到村邊的結冰的池塘去,
她含着笑,切着冰屑悉索的蘿蔔,
她含着笑,用手掏着豬吃的麥糟,
她含着笑,扇着燉肉的爐子的火,
她含着笑,背了團箕到廣場上去,
曬好那些大豆和小麥,
大堰河,為了生活,
在她流盡了她的乳汁之後,
她就用抱過我的兩臂,勞動了。

大堰河,深愛着她的乳兒;
在年節裏,為了他,忙着切那鼕米的糖,
為了他,常悄悄地走到村邊的她的傢裏去,
為了他,走到她的身邊叫一聲“媽”,
大堰河,把他畫的大紅大緑的關雲長
貼在竈邊的墻上,
大堰河,會對她的鄰居誇口贊美她的乳兒;
大堰河曾做了一個不能對人說的夢:
在夢裏,她吃着她的乳兒的婚酒,
坐在輝煌的結彩的堂上,
而她的嬌美的媳婦親切的叫她“婆婆”
…………
大堰河,深愛着她的乳兒!

大堰河,在她的夢沒有做醒的時候已死了。
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
她死時,平時打駡她的丈夫也為她流淚,
五個兒子,個個哭得很悲,
她死時,輕輕地呼着她的乳兒的名字,
大堰河,已死了,
她死時,乳兒不在她的旁側。

大堰河,含淚的去了!
同着四十幾年的人世生活的凌侮,
同着數不盡的奴隸的凄苦,
同着四塊錢的棺材和幾束稻草,
同着幾尺長方的埋棺材的土地,
同着一手把的紙錢的灰,
大堰河,她含淚的去了。

這是大堰河所不知道的:
她的醉酒的丈夫已死去,
大兒做了土匪,
第二個死在炮火的煙裏,
第三,第四,第五
在師傅和地主的叱駡聲裏過着日子。
而我,我是在寫着給予這不公道的世界的咒語。
當我經了長長的漂泊回到故土時,
在山腰裏,田野上,
兄弟們碰見時,是比六七年前更要親密!
這,這是為你,靜靜的睡着的大堰河
所不知道的啊!

大堰河!今天,你的乳兒是在獄裏,
寫着一首呈給你的贊美詩,
呈給你黃土下紫色的靈魂,
呈給你擁抱過我的直伸着的手,
呈給吻過我的唇,
呈給你泥黑的溫柔的臉顔,
呈給你養育了我的乳房,
呈給你的兒子們,我的弟兄們,
呈給大地上一切的,
我的大堰河般的保姆和她們的兒子,
呈給愛我如愛她自己的兒子般的大堰河。

大堰河,
我是吃了你的奶而長大了的
你的兒子,
我敬你
愛你!
      一九三三年一月十四日,雪朝

艾青 Ai Qing
  那個珂爾沁草原上的詩人
  對我說:
  “北方是悲哀的。”
  
  不錯,
  北方是悲哀的。
  從塞外吹來的
  沙漠風,
  已捲去
  北方的生命的緑色
  與時日的光輝,
  ——一片暗淡的灰黃,
  蒙上一層揭不開的沙霧;
  那天邊疾奔而至的呼嘯,
  帶來了恐怖,
  瘋狂地
  掃蕩過大地
  荒漠的原野
  凍結在十月的寒風裏;
  村莊呀,
  古城呀,
  山坡呀,
  
  河岸呀,
  頽垣與荒塚呀,
  都披上了土色的憂鬱……
  孤單的行人,
  上身俯前
  用手遮住了臉頰,
  在風沙裏
  困苦了呼吸,
  一步一步地
  掙紮着前進……
  幾衹驢子
  ——那有悲哀的眼
  和疲乏的耳朵的畜生,
  載負了土地的
  痛苦的重壓,
  它們厭倦的腳步,
  徐緩地踏過
  北國的
  修長而又寂寞的道路……
  
  那些小河早巳枯幹了
  河底已畫滿了車撤,
  北方的土地和人民
  在渴求着
  那滋潤生命的流泉啊!
  枯死的林木
  與低矮的住房,
  稀疏地
  陰鬱地
  散布在
  灰暗的天幕下;
  天上,
  看不見太陽,
  衹有那結成大隊的雁群
  惶亂的雁群,
  擊着黑色的翅膀,
  叫出它們的不安與悲苦,
  從這荒涼的地域逃亡,
  逃亡到
  緑蔭蔽天的南方去了……
  
  北方是悲哀的;
  而萬裏的黃河
  洶涌着渾濁的波濤,
  給廣大的北方
  傾瀉着災難與不幸;
  而年代的風霜,
  刻畫着
  廣大的北方的
  貧窮與饑餓啊。
  
  而我
  ——這來自南方的旅客,
  卻愛這悲哀的北國啊。
  撲面的風沙
  與入骨的冷氣,
  决不曾使我咒詛;
  我愛這悲哀的國土,
  一片無垠的荒漠,
  也引起了我的崇敬:
  ——我看見
  我們的祖先
  帶領了羊群,
  吹着笳笛,
  沉浸在這大漠的黃昏裏……
  我們踏着的
  古老的
  鬆軟的黃土層裏,
  埋有我們祖先的骸骨啊,
  ——這土地是他們所開墾,
  幾千年了
  他們曾在這裏
  和帶給他們以打擊的自然相搏鬥,
  他們為保衛土地
  從不曾屈辱過一次,·
  他們死了
  把土地遺留給我們——
  我愛這悲哀的國土,
  它的廣大而瘦瘠的土地,
  帶給我們以淳樸的言語
  與寬闊的姿態,
  我相信:這言語與姿態
  堅強地生活在大地上,
  永遠不會滅亡;
  我愛這悲哀的國土
  古老的國土呀,
  這國土養育了
  那為我所愛的
  世界上最艱苦
  與最古老的種族。

艾青 Ai Qing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着中國呀……
  
  風,
  像一個太悲哀了的老婦
  緊緊地跟隨着
  伸出寒冷的指爪
  拉扯着行人的衣襟,
  用着你土地一樣古老的
  一刻也不停地絮聒着……
  
  那從林間出現的,
  趕着馬車的
  你中國的農夫,
  戴着皮帽,
  冒着大雪
  要到哪兒去呢?
  
  告訴你
  我也是農人的後裔——
  
  由於你們的
  刻滿了癇苦的皺紋的臉
  我能如此深深地
  知道了
  生活在草原上的人們的
  歲月的艱辛。
  
  而我
  也並不比你們快樂啊
  ——躺在時間的河流上
  苦難的浪濤
  曾經幾次把我吞沒而又捲起——
  流浪與監禁
  已失去了我的青春的最可貴的日子,
  我的生命
  也像你們的生命
  一樣的憔悴呀。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着中國呀……
  
  沿着雪夜的河流,
  一盞小油燈在徐緩地移行,
  那破爛的烏篷船裏
  映着燈光,垂着頭
  坐着的是誰呀?
  
  ——啊,你
  蓬發垢面的小婦,
  是不是
  你的傢
  ——那幸福與溫暖的巢穴
  已枝暴戾的敵人
  燒毀了麽?
  
  是不是
  也像這樣的夜間,
  失去了男人的保護,
  在死亡的恐怖裏
  你已經受盡敵人刺刀的戲弄7
  
  咳,就在如此寒冷的今夜
  無數的
  我們的年老的母親,
  就像異邦人
  不知明天的車輪
  要滾上怎樣的路程?
  ——而且
  中國的路
  是如此的崎嶇,
  是如此的泥濘呀。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着中國呀……
  
  那些被烽火所嚙啃着的地域,
  無數的,土地的墾植者
  失去了他們所飼養的傢畜
  失去了他們把沃的田地
  擁擠在
  生活的絶望的污巷裏;
  饑謹的大地
  伸嚮陰暗的天
  伸出乞援的
  顫抖着的兩臂。
  
  中國的痛苦與災難
  像這雪夜一樣廣阔而又漫長呀!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寒冷在封鎖着中國呀……
  
  中國,
  我的在沒有燈光的晚上
  所寫的無力的詩句
  能給你些許的溫暖麽?

艾青 Ai Qing
假如我是一隻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的土地,
這永遠洶涌着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颳着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裏面。

為什麽我的眼裏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If I were a bird,
I would sing with my hoarse voice:
Of this land was buffeted by storms,
Of this river turbulent with our grief,
Of these angry winds ceaselessly blowing,
And of the dawn, infinitely gentle over the woods...
——Then I would die,
And even my feathers would rot in the soil.
Why are my eyes always brimming with tears?
Because I love this land so deeply...

艾青 Ai Qing
  從遠古的墓塋
  從黑暗的年代
  從人類死亡之流的那邊
  震驚沉睡的山脈
  若火輪飛旋於沙丘之上
  太陽嚮我滾來……
  
   ——引自舊作《太陽》
  
  
   一 我起來
  
  
  我起來—
  像一隻睏倦的野獸
  受過傷的野獸
  從狼藉着敗葉的林藪
  從冰泠的岩石上
  掙紮了好久
  支撐着上身
  睜開眼睛
  嚮天邊尋覓……
  
  我——
  是一個
  從遙遠的山地
  從未經開墾的山地
  到這幾千萬人
  用他們的手勞作着
  用他們的嘴呼嚷着
  用他們的腳走着的城市來的
  旅客,
  我的身上
  酸痛的身上
  深刻地留着
  風雨的昨夜的
  長途奔走的疲勞
  
  但
  我終於起來了
  
  我打開窗
  用囚犯第一次看見光明的眼
  看見了黎明
  ——這真實的黎明啊
  (遠方
   似乎傳來了群衆的歌聲)
    於是 我想到街上去
  
  
  二 街上
  
  
  早安呵
  你站在十字街頭
  車輛過去時
  舉着白袖子的手的警察
  早安呵
   你來自城外的
  挑着滿籮緑色的菜販
  早安呵
  你打掃着馬路的
  穿着紅色背心的清道夫
  早安呵
  你提了籃子,第一個到菜場去的
  棕色皮膚的年輕的主婦
  我相信
  昨夜
  你們决不像我一樣
  被不停的風雨所追蹤
  被無止的惡夢所糾纏
  你們都比我睡得好啊!
  
   三 昨天
  
  昨
  我在世界上
  用可憐的期望
  喂養我的日子
  像那些未亡人
  披着麻縷
  用可憐的回憶
  喂養她們的日子一樣
  
  昨天
  我把自己的國土
  當做病院
  ——而我是患了難於醫治的病的
  沒有哪一天
  我不是用遲滯的眼睛
  看着這國土的
  沒有邊際的凄慘的生命……
  沒有哪一天
  我不是用呆鈍的耳朵
  聽着這國土的
  沒有止息的痛苦的呻吟
  
  昨天
  我把自己關在
  精神的牢房裏
  四面是灰色的高墻
  沒有聲音
  我沿着高墻
  走着又走着
  我的靈魂
  不論白日和黑夜
  永遠的唱着
  一麯人類命運的悲歌
  
  昨天
  我曾狂奔在
  陰暗而低沉的天幕下的
  沒有太陽的原野
  流着溫熱的眼淚
  哭泣我們的世紀
  
  現在好了
  一切都過去了
  
  
   四 日出
   
  太陽出來了……
  當它來時……
  城市從遠方
  用電力與鋼鐵召喚它
  
  ——引自舊作《太陽》
  
  
  太陽
  從遠處的高層建築
  ——那些水門汀與鋼鐵所砌成的山
  和那成百的煙突
  成千的電綫桿子
  成萬的屋頂
  所構成的
  密叢的森林裏
  出來了……
  
  在太平洋
  在印度洋
  在紅海
  在地中海
  在我最初對世界懷着熱望
  而航行於無邊藍色的海水上的少年時代
  我都曾看着美麗的日出
  但此刻
  在我所呼吸的城市
  噴發着煤油的氣息
  柏油的氣息
  混雜的氣息的城市
  敞開着金屬的胴體
  礦石的胴體
  電火的胴體的城市
  寬闊地
  承受黎明的愛撫的城市
  我看見日出
  比所有的日出更美麗
  
   五 太陽之歌
  
  是的
  太陽比一切都美麗
  比處女
  比含露的花朵
  比白雪
  比藍的海水
  太陽是金紅色的圓體
  是發光的圓體
  是在擴大着的圓體
  
  惠特曼
  從太陽得到啓示
  用海洋一樣開闊的胸襟
  寫出海洋一樣開闊的詩篇
  凡𠔌
  從太陽得到啓示
  用燃燒的筆
  蘸着燃燒的顔色
  畫着農夫耕犁大地
  畫着嚮日葵
  
  鄧肯
  從太陽得到啓示
  用崇高的姿態
  披示給我們以自然的旋律
  
  太陽
  它更高了
  它更亮了
  它紅得像血
  
  太陽
  它使我想起 法蘭西 美利堅的革命
  想起 博愛 平等 自由
  想起 德謨剋拉西
  想起 《馬賽麯》《國際歌》
  想起 華盛頓 列寧 孫逸仙
  和一切把人類從苦難裏拯救出來的
  人物的名字
  是的
  太陽是美的
  且是永生的
  
  
   六 太陽照在
  
  初升的太陽
  照在我們的頭上
  照在我們的久久地低垂着
  不曾擡起過的頭上
  太陽照着我們的城市和村莊
  照着我們的久久地住着
  屈服在不正的權力下的城市和村莊
  太陽照着我們的田野,河流和山巒
  照着我們的從很久以來
  到處都蠕動着痛苦的靈魂的
  田野,河流和山巒……
  
  今天
  太陽的炫目的光芒
  把我們從絶望的睡眠裏刺醒了
  也從那遮掩着無限痛苦的迷霧裏
  刺醒了我們的城市和村莊
  也從那隱蔽着無邊憂鬱的煙霧裏
  刺醒了我們的田野,河流和山巒
  我們仰起了沉重的頭顱
  從濡濕的地面
  一致地
  嚮高空呼嚷
  “看我們
  我們
  笑得像太陽!”
  
  
   七 在太陽下
  
   “看我們
  我們
  笑得像太陽!”
  
  那邊
  一個傷兵
  支撐着木製的拐杖
  沿着長長的墻壁
  跨着寬闊的步伐
  太陽照在他的臉上
  照在他純樸地笑着的臉上
  他一步一步地走着
  他不知道我在遠處看着他
  當他的披着綉有紅十字的灰色衣服的
  高大的身體
  走近我的時候
  這太陽下的真實的姿態
  我覺得
  比拿破侖的銅像更漂亮
  
  太陽照在
  城市的上空
  
  街上的人
  他們並不曾嚮我打招呼
  但我嚮他們走去
  我看着每一個從我身邊走過的人
  對他們
  我不再感到陌生
  
  太陽照着他們的臉
  照着他們的
  光潔的,年輕的臉
  發皺的,年老的臉
  紅潤的,少女的臉
  善良的,老婦的臉
  和那一切的
  昨天還在慘愁着但今天卻笑着的臉
  他們都匆忙地
  擺動着四肢
  在太陽光下
  來來去去地走着
  ——好像他們被同一的意欲所驅使似的
  他們含着微笑的臉
  也好像在一致地說着
  “我們愛這日子
  不是因為我們
  看不見自己的苦難
  不是因為我們
  看不見饑餓與死亡
  我們愛這日子
  是因為這日子給我們
  帶來了燦爛的明天的
  最可信的音訊。”
  
  太陽光
  閃爍在古舊的石橋上……
  幾個少女——
  那些幸福的象徵啊
  背着募捐袋
  在石橋上
  在太陽下
  唱着清新的歌
  “我們是天使
  健康而純潔
  我們的愛人
  年輕而勇敢
  有的騎戰馬
  馳騁在曠野
  有的駕飛機
  飛翔在天空……”
  (歌聲中斷了,她們在嚮行人募捐)
  現在
  她們又唱了
  “他們上戰場
  奮勇殺敵人
  我們在後方
  慰勞與宣傳
  一天勝利了
  歡聚在一堂……”
  她們的歌聲
  是如此悠揚
  太陽照着她們的
  驕傲地突起的胸脯
  和襢露着的兩臂
  和發出尊嚴的光輝的前額
  她們的歌
  飄到橋的那邊去了……
  
  太陽的光
  泛濫在街上
  
  浴在太陽光裏的
  街的那邊
  一群穿着被煤煙弄髒了的衣服的工人
  扛擡着一架機器
  ——金屬的棱角閃着白光
  太陽照在
  他們流汗的臉上
  當他們每一步前進時
  他們發出緩慢而沉洪的呼聲
  “杭——唷
  杭——唷
  我們是工人
  工人最可憐
  貧窮中誕生
  勞動裏成長
  一年忙到頭
  為了吃與穿
  吃又吃不飽
  穿又穿不暖
  杭——唷
  杭——唷
  自從八一三
  敵人來進攻
  工廠被炸掉
  東西被搶光
  幾千萬工友
  饑餓與流亡
  我們在後方
  要加緊勞動
  為國傢生産
  為抗戰流汗
  一天勝利了
  生活纔飽暖
  杭——唷
  杭——唷……”
  他們帶着不止的杭唷聲
  轉彎了……
  
  太陽光
  泛濫在曠場上
  
  曠場上
  成千的穿草黃色製服的士兵
  在操演
  他們頭上的鋼盔
  和槍上的刺刀
  閃着白光
  他們以嚴肅的靜默
  等待着
  那及時的號令
  現在
  他們開步了
  從那整齊的步伐聲裏
  我聽見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我們是從田野來的
  我們是從山村來的
  我們生活在茅屋
  我們呼吸在畜棚
  我們耕犁着田地
   敵人來到我們的家乡
  我們的茅屋被燒掉
  我們的牲口被吃光
  我們的父母被殺死
  我們的妻女被強姦
  我們沒有了鐮刀與鋤頭
  衹有背上了子彈與槍炮
  我們要用閃光的刺刀
  搶回我們的田地
  回到我們的家乡
  消滅我們的敵人
  敵人的腳踏到哪裏
  敵人的血流到哪裏……
  …………
  一!二!三!四!
  一!二!三!四
  …………”
  
  這真是何等的奇遇啊……
  
   八 今天
  
  今天
  奔走在太陽的路上
  我不再垂着頭
  把手插在褲袋裏了
  嘴也不再吹那寂寞的口哨
  不看天邊的流雲
  不彷徨在人行道
  
  今天
  在太陽照着的人群當中
  我决不專心尋覓
  那些像我自己一樣慘愁的臉孔了
  
  今天
  太陽吻着我昨夜流過淚的臉頰
  吻着我被人世間的醜惡厭倦了的眼睛
  吻着我為正義喊啞了聲音的嘴唇
  吻着我這未老先衰的
  啊!快要佝僂了的背脊
  
  今天
  我聽見
  太陽對我說
  “嚮我來
  從今天
  你應該快樂些呵……”
  
  於是
  被這新生的日子所蠱惑
  我歡喜清晨郊外的軍號的悠遠的聲音
  我歡喜擁擠在忙亂的人叢裏
  我歡喜從街頭敲打過去的鑼鼓的聲音
  我歡喜馬戲班的演技
  當我看見了那些原始的,粗暴的,健康的運動
  我會深深地愛着它們
  ——像我深深地愛着太陽一樣
  
  今天
  我感謝太陽
  太陽召回了我的童年了
  
  
   九 我嚮太陽
   
  
    我奔馳
  依舊乘着熱情的輪子
  太陽在我的頭上
  用不能再比這更強烈的光芒
  燃灼着我的肉體
  由於它的熱力的鼓舞
  我用嘶啞的聲音
  歌唱了:
  “於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開
  陳腐的靈魂
  擱棄的河畔……”
  這時候
  我對我所看見 所聽見
  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寬懷與熱愛
  我甚至想在這光明的際會中死去……
  
  1938年4月 武昌

艾青 Ai Qing
  從遠古的墓塋
  從黑暗的年代
  從人類死亡之流的那邊
  震驚沉睡的山脈
  若火輪飛旋於沙丘之上
  太陽嚮我滾來……
  
  它以難掩的光芒
  使生命呼吸
  使高樹繁枝嚮它舞蹈
  使河流帶着狂歌奔嚮它去
  
  當它來時,我聽見
  鼕蟄的蟲蛹轉動於地下
  群衆在曠場上高聲說話
  城市從遠方
  用電力與鋼鐵召喚它
  
  於是我的心胸
  被火焰之手撕開
  陳腐的靈魂
  擱棄在河畔
  我乃有對於人類再生之確信

艾青 Ai Qing
  早晨,我從睡眠中醒來,
  看見你的光輝就高興;
  ——雖然昨夜我還是睏倦,
  而且被無數的惡夢糾纏。
  你新鮮、溫柔、明潔的光輝,
  照在我久未打開的窗上,
  把窗紙敷上淺黃如花粉的顔色,
  嵌在淺藍而整齊的格影裏,
  我心裏充滿感激,從床上起來,
  打開已關了一個鼕季的窗門,
  讓你把全金絲織的明麗的臺巾,
  鋪展在我臨窗的桌子上。
  於是,我驚喜看見你:
  這樣的真實,不容許懷疑,
  你站立在對面的山巔,
  而且笑得那麽明朗。
  我用力睜開眼睛看你,
  渴望能捕捉你的形象,
  多麽強烈,多麽恍惚,多麽莊嚴!
  你的光芒刺痛我的瞳孔。
  太陽啊,你這不朽的哲人,
  你把快樂帶給人間,
  即使最不幸的看見你,
  也在心裏感受你的安慰。
  你是時間的鍛冶工,
  美好的生活鍍金匠;
  你把日子鑄成無數金輪,
  飛旋在古老的荒原上……
  假如沒有你,太陽,
  一切生命將匍匐在陰暗裏,
  即使有翅膀,也衹能像蝙蝠
  在永恆的黑夜裏飛翔。
  我愛你像人們愛他們的母親,
  你用光熱哺育我的觀念和思想——
  使我熱情地生活,為理想而痛苦,
  直到我的生命被死亡帶走。
  經歷了寂寞漫長的鼕季,
  今天,我想到山巔上去,
  解散我的衣服,赤裸着,
  在你的光輝裏沐浴我的靈魂……

艾青 Ai Qing
  一 邀
  
  撎頗— 時候到了
  快點吧”
  
  “李茵
  你坐下
  我梳一梳頭
  換一換衣
  …………
  你看我的頭髮
  這末亂
  我的梳子
  哪兒去了?”
  
  “你的梳子
  剛纔我看見的
  它夾在《靜靜的頓河》裏”
  “啊 頭髮都打了結
  以後我總不再打籃球了
  ……今天下午
  我沿着那小河回來
  看見河邊擱着
  一個淹死了的傷兵
  漲着肚子沒有人去理會
  ……今天我一定要倒黴”
  
  “唐尼 時候到了
  快點吧”
  
  “好,你別急
  我換一換衣
  ——這製服又忘了燙
  算了吧
  反正在晚上
  ……李茵
  你看我又胖了
  這衣服真太緊
  差點兒要掙破
  前年在漢口
  我也穿了這製服
  參加遊行的”
  “快點吧 時候到了
  別再說話”
  
  “李茵 你真急
  我還要擦一擦臉
  這油光真討厭——”
  
  “你跑那邊去找什麽?
  找什麽?唐尼!
  你的粉盒
  壓在《大衆哲學》上
  你的口紅
  躺在《論新階段》一起。”
  
  “李茵!”
  
  “快點吧 唐尼
  七點三刻了”
  
  “好
  我穿好鞋子馬上跑
  到八點集合
  來得及”
  
  “我的鞋拔呢?”
  
  “在你哥哥的照像的旁邊”
  “啊 哥哥
  假如你還活着
  今晚上
  你該多麽快活!”
  
  “唐尼
  今晚上
  你真美麗”
  
  “李茵
  你再說我不去了”
  
  你不去也好
  留在傢裏可以睡覺”
  
  “好了。走吧。
  媽 你來把門閂上
  今晚上
  我很遲纔回來”
  
  (一個老邁的聲音從裏面傳出)
  “尼尼 孩子
  今晚上天很黑
  別忘了帶電筒”
  
  “不要,媽
  今晚上
  我帶火把回來”
  
  
  二 街上
  
  
  
  “今夜的電燈好象
  特別亮;你看那街上
  這末多人 這末多人!
  好象被什麽旋風颳出來的
  哪兒來的這末多人?
  這城市 哪兒來的
  這末多人?他們
  都到哪兒去?啊 是的
  他們也去參加火炬遊行……
  那些工人 那些女工
  那些店員 那些學生
  那些壯丁 那些士兵
  都來了 都來了
  所有的人都來了
  我們的校工也來了
  我們的號兵也來了
  那末多的旗 那末多的標語……
  這有那些宣傳畫 那末大;
  紅的 白的 黃的 藍的旗……
  領袖們的肖像 被舉在空中。
  啊 看那邊:還要多 還要多
  他們跑起來了 都跑起來了,
  有的趕不上了 落下了……
  你看:那個黃臉的號兵
  晃郎着號角氣都喘不過來;
  那些學生唱起歌來了:
  起來
  不願做奴隸的人們……
  他們跑得多麽快啊
  他們去遠了 去遠了……”
  
  “唐尼 時間到了
  我們到公共體育場去集合吧
  我們趕快
  從這小巷趕上去!”
  
  
  
  三 會場
  
  
  
  “她們都到了 她們都到了
  賴英的頭上打了一個絲結
  她們都到了 大傢都到了
  何慧芳的眼鏡在發亮
  大傢都到了 連那些小的也來了
  劉桃芬 康素琴 李娟
  啊 你們都來了 我們遲了
  我們遲了 我們是從小巷趕來的
  臺上的煤氣燈
  照得這會場象白天
  你這製服哪兒做的?
  同你的身體很合適
  我的是前年在漢口做的
  太緊了 小得叫人悶氣
  今晚倒還涼
  毛英華
  你的皮鞋擦得好亮
  啊
  那末多工人 那末多 你們看
  每衹手象一個木榔頭
  臉上是煤灰 象從煙囪裏出來的
  他們都瞪着眼在看什麽?他們
  都張着嘴在等什麽?他們
  都一動不動的在想什麽?他們
  朝我們這邊看了 朝我們這邊看了
  那些眼睛象在發怒的
  象在發怒的看着我們
  啊 我真怕他們那些眼睛
  這邊
  這邊全是學生 全是
  那個胖傢夥跌了交了
  你們看:寫信給彭菲靈的
  就是他
  寫信給鄧健的
  也是他
  聽說他的體重有兩百零五磅
  真可怕
  這是什麽學校的
  蠢樣子 個個都那末呆
  那個打旗的象要哭出來
  他們亂了 前面的踏着後面的腳
  我們退後面一點 排好
  李茵哪兒去了?
  你看見李茵在哪裏?
  啊 看見了
  她和那抗宣隊的在一起
  為什麽臉上顯得那末憂愁
  她又笑了 她來了……
  
  李茵來!
  我和你一起!
  
  他們也來了 他也來了
  他為什麽低着頭 象在想着什麽?
  他也想什麽? 那末困苦的想什麽?
  他擡起頭了 他在找……
  他看見了 但他又把頭低下去
  他為什麽低着頭 象在想着什麽?
  
  李茵 你在這裏等一下
  我去看看他
  
  剋明 我和你說幾句話
  剋明 你好麽?”
  
  “我很好——
  你有什麽話
  請快點說吧”
  
  “我不是要來和你吵架
  我問你:
  我寫了三封信給你 你為什麽不理?”
  
  “唐尼,這幾天
  我正在忙着籌備今夜的大會
  而且你的信
  衹說你有點頭痛
  衹說討厭這天氣
  對於這些事我有什麽辦法呢
  而且我已不止勸過你一次……”“而且
  你正忙於交際呢!”
  
  “什麽意思?”
  “這衹有你自己最清楚。”
  (人們在她和他之間走過
  又用眼睛看看他們的臉)
  “明天再好好談吧
  或者——我寫一封長信給你
  播音筒已在嚮臺前說話”
  
  (一個聲音在空氣中震動)
  “開會!”
  
  
  
  四 演說
  
  
  
  煤油燈從臺上
  發光。演說的人站在臺上
  嚮千萬衹耳朵發出宣言。
  他的嘴張開 聲音從那裏出來
  他的手舉起 又握成拳頭
  他的拳頭猛烈地嚮下一擊
  嘴裏的兩個字一齊落下:“打倒!”
  他的眼睛在燈光下閃爍
  象在搜索他所摹擬的敵人
  他的聲音慢慢提高
  他的感情慢慢激昂
  他的心象曠場一樣闊寬
  他的話象燈光一樣發亮
  無數的人群站在他的前面
  無數的耳朵捕捉他的語言
  這是鋼的語言 礦石的語言
  或許不是語言 是一個
  鐵錘拚打在鐵砧上
  也或許是一架發動機
  在那兒震響 那聲音的波動
  在曠場的四周回蕩
  在這城市的夜空裏回蕩
  
  這是電的照耀
  這是火的煽動
  這是煽起火焰的狂風
  這是暴怒了的火焰
  這是一種太沉重的捶擊
  每一下都捶在我們的心上
  
  這是一陣雷從空中墜下
  這是一陣暴風雨
  吹颳過我們所站的曠場
  這是一種可怕的預言
  這是一種要把世界劈成兩半的宣言
  這是一種使舊世界流淚懺悔的力量
  
  這不是語言 這是
  一架發動機在鳴響
  這是一個鐵錘擊落在鐵砧上
  這是礦石的聲音
  這是鋼鐵的聲音
  這聲音象颶風
  它要煽起使黑夜發抖的叛亂
  
  聽呵 這悠久而沉洪
  喧鬧而火烈的
  群衆的歡呼鼓掌的浪潮……
  
  
  
  五 “給我一個火把”
  
  
  
  火把從那裏出來了
  火把一個一個地出來了
  數不清的火把從那邊來了
  美麗的火把
  耀眼的火把
  熱情的火把
  金色的火把
  熾烈的火把
  人們的臉在火光裏
  顯得多麽可愛
  在這樣的火光裏
  沒有一個人的臉不是美麗的
  火把愈來愈多了
  愈來愈多了 愈來愈多了
  火把已排成發光的隊伍了
  火把又流成紅光的河流了
  火光已射到我們這裏來了
  火光已射到我們的臉上了
  你們的臉在火光裏真美
  你們的眼在火光裏真亮
  你們看我呀我一定也很美
  我的眼一定也射出光采
  因為我的血流得很急
  因為我的心裏充滿了歡喜
  讓我們跟着隊伍走去
  跟着隊伍到那邊去
  到那火把出來的地方去
  到那噴出火光的地方去
  快些去 快些去 快去
  去要一個火把……
  
  “給我一個火把!”
  “給我一個火把!”
  “給我一個火把!”
  
  你們看
  我這火把
  亮得灼眼啊……
  
  這是火的世界……
  這是光的世界……
  
  
  
  六 火的出發
  
  
  
  “火把的烈焰
  趕走了黑夜”
  
  把火把舉起來
  把火把舉起來
  把火把舉起來
  每個人都舉起火把來
  一個火把接着一個火把
  無數的火把跟着火把走
  
  慢慢地走整齊地走
  一個緊隨着一個
  每個都把火把
  舉在自己的前面
  讓火光照亮我們的臉
  照亮我們的
  昨天是愁苦着
  今天卻狂喜着的臉
  照亮我們的
  每一個都象
  基督一樣嚴肅的臉
  照亮我們的
  昂起着的胸部
  ——那裏面激蕩着憎與愛的
  血液
  照亮我們的腳
  即使腳踝流着血
  也不停止前進的腳
  讓我們火把的光
  照亮我們全體
  沒有任何的障礙
  可以阻攔我們前進的全體
  照亮我們這城市
  和它的淌流過正直人的血的街
  照亮我們的街
  和它的兩旁被炸彈所摧倒的房屋
  照亮我們的房屋
  和它的崩坍了的墻
  和狼藉着的瓦礫堆
  
  讓我們的火把
  照亮我們的群衆
  擠在街旁的數不清的群衆
  擠在屋檐下的群衆
  站滿了廣場的群衆
  讓男的 女的 老的 小的
  都以笑着的臉
  迎接我們的火把
  讓我們的火把
  叫出所有的人
  叫他們到街上來
  讓今夜
  這城市沒有一個人留在傢裏讓所有的人
  都來加入我們這火的隊伍
  
  讓卑怯的靈魂
  腐朽的靈魂
  發抖在我們火把的前面
  
  讓我們的火把
  照出懦弱的臉
  畏縮的臉
  
  讓我們火光的監視下
  讓猶大擡不起頭來
  
  讓我們每個都做了普羅美修斯
  從天上取了火逃嚮人間
  
  讓我們的火把的烈焰
  把黑夜搖坍下來
  把高高的黑夜搖坍下來
  把黑夜一塊一塊地搖坍下來
  
  把火把舉起來
  把火把舉起來
  把火把舉起來
  每個人都舉起火把來
  
  七 宣傳卡車
  
  那被繩子牽着的
  是漢姦
  那穿着長袍馬褂
  戴着瓜皮帽的
  是操縱物價的姦商
  那臉上塗了白粉
  眉眼下垂 彎着紅嘴的
  是汪精衛
  那女人似的笑着的
  是汪精衛
  
  那個鼻子下有一撮小鬍子的
  日本軍官
  摟着一個
  中國農夫的女人
  那個女人
  象一頭被捉住的母羊似的叫着又掙紮着
  那軍官的嘴
  象餓了的狗看見了肉骨頭似的
  張開着
  那個女人
  伸出手給那軍官一個巴掌
  那個汪精衛
  拉上了袖子
  用手指指着那女人的鼻子盍思婦淠歉鐾艟À
  在那軍官的前面跪下了
  那個汪精衛
  花旦似的
  嚮那日本軍官哭泣
  那日本軍官
  拍拍他的頭又摸摸他的臉
  那個汪精衛
  女人似的笑了
  他起來坐在那軍官的腿上
  他給那軍官摸摸須子
  他把一隻手環住了那軍官的頸
  他的另一隻手拿了一塊粉紅色的手帕
  他用那手帕給那軍官的臉輕輕地撫摸
  那軍官的臉是被那女人打紅了的
  那軍官就把他抱得緊緊地
  那軍官嚮那汪精衛要他手中的手帕
  那軍官在汪精衛塗了白粉的臉上香了一下
  那汪精衛撒着嬌
  把那手帕輕輕地在日本軍官的前面抖着
  那日本軍官一手把那手帕搶了去
  那手帕上是綉着一個秋海棠葉的圖案的
  那軍官張開血紅的嘴
  大笑着 大笑着
  那軍官從褲袋裏摸幾張鈔票
  給那個汪精衛
  那軍官拍拍他的臉
  又用嘴再在那臉上香了一下
  
  四個中國兵 走攏來 走攏來
  用槍瞄準他們
  瞄準那個日本軍官 瞄準姦商 漢姦
  瞄準汪精衛
  在四個兵一起的
  是工人 農人 學生
  他們一齊擁上去
  把那些東西扭打在地上
  連那個女人都伸出了拳頭
  那個農夫又給那個跪着求饒的汪精衛猛烈的一腳
  那個學生嚮着街旁的群衆舉起了播音筒
  “各位親愛的同胞!我們抗戰已經三年!
  敵人愈打愈弱 我們愈打愈強
  衹要大傢能堅持抗戰!堅持團结!
  反對妥協 肅清漢姦
  動員民衆 武裝民衆
  最後的勝利一定屬於我們!”
  
  八 隊伍
  
  這隊伍多末長啊 多末長
  好象把這城市的所有的人都排列在裏面
  不 好象還要多 還要多
  好象四面八方的人都已從遠處趕來
  好象雲南 貴州 熱河 察哈爾的都已趕來
  好象東三省 蒙古 新疆 綏遠的都已趕來
  好象他們都約好今夜在這街上聚會
  一起來排成隊 看排起來有多麽長
  一起來呼喊 看叫起來有多麽響
  我們整齊地走着 整齊地喊
  每人一個火把 舉在自己的前面
  融融的火光啊 一直衝到天上
  把全世界的仇恨都燃燒起來
  我們是火的隊伍
  我們是光的隊伍
  
  軟弱的滾開 卑怯的滾開
  讓出路 讓我們中國人走來
  昏睡的滾開 打呵欠的滾開
  當心我們的腳踏上你們的背
  滾開去——垂死者 蒼白者
  當心你們的耳膜 不要讓它們震破
  我們來了 舉着火把 高呼着
  用霹靂的巨響 驚醒沉睡的世界
  
  我們是火的隊伍
  我們是光的隊伍
  
  人愈走愈多 隊伍愈排愈長
  聲音愈叫愈響 火把愈燒愈亮
  我們的腳踏過了每一條街每一條巷
  我們火光搜索黑暗
  把陰影驅趕
  衛護我們前進
  
  我們是火的隊伍
  我們是光的隊伍
  
  這隊伍多末長啊 多末長
  好象全中國的人都已排列在裏面
  我們走過了一條街又一條街
  我們叫喊一陣又歌唱一陣
  我們的聲音和火光驚醒了一切
  黑夜從這裏逃遁了
  哭泣在遙遠的荒原
  
   九 來
  
  你們都來吧
  你們都來參加
  不論站在街旁
  還是站在屋檐下
  
  你們都來吧
  你們都來參加
  女人們也來
  抱着小孩的也來
  
  大傢一起來
  一起來參加春翺諍— 來遊行
  來舉起火把
  
  來喊口號 來遊行
  來舉起融融的火把
  把我們的憤怒叫出來
  把我們的仇恨燒起來
  
  一○ 散隊
  
  我們已走遍了這城市的東南西北
  我們已走遍了這城市的大街小巷
  “李茵 我們已到這末遠的地方。
  現在我們得回去 隊伍散了……
  但是 你看 那些人仍舊在呼唱
  他們都已在興奮裏變成癲狂
  每個人都激動了 全身的血在沸騰
  李茵 剛纔火把照着你狂叫着的嘴
  我真害怕 好象這世界馬上要爆開似的
  好象一切都將摧毀 連摧毀者自己也摧毀”
  “唐尼 你看見的麽 我真激動
  好象全身的鬱氣都藉這呼叫舒出了
  唐尼 你的臉 也很異樣
  告訴我 唐尼
  當那洪流般的火把擺蕩的時候
  你曾想起了什麽?看見了什麽?”
  
  “李茵 那真是一種奇跡——
  當我看見那火把的洪流擺蕩的時候
  的確曾想起了一種東西
  看見了一種東西
  一種完全新的東西
  我所陌生的東西……”
  
   一一 他不在傢
  
  “真的 李茵
  你見到剋明麽
  在那些走在前面的隊伍裏
  你見到剋明麽
  那些學生沒有一刻是安靜的
  他們把口號叫得那末響
  又把火把舉得那末高
  他們每個都那末大 那末粗野
  好象要把這長街
  當做他們的運動場
  火把照出他們的汗光
  我真怕他們
  他們好象已沿着這城墻遠走……
  但是 李茵
  當隊伍散開的時候
  你見到剋明麽”
  
  “他一定從那石橋回去了
  這裏離他住的地方
  不是衹要轉一個彎麽
  我陪你去看他”
  
  一○三
  一○五
  一○七號——到了
  
  “打門吧
  (TA!TA!TA!)
  他不在傢”
  
  一二 一個聲音在心裏響
  
  “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這末大的地方哪兒去找你呢?
  這末多的人怎能看到你呢?
  這末雜亂的聲音怎能叫你呢?
  
  我舉着火把來找你
  
  你在哪裏? 你在哪裏?
  今夜多麽美 你在哪裏?
  你在哪裏? 我的臉發燙
  我的心發抖 你在哪裏?
  
  我舉着火把來找你
  
  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這末多人沒有一個是你
  這末多火把過去都沒有你
  這末多火光照着的臉都不是你
  我舉着火把來找你
  
  我要看見你!我要看見你!
  我要在火光裏看見你……
  我要用手指撫摸你的臉 你的發
  我的這手指不能撫摸你一次麽?
  
  我舉着火把來找你
  
  無論如何 我要看見你啊
  我要見你 聽你一句話
  衹一句話:‘愛與不愛’
  你在哪裏?你在哪裏?”
  
   一三 那是誰
  
  “唐尼 他來了
  從十字街口那邊轉彎
  來了。剋明來了
  你看 前額上閃着汗光
  他舉着火把走來了……”
  
  那是誰?那是誰?
  和他一起走來的
  那是誰?那穿了草緑色的裙裝的
  女子是誰?那頭髮短得象馬鬃的
  女子是誰?那大聲地說着話的
  又大聲地笑着的女子是誰?
  那走路時搖擺着身體的
  女子是誰? 那高高的挺起胸部的
  女子是誰?
  她在做什麽?做什麽?
  她指手畫腳地在做什麽?
  她在說什麽?說什麽?
  她在和他大聲地說着什麽?
  她在說什麽?還是在辯論什麽?
  你聽 她在說什麽?那麽響:
  
  ‘目前——我們的
  工作——開展……
  主觀上的弱點——
  正在剋服……
  目前——我們
  激烈地批判——
  殘留着的
  小資産階級的
  劣根性……
  以及——妨礙工作的
  戀愛……
  受到了無情的
  打擊!
  目前——我們的
  工作——開展……’
  他們走近來了……
  他們走近來了……李茵——
  我們——”
  “唐尼 讓我
  嚮他們打招呼……”
  
  “不要!
  李茵 我頭昏
  我們從這小巷回去吧”
  
  今夜 你們知道
  誰的火把
  最先熄滅了
  又從那無力的手中
  滑下?
  
  一四 勸一
  
  “唐尼 我在火光裏
  看見了你的眼淚
  唐尼 這樣的夜
  你不感到興奮麽 唐尼
  唐尼 你不應該
  在大傢都笑着的時候哭泣
  唐尼 愛情並不能醫治我們
  卻衹有鬥爭纔把我們救起 唐尼
  你應該記起你的哥哥
  纔五六年 你應該能夠記起
  唐尼 不要太渴求幸福
  當大傢都痛苦的時候
  個人的幸福是一種恥辱 唐尼
  唐尼 衹要我們眼睛一睜開
  就看見血肉模糊的一團……
  假如你還有熱情 還有人性
  你難道忍心一個人去享樂?
  我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
  你怎麽應該哭 唐尼
  你要尊敬你的哥哥
  為了他而斂起眼淚
  唐尼 你是他的妹妹
  如你都忘了他
  誰還能記得他呢
  唐尼 坐下來
  在這河邊坐下來
  讓我好好和你說……”
  
  “李茵
  請把你的火把
  吹熄吧”
  
  “好的——
  我有火柴
  隨時可以點着它”
  
  這樣
  倒舒服些……”
  
   
  
  一五 勸二
   
   “我還有好些事要告訴你……”
  
  
  ——《新約·約翰福音》十六章十二節
  
  
  “唐尼 現在讓我告訴你
  我也是哭泣過的 兩年前
  我曾愛過一個軍官
  我們一起過了美滿的一個月
  但他卻把我玩了又拋掉了
  我曾哭過一個星期
  你知道 我是一個人
  從淪陷了的家乡跑出來的
  (幾個人 舉着火把
  從她們前面過去……)
  認識我的人們
  在我幸福時
  他們妒忌我
  在我不幸時
  他們嘲笑我
  假如我沒有勇氣抵抗那些
  冷酷的眼和惡毒的嘴
  我早已自殺了
  但我很快就把心冷靜下來
  ──我不怨他 我們這年頭
  誰能怨誰呢 我衹是
  拚命看書——我給你的那些書
  都是那時買的。我變得很快
  我很快就胖起來。完全象兩個人
  心裏很愉快。我發現自己身上
  好象有一種無窮的力。我非常
  渴望工作。我熱愛人生——
  
  (幾個人舉着火把過去)
  
  生命應該是永遠發出力量的機器
  應該是一個從不停止前進的輪子
  人生應該是
  一種把自己貢獻給群體的努力
  一種個人與全體取得調協的努力
  ……我們應該寶貴生命
  不要把生命荒廢
  
  (幾個人 舉着火把
  從她們前面過去……)
  
  我很樂觀 因為感傷並不能
  把我們的命運改變。唐尼
  我工作得很緊張。
  我參加了一個團體——
  唱歌 演戲 上街貼標語
  給傷兵換藥 給難民寫信
  打掃轟炸後的街 縫慰勞袋
  我們的團體到過前綫
  我看見過血流成的小溪
  看見過士兵的屍體堆成的小山
  我知道了什麽叫做‘不幸’
  足足有一年 我們
  在轟炸 突圍 夜行軍中度過
  我生過疥瘡 生過瘧疾 生過輪癬
  我淋過雨 餓過肚子 在濕地上睡眠
  但我無論如何苦都覺得快樂
  同志們對我很好 我纔知道
  世界上有比傢屬更高的感情
  
  那團體已被解散了 如今
  大傢都分散在不同的地方
  唐尼 我正在打聽他們的消息
  我想挨過這學期——啊 那旅館的
  電燈一盞盞地熄了……
  
  唐尼 請你記住這句話:
  ……
  衹有反抗纔是我們的真理
  唐尼 剋明現在不是很努力麽
  一個人變壞容易變好難
  你如果真的愛他 難道
  應該去阻礙他麽?
  唐尼
  你是不是真的歡喜他呢?
  你歡喜他那樣的白臉麽?……”
  
   一 六 懺悔一
  
  “不要談起這些吧……
  李茵 你的話我懂得。
  我感謝你——沒有人
  曾象你這樣幫助過我
  
  李茵 我會好起來的
  
  (幾個人 舉着火把
  從她們前面過去……
  
  本來 一個商人的女兒
  會有什麽希望呢?
  而且我是在鴉片煙床上
  長大的。五年前
  我的父親就要把我許給
  一個經理的兒子。那時
  我的哥哥剛死了半年。
  我衹知道哭。母親和他吵,
  過了幾個月 他也死了。
  他兩個死了後
  我傢裏就不再有快樂了。
  
  前年九月底 我和母親
  從漢口出來 在難民船上
  認識了剋明 他很殷勤
  ……不要說起這些吧
  這都是我太年輕……
  這都是我太安閑……
  李茵 年輕人的敵人是
  幻想——它用虹一樣的光彩
  和皂泡一樣的虛幻來迷惑你
  我就是這樣被迷惑的一個……
  
  (幾個人 舉着火把
  從她們前面過去……)
  
  李茵 這一夜
  我懂得這許多
  這一夜 我好象很清醒
  我看見了許多 我更看見了
  我自己——這是我從來都不曾看見過的
  
  我來在世界上已經十九個春天
  這些年 每到春天 我便
  常常流淚 我不知我自己
  是怎麽會到世界上來的
  今天以前 我看這世界
  隨時都好象要翻過來
  什麽都好象要突然沒有了似的
  一個日子帶給我一次悸動
  生活是一張空虛的網
  張開着要把我捕捉
  所以我渴求着一種友誼
  我將為它而感激一生……
  我把它看做一輛車子
  使我平安地走過
  生命的長途
  
  我知道我是錯了……”
  
  (幾個人 舉着火把
  唱着歌
  從她們前面過去……)
  
  “唐尼 不要太信任‘友誼’二個字
  而且 你說的‘友誼’也不會在戀愛中得到
  不要把戀愛看得太神秘
  現代的戀愛
  女子把男子看做肉體的顧客
  男子把女子看做歡樂的商店
  現代的戀愛
  是一個異性占有的循詞
  是一個‘色情’的同義詞。”
  
  一七 懺悔 二
  
  “李茵
  這世界太可怕了——
  完全象屠場!
  貪婪和自私
  統治這世界
  直到何時呢?”
  
  “唐尼
  人類會有光明的一天
  ‘一切都將改變’
  那日子已在不遠
  衹要我們有勇氣走上去
  你的哥哥就是我們的先驅……”
  
  “我的哥哥是那末勇敢
  他以自己的信仰决定一切
  離開了傢 在北方流浪
  好幾年都沒有消息
  連被捕時也沒有信給傢裏
  他是死在牢獄裏的……
  而我
  我太軟弱了
  
  (十幾個人 每個舉着火把
  粗暴地唱着歌
  從她們的前面過去……)
  
  這時代
  不容許軟弱的存在
  這時代
  需要的是堅強
  需要的是鐵和鋼
  而我——可憐的唐尼
  除了天真與純潔
  還有什麽呢?
  
  我的存在
  象一株草
  我從來不敢把‘希望’
  壓在自己的身上
  
  這時代
  象一陣暴風雨
  我在窗口
  看着它就發抖
  這時代
  偉大得象一座高山
  而我以為我的腳
  和我的膽量
  是不能越過它的
  但是 李茵 我的好朋友
  我會好起來
  李茵
  你是我的火把
  我的光明
  ——這陰暗的角落
  除了你
  從沒有人來照射
  李茵 我發誓
  經了這一夜 我會堅強起來的
  
  李茵
  假如我還有眼淚
  讓我為了懺悔和羞恥
  而流光它吧
  
  李茵
  ——我怎麽應該墮落呢
  假如我不能變好起來
  我願意你用鞭子來打我
  用石頭來釘我!”
  
  “唐尼
  天真是沒有罪過的。
  我們認識雖衹半年
  但我卻比你自己更多的瞭解你
  我看見了‘危險’
  已隱伏在你的前面。
  它已嚮你打開黑暗的門
  歡迎你進去
  不,從你身上我看見了我自己
  看見了全中國的姊妹
  ——我背幾句詩給你:
  命運有三條艱苦的道路
  第一條 同奴隸結婚
  第二條 做奴隸兒子的母親
  第三條 直到死做個奴隸
  所有這些嚴酷的命運
  罩住俄羅斯土地上的女人
  
  我們是中國的女人
  比俄國的更不如
  我們從來沒有勇氣
  改變我們自己的命運
  難道我們永遠不要改變麽?
  自己不改變 誰來給我們改變呢?
  
  (在黑暗的深處
  有幾個女人過去
  她們用歌聲
  撕裂了黑夜的蒼穹:
  
  ‘感受不自由莫大痛苦
  你光榮的生命犧牲
  在我們艱苦的鬥爭中
  英勇地拋棄了頭顱……’
  
  這一定是演劇隊的那些女演員……
  這聲音真美……
  唐尼 時候不早
  我們該回去了”
  
  “好。李茵
  今晚我真清醒
  今晚我真高興。
  明天起 我要
  把高爾基的《母親》先看完”
  
  “等一等 唐尼
  讓我把火把點起
  …………
  明天會”
  
  (唐尼舉着火把很快地走
  突然 她回過頭來悠遠地叫着;)
  
  “李茵
  要不要我陪你回去?”
  “不要。——
  有了火把
  我不怕”
  
  “好 那末再見
  這火把給你。”
  
  “那末……你自己呢?”
  
  “我是走慣了黑路的——
  謝謝你這火把……”
  
   一八 尾聲
  
  “媽!
  (TA!TA!TA!)
  開門吧”
  
  (TA!TA!TA!)
  “媽!”
  開門吧”
  
  “媽
  開門吧”
  (TA!TA!TA!)
  
  “孩子
  等一下
  讓我點了燈
  天黑得很……”
  
  “媽 你快呀
  我帶着火把來了”
  
  “孩子
  這火把真亮”
  
  “媽 你拿着它
  我來關門
  你把火把
  插在哥哥照像的前面”
  
  (母親上床 唐尼
  呆呆地望着火把
  慢慢地 她看定了
  那死了五年的青年的照片:)
  
  “哥哥 今夜
  你會歡喜吧
  你的妹妹已帶回了火把
  這火把不是用油點燃起來的
  這火把 是她
  用眼淚點燃起來的……”
  
  “孩子
  這火把真亮
  照得房子都通紅了
  你打嚏了——孩子冷了
  怎麽你的眼皮腫
  ——哭了?”
  
  沒有。
  今晚我很高興
  衹是火把的光
  灼得我難受……”
  
  “孩子別哭了
  來睡吧
  天快要亮了。”
  
  
  1940年5月1日—4日
大堰河——我的保姆
北方
雪落在中國的土地上
我愛這土地
嚮太陽
太陽
給太陽
火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