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選
博尔赫斯
雨
突然間黃昏變得明亮
因為此刻正有細雨在落下
或曾經落下。下雨
無疑是在過去發生的一件事
誰聽見雨落下 誰就回想起
那個時候 幸福的命運嚮他呈現了
一朵叫玫瑰的花
和它奇妙的 鮮紅的色彩。
這蒙住了窗玻璃的細雨
必將在被遺棄的郊外
在某個不復存在的庭院裏洗亮
架上的黑葡萄。潮濕的幕色
帶給我一個聲音 我渴望的聲音
我的父親回來了 他沒有死去。
陳東飆 陳子弘譯
--------------------------------------------------------------------------------
蒙得維的亞
我滑下你的暮色如厭倦滑下一道斜坡的虔誠。
年輕的夜晚像你屋頂平臺上的一片翅膀。
你是我們曾經有的布宜諾斯艾利斯,那座隨着歲月悄悄溜走的城市。
你是我們的,節日的,像水中倒映的星星。
時間中虛假的門,你的街道朝嚮更輕柔的往昔。
黎明之光,它送出的早晨嚮我們走來,越過甘甜的褐色海水
在照亮我的百葉窗之前,你低低的日色已賜福於你的花園。
被聽成了一首詩的城市。
擁有庭院之光的街道。
陳東飆 陳子弘譯
--------------------------------------------------------------------------------
我的一生
這裏又一次 飽含記憶的嘴唇 獨特而又與你們的相似。
我就是這遲緩的強度 一個靈魂。
我總是靠近歡樂也珍惜痛苦的愛撫。
我已渡過了海洋。
我已經認識了許多土地;我見過一個女人和兩三個男人。
我愛過一個高傲的白人姑娘 她擁有西班牙的寧靜。
我見過一望無際的郊野 西方永無止境的不朽在那裏完成。
我品嚐過衆多的詞語。
我深信這就是一切而我也再見不到再做不出新的事情。
我相信我日日夜夜的貧窮與富足 與上帝和所有人的相等。
--------------------------------------------------------------------------------
愛的預感
無論是你面容的親切 光彩如一個節日
無論是你身體的恩寵 仍然神秘而緘默 一派稚氣
還是你生命的延續 留在詞語或寧靜裏
都比不上如此神秘的一個賜予
像註視着你的睡夢 攏在
我懷抱的守夜之中。
奇跡一般 又一次童貞 憑着睡夢那赦免的功效
沉靜而輝煌 如記憶所恢復的幸福
你將把你生命的那道岸濱交給我 你自己並不擁有。
投身入靜寂
我將認清你的存在那最後的海灘
並且第一次把你看見 也許
就像上帝必將把你看見
被摧毀了的 時間的虛構
沒有愛 沒有我。
--------------------------------------------------------------------------------
貓
鏡子沒有這麽更加沉默,
透進的曙光也不這麽更為隱秘;
你,在月光下,豹子的模樣,
衹能讓我們從遠處窺視。
由於無法解釋的神聖意旨,
我們徒然地到處找你;
你就是孤獨,你就是神秘,
比恆河或者日落還要遙遠。
你的脊背容忍了我的手
慢條斯裏的撫摸。你,
自從早已遺忘的永恆,
已經允許人們猶豫的手的撫愛。
你是在另一個時代。你是
像夢一樣隔絶的一個區域的主宰。
--------------------------------------------------------------------------------
月 亮
—— 給瑪麗亞·兒玉
那片黃金中有如許的孤獨。
衆多的夜晚,那月亮不是先人亞當
望見的月亮。在漫長的歲月裏
守夜的人們已用古老的悲哀
將她填滿。看她,她是你的明鏡。
西川 譯
--------------------------------------------------------------------------------
失去的公園
迷宮不見了。一行行整齊的
尤加利桔也消失了,
剝去了夏天的華蓋和鏡子那
永恆的不睡,這鏡子重複
每一張人類面孔、每一隻蜉蝣的
每一個示意。停擺的鐘,
糾纏成一團的忍鼕,
竪立着愚蠢雕像的涼亭,
黃昏的背面,鳥的啁啾,
塔樓和慵懶的噴水池,
都是過去的細節。過去?
如果不存在開始和結束,
如果將來等待我們的衹是
一個由無盡的白天和黑夜組成的數目,
我們也就已經是我們將成為的過去。
我們是時間,是不可分割的河流,
我們是烏斯馬爾,是迦太基,是早就
荒廢了的羅馬人的斷墻,是這些詩行
所要紀念的那個失去的公園。
黃燦然 譯
--------------------------------------------------------------------------------
分離
我的愛和我之間就要壘起
三百個夜晚如同三百垛墻,
而大海就象魔法阻隔於你我之間。
沒有別的了衹剩下回憶。
活該受折磨的黃昏啊
期望着見到你的夜晚。
你的道路穿過田野,
蒼穹下我走來又離去。
你我的分離已經肯定如大理石
使無數其他的黃昏更加憂傷。
王央樂 譯
--------------------------------------------------------------------------------
星期六
外頭是落日,時間中
鑲嵌的寶石,
深沉的盲目的城市
沒有人看見你。
黃昏沉默或歌唱。
有人吐露出渴望
釘住在鋼琴上,
總是,為了你無限的美。
不管你愛不愛
你的美
總是時間賞賜的奇跡。
你身上的幸福
猶如新葉上的春天。
我什麽也不是
衹是這樣的渴望
在黃昏中消竭。
你身上的美妙
猶如劍鋒上的寒光。
黑夜使窗柵更加沉重。
冰涼的房間裏
我們象瞎子摸索着我們兩個的孤獨。
你的身體的白皙光輝
勝過了黃昏。
我們的愛裏面有一種痛苦
與靈魂相仿佛。
你,
昨天僅僅衹有完全的美
而如今,也有了完全的愛。
王央樂 譯
--------------------------------------------------------------------------------
老虎的金黃
我一次次地面對
那孟加拉虎的雄姿
直到傍晚披上金色;
凝望着它,在鐵籠裏咆哮往返,
全然不顧樊籬的禁阻。
世上還會有別的黃色,
那是宙斯的金屬,
每隔九夜變化出相同的指環,
永永遠遠,循環不絶。
逝者如斯,
其他顔色棄我而去,
惟有朦朧的光明、模糊的黑暗
和那原始的金黃。
哦,夕陽;哦,老虎,
神話、史詩的輝煌。
哦,可愛的金黃:
是光綫,是毛發,
我夢想用渴望的手將它撫摩。
陳衆議譯
--------------------------------------------------------------------------------
暉
日落總是令人不安
無論它浮華富麗還是一貧如洗,
但尚且更加令人不安的
是最後那絶望的閃耀
它使原野生銹
此刻地平綫上再也留不下
斜陽的喧囂與自負。
要抓住這緊張而奇異的光是多麽艱難,
那是個幻像,人類對黑暗的一致恐懼
把它強加在空間之上
它突然間停止
在我們覺察到它的虛假之時
就象一個夢破滅
在做夢者得知他正在做夢之時。
--------------------------------------------------------------------------------
詩 藝
眼望歲月與流水匯成的長河
回想時間是另一條河,
要知道我們就像河流一去不復返
一張張臉孔水一樣掠過。
要覺察到清醒是另一場夢
夢見自己並未做夢,而死亡
使我們的肉體充滿恐懼,不過是那
被稱為睡夢的夜夜歸來的死亡。
要看到在日子或年份裏有着
人類的往日與歲月的一個象徵,
要把歲月的侮辱改造成
一麯音樂,一聲細語和一個象徵。
要在死亡中看到夢境,在日落中
看到痛苦的黃金,這就是詩
它不朽又貧窮,詩歌
循環往復,就像那黎明和日落。
有的時候,在暮色裏一張臉
從鏡子的深處嚮我們凝望;
藝術應當像那面鏡子
顯示出我們自己的臉相。
人們說尤利西斯厭倦了奇跡
當他望見了蔥鬱而質樸的伊撒加
曾因幸福而哭泣。藝術就是伊撒加
屬於緑色的永恆,而非奇跡。
它也像河水一樣長流不息
逝去而又留存,是同一位反復無常的
赫拉剋利特的鏡子,它是自己
又是別的,像河水一樣長流不息。
--------------------------------------------------------------------------------
回來
結束了多年的流亡
回到了兒時的地方
房子的外觀我已淡忘,
唯有觸摸那老樹的枝幹
能使我憶起舊時的夢魘。
我重新踏上過去的小徑
突然産生了久違的詩興
望着黃昏漸漸降臨
羞澀的新月躲在棕櫚樹茂密的葉林
藏藏匿匿
恰似鳥兒埋進自己的窩裏。
房子重新將我容納。
問庭院的圍墻包攬過多少日月星辰?
交又的小徑承載過多少壯麗的晚霞?
還有那嬌美的新月
曾經把多少溫柔灑在路旁的花壇?
(陳衆議譯)
--------------------------------------------------------------------------------
葡萄酒之歌
在荷馬的青銅杯裏閃爍着你名字的光芒,
黑色的葡萄酒啊,你使人心花怒放。
千百年來,你在人們手上傳去傳回
從希臘人的獸頭觴到日耳曼人的羊角杯。
開天闢地以來,你久已存在,
把力量和神威奉獻給一代一代。
你與日夜交替的光陰一齊流淌,
朋友和快樂為你歡呼、鼓掌。
在神秘的激情洋溢的詩詞的字裏行間,
你是玫瑰花、紅寶石和小巧玲瓏的短劍。
在你的勒忒河裏,讓別人痛飲傷心的忘懷;
我卻要尋求共同分享的節日的歡快。
在漆黑、誘惑和仙影拳中間
我要用“芝麻”打開長夜漫漫。
“相互愛戀”或“血紅的搏鬥”的美酒啊,
有時我將這樣稱呼你。但願這不是歪麯。
(趙振江譯)
--------------------------------------------------------------------------------
局限
有一行魏爾蘭的詩,我冉也不能記起,
有一條比鄰的街道,我再也不能邁進。
有一面鏡子,我照了最後一次,
有一扇門,我將它關閉,直至世界末日降臨。
在我圖書室的書中,有一本
我再也不會打開——現在正望着它們。
今年夏天,我將滿五十歲,
不停地將我磨損啊,死神。
(趙振江譯)
--------------------------------------------------------------------------------
夢
當子夜的鐘把慷慨的時間
恣意揮霍
我將比尤利西斯的水手去得更遠.
進入夢的領域——人的記憶
所不及之處。
我衹從那水下領域帶回一些殘餘,
但已非我的知解力所能窮盡:
樸素的植物學的草,
各色各樣的動物,
與死者的對話,
遠古語言的詞,
有時還有一些恐怖,
真正是假面的面孔,
白晝給予的一切都無法與之比擬。
我是人人,我是無人。我是別人,
我是他而不自覺,他曾見過
另一個夢——我的醒。他評判着
他置身局外而且微笑。
(飛白譯)
--------------------------------------------------------------------------------
渥品尼亞的士兵
開始懼怕自己無用
一如上次的戰役,在海上
他給自己很輕的職責
無名無姓地浪跡西班牙
粗狠的國傢。
要減滅
現實兇殘的重量,他把頭藏入夢裏。
羅蘭武士靈異的過去和大英帝國
循環不息的戰爭溫暖着他,歡迎着他。
懶散在陽光裏,極目:不斷展開的
原野,溫熱的銅色綿延不絶
他覺得自己在盡頭,睏頓、孤單
不知道所有的音樂在隱藏着什麽
突然,他投身一個夢的深處
遠遠的,山曹和吉訶德先生騎馬前來。
(葉維廉 譯)
--------------------------------------------------------------------------------
南方
從你的一個庭院,觀看
古老的星星;
從陰影裏的長凳,
觀看
這些布散的小小亮點;
我的無知還沒有學會叫出它們的名字,
也不會排成星座;
衹感到水的迴旋
在幽秘的水池;
衹感到茉莉和忍鼕的香味,
沉睡的鳥兒的寧靜,
門廳的彎拱,濕氣
——這些事物,也許,就是詩。
(王三槐 譯)
--------------------------------------------------------------------------------
迷宮
宙斯沒有能耐鬆開包圍住我的
石砌的網羅。我忘掉了
從前的人是什麽模樣;我繼續走着
單調的墻壁之間可厭的路,
這是我的命運。無數歲月
使得筆直的走廊彎麯
成了不知不覺的圓周。時光的剝蝕
使得女墻出現了裂痕。
灰白的塵土上,我辨認出
我害怕的臉容。空氣在凹面的夜晚
給我帶來一聲咆哮
或者一聲悲痛咆哮的回音。
我知道陰影裏還有一個,他的命運
是使長期的孤獨厭煩於
這座結成了又拆掉的地獄;
是載渴望我的血,是要吞滅我的死。
我們兩個在互相尋找。但願
這是等待的最後的日子。
(王三槐 譯)
--------------------------------------------------------------------------------
鏡子
我是一個對鏡子感到害怕的人;
不僅面對着無法穿透的玻璃,
裏面一個不存在的無法居住的空間
反映着,結束了又開始;
而且甚至瞧着水面,那模仿着
深邃天空的另一種藍色,那漣漪
上面有時候掠過左右相反的鳥
虛妄空幻的飛翔;
甚至面對着精細烏木的
沉默表面,那麽光滑明亮,
顯得像一個反復的夢,夢見
某些大理石或者某些玫瑰的潔白;
今天,在變化萬千的月亮之下,
那麽多煩惱的流浪歲月的末端,
我自問:是什麽命運的乖張,
使我這麽害怕一面照人的鏡子?
金屬的鏡子,桃花心木的假鏡子,
在它那紅霞夕照般的迷霧裏
朦朧地顯現了一張
瞧着它而又被瞧着的臉。
我把它們都看作古舊契約的
永恆的根本的執行者,
使世界繁殖,仿佛生殖的行為,
無法睡眠,帶來劫數。
它們在令人昏眩的蛛網裏
延長這個空洞的不隱的世界;
有時候到了傍晚,
被一個未死的人的呼吸所模糊。
鏡子窺伺着我們。要是臥室
四壁之間有面鏡子在張望,
我就不再孤獨。有一個人在。
黎明時,反復默默地演出了一臺戲。
在這種有照人鏡子的房間裏,
什麽事都發生,什麽事都不記下;
我們在裏面被魔法變成了拉比
現在從右到左地念着書。
剋勞迪烏斯,黃昏的君主,做夢的國王,
他並不覺得自己在夢中,直至那一天,
一個演員用啞劇在舞臺上
把他的罪孽嚮世界獻演。
做夢是奇怪的,照鏡子同樣奇怪;
那裏面,普通的陳舊的日常生活節目,
會包含着反影所精心製造的
一個虛幻而深刻的世界。
上帝(我一直想)花費了大力氣
設計這個無法可及的建築,
讓每個黎明從鏡子的反光
讓黑暗從一個夢裏,構造而起。
上帝創造了夜間的時光,
用夢,用鏡子,把它武裝,為了
讓人心裏明白,他自己不過是個反影,
是個虛無。因此,纔那麽使人害怕。
(王央樂 譯)
--------------------------------------------------------------------------------
書
一堆東西中難得有一件
可以當作武器。這本書誕生於
英格蘭,在1604年,
人們使它承受夢想的重載,它內裝
喧嘩與騷動、夜和深紅的色彩。
我的手掌感到它的沉重。誰能說
它也裝着地獄,大鬍子的
巫師代表天命,代表匕首
這匕首閃射出陰影的律法,
古堡中氤氳的空氣
將目睹你死亡,優雅的手
左右海上的流血,
戰鬥中的刀劍和呼嚎。
靜靜的書架上堆放着各種圖書,
那寧靜的怒吼在其中的
一册內沉睡。它沉睡着等待。
(西川 譯)
--------------------------------------------------------------------------------
斷章
一柄劍,
一柄劍設計出黎明的寒冷,
劍身上鎸刻着神秘的詩篇,
沒有人會忽視它,沒有人會將它的
含義徹底解悟,
波羅的海的寶劍在諾森布裏亞
贏得了虛榮,
詩人們會將它
等同於冰和火,
一柄劍一位君王將會傳給另一位君王,
君王傳給夢想,
一柄劍,將會忠於
命運女神的一個鐘點,
一柄劍,將會照亮一場戰鬥的一柄劍。
一柄劍持在手中
將引導着美麗的戰鬥,男人們鋪天蓋地,
一柄劍持在手中
將把鮮血塗上狼牙
也塗到渡鴉殘忍的嘴喙上,
一柄劍持在手中
將揮霍掉紅色的金子,
一柄劍持在手中
將在毒蛇金色的巢中迎戰死亡,
一柄劍持在手中
將會獲得一個王國也會失去一個王國,
一柄劍持在手中
將砍倒戈矛之林。
一柄劍持在貝奧武甫的手中。
(西川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