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 屠隆 Tu Long  明代   (1541~1605)
娑羅館清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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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詩 ancient style poetry
娑罗馆清言
娑羅館清言

屠隆


  子房虎嘯,安期生豹隱於海濱,
  
  藥師竜驤,魏先生蠖屈於岩穴。繄豈異纔,是命不同。
  
  三九大老,紫綬貂冠,得意哉,黃粱公案。
  
  二八佳人,翠眉蟬鬢,銷魂也,白骨生涯。
  
  口中不設雌黃,眉端不挂煩惱,可稱煙火神仙;
  
  隨宜而栽花竹,適性以奍禽魚,此是山林經濟。
  
  風晨月夕,客去後,蒲團可以雙跏;
  
  煙島雲林,興來時,竹杖何妨獨往。
  
  復雨翻雲何險也,論不情,衹合杜門。
  
  嘲風弄月忽頽然,全天真,且須對酒。
  
  道上紅塵,江中白浪,饒他南面百城。
  
  花間明月,鬆下涼風,輸我北窗一枕。
  
  淨幾明窗,好香苦茗,有時與高衲談禪。
  
  豆棚菜圃,暖日和風,無事聽閑人說鬼。
  
  老去自覺萬緣都盡,那管人是人非。
  
  春來尚有一事關心,衹在花開花謝
  
  甜苦備嘗好丟手,世味渾如嚼蠟。
  
  生死關頭急回頭,年光疾於跳丸。
  
  無物能牢,何況蠢茲皮袋。
  
  有形皆壞,不聞爛卻虛空。
  
  坐禪而不明心,取骨頭為功課,馬祖戒於磨磚。
  
  談經而不見性,鑽故紙作生涯,達摩所以面壁。
  
  草色花香,遊人賞其有趣;
  
  桃開梅謝,達士悟其無常。
  
  修淨土者,自淨其心,方寸居然蓮界;
  
  學坐禪者,達禪之理,大地盡作蒲團。
  
  立心而認,骨肉太親,則人緣難遣;
  
  學道而求,形神俱在,則我相未融。
  
  餳粘油膩,牽纏最是愛河;
  
  瞎引盲移,展轉投於苦海。非大雄氏,誰能救之。
  
  知事理原有頓漸,則南北之宗不廢;
  
  知升墜於情想,則過現之因果昭然。若無後來報應,則造物何以謝顔回。
  
  禿須黃面揣骨法,豈有如許公侯;
  
  道氣文心標風流,亦是可兒措大。
  
  招客留賓,為歡可喜,未斷塵世之攀援;
  
  澆花種樹,嗜好雖清,亦是道人之黀障。
  
  角弓玉劍,桃花馬上春衫,猶憶少年俠氣;
  
  癭瓢膽瓶,貝葉齋中夜衲,獨存老去禪心。 
  
  寶籙祈仙,金亟禮佛,造物不得尚牢籠;
  
  褐衣披體,破帽蒙頭,君相又安能陶鑄。
  
  臨池獨照,喜看魚子跳波;
  
  繞徑閑行,忽見蘭芽出土。亦小有到,時復欣然。
  
  盤飧一菜,永絶腥膻,飯僧宴客,何煩六曱行廚;
  
  茅屋三楹,僅蔽風雨,掃地焚香,安用數童縛帚。未見元放翛然,尚覺右丞多事。
  
  菜曱初肥,美於熱酪;
  
  蒓絲既長,潤比羊酥。
  
  楊柳岸,蘆葦汀,池邊多有野鳥,方稱山居。
  
  香積飯,水田頭,齋頭纔著比丘,便成幽趣。
  
  竹風一陣,飄颺茶竈;
  
  疏煙梅月,半彎掩抑。書窗殘雪,真使人心骨俱冷,體氣欲仙。
  
  登華了崗,月夜犬聲若豹;
  
  遊赤壁磯,秋江鶴影如人。但想前賢,神明開滌。
  
  黃齏淡飯,允宜山澤之臞;
  
  麯幾匡床,久絶華胥之夢。
  
  棺則朽於木,裸則朽於土,土木何勞分別?
  
  沉則化於水,焚則化於火,水火安用商量?
  
  紅潤凝脂,花上纔過微雨;
  
  翠勻淺黛,柳邊乍拂輕風。
  
  問婦索釀,甕有新蒭;
  
  呼童煮茶,門臨好客。
  
  先生此時,情閃何如?
  
  癡矣狂客,酷好賓朋,
  
  賢哉細君,無違夫子,
  
  醉人盈座,簪裾半盡酒傢;
  
  食客滿堂,瓶甕不離米肆。
  
  燈獨螢螢,且耽夜酌,
  
  爨煙寂寂,安問晨炊,
  
  生來不解攢眉,老去彌堪鼓腹。
  
  若想錢而錢來,何故不想;
  
  若愁米而米至,人固當愁。
  
  曉起依舊貧窮,夜來徒多煩惱。
  
  白仲奇窮,悍婦同於馮衍;
  
  德園高隱,孤居頗似王維。我固當勝之。
  
  明霞可愛,瞬眼而輒空;
  
  流水堪聽,過耳而不戀。
  
  人能以明霞視美色,剛業自輕;
  
  人能以流水聽弦歌,剛性何害。
  
  詩堪適性,笑子美之苦吟;
  
  酒可怡情,嫌淵明之酷嗜。
  
  若詩而嫉妒爭名,豈雲適性?
  
  若酒而猖狂駡座,安取怡情。
  
  鑠金玷玉,從來不乏彼讒人;
  
  沉垢索瘢,尤好求多於佳士。止作疾風過耳,何妨微雲點空。
  
  學道歷千魔而莫退,遇辱堅百忍以自持,
  
  到底無損毫毛,轉使人稱盛德。
  
  當時之神氣不亂,入夜之魂夢亦清。
  
  盈庭滿麻,斷結駟於貴人;
  
  纍牘連片,絶八行於政府。
  
  情塵既盡,心鏡遂明,外影何如曝照?
  
  幻泡一消,性珠自朗,世瑤原是傢珍。
  
  善謔浪,好詼諧,吐語傷於過綺,取快佐歡,亦無大害;
  
  揚隱微,談中冓,為德無乃太涼,積愆消福,吾躺戒之。
  
  人生於五行,亦死於五行,恩裏由來生害;
  
  道壞於六賊,亦成於六賊,妙處衹在轉關。
  
  聰明而修潔,帝固錄清虛;
  
  文采貪殘,冥官不愛詞賦。
  
  樓前桐葉,散為一院清陰;
  
  枕上鳥聲,喚起半窗紅日。
  
  一泓濠上,便同莊叟之觀;
  
  片石林間,堪下米顛之拜
  
  立雪斷臂,衹緣藝壓當行;
  
  擘面攔胸,直是酒逢知己。
  
  啖飯着衣,生世無補,飾巾待壙,顧影多慚。庶幾哉,白魚囊簡,食奇字於腹中,黃鳥度枝,遺好音於世上。
  
  茶熟香清,有客到門可喜;
  
  鳥啼花落,無不亦是悠然。
  
  翠微僧至,衲衣全染鬆雲;
  
  鬥室經殘,石磬半沉蕉雨。
  
  水色澄鮮,魚排荇而徑度;
  
  林光澹蕩,鳥拂閣以低飛。
  
  麯徑煙深,路接杏花酒捨;
  
  澄江日落,門通楊柳漁傢。
  
  催租吏衹問傢僮,知主人之不理生産;
  
  收稼奴徑達主母,笑先生之嚮如外賓。
  
  八關齋久何敢然,寄興於持螯;
  
  五鬥量慳聊復爾,托名於泛蟻。
  
  侶猿猴,友虎豹,不能孫登之穴居;
  
  馴鳥雀,畜鳧魚,頗似何點之野逸。
  
  高人品格,既有愧井丹潔身;
  
  名士風流,亦不至相如慢世。
  
  天討有罪,生來幸免馬驢;
  
  世棄不纔,隱去敢雲鴻豹。
  
  持論絶無鬼神,見怪形而尺怖;
  
  平居力詆仙佛,遇疾病而修齋。儒者可笑如此。
  
  稱柴數米,時翻名理於廣宴,
  
  媚竈乞墦,日挂山林於齒頰。高人其可信乎?
  
  為竜為蛇,生既謝陽秋於太史;
  
  呼牛呼馬,死亦任彼膽於時人 。
  
  以文章為遊戲,將希劉勰水逃禪;
  
  看齒發之衰頽,將自信鮑昭纔盡。
  
  傢坐無聊,不念食力擔夫,紅塵赤日;
  
  汝官不達,尚有高才秀士,白首青衿。
  
  峰巒窈窕,一拳便是名山;
  
  花竹扶疏,半畝何如金𠔌。
  
  少文五嶽興聊托於臥遊,元亮一園趣果成於日涉。
  
  孔孟以常經治世,不欲炫奇怪以駭時;
  
  釋老以妙道度人,故每現神通以聳衆。
  
  凡情自縛,則摶沙捻土,一身纏為葛藤;
  
  空觀一成,則割水吹毛,四大等於枯木。
  
  薫蒸德香,則果未成,而靈根漸長;
  
  熬煎欲火,則目未瞑,而惡趣現前。
  
  吃菜而生美好揀擇,則吃菜不異吃葷;
  
  作善而求自高勝人,則作善還同作惡 。
  
  人若知道,則隨境皆安;
  
  人不知道,則觸塗成滯。
  
  人不知道,則居鬧市生囂雜之心,將蕩無定止;居深山起枯寂之想,或轉憶炎囂辦若知道。
  
  則履喧而靈臺寂若,何有遷流;
  
  境寂而真性衝融,不生枯槁。
  
  英雄降服勁敵,未必能降一心;
  
  大將調禦諸軍,未必能調六氣。
  
  故姬亡楚帳,霸主未免情哀;
  
  疽發彭城,老翁終以憤死。
  
  來鳴禽於嘉樹,音聞兩寂,悟圓通耳根;
  
  印朗月於澄波,色相俱空,領清虛眼界。
  
  雨過天晴,會妙用之無礙;
  
  鳥來雲去,得自性之真如。
  
  栴檀之形,能出門而迎佛;
  
  虎丘之石,解聽法而點頭。
  
  故知山河大地,鹹見真如,瓦礫泥沙,並存佛性。
  
  酬應將迎,世人奔其羶行;
  
  消磨折損,造物畏其虛名。
  
  世界極於大千,不知大千之外,更有何物;
  
  天宮極於非想,有知非想之上,畢竟何窮。吾嘗於此茫然,安得問之大覺。
  
  雲長香火,千載遍於華夷;
  
  坡老姓名,至今口於婦孺。意氣精神,不可消滅如此 。
  
  三徑竹間,日華澹澹,固野客之良辰;
  
  一編窗下,風雨瀟瀟,亦幽人之好景。
  
  春衣杜陵,急管平樂,真稱名士風流;
  
  雨中山果,燈下草蟲,想見高人胸次。
  
  好散阿堵,亦復不能積書;
  
  趣在個中,平生衹愛種樹。
  
  醇醪百斛,不如一味太和之湯;
  
  良藥千包,不如一服清涼之散。
  
  積想情堅,思女因而化石;
  
  磨礱功久,鐵杵且會成針。今人才學修行,便希得證,稍不見效,輒退初心,道其可幾乎?
  
  不是鄴侯著眼,懶殘衹一丐者;
  
  若非豐幹饒舌,寒拾兩個火頭。
  
  籬邊杖屨送僧,花須罥於巾角;
  
  石上壺觴坐客,鬆子落我衣裾。
  
  待月看雲,偶見鶴形之使;
  
  焚香掃室,時迎鳥爪之姑。
  
  鳴騶呵殿,歌兒挈傀儡於場中;
  
  揭地掀天,童子弄形影於燈下。
  
  一室經行,賢於九衢奔走;
  
  六時祀佛,清於五夜朝天。
  
  鳴琴流水,疑魴鮪之來聽;
  
  散帙當軒,喜藤蔕之交翳。
  
  娟娟月露,下薝蔔而生香;
  
  嫋嫋山風,入鬆徨而成韻。
  
  閑情清曠,未解習鍛之機;
  
  野性蕭疏,恥作投梭之達。
  
  室無長物,心本宅乎清虛;
  
  門多雜賓,性不近乎狷介。行誼雖無大損,淨業未免有妨。
  
  據床嗒爾,聽豪士之談鋒;
  
  把盞醒然,看酒人之醉態。
  
  大臣赫赫,甫丘墓己就荒涼;
  
  文士沾沾,問姓名多雲不識。名利至此,使人心灰。
  
  夫人有絶技必傳,有至性不朽。
  
  靈心巧思,魯班以木匠千秋;
  
  救主存孤,李善以傭奴百世。
  
  核人貴實,浮論難憑,從古聖賢不能無謗。
  
  試問釋迦於移山之口,佛雲乎哉,
  
  叩宣仲尼於伐木之夫,何聖之有?
  
  道人好看花竹,寄托聊以適情;
  
  居士偶聽弦歌,不染何妨入道。
  
  情曠亦自有緻,寂寞無令太枯。
  
  眉睫纔交,夢裏便不能主張;
  
  眼光落地,死去又安得分明。故學道之法無多,衹在一心不亂。
  
  若富貴貧窮,由我力取,則造物為無權;
  
  若毀譽嗔喜,隨人腳跟,則讒夫愈得志。
  
  方外偶過僧道,倒雙屣,急開竹戶迎來;
  
  座中倘及市朝,掩兩耳,輒敕鬆風吹去。
  
  樓窺睥睨,窗中隱隱江帆,傢在半村半雅;
  
  山依精廬,鬆下時時清梵,人稱非俗非僧。
  
  華屋朱門,過王侯而掉臂;
  
  黃頭歷齒,對兒子而傷心。高人之輕富貴也易,斷恩愛也難。
  
  觀上虞《論衡》,笑中郎未精玄賞;
  
  讀臨川《世說》,知晉人果善清言。
  
  瞑目跏趺,落花飄而滿幾;
  
  冥心入定,鼯鼠出而行階。
  
  楊德祖傢唯弱柳,我則雜種名花;
  
  殷仲文庭衹枯槐,餘則多栽茂樹。不啻過矣。
  
  宰相匡時,懶殘豫占李泌;
  
  英雄救火,圖南早識乖崖。
  
  故竜翔豹隱,大冶之鼓鑄由天;
  
  雌伏雄飛,至人之把柄在我。
  
  續娑羅館清言 [明] 屠隆
  
  饑乃加餐,菜食美於珍味;
  
  倦然後臥,草薦勝似重裀。
  
  流水相忘遊魚,遊魚相忘流水,即此便是天機;
  
  太空不礙浮雲,浮雲不礙太空,何處別有佛性。
  
  富室多藏萬寶,夜深猶自持籌,愈積愈吝,窖中時見精光;
  
  老夫第得一錢,宵臥何能貼席,不散不休,篋裏如聞嗥吼。
  
  名華芳草,春園風日洵饒;
  
  紅樹青霜,秋林景色愈勝。
  
  條負既鬯,細草茸生,嫩枊韶姿,紅藥齊含蘤藿,芳春景,大滯人;
  
  清露晨流,碧梧初放,新篁爽氣,緑陰映入簾幃,首夏時,尤堪賞。
  
  常想病時,則塵心漸滅;
  
  常防死日,則道念自生。
  
  風流得意之事,一過輒生悲涼;
  
  清真寂寞之鄉,愈久愈增意味。
  
  苦惱世上,意氣須溫;
  
  嗜欲場中,肝腸欲冷。
  
  時來則建勳業於天埌,玉食袞衣,是亦丈夫之事;
  
  時失則守窮約於山林,藜羹卉服,是亦豪傑之常。
  
  故子房封侯,不以富貴而商皓;
  
  嚴陵垂釣,不以貧賤而幕雲臺。
  
  人當溷擾,則心中之境何堪;
  
  稍爾清寧,則眼前之氣象自別。
  
  昏散者凡夫之病根,惺寂者對癥之良藥。
  
  寂而常惺,寂寂之境不擾;
  
  惺面常寂,惺惺之念不馳。
  
  居處必先勤,乃能閑暇,凡事務求停妥,然後逍遙。平時衹自悠然,遇境未免擾亂。
  
  跡類卑污,有損身以得物;
  
  形同邋遢,或混俗以埋光。世人皮相失真,天眼鑒觀不謬。
  
  李青蓮仙纔夙稟,白香山道骨天成。
  
  皦撽時名,心源不淨;
  
  昭昭談道,密行多虧。何益超升,衹深淪墮。
  
  疾忙今日,轉盼己是明日;
  
  纔到明朝,今日己成陳跡。
  
  算閻浮之壽,誰管百年,
  
  生呼吸之間,勿作久計。
  
  太乙窺人,閣下燃藜之火;
  
  雲林寄信,架藏倒薤之書。
  
  木削方可造廬,玉琢才能成器。
  
  高明性多疏脫,須學精嚴;
  
  狷行常苦拘時,當思圓轉。
  
  春去秋來,徐察陰陽之變;
  
  水窮雲起,默觀元化之流。
  
  三春麗日,催開上苑千花;
  
  一夜金風,顛落羅浮萬樹。
  
  蓽門圭竇,形拘一室之中;
  
  氣馬尻輪,神遊八極之外。

【注釋】 屠隆(0542--1605),字長卿、緯真,號赤水、鴻苞居士。浙江鄞縣人,萬歷五年(1577)進士。曾任穎上、青浦知縣及禮部郎中。為人豪放不羈,袁宏道為激賞,曾說:“遊客可語者,屠長卿一人,軒軒霞舉,略無些子酸俗氣。:(《與王以明書》)任縣令時,經常招攜當地名士登山臨水,飲酒賦詩,以”仙令“自許,然而並廢棄公務,因之頗得士民愛戴。在禮部任上,終因詩酒狂放,為仇傢誣陷,被劾罷官。歸田後因傢貧賣文為生。屠隆生有異纔,詩文“ 率不經意,一揮數紙。嘗戲命兩人對案,牛二題,各賦百韻,咄嗟之間,二章並就。又與人對弈,口誦詩文,命人書之,書不逮誦也。”(《明史·文苑傳》)屠隆學問淹博,對佛學也頗有研究,工詩,能文,通音律,善清言。著述甚豐,詩文集有《由拳集》、《白榆集》、《南遊集》、《鴻苞集》、《棲真館集》等,戲麯作品有傳奇《修文集》、《彩豪集》、《曇花集》三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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