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 柳亚子 Liu Yazi  现代中国   (1887~1958)
放歌 sing loudly
題張蒼水集(選一) Zhang Cangshui _set_ of questions _select_ed a
孤憤 ANGER
哀女界 Mourning Women 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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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詩 Free verse
哀女界
哀女界

柳亚子


    莽莽塵球,蕓蕓萬類,中有一怪物也,顱一而肢四,自翹於動植間,無以名之,名之曰人,曰人。人也者,其天之驕子乎?雖然,弱肉強食之醜態,吾未見其愈於禽獸也。以蟪蛄朝菌之數十寒暑,夢夢以生,夢夢以死,又夢夢以有競爭,夢夢以有壓製。甲為壓製者,即乙為被壓製者,未必甲為正而乙為負也。目論之士欲自文其種性之劣,則造為優勝劣敗之談,掩耳盜鈴,夫復何益。夫華嚴天國之不能以夢見,而五濁人世長此終古,則必有受其弊者。獨羅瑟女士之言曰:“萬物並育而不相害,何事罪惡,而乃組織不平等之世界。”傅萼紗德夫人之言曰:“女子者,文明之母也,凡處女子於萬重壓製之下,教成其奴隸根性既深,則全國民皆奴隸之分子而已。大抵女權不昌之國,其鄰於亡也近。”何其言之有隱痛也。陽當扶而陰當抑,男當尊而女當卑,則不平等之毒、壓製之毒順風揚波,必將以女界為尾閭矣。吾哀衆生,吾又哀女界。
  
    “蒼天何事太朦朧,一任傷心不管儂。粉面黛眉成傀儡,畫樓雕閣是牢籠。並刀夜映膚如雪,翠被朝看淚染紅。姊妹同胞二萬萬,江山正好夕陽中。”嗟嗟,抱此痛者,豈獨我二萬萬女子哉?豺狼當道,荊棘漫天,橫刀出門,稅駕何地,茫茫寰宇之中,法律一致、言論一致,安有一片於淨土為女子仰首伸眉之新世界乎!彼西方大陸與東海島國,固以女權自號於衆者,自我支那民族之眼光視之,亦必嘖嘖稱羨,以為彼天堂而我地獄矣。雖然,彼所謂女權者又安在也?選舉無權矣,議政無權矣,有儓面目為半部分之國民,而政治上之價值乃與黑奴無異。雖有彌勒約翰、斯賓塞爾,其如群盲之反對乎?一犬吠影,百犬吠聲,煮鶴焚琴,毒流奕祀。吾言及此,吾欲置鈴木力於查裏斯第一之斷頭臺,吾欲贈伯倫知理以亞歷山大第二之爆裂丸,則女界革命庶幾其興乎!不然,則亦壓製耳,奴隸耳。滄海桑田,變遷瞬息,此恥其終不可湔哉!
  
    偽學橫行,自由終死,悲歌慷慨,無法可揮。嗚呼!吾今且勿大言高論,以澄清五洲女界為己任矣。“取鏡照人,回面而發見自己之醜。”彼歐美扶桑剝削女子之公權,不使有一毫勢力與政界,是誠可恥,顧私權猶完全而無缺。試一觀吾祖國之女界,則固日日香花祈祝,求為歐美扶桑之一足趾而不可得者也。遍翻上古之典籍,近察流俗之輿論,豈以人類待女子者,而女子亦遂靦然受之。大抵三從七出,所以錮女子之體魄;無纔是德,所以遏絶女子之靈魂。蓋蹂躪女權實以此二大諦為本營,而餘皆其偏師小隊。夫中國倫理政治皆以壓製為要義,而人人為壓製者,亦即人人為被壓製者,其利害猶可互劑而相平,獨施於女子則不然。準三從之義,女子之權力猶不能與其自孕育之子平等,烏論他人?而無纔是德之言,則古今女傑木蘭、紅玉之流,皆不免為名教之罪人矣。束縛馳驟,緻全國女界皆成塚中枯骨,絶無生氣,變本加厲,有所謂穿耳刖足之俗,遂由奴隸而為玩物。譚嗣同曰:“世俗之待女子,忍為蜂蟻豺虎之所不為。中國雖亡,而罪當有餘。”吾讀其言,而不知淚涔涔之何自來也,誰非我至尊至貴可親可愛之同胞,而何至於此!
  
    廿紀風塵,盤渦東下,漫漫長夜,漸露光明。女權女權之聲,始發現於中國人之耳膜,女界怪傑方發憤興起以圖之,而同胞志士亦祛負心之辱,深同病之憐,著書立說,鼓吹一世,欲恢復私權,漸近而開參預政治之幕。兒女英雄提攜互誓,此亦人心之未死者矣。乃返顧世俗,阻力方堅。獨夫民賊創之於上,鯫生狗麯和之於下,邑犬狂吠,信吠所怪哉。夫以恢復權利之着手,固不得不忍氣吞聲以求學問,而群魔之阻撓即因之以起。裴景福、丁仁長之廣東女學,德某之常州女學,近則湖北已成之女學校,且為張之洞所解散。彼固以二千年慘酷野蠻待女子之手段為神聖不可侵犯,而不使女子有衝决羅網之一日也。雖然,彼異族走狗固何足駡,我獨悲堂堂華夏之胄亦為此喪心病狂之逆行:有權力者,實行其破壞女學阻遏女權之政策;無權力者,則冷嘲熱駡以播謠諑於社會。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是與女界為直接之公敵,與祖國為間接之公敵也。世無張獻忠,誰能行擇種留良之手段,勿使此輩蟊賊遺孽於新社會哉!
  
    吾惡真野蠻,抑吾尤惡偽文明。吾見今日溫和派之以狡獪手段侵犯女界者矣。彼之言曰:女權非不可言,而今日中國之女子則必不能有權,苟實行之,則待諸數十年後。嗚呼,是何其助桀輔桀之甚,設淫辭而助之攻也!夫權利雲者,與有生俱生,苟非被人剝奪,即終身無一日之可離。必曰如何而後可以有權,如何即無權,此豈有量纔之玉尺而比較至纍黍不差乎?中國女子即學問不足,抑豈不可與男子平等?必如論者所言,將中國男子亦在不能有權之列,而翻怪獨夫民賊僅奪國民之公權,而不奪其私權,為放任太過矣。夫女子之無學,豈女子之罪哉!奴隸視之,玩物待之,女權既喪,學焉將安用之?況如“無纔是德”所云,且明女子之求學乎!昔以女權之亡,而女學遂湮,今日欲復女權,又曰女學不興不能有權,則女界其終無自由獨立之一日矣。欲光復中國於已亡以後,不能不言女學,而女權不昌,則種種壓製、種種束縛,必不能達其求學之目的。今乃曰女權之行必待數十年後,大好江山又不知幾易主矣。七年之病而不求三年之艾,更迂緩時日以阻之,其將索我國民於枯魚之肆哉!牛山之木萌孽初生,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焉。際女權幼稚之秋,而摧之折之,溫和派其勿以牛羊自命也。
  
    吾敢披發裂喉,大聲疾呼,以告我二萬萬同胞男子曰:咄咄,公等日匍匐於曼殊賤種之下,受其壓製、受其戮辱、受其鞭笞、受其愚弄二百六十一年。國仇民賊而父母事之,帝天待之,不敢有一毫抵抗力。奴性既深,奴風日煽,時至今日,猶欲以己所身受之狀,反而使壓力於女界,女界誠何辜,而為公等奴隸為異種重儓哉!公等雖不肖,非所謂黃帝之子孫耶?彼二萬萬女子非他,固亦軒轅之遺胤而公等之諸姑伯姊也,公等於異族則媚之,於同胞則排之,靦顔事仇,不知廉恥,雖擢公等之發,不能數公等之罪。特恐虜運既終,販賣方始,中原大陸將演第二次亡國之慘劇,公等乃與平日所奴視之女子同燼於槍煙炮雨之中,而公之特權卒歸於烏有也。夫豈如及今可為之日好自圖之,扶植女子共謀進步,以造福於女界,即以造福於中國,他日義旗北指,羽檄西馳,革命軍中必有瑪尼他、蘇菲亞為之馬前卒者。巾幗須眉相將攜手以上二十世紀之舞臺,而演驅除異族光復河山推例舊政府建設新中國之活劇,而公等亦得享自由獨立之幸福以去。公等其願就死亡乎,其願享幸福乎?造因於今,結果於後,公等其自擇之。
  
    吾更敢披發裂喉,大聲疾呼,以告我二萬萬同胞女子曰:嗟嗟!公等之束縛馳驟二千年於茲矣,奴隸於禮法、奴隸於學說、奴隸於風俗、奴隸於社會、奴隸於宗教、奴隸於家庭,如飲狂泉,如入黑獄。公等之抱異質、懷大志而不堪誹謗,不堪鉗束,鬱鬱以去,不知幾千萬人哉。天命方新,無往不復,洪濤東簸,劫灰忽燃。公等何幸而遇今日,公等又何不幸而僅僅遇今日。今日何日?此公等沉九淵,飛九天,千鈞一發之界綫也。公等而不甘以三重奴隸終乎,則請自奮發、請自鼓勵、請自提倡、請自團结,實力既充,自足以推倒魔障。彼獨夫民賊與鯫生狗麯為公等敵者,豈足當公等劍頭之一快也。非然者,落花飛絮,飄泊堪憐,笯鳳囚鸞,鞭笞誰惜,亡國滅種,淪胥以盡。公等之末路,我悲從中來,又豈能為公等說哉!抑吾又有進言於公等者,當某氏之興,滿珠王氣漸消沉矣,湘淮諸將甘為鬍奴,竭力以覆義軍,而中國復滅。公等其知之否耶?今英雄女傑欲恢復女界之權利者,不乏其人,顧出一言行一事,他人猶未置可否,而公等團體中之蟊賊先反對之,誹謗之,其頑固野蠻自暴自棄或有更甚於男子者,他日大功終敗,又豈能專責男子之負心也!嗚呼,公等其慎之!
  
    金一有言曰:“凡身領壓製之況味,受壓製之痛苦之人,必痛心切齒於壓製政體,不願世間有此等惡現象。”旨哉斯言,其傷心語哉!吾非女子,而壓製之慘亦身受之矣。神州陸沉,鬍騎如織,身為亡國遺民,抱魯仲連之遺恨,坐視異族之殺我同胞,賣我祖國,而赤手空拳,徒呼負負。頭顱大好,撫影自豪,我亦劫餘之身哉。
  
    居地球之上,其不幸者莫如我中國人,而中國女界,又不幸中之最不幸者。睹斯慘狀,同病之感,我又烏能已於言。我獨怪奴顔婢膝於大廷,而歸驕其妻妾者之尚有人也。世界無公理,國民有鐵血,人以強權侵我之自由,吾即以強權自擁護其自由,而嘵嘵奚為?鐵乎血乎!汝為文明之敵,抑亦文明之母乎!吾以是二者自贈,勉達我前途之希望;吾更以是二者贈女界,使勉達其前途之希望。擺倫乎,樂歡脫乎,哥修士孤乎,吾以是自期。吾又不願女界之以是期我也。嗚呼!近彈棋之局,心最難平;撫寶劍之鞘,壺真欲缺。吾懸是文於十年以後,待女子世界之成立,選舉代議,一切平等,而吾“哀女界”之名詞乃有銷滅之一日。

貢獻者: 金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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