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選
艾德里安娜·里奇
不受影響的人
然後長長的陽光墜落在海上
金色疊着金色;我們慢慢地
收起紙牌,陽傘,
野餐籃子和颳滿沙子的披肩
在寂靜中爬下沙丘。有兩個
象情侶們時常做的那樣落在後面,
他們選了另一條路。對於我們
夜晚便是終結,在人工的光綫下
我們回到屋中睡下。沒有任何可以嫉妒的事物
那兩個人可能在任何地方
觀察夏天黑暗中的光亮,跟蹤
某個流浪到宇宙之外的碎片。
不去想他們,在一間低地的屋中
在他們應該回來的時候,留下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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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史
1
邪惡的眼睛
昨夜我們和投影儀坐在一起
嘲笑1906年的寫實場景,
直到突然,看到
飾以流蘇的客廳裏,修女
正不屑地拒絶一個似乎不可能的追求者
頭頂裝飾着毛發的植物左右閃動,
我的心沉下來。這太可怕了。
我聞到那些絲絨戰利品的黴味,
灰塵在接目鏡上黯淡成鑄模般的畸型形象。
我確切地知道那一對情侶是怎麽死的。
今天,清新幹淨的早晨。
你的照相機無意中,
刺進了我致命的地方。
一個賽璐珞的子宮
包含着我的老弱和全部匱乏。
2
敵對
皮蘭德婁
看上去象一名老歷史學家
(橢圓形腦袋,叢生的白鬍須,
他的眼睛
不衹渴望着和解)。
十四年,面對着
妻子心中
他自己邪惡的影像,
他將那鏡子的大廳
建了又建
在其中出現
在其中被觀察。
現實掌握你象一個鬍言亂語的妻子,
聰明,因為瘋子總是聰明的,
從她殘廢的天賦中
挖出你秘密的真實。
她知道你希望
和不敢希望的東西:
提醒
你已厭惡並要忘記的一切。
你現在是什麽
你又知道什麽,你和她在一起?
她不會讓你思考。
重要的是離開
去製造關係。一切
在瘋子的思想中飛速地
發生。甚至你
還沒有想到那些。
出去,散步,
想想自我漫長的過去。
3
紀念
我記起
一個叔祖內戰時的信,
十五歲在昌斯勒斯維爾,
不擅長講故事,
字也拼不好,大部分想法
也表述不清楚;
尤其我們收集到的
他寫給傢裏的信:
我很好,
姐妹們怎麽樣,希望你也一樣。
是斯巴達戰役的回聲折磨壞了他的頭腦?
他死去,變成了父親的記憶。
歷史可疑的強烈香味
從日子的腋下發出:
誘惑群衆去狂想,
或者他從狄爾西的夢中驚醒
看見宇宙透過窗欞嚮他凝望?
我們以為囚犯出了什麽事,
還是做夢者夢見最後一個詞語?
事實上,這些樹林中什麽在發生?
在某個被忘卻的下午?
4
血緣
歷史衹能顯示給我們
我們自我的碎片,甚至
在詩歌和音樂中
也各自獨立?
今天,坐在祖母的
絲絨沙發上,彎麯的桃花心木上
葡萄成熟而飽滿,
我們讀偉大的維多利亞
幾乎,流淚,仿佛
彌合了一個破裂的家庭。
那些憤怒的男女巨人,
我們最後的朋友和親戚!
我們凝視他們的面龐,傾聽
他們最後的話
(或者某個版本因為觸怒了孝心
而沒有報道)。
貓尾巴消失在閱覽室裏。
煙草色的灰塵
漂浮在最新的雜志上。
我躲在這裏飛快地翻閱
老版本的《來自二戰的生活》。
我們看上去如此貧窮而忠誠:
長發蓬亂
衣着不適的少女──
你們現在何處?
十年之前
你們航海,去歐洲買東西
幼稚地,貯藏起來。
你們的尼竜行李火柴
眼皮
老練地染成天藍色。
我,也居住在歷史中。
6
契約
現實打碎了我們的心。我們躺下結凍,
手指冰冷如一串鑰匙。
沒有什麽能使這些骨頭解凍
除非記憶象一張古老的毯子裹起我們
當我們在傢中再次睡去,
嗅着野餐,儲藏室,嘔吐
古老夢魘的氣味,
失眠癥的污跡正在擴展。
或者說我與半路認識的坐在一起
就象和一個吃力地說出真相的
垂死者一起,現在它至關重要,
或者一隻手摸索
縫在床墊裏可以抽出來讀的信。
給你水。睡吧。再沒什麽要求你了。
我用我活着的頭腦帶走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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潛水入沉船
首先閱讀有關的神話,
裝上照相機,
檢查刀刃,
我全身穿上黑橡膠的盔甲
可笑的腳蹼
和嚴肅可怕的面罩。
我必須這樣做
不像科斯特
和他勤勉的小組
而是獨自登上
陽光淹沒的縱帆船
一架梯子
始終無辜地
挂在船邊。
我們知道它是為了什麽,
我們使用過它。
否則
它就是近海的絲綫
某種不同的設備。
我嚮下。
一級一級
氧氣依然浸着我
藍光
人的空氣
那清澈的原子。
我嚮下。
腳蹼使我跛行,
像衹昆蟲爬下梯子
那裏無人告訴我
海洋何時
開始。
空氣先是藍的,而後
更藍,然後變緑變黑
我正在失去記憶,我的面罩
依然有力地
使我的血循環
海是另一個故事
海不是力量的問題
我必須獨自學習
在深沉的元素中
不用力地轉身。
現在:很容易忘記
我為何而來
在這麽多一直
生活在這裏的東西中
它們搖着有槍眼的扇子
在礁石之間
此外
你在這裏的呼吸也很不同。
我來探索沉船。
詞語是我的目標。
詞語是地圖。
我來看它遭受的破壞
和那遍地的寶藏。
我的燈光緩慢地撫摸
某件東西的側面
它比魚和海草
更持久
我為它而來:
是沉船而非沉船的故事
是事物本身而非神話
沉溺的面孔一直盯着
太陽
損壞的證據被????侵蝕
搖擺,襤褸而美麗
災難的肋骨
在暫時的逗留者中
彎麯着。
這就是那地方。
我在這裏,黑發如激流的
美人魚,滿身盔甲的雄人魚
我們無聲地
繞沉船轉圈
我們潛入貨艙。
我是她:我是他
沉溺的面孔睜着眼睛睡眠
乳房仍在承受着壓力
銀子、黃銅,珠砂
朦朧地躺在貨桶裏
一半楔住,等待腐爛
我們是半毀的設備
曾經航行
被水腐蝕的測程儀
塞住了的羅盤
由於膽怯,或者由於勇敢
我們,我,和你
都是這樣的人,
帶着一把刀,一架照相機
一本沒有我們名字的神話書
返回這個場景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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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鼕至
十一月的最後一天。
開始下雪了。
一種罕見的寂靜
在田野上,楓樹林中展開。
這是五月的最後一天,
雨傾瀉在古老的灌木上,
從最嫩的草葉流下。
我試圖用一種不變的凝視
把握住我生活的全部。
一場春洪漫過
這着古老傾斜的屋頂,
下面傾斜的田野
因鼕天最初的雪而變厚。
卡在去年風中的乾燥的薊草
赤裸地站立在緑色中,
慍怒地站在慢慢變白的
田野。
我的頭腦熾熱
更劇烈,更熱切
更靜,更厚的
水晶被鋪開,
更響亮,更殘忍的
洪流衝擊
古老的甲板和水邊的卵石。
這是五月的最後一天,
開始或者結束,
我們正在靠近夏至
而這裏仍有這麽多
我不理解的事物。
如果我能意識到我的生活
如何依然與死去的雜草,
薊草,無數的牛勞糾纏着,
負擔慢慢地更換
在這最初的雪下,
被這最初的,折磨人的雨打擊
呼喚整個全新的生活強烈地聲明自己
或者死去,
如果我能知道
用什麽語言來通知靈魂
在這些又低又簡單的屋頂下
要求一個空間
那不說話也不移動的房客
仍在沉默的固執中居住
直到我能徹底感到這房中鬼魂出沒。
如果歷史是一根蛛絲
不停地旋轉,儘管能被輕輕拂去
似乎我是黎明或者暮色,
在城市安靜的光中
從綫腳或門框
辨明它延伸的灰色,
進入空曠的院子
跟隨它攀登
通往鬆林的小徑,
在墜落的光中,在慢慢
變得清澈的日子裏,
一棵樹一棵樹地搜尋
它持續的,故意留下的蹤跡,
直到我到達任何
填滿雪或者地衣的地窖
任何倒塌的簡陋小屋
或者徹底想不起來
我要尋找的東西
在那裏,在最初和最後的
星星下,相信本能
相信會重新想起
我沒說或忘了說的詞語
年復一年,從鼕到夏
那正確的神秘符號
來擺脫過去
對我餘生的糾纏
和我對過去的糾纏。
如果某種分離的儀式
仍未完成
在我和這座房子
久已離去的房客之間,
在我和我的童年,
我孩子的童年之間,
是我忽略了
演示必要的行為,
把水放在角落,把光和桉樹
放在鏡子前面,
或者僅僅是停下,傾聽
我自己脈搏的震顫
輕得像飄落的雪花,
像暴雨一樣冷酷,
聽清它一直訴說的一切。
似乎我仍在等待它們
做出清晰的要求
聲音或者手勢,
等待來自任何地方的解脫
除了來自我的內部。
十年,砍着死去的肉體,
燒灼的舊傷疤反復撕裂
可這仍然不夠。
十年,表演着
乏味的愛情
照料這所房子
移植紫丁香,
擦窗戶,從綻裂的油漆上
擦去木頭的煙炱
清掃樓梯,把蜘蛛網
撣到一邊,
但仍有這麽多沒有做完的,
女人的工作,接近鼕至,
我的手依然遲疑着
仿佛在一封
我渴望又懼怕合上的信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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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艾爾維拉·沙塔葉夫撰寫的幻想麯
寒冷令人覺得寒冷
直到我們的血比寒冷更冷。
風停了,我們睡着了
假如找是從這睡眠中說話
我的聲音不再是個人的聲音
(我要說 我要用聲音說)
當風終於將我們的呼吸 扯跑
我們不再需要語言
多少月 多少年我們中的每一個都
感覺到她自己的“是”在內心成長
慢慢地成形,當她站在窗前,等火車,
縫補背囊,梳頭時。那時我們將學到的
正是我們在這高山上得到的
從所有的語言裏這個“是”集中它的力量
接上火藥,但正在這時遇見了一個
難以衡量的“否”
那黑洞 吸進整個世界
我感覺到你蹬高走嚮我
休的帶釘的鞋掌留下 它們的幾何圖印
強烈地刺印 在碎小的雪珠上
象當年我在高加索追隨着你
現在我已遠遠超前,誰也沒有夢想到
我們兩個中能有人走得這麽遠
任何人能走得這麽遠
我已變成
那白雪,風將它砌成柏油路
那些我所愛的婦女 被輕率地拋在 山涯
那藍天
我們凍結的眼睛 已被解散
經過風雪 我們原可以將那藍色縫接如被褥
你帶着愛而來(這我知道) 你的損失
捆在你的身上 帶着錄音機 照相機
冰釺 不顧勸告
來埋葬我們在雪中 在你們思想中
如果我的屍體躺在這裏
象棱鏡 閃進你的眼中
你怎能入睡 你為自己登上這裏
我為我們登上這裏
當你埋葬了我們 說完你的故事
我們的故事卻沒有完 我們涌嚮
那沒有完結 沒有開始
那可能的
每一個細胞的熱核心
從我們中發出脈衝
朝嚮那宇宙的稀薄空氣
在雪下岩石的保護層
這座山經過基本的和細小的變更,具有
我們思想的印記
正象我們也經過多少變革
纔將我們倆帶到這裏
選擇我們自己 相互之間 和這一生
它的氣息 及掌握 和前進的足跡
在某些地點 仍然進行着 和延續着
在日記中我寫道: 現在我們準備好了
我們每人都知道這回事 我從沒有
象這樣愛過 我從沒有看到過
我自己的力量這樣得到發揮
被分享又在長久的鍛煉和
早些時候的受圍困後
再度賜還,在我們的愛中所嚮無敵
在日記中當風暴開始撕裂我們頭頂的
帳篷 我寫道:
現在我知道我們一直在危險中
在下面當我們分離時
在上面當我們一起時 但在此刻以前
我們未曾較量我們的力量
日記從我指下被吹走 上面我寫道
愛意味着什麽
“幸存”意味着什麽
一條藍色的火鏈捆着我們的身體
在雪裏一同燃燒 我們不願
活着接受比這遜色的
我們一生都在夢想
這種生活
(鄭敏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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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首情詩
一
在這個城市的每個地方,銀屏都閃爍着
色欲淫情,閃動着科幻小說裏的吸血鬼,
被當作犧牲品的雇工在皮鞭下彎腰,
我們也在這裏走着......好像我們僅僅走過
被雨水泡透的垃圾,走過小報關於我們鄰居的
無聊流言。
我們需要把我們的生命從這些分不開的
腐臭的夢想,金屬的漏嘴,從低級趣味中,
抓出來。
紅豔豔的秋海棠從一所公寓的六樓上
瀕臨死亡地閃爍,
腿長長的姑娘們在中學的運動場上
玩着球。
沒有一個人想象過我們。我們想活得象樹一樣,
梧桐樹在滿是硫磺氣味的空氣裏沙沙抖動,
斑痕纍纍,仍意氣風發地蓓蕾怒放。
我們動物的激情根植在這個城市。
二
我在你的床上醒來。我知道我一直在做夢。
稍早些的時候,鬧鐘把我們彼此分開,
你已經在書桌旁好幾個鐘頭了。我知道我夢見了什麽:
我們的朋友,那位詩人來到我的房間
我在裏面已經寫了好幾天了,
到處是草稿,復印稿,詩,散攤在哪裏都是,
我想讓她看一首詩
一首關於我的生活的詩,但我有點猶豫,我
醒了。你在親吻我的頭髮,
你弄醒了我。我夢見你是一首詩,
我說,你是一首我想給別人看的詩......
我笑起來,又掉入夢中
掉入要把你顯給每個我愛的人看的欲望中,
在重力的吸引下,自由地移動到一起,
不那麽容易,
那衹羽化的草,穿過漫長的路,纔被帶到靜止的空中。
三
因為我們不再年輕,我們以星期當年地
想念彼此。衹有這在時間中怪異的經緯
告訴我,我們不再年輕。
我曾漫步過清晨的街上嗎?二十歲的時候,
我的四肢裏流淌過純粹的快樂嗎?
我曾從窗中探身俯看這個城市
傾聽過未來嗎?
如我現在,全神貫註地傾聽你的鈴聲?
而你,你嚮我移動,以同樣的節拍。
你的眼睛永遠長存,你的初夏的藍眼睛
閃着青草碧緑的光芒,
春天衝洗着藍緑的野芹。
二十歲的時候,是的:我們以為我們會永遠活着
四十五歲了,我要知道我們的限數。
我撫摸你,知道我們明天不再誕生,
深知,無論怎樣,我們將扶助彼此活下去,
在某個地方,我們將幫助彼此死亡。
四
我從你那兒回傢,穿過春天的晨光,
春天在每一面普普通通的墻上閃動,在霹茲 朵蘭多① 餐館,
在減價五金店,在鞋店......我抱着副食店的紙袋子,
箭步衝進電梯
一個男人,粗壯,老邁,精心留意地保持着姿勢,
他讓電梯的門幾乎就在我的臉前關上--看在上帝的份上,開開門!
我衝他哇哇叫着--歇斯底裏地--他衝着我喘氣,讓開了。
我又衝進了廚房,打開一捆捆的東西,
煮咖啡,打開窗子,放上尼娜 西蒙② 的音樂
她在唱這裏來了太陽...... 我拆開郵件,
喝着美味的咖啡,美味的音樂,
我的身體仍然又輕又重地感受着你。 一封郵件
掉出了一個男人寫的什麽復印件
27歲,一位人質,在獄中受着煎熬:
“我的生殖器一直是這類虐待狂的目標
他們用疼痛使我不停地醒着......
為生存下去,作什麽都成.
你知道,我覺得這些男人熱愛戰爭....."
我不可治愈的憤怒,我不可修復的傷痛
隨着淚水破開,我無助地哭着,
他們仍控製着世界,而你不在我的臂彎中。
五
這所公寓裏充滿了書,它們隨時都會嘎嘎裂開
厚厚的下巴,張開魔鬼凸鼓的眼睛.
很容易:每當你打開一本書,你就要面對
你所愛的事情的另一面--書架和書擋
擋着的那可讀的一面:口箝把它們鎖住,
既使最清晰的聲音也得咕噥着穿出,
靜默埋葬了不被需要的孩子--把
女人,不同的人,目擊者----埋葬在荒漠。
肯尼斯告訴我他這樣安排他的書:
他可以在打字的時候仰望布萊剋和卡夫卡;
是啊,我們仍得嚮斯威夫特致敬,他在
咒駡女人的身體的時候還在贊美她的心靈,
歌德害怕母親,剋勞迪爾誣衊紀德,
鬼魂們--他們的手幾百年來攥住
死於生孩子的藝術傢,站在火刑柱前的炭火上智慧的女人,
幾百年來沒被寫出的書堆在這些書架的後面;
我們仍得註視着空蕩的空白:男人們不在,是他們不願,女人們不在,是她們不能
對我們的生活說話--這個仍未被挖掘的深洞
這個翻譯的行為,這個半個世界,
叫做文明。
六
你的纖小的手,跟我的手一般大--
你的大拇指略大一點,,長一點--對這雙手
我可以托付整個世界,對許多像這樣的手,
操縱着電動工具手,握着方向盤的手,
撫摸着一張臉龐的手......這樣的手能把未出生的孩子
立刻送上出生的隧道
能為探險的救生船導航
穿過冰山,能把優美的,
像針一樣細碎的古希臘的茶杯碎片
粘在一起,這些碎片上畫着
沉醉的女人們,邁着驕傲的步子走嚮西比爾③ 的獸穴,
伊剋琉的洞穴--
這樣的手能舉起不可避免的暴力,
懷着無限的隱忍,懷着對暴力的界限和領域的
理解,那種暴力從此以後就徹底廢棄了。
七
什麽樣的獸類會將生活轉化成詞語?
這是關於什麽的無調音樂?
--是的,寫像這樣的詞語,我就活着。
這是不是和母野狼的嚎叫相像?
這荒野的嚎叫成了歌劇的清唱?
或,當我不在你身邊時,我就用詞語創造你,
我是不是在利用你?像利用一條河或一場戰爭?
我曾怎樣地用寫河流,我曾怎樣地用寫戰爭
來逃避寫最可怕的事情--
不是別人犯下的罪行,也不是我們的死亡,
而是,我們對自由的渴望,對渴望自由的激情的
喪失!那些枯萎的榆樹,病殃殃的河流,無辜的屠殺,
都似乎僅僅是我們的瀆神的徵象?
八
我可以看到我自己多年前在薩尼昂,
我的一隻腳感染了,疼痛難忍,像菲洛剋提提斯④
以女人的形態,瘸着腳,在漫長的小徑上,晃蕩,
躺在黑暗的大海的一塊礁石上,
俯看紅色的岩石邊無聲的白色的旋渦翻捲着
通知我一陣海浪剛剛拍岸
從那個高度想象海水的拉力,
想到審慎的自殺不是我的專長,
但是,整個的世界都在滋養,度量着我的傷口,
好,結束了。那個珍惜她的痛苦的女人
已經死了。而我是她的後代。
我熱愛她傳給我的,傷痕猶存的傷疤,
但我願與你一起,從那裏繼續往前,
與把痛苦變成職業的誘惑鬥爭。
九
你今日的沉默是一座淹死了有生物的池塘。
我想看到那些淹死的生物被拿起來,滴着水滴,被拿到陽光下,
我看到那兒不是我的臉,而是別人的臉,
甚至是你的臉,你的另一個年齡的臉。
不管在那裏淹死了的是什麽,都是你我兩個人需要的--
一塊舊金表,一張水痕浸透的發燒記錄表,
一把鑰匙......甚至池底的沉渣和泡沫,
也值得被認知和承認。我害怕這種靜默,
這不可言說的生活。我在等待
一陣風,會輕輕地把水上的簾子揭開
哪怕衹有一次,讓我看看,我能為你作點
什麽,你常常為別人,把不可名狀的事物
名狀出來,甚至為我。
十
你的狗,安靜而又天真,在我們的
哭聲中,在我們黎明的喃喃細語中,
在我們的打電話時,打盹。 她什麽都知道--她能知道什麽?
如果我以人類的傲慢宣稱我能讀懂
她的眼睛,我發現我讀懂的衹是我自己的動物的思想:
這些傢夥找到彼此,一定是為了身體的慰籍,
內心的聲音驅使他們的肉體走得,
比他們沉重的頭顱想得,要遠,
行程將畢,流浪的夜晚,對那些渴望撫摩
另一個旅者的人來說,越來越冷;
沒有溫柔,我們就是生活在地獄。
十一
每一個頂峰都是一個火山口。這是火山岩的定律,
從此,火山岩永遠是看得見的女性。
沒有深度,沒有燃燒的核心,就沒有高度,
我們的鞋底蹋在結成硬殼的火山岩漿上。
我要和你一起旅行,走遍每一座煙霧繚繞的聖山
,好像西比爾在山中邁動着她的三衹腳,
當我們走在小路上,我要夠着你的手,
感到你的動脈在我的手掌中搏動,
我們從沒忘掉那些纖小的,寶石般的小花
我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沒有名子,直到我們給她命名,
她攀援在緩慢地變動的岩石上--
這個在我們身外的緩慢地變動的岩石的細節把我們變成了自己,
它存在於我們之前,知道我們將來到此地,看到我們之外的東西。
十二
睡着了。我們輪換着姿勢,像行星
輪流航行過午夜的草地:
在睡夢中,撫摩一下,就足夠了,
足夠讓我們知道
我們在宇宙中不是孤單單的一個:兩個世界的夢中的鬼魂
走過鬼魂的城鎮,幾乎嚮彼此問候。
我醒了,因為你的喃喃的自語
談論着消逝的亮和暗的歲月
好像是我自己的聲音在說話。
但我們有着不同的聲音,甚至在夢中,
我們的身體,如此相像,但又如此不同
往昔回蕩在我們的血流的裏
我們的血液充滿不同的語言,不同的意義--
雖然我們的歷史編年紀
可以寫出新的意義
我們是同性的戀人,
我們是同一代人的兩個女人。
十三
規則打破了,像打破了溫度計,
水銀在表格體係上散成一片,
我們在一個沒有語言的國度,
沒有法律,從黎明起,我們就在
從未被勘探的峽𠔌裏
追逐烏鴉和鷦鷯
無論我們在一起作的什麽,都是純粹的發明創造,
他們給我們的地圖早就
過了時......我們驅車穿過荒漠
不知道水氣能不能把海市蜃樓的
幻覺變成真正的村莊
電臺上的音樂越來越清晰了--
既不是柔森卡瓦裏埃,也不是古登達麽格
而是一個女人,唱着一首古老的,但
填了新詞的歌,貝司低鳴,笛子
嘹亮, 法律之外的女人們彈奏着琴弦
十四
你的飛行員的視野
確證了我對你的印象:你說,他
把握着輪盤,有意地、倒栽蔥地衝入波濤
我們那刻正停在空蕩的路旁,
在聖匹埃兒和米巋侖⑤ 之間的三個小時
的路上,朝一個塑料袋裏嘔吐不停。
我從來沒覺得與你接近過。
在那個封閉的小木屋裏,那個度蜜月的夫婦們
摟着彼此,躺在彼此的懷抱的木屋裏,
我把我的手放到你的大腿之間
安慰着我們兩個人。你的手伸到我的腿間,
我們就這樣,我們的身體
痛苦在一起,好像所有的痛苦都是
身體的痛苦,我們愛撫彼此,在
陌生人面前,在一無所知,毫不關心的陌生人面前,
讓他們嘔吐他們私人的疼痛,好像
所有的痛苦都是身體的痛苦。
(這首詩沒有序號,到處流動)
不管我們發生了什麽事,你的身體
都會在我的身體上流連--溫柔的,姣美的
你的做愛,好像森林中半捲的琴狀的葉子
剛剛被太陽衝洗過。你的跋涉萬裏的雙腿--
在你的腿之間,我的臉龐來回駑動--
我的舌頭髮現了這裏的天真和智慧--
我的嘴含住你的生竜活虎的,不知饜足的乳頭--
你撫摸我,堅定,愛護,尋找
把我找出來,你的有勁的舌頭和細長的手指
到達了我已經等待你等待了悠久歲月的地方
到達了我的玫瑰-濕漉漉-洞穴,不管發生了什麽事,這就是一切。
十五
如果我和你躺在那個海灘上,那個
白浪翻捲,空蕩的,碧緑的水,溫暖的海灣
可是我們不能老躺在那個海灘上,
因為海風吹起細沙,我們呆不了
好像海風在反對我們
如果我們想和海風對抗,我們失敗--
如果我們驅車到另外一個地方
在彼此的臂彎裏睡覺
那裏的床又小又窄,好像給犯人睡的
我們又纍又乏,我們沒有睡在一起
這就是我們發現的,這就是我們做的--
這是不是我們的失敗?
如果我硬賴在我覺得我不需負責任的
環境裏,衹有她纔會說
她沒有選擇,最後,她是一個失敗者。
十六
穿過整個城市,現在我和你在一起,
就如一個八月的夜晚
月光明亮,港灣溫暖,洗過海水浴後,我看着你入睡,
洗刷過分的,粗糙的五屜櫥上
我們的梳子,書,藥瓶子都沐浴在月光中--
或,在白????般的霧氣籠罩的果園,我躺在你的身旁
透過木屋的紗門,凝望紅色的夕陽,
莫紮特的G小調從錄音機上升起,
又降落,睡在音樂的海洋上。
曼哈頓這個島嶼,對你我來說,
足夠寬廣,足夠狹小:
今晚我可以聽着你的呼吸,看着你的臉
仰面躺着,半明的光綫映照着
你的豐滿姣美的嘴唇
悲傷和歡笑共同睡在你的嘴唇上。
十七
沒有人是命定了或註定了要愛什麽人的。
意外發生了,我們不是英雄,
意外我們的生活裏發生,就像撞車,
就像書改變了我們,就像我們的新搬進去的
左鄰右捨喜歡上了我們。
特利斯坦和伊索兒德⑥ 不是一個好的故事
女人至少應該知道
死亡和愛情的區別。不要毒酒杯,
不要悔過。錄音機裏一定是纏繞着
我們的鬼魂:錄音機不應衹是對我們播放
而應該聆聽我們,應該教育那些在我們
之後的人們:我們就是這樣,就是如此試圖相愛,
教育他們知道,那些反對我們的勢力
那些我們在自己的內心種植的反對我們的勢力,就
在我們內心,反對我們,反對我們,就在我們的內心。
十八
西區高速公路正在下雨,
紅燈閃爍在河岸區:
我越活越感到
兩個人在一起是一個奇跡。
你衹講述過你的生活的故事一次,你在講述--
顫音打斷了你的言語的表面。
此刻你的形態如同
某個維多利亞時代的詩人形容的那樣
你是一個????水浸泡得陌生的大海。
這些詞語涌上我的心頭。
我感到那種浸泡的陌生。好像, 一道光綫的裂縫--?
在悲痛和憤怒之間,一個空間展開
我在那裏,我,安德麗安,一個人,變得更冷。
十九
當我再次開始撫摸自己時
是不是感覺得更冷了?我們之間的膠合力是不是被撕開了?
當赤裸的臉龐從星星閃耀的背景上緩慢地轉過來
嚮此刻了望,那雙
鼕天的,城市的,憤怒的,貧窮的,死亡的
眼睛,嘴唇喏喏:我是說繼續活下去嗎?
在一個夢中,或在這首詩中,我告訴過你,
世界上沒有奇跡,我是不是講得過於冷酷?
(從一開始我就告訴你,我要的是日常生活,
曼哈頓這個島嶼對我是足夠了。〕
如果我能讓你知道--
兩個女人在一起是一件工作
文明中的任何工作都不那麽簡單。
兩個人在一起是一件工作
平凡之中帶着英雄的成分,
緩慢的,在半走半停的道路上,
最引人註目的風景也變成了日常的慣例--
看看那些選擇走了這條道路的那些人們的臉,就知道了。
二十
我們那些尖銳對立的談話,
在我的心頭來回環繞,
夜晚,赫得遜河⑦ 在新澤西的燈光中顫抖,
污染了的河流,有時仍能映射
月亮,而我隱約地感到,我愛過的
一個女人,正在無人知曉地淹沒,她的恐懼,她對傷害的恐懼,
像頭髮,纏繞了她的脖頸,她嗆住了。正是這個女人,我正努力地
與她說話,她的傷痕,她的表情豐富的臉龐
在疼痛中扭麯,她被拖得愈來愈深
拖到聽不到我的地方,
不久我就會知道,我是在跟我自己的靈魂說話。
二十一
藏藍的,異域的石頭砌成的,幽暗的,壁爐橫梁,
石頭上閃着斑斕的漣漪波紋,
仲夏的夜光從地平綫下升起--
這就是我說的“光的裂縫”
這就是我說的。這不是“石堡”
根本不是任何地方,而是心靈
投射到她的獨處之地,
她的分享的,不再孤獨的,
既不容易,也不是毫無痛苦的選擇
圈子,是沉重的陰影,是偉大的光芒。
我决定成為這個光中的一個形象
部分的光芒被黑暗擋住了,有什麽東西在移動
在空間中移動,石頭的顔色
問候月亮,又比石頭還石頭:
那是一個女人。我决定在這裏走動。並在這裏劃圈。
1974-1976
(瀋睿 譯)
註:
① 古巴風味的連鎖餐館。
② 1933年生於美國現居住在法國的美國爵士歌手。六七十年代她歌麯瘋迷美國。
③ 古代希臘傳說中的能解夢和預言未來的女人。
④ 希臘神話中的一個人物。在特羅伊戰爭中,他被蛇咬傷了。
⑤ 加拿大多侖多附近的城鎮。
⑥ 中世紀的浪漫傳奇中的男女主人公。男女主人公誤飲藥酒而註定要相愛。經歷種種磨難,最終以悲劇告終。
⑦ 流過紐約市的河流。
——發表於《翼》第四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