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子陵垂釣七裏灘雜劇
宫天挺
第一折
某姓嚴名光，字子陵，本貫會稽嚴州人也。自幼年好遊玩江湖，即今在富陽富春山畔七裏灘，釣魚為生。方今王新室在位，為君一十七年，滅漢宗一萬五千七百餘口，絶劉後患，天下把這姓劉的捉拿。有一人，舂陵鄉白水村姓劉，名秀字文叔，不敢呼為劉文叔，改名為金和秀纔。他常以我為兄相待。近日在下村李二公莊上，閑攀話飲酒。想漢朝以來：
[仙呂點絳唇] 開創高皇，上天謫降，蕭丞相，韓信張良。至平帝生王莽。
[混江竜] 自從夏桀將禹喪，獨夫殷紂滅成湯。丕顯立吊民伐罪，丕承立守緒成王。剛四世垂拱岩廊朝采鳳，第五輩巡狩湘流中渰殺昭王。自開基啓運，立國安邦；坐籌帷幄，竭力疆場；百十萬陣，三五千場；滿身矢簇，遍體金瘡；屍橫草野，鴉啄人腸。未嘗立兩行墨跡在史書中，卻早臥一丘新土在邙山上。咱人這富貴如蝸牛角半痕涎沫，功名似飛螢尾一點光芒。
[油葫蘆] 劉文叔相期何故爽？一會傢自暗想，怎生來今日晚了時光！他子在魚洲纜住收罾網，酒旗搖處沽村釀。暢情時酌一壺，開懷時飲幾觴。知他是暮年間身死中年間喪，醉不到三萬六千場。
[天下樂] 則願的王新室官傢壽命長。我這裏斟量，有個意況。你乾坤姓王的由他姓王。他奪了呵奪漢朝，篡了呵篡了漢邦，倒與俺閑人每留下醉鄉。
[那吒令] 則咱這醉眼覷世界，不悠悠蕩蕩；則咱這醉眼覷日月，不來來往往；則咱這醉眼覷富貴，不勞勞攘攘！咱醉眼寬似滄海中，咱醉眼竟高似青霄上，咱醉眼不識個宇宙洪荒！
[鵲踏枝] 他笑咱，唱的來不依腔，舞的來煞顛狂。俺不比你，各皺定眉兒別是天堂。富漢每喝菜湯穿粗衣布裳有一日潑傢私似狗零羊剩。
[寄生草] 我比他吃茶飯知個飢飽，我比他穿衣服知個暖涼。酒添的神氣能榮旺，飯裝的皮袋偏肥胖，衣穿的寒暑難侵傍。看誰人省悟是誰癡，怕不鳳凰飛在梧桐上。
[六ㄠ序] 您將他稱賞，把他贊奬，那廝則是火避苛虎當道豺狼。咱人但曉三章，但識斟量，忠孝賢良，但似嚴光，怎肯受王新室紫綬金章！待使令鬼眼通神相，有多少馬壯人強。改年建號時間旺，奪了劉傢朝典，奪了漢室封疆。
[ㄠ篇] 遍端詳，那廝模樣，休緊休忙。等那穹蒼，到那時光，漢室忠良，議論商量，引領刀槍，撞入門墻，拖下竜床，脫了衣裳，木驢牽將，鬧市雲陽，手腳舒長，六道長釘釘上，咱大傢看一場。不爭你動起刀槍，天下荒荒，正應道竜鬥魚傷。盡乾坤一片青羅網，咱人逃出不等高張，您漢室枝葉合興旺，現放着一個天摧地塌，國破傢亡。
[後庭花] 你道我瓦盆兒醜看相，磁甌兒少意況。強如這惹禍患黃金盞，招災殃碧玉觴。玉觴內飲瓊漿，耳邊旁音嘹亮，絳紗籠銀燭光，列金釵十二行，裙搖的瓊珮響，步金蓮羅襪香，嬌滴滴宮樣妝，玉纖纖手內將，黃金盞盞面上，關埋伏鬧隱藏。
[青哥兒] 那裏面暗隱着風波風波千丈！你說波，使磁甌的有甚有甚塗傷？我醉了呵，東倒西歪盡不妨。我若爛醉在村鄉，着李二公扶將，到草捨茅堂，靠甕牖蓬窗，新葦席清涼，舊木枕邊廂，襢脫下衣裳，放散誕心腸，任百事無妨，倒大來免慮忘憂，納被蒙頭，任意翻身，強如您宰相侯王，遭斷沒屬官象牙床，泥金亢。
[賺煞] 平地上窩弓，水面上張羅網，再誰想相尋相訪！鴻鵠志飛騰天一方，揀深山曠野潛藏。嘆行唐，驀嶺登岡，拽着個鈍木斧，係着條粗麻繩，挾着條舊擔杖。我則待駕孤舟蕩漾，趁五湖煙浪，望七裏灘頭，輕舟短棹，簑笠綸竿，一鈎香餌釣斜陽。
第二折
[越調鬥鵪鶉] 我把這縵笠做交遊，簑衣為伴侶。這縵笠避了些冷露寒煙，簑衣遮了些斜風細雨。看紅鴛戲波面千層，喜白鷺頂風絲一縷。白日坐一襟芳草裀，晚來宿半間茅苫屋。想從前錯怨天公，甚也有安排我處。
[紫花兒序] 你道我不達時務！我是個避世嚴陵，釣幾尾漏網的遊魚，怎禁四蹄玉兔，三足金鳥。仔細惆幮，觀了些成敗興亡，閱了些今古。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昨日個虎踞在鹹陽，今日早鹿走姑蘇。
[小桃紅] 則我這領粗布袍，雖不及紫朝服，倒大來自在無憂慮。草履比朝靴大行步，慢麻? 緊束住我身軀，想嚴光也有安排處。一個秦李斯在雲陽中滅族，漢張良辭朝歸去，都待要玉帶上挂金魚。
[金蕉葉] 七裏灘從來是祖居，是輩兒不知禍福，常繞定灘頭景物，我若是不做官，一世兒平生願足。
[調笑令] 巴到日暮，看天隅，見隱隱殘霞三四縷。釣的這錦鱗來，滿嚮籃中貯。正是收綸罷釣的漁夫，那的是江上晚來堪畫處，抖搜着緑簑歸去。
[鬼三臺] 休停住，疾回去。不去呵枉惹的我訛言課語。回奏與，你漢鑾輿，休着俺閑人受苦！皂朝靴緊行拘我二足，紗? 頭戴着掐我額顱。我手執的是斑竹綸竿，誰秉得你花紋象笏。
[禿廝兒] 您那有榮辱襴袍靴笏，不如俺無拘束新酒活魚。青山緑水開畫圖，玉帶上，挂金魚，都是囂虛。
[聖藥王] 我在這水國居，樂有餘。你問我，棄高官不做待閑居？重呵，止不過請些俸祿，輕呵，但抹着滅了九族。不用一封天子召賢書，回去也不是護身符。
[麻郎兒] 我盡說與你肺腑，我共你鑾輿，俺兩個常繞着南陽酒廬，醉酩酊不能傢去。
[ㄠ篇] 俺是酒徒，醉餘，睡處，又無甚花? 綉褥？我布袍將他蓋覆，常與我席頭兒多處。
[絡絲娘] 俺兩個醉偃仰同眠抵足，我怎去他手裏三叩頭揚塵拜舞？我說來的言詞你寄將去，休忘了我一句。
[收尾] 說與你劉文叔，有分付處別處分付。我不做官呵，有甚麽沒發付您那襴袍靴笏？我則知十年前共飲的舊知交，誰認的甚麽中興漢光武！
第三折
自從與劉文叔酌別之後，今經十年光景。他如今做了中興皇帝，宣命我兩三次，我不肯做官。您不知國傢興廢。(詩曰)漢傢公卿笑子陵，子陵還笑漢公卿。一竿七裏灘頭竹，釣出千秋萬古名。雲山蒼蒼，江水泱泱。貧道之風，山高水長。主人宣命我兩次三回，我不肯去。則做那布衣之交。特作一書來請命我，好至聖至明的皇帝。能紹前業謂之光，剋定禍亂謂之武。休說君臣相待，則做個朋友相看，也索禮當一賀。
[正宮端正好] 高祖般性寬洪，文帝般心明聖，可知漢業中興。為我不從丹詔修書請，更道違宣命。
[滾綉球] 嚴子陵，莫不忒煞逞？我是個道人傢動不如靜。休！休！我今番索通個人情，便索登，遠路程。怎禁他禮節相敬，豈辭勞鞍馬前行。不免的手攀明月來天闕，我子索袖輓清風入帝京，怎得消停！
[倘秀纔] 來了我呵，鷗鷺在灘頭失驚，不見我呵，漁父在磯臺漫等，來了我呵，釣臺上青苔即漸生。這其間，柴門靜悄悄，茅捨冷清清，料應。
[滾綉球] 柴門知他扃也不扃，人來卻是應也那不應，荒疏了俺那柳陰花徑。有賓朋來呵，誰人出戶相迎？到初更酒半醒，猛想起故園景，忽然感懷詩興，對蓬窗斜月似挑燈。香馥馥暗香浮動梅搖影，疏剌剌翠色相交竹弄聲。感舊傷情。
[倘秀纔] 見旗幟上月華日精，唬的些居民似速風迸星，百般的下路潛藏無掩映。不知您，帝王情，是怎生？
[滾綉球] 遮鑾駕卻是應也不應？怖民人卻是驚也不驚？更做道一人有慶！漢君王直恁地，將鑾駕別處無施呈。他出郭迎，俺舊伴等，待剛來我根前顯耀他帝王的權柄，和俺釣魚人莫不兩國相爭。齊臻臻戈斧鐙棒當頭擺，明晃晃武士金瓜夾路行，我怎敢衝撞朝廷！
[倘秀纔] 他往常穿一領粗布袍，被我常扯的偏襟襢領。他如今穿着領柘黃袍，我若是輕抹着該多大來罪名！我則似那草店上相逢時那個身命，便和您，敘交情，做咱那伴等。
[滾綉球] 投至得帝業興，傢業成，四邊寧靜，經了幾千場虎鬥竜爭。則為我交契情，我費打聽，到處裏曾問遍庶民百姓。最顯的是暮秋黃落嚴凝。都說你須知後漢功臣力，不及滹沱一片冰。端的是鬼怕神驚！
[脫布衫] 則為你搬調人兩字功名，驅策人半世浮生。一個楚霸王拔山舉鼎，烏江岸劍抹了咽頸。
[小梁州] 都則為恥嚮東吳再起兵，那其間也是高祖功成。到賊王莽篡了竜廷，有真命，文叔再中興。
[ㄠ篇] 貧道暗暗心內自思省，建武十三年，八月期程，王新室有百萬兵，睏你在昆陽陣。那其間醉魂也半輪明月，覺來時依舊照茅亭。
[耍孩兒] 自古興亡成敗皆前定，若是你不患難如何得太平！自從祖公公昔日陷彭城，真乃是死裏逃生。不濃陰怎得真竜顯？不發黑如何得曉日明？雖然你心明聖，若不是雲臺上英雄並力，你獨自個孤掌難鳴！
[四煞] 為民的樂業在傢內居，為農的欣然在壟上耕。從你為君，社稷安盜賊息狼煙靜，九層春露都恩到，兩鬢秋霜何足星？百姓每傢傢慶，慶道是民安國泰，法正官清。
[三煞] 休將閑事淨提，莫將席面冷，磁甌瓦? 似南陽興。若相逢不飲空歸去，我怕聽陽關第四聲。你把這甕內酒休教剩，我若不令十分酩酊，怎解咱數載離情！
[二煞] 你也不是我的君，我也不是你的卿。咱兩個一尊酒罷先言定。若是你萬乘主今夜還朝去，我便七裏灘途程來日登。又不曾更了名姓，你則是十年前沽酒劉秀，我則是七裏灘垂釣的嚴陵。
[尾] 您每朝聚九卿，你須當起五更。去的遲呵，着則兩班文武在丹墀候等。俺出傢，索納被蒙頭，黑甜一陣，直睡到紅日三竿，猶兀自喚不的我醒！
(下)
第四折
則想在昨郊外相見之後，便指望便回俺那七裏灘去來，不想今日又請我做拂塵筵席。
[雙調新水令] 屈央着野人心，直宣的我入宮來，笑劉文叔，我根前是何相待？待剛來則是，矜誇些金殿宇，顯耀些玉樓臺，莫過是玉殿金階，我住的是草捨茅齋，比您不曾差夫役着萬民蓋。
[喬牌兒] 背路旁啄緑苔，猛然間那驚怪。元來是七裏灘朱頂仙鶴，在碧雲間將雪翅開，他直飛到皇宮探我來。
[挂玉鈎] 他為甚遙悶在欄幹外？是不是我的仙鶴？若是我的呵則不宜來。和他那獻果木猿猱也到來，我山野的心常在。俺那裏水似藍，山如黛。不由我見景生情，睹物傷懷。
俺那七裏灘，好過這景緻，麋鹿啣花，野猿獻果，天燈自現，烏鵲報曉。禽有禽言，獸有獸語。
[滴滴金] 俺那裏猿猱會插手，仙鶴展翅，把人情都解。非濁骨與凡胎。我在緑柳堤邊，紅蓼灘頭，白蘋洲外，這其間鷗鷺疑猜。
[折桂令] 疑猜我在釣魚灘醉倒未回來。俺出傢兒散誕心腸，放浪形骸。我把您上下君臣，非是嚴光，把您花白。為君的緊打並吞伏四海。為臣的緊鋪勞日轉千階。我說與您聽，我不是人才。有那等不染塵埃，不識興衰，靠峽偎崖，撒網擔柴，尋覓將來，則那的便是人才！
敢也不敢？中也不中？我問您咱！
[喬牌兒] 腳緊擡慢擡，一層邁兩層邁。上金階宮女將我忙扶策，把嚴陵來休怪責。
[殿前歡] 扶策的我步瑤階，心懷七裏灘釣魚臺。醉醺醺邁出竜門外，似草店上般東倒西歪，把我腦攛的搶將下來。這殿閣初興蓋，您君臣抖腰跨胸太。大古裏是茅茨不剪，三尺臺階。
倘或間失手打破這盞兒呵，傢裏有幾個七裏灘賠得過！
[水仙子] 我這裏輕揎袍袖手舒開，滿飲瓊漿款落臺，飲絶時放的穩忙加額。比俺那使磁甌好不自在，怎如咱草店上倒開懷。不想行真是禍患，不知行真是利害，暢好拘束人也玳瑁筵開。
[落梅風] 我在江村裏住，肚皮裏飢上來，俺則有油????和的半盞野菜。食魚羹稻飯幾曾把桌器擺，幾曾這般趨趨將將，大驚小怪！
我則待回七裏灘去！
[鴛鴦煞] 九經三史文書册，壓着一千場國破山河改。富貴榮華，草芥塵埃。唱道祿重官高，行真是禍害，鳳閣竜樓，包着成敗。您那裏是舜殿堯階，嚴光呵，則是跳出了十萬丈風波是非海！
題目 劉文叔醉隱三傢店
正名 嚴子陵垂釣七裏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