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選
谷川俊太郎
七個四月
四月我上學去了
四月開着什麽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上學去了
穿着短短的褲裙
四月我被送出去當女傭了
四月開着什麽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被送出去當女傭了
裝着守護袋在包裹裏
四月有人嚮我求了婚
四月開着什麽花我不知道
四月有人嚮我求了婚
酥癢地令我笑了起來
四月我成了母親
四月開着什麽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成了母親
孩子長得很標緻
四月我成了寡婦
四月開着什麽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成了寡婦
顔面有着三十二根的皺紋
四月我有了六個孫子
四月開着什麽花我不知道
四月我有了六個孫子
還增添了六衹小狗
四月我終於死去了
四月開着什麽花我不知道
不知道開着什麽花
四月我終於死去了
站在佛陀的身邊 往下看
下界正盛開着櫻花
田原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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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野獸在森林消失的日子
森林寂靜無語,屏住呼吸
野獸在森林消失的日子
人還在繼續鋪路
魚在大海消失的日子
大海洶涌的波濤是枉然的呻吟
魚在大海消失的日子
人還在繼續修建港口
孩子在大街上消失的日子
大街變得更加熱鬧
孩子在大街上消失的日子
人還在建造公園
自己在人群中消失的日子
人彼此變得十分相似
自己在人群中消失的日子
人還在繼續相信未來
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天空在靜靜地涌淌淚水
小鳥在天空消失的日子
人還在無知地繼續歌唱
田原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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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歌唱的理由
我歌唱
是因為一隻小貓崽
被雨澆透後死去
一隻小貓崽
我歌唱
是因為一棵山毛櫸
根糜爛掉枯死
一棵山毛櫸
我歌唱
是因為一個孩子
瞠目結舌,顫驚呆立
一個孩子
我歌唱
是因為一個單身漢
蹲下來背過身子往別出看
一個單身漢
我歌唱
是因為一滴淚
滿腹委屈和焦躁不安
一滴清淚
田原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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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九首
有誰知道呢
在愛情中死亡的我
寧可那麽溫柔地培育欲望
為了再掠奪世界的愛
盯着人時
生命的姿態讓我回歸世界
但是,年輕的樹木和人的形象
有時在我心中變成同樣的東西
不曾為心命名過
閉口不言宣告着我的所知
莫大的沉默,攫取
可那個時刻我也在沉默
然後我也如同樹
掠奪世界的愛
田原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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鳥
鳥無法給天空命名
鳥衹能在天空飛翔
鳥無法給蟲子命名
鳥衹能成對地活下去
鳥諳熟歌聲
鳥覺察不到世界的存在
突然的槍聲
小小的鉛彈使鳥和世界分離也使鳥和人類聯結在一起
因此人類的的彌天大謊在鳥兒中變得素樸真實
人類在一瞬間篤信着鳥
但是 那時人類卻不相信天空
為此 人類不知道鳥,天空和自己聯結在一起的謊言
人類總是留下無知
歸根結底 為了天空鳥在死亡之中
終於知道和發覺了謊言的真實
鳥無法給活着命名
鳥衹能飛上飛下
鳥無法為死亡命名
鳥衹能變得無法動彈
天空衹能永恆地變得寬了
田原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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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的臨終
我把活着喜歡過了
先睡覺吧,小鳥們
我把活着喜歡過了
因為遠處有呼喚我的東西
我把悲傷喜歡過了
可以睡覺了喲 孩子們
我把悲傷喜歡過了
我把笑喜歡過了
像穿破的鞋子
我把等待也喜歡過了
像過去的偶人
打開窗 然後一句話
讓我聆聽是誰在大喊
是的
因為我把惱怒喜歡過了
睡吧 小鳥們
我把活着喜歡過了
早晨,我把洗臉也喜歡過了
田原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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懇求
把我翻過來
耕播我內心的田地
幹涸我內心的井
把我翻過來
浣洗我的內心
也許會發現美麗的珍珠
把我翻過來
我的內心是海
是夜
是遙遠的徵途
還是透明的塑膠袋呢
把我翻過來
我心靈的深處有什麽正在發育
是仙人掌熟透的荒野嗎
是還未滿月的小小的獨角獸嗎
是未被製成小提琴的櫪木嗎
把我翻過來
讓風吹拂我的內心
讓我的夢想感冒
把我翻過來
讓我的觀念風化我
翻過來
將我的皮膚掩藏起來
我的額頭凍傷
我的眼睛因羞恥而充血
我的雙唇厭倦了接吻
翻過來
讓我的內心膜拜太陽
讓我的胃和消化係統攤在草坪上
讓紫血色的陰暗蒸發
把藍天填入我的肺髒
任黑色的種馬踏爛成泥
將我的心髒和腦髓用白木筷子
喂給我的戀人吃
翻過來
把我內心的語言
吐出來 快
讓我內心的管弦樂四重奏
鳴響
讓我內心的老鳥們
去飛翔
把我內心的愛
在黑暗的賭場賭掉吧
翻過來把我翻過來
我將內心的假珍珠送給你
翻過來把我翻過來
不要去觸摸我內心的沉默
讓我走
走出我之外
嚮着那樹陰
嚮着那女人身之上
嚮着那沙丘
田原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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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誘惑者
樹 沒有誰去顧及它更多
指着天空讓枝葉繁茂
讓花開和果實落下
每年增添着年輪
到人死後還長生不老
在遙遠的未來仿佛變成白骨
因為它是毫無道理枯萎下去的東西
樹决不疏忽大意
它的根在地下緊緊攫取着
我們的靈魂不鬆開 ’
它的嫩葉將閃爍的陽光千百次地拍碎
讓戀人們陶醉
它的枝幹庸俗不堪,面無表情
佯裝不知一切暴君的歷史
因此,它的樹陰不定在哪個年代
會讓羈旅者夢見天堂 樹以它的緑色
讓我們的目光去彼岸邀遊
那龐大舒展開的枝幹
使我們懷抱動蕩不安的未來
樹以它葉片的沙沙絮語
嚮我們的耳鼓裏竊竊訴說永恆的貼心話
因為樹是誰都不反抗的誘惑者
我們不得不畏懼它
因為樹遠比人類更接近神
所以我們不得不嚮它祈禱
田原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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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被任何人催促*
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微風從窗口送來草木的芳香
大氣裹挾着平凡日子的聲響
如果可能我想死在這樣的地方
即使鼻子已經無法嗅出那芳香
即使耳朵聽到的衹是人們在身旁的嘆息
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想讓心髒像我鐘愛的音樂一樣舒緩下來
像宴席散後的假寐一般徐徐進入夜晚
或許因為大腦停止思考之後
超越思考的事情還停留在我的肉體
這並非因為我吝惜自己
也並非因為我感覺不到 .
被死亡冰冷的指爪扼住手腕的人們
那種肝腸寸斷的不安和掙紮
我衹是想讓身心合一,遵從命運
仿效野生生物的教誨,孑然一身
因為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所以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我想以一個完整的生命死去
我相信有限的生命,我憐愛有限的生命
現在是,臨終時也是
我不想被任何人催促着死去
不管等在門外的人將我帶往何處
都不會是在這塊土地上了吧
我想悄悄留在活着的人們中間
作為眼見不着,手觸不到的存在
① 此詩為1994年10月8日“思考腦死及髒器移植”研討會而作。
田原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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驟雨來臨之前
在椅子上舒展身體 狗一樣嗅着夏日的空氣
剛纔讓我那般心醉的洋琴的音色
仿佛變成一種粗俗的誘惑
這都怪着寂靜
寂靜從無數微弱生命交響的地方傳來
虻的振翅 遠處潺潺的水聲 輕搖草葉的風……
任我們再怎樣竪起耳朵也無法聽到沉默
可寂靜 即便不想聽也會穿過囹圄我們的濃密大氣
傳進耳鼓
沉默屬於宇宙無限的稀薄
寂靜則植根於這個地球
可我聽清了嗎?
女人坐在這把椅子上責備我的時候
她尖刻語言的利刺連接着地下糾纏不清的毛根
聲音中潛伏着的寂靜拒絶消失到死的沉默中去
閃電從遠方的雲端嚮地面疾馳
不久 雷鳴就拖起遲緩冗長的尾巴
人類出現在世界以前就響起的聲音
我們現在還聽得到
田原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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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的比喻
不是人看海
不是人聽海
而是海聽人
用無數潛伏水底的貝殼的耳朵
沿一條水脈 人啓程
嚮着永不消失的地平綫
任狂躁的風暴和平靜的水浪擺布
一副碗筷幾口鍋
洶涌澎湃充盈欲滴的感情
將女人和男人連結
然而還有比這更深更強的東西連結着兩葉
那就是完整的大海
它無倦地重複卻依然美麗
不是人在歌唱海
而是海在歌唱
和祝福着人
田原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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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墻
石墻從枯樹的根部開始延伸
女人將凍傷的手藏進圍裙
眺望微微起伏的土丘對面
嫉妒在男人溺死以後也未曾散盡
石墻從枯樹的根部開始延伸
沒有項圈的狗涉水渡河
遠處一縷青煙升嚮天邊
商販站着撒尿尿了很長時間
石墻從枯樹的根部開始延伸
沒人記得它是何時壘砌的
人在夢裏被殺戮了數次
卻不見血的顔色出現
石墻從枯樹的根部開始延伸
嚮蕁麻叢中坍塌
鱗片閃着金褐色光澤的小蛇
正扭動腰身蛻皮
石墻從枯樹的根部開始延伸
老人大聲地自言自語
看似重複的一切
都已經無可輓回
石墻從枯樹的根部開始延伸
照片上有個幼兒
用顰蹙的哭相
凝視自己尚無法看見的墳塋
石墻從枯樹的根部開始延伸
青年突然想起那個細節
甜津津的香味飄進窗戶
他慢慢挨近熟睡的女眷
石墻從枯樹的根部開始延伸
負傷的士兵在喘息
不知道是他背叛了誰還是誰背叛了他
衹是朝太陽落山的方向逃竄
石墻從枯樹的根部開始延伸
身着黑色喪服的列隊蜿蜒不絶
喪禮的樣式
將其源頭混進上古的黑暗
石墻從枯樹的根部開始延伸
青白色的乳房裸露出來
透明的乳汁從乳頭滴落
幾近叫喊的搖籃麯被笑聲打斷
石墻從枯樹的根部開始延伸
蝸牛在上面留下銀色的軌跡
午後 饒舌被關在厚厚的書裏
什麽也呼不出什麽也喚不起
石墻從枯樹的根部開始延伸
少女一心想着復仇
握緊青草的手掌微微出汗
微風無聲地觸動着她的披發
石墻從枯樹的根部開始延伸
侏儒小跑着追逐蝴蝶
盯着這樣屏幕的構圖
導演憶起少年的臀部
石墻從枯樹的根部開始延伸
鷹鷲在高空盤旋
傾斜的路標上 字跡一天天淡去
卻還在指示着通往大海的道路
石墻從枯樹的根部開始延伸
男人粗暴地將不安分的左手伸進
倚墻而立女人的裙裾
右手的指間還夾着點燃的香煙
石墻從枯樹的根部開始延伸
下面有一隻死掉的野兔
仿佛被供奉在祭壇
它想活着卻又在此咽氣魂散
石墻從枯樹的根部開始延伸
長滿青苔的石間潛伏着蜘蛛
那番情景無人入眼
土丘上人們的舞蹈則可以望見
石墻從枯樹的根部開始延伸
田原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