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選
普拉斯
巨神像
我再也無法將你拼湊完整了,
補綴,粘貼,加上適度的接合,
驢鳴,豬叫和猥褻的爆炸聲,
自你的巨唇發出,
這比𠔌倉旁的空地還要槽糕,
或許你以神喻自許,
死者或神祉或某人的代言人,
三十年來我勞苦地
將淤泥自你的喉際鏟除,
我不見得聰明多少,
提着溶膠鍋和消毒藥水攀上梯級
我象衹戴孝的螞蟻匍匐於
你莠草蔓生的眉上
去修補那遼闊無比的鍍金腦殼,清潔
你那光禿泛白古墓般的眼睛,
自奧瑞提亞衍生出的藍空
在我們的頭頂彎成拱形,噢,父啊,你獨自一人
充沛古老如羅馬市集,
我在黑絲柏的山頂打開午餐,
你凹槽的骨骼和良苕的頭髮零亂
對地平綫施以古舊的無政府主義,
那得需要比雷電強悍的重擊
才能創造出如此的廢墟,
好些夜晚,我頓踞在你的豐饒之角
左耳裏,遠離風聲,
數着朱紅的深紫的星星,
太陽自你舌部支柱升起,
我的歲月和陰影互相結合,
再也不去傾聽尋找竜骨的軋轢聲
在停泊碼頭的空石上,
張芬齡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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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緣
這個女人盡善盡美了,
她的死
屍體帶着圓滿的微笑,
一種希臘式的悲劇結局
在她長裙的褶縫上幻現
她赤裸的
雙腳像是在訴說
我們來自遠方,現在到站了,
每一個死去的孩子都蜷縮着,像一窩白蛇
各自有一個小小的
早已空蕩蕩的牛奶罐
它把他們
摟進懷抱,就像玫瑰花
合上花瓣,在花園裏
僵冷,死之光
從甜美、縱深的喉管裏溢出芬芳。
月亮已無哀可悲,
從她的骨縫射出凝睇。
它已習慣於這種事情。
黑色長裙緩緩拖拽,悉悉作響。
趙瓊、島子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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鼕天的樹
潮潤的黎明,藍黑水在進行藍黑的溶化。
樹群在吸霧紙上
看來象植物繪畫——
記憶在增長,一圈疊一圈,
一聯串的婚禮。
不知道墮胎和怨恨,
比女人們真實,
它們如此不費力地撒種
品嚐着不長腳的風
半身浸入歷史——
長滿了另一世界的翅膀。
在這點它們是利達(1)們。
啊,樹葉和甜蜜之母
誰是這些聖母哀悼耶穌的像?
斑鳩們的暗影在唱詩,而無助於解愁。
1972
鄭敏 譯
(1)利達被化身為天鵝的朱庇特所強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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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語
斧頭
在對木的年輪的擊砍之後,
和着回聲!
回聲四散
離中點遠去,有如馬匹。
汁液
涌現如淚水,如
清泉竭力衝出
去修復它的明鏡
於石子之上
跌落,滾動,
一顆白顱骨,
為瘋長的緑色所吞噬。
數年以後,我
在途中遭遇它們---
枯竭無主的詞語,
不懈的馬蹄
而此時
恆星們,正從池塘之底
統轄着一種生活。
緑豆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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榆樹
我知道底部,她說。我用巨大的主根探知:
這正是你所畏懼的。
但我並不怕:我曾到過那裏。
你從我身上聽到的可是海聲,
它的不滿?
或者是空無的聲音,那是你的瘋狂?
愛是一抹陰影。
你在它的背後躺臥呼喊。
聽:這是蹄音:它遠離了,像一匹馬。
整個晚上我將如是奔馳,狂烈地,
直把你的頭跑成石塊,你的枕成一方小小的賽馬場,
回響,回響。
或者要我帶給你毒藥的響聲?
下雨了,這碩大的寂靜。
而這是它的果實:錫白,如砷。
我飽嘗落日的暴行。
焦灼直達根部
我紅色的燈絲燒斷而仍堅持着,一團鐵絲。
現在我分解成碎片,棍棒般四處飛散。
如此猛烈的狂風
絶不能忍受他人的旁觀;我得嘶喊。
月亮也同樣的無情:總是殘酷地
拖曳着我,我已不能生育。
她的強光刺傷了我。或許是我絆住了她。
我放她走。我放她走。
萎縮而扁平,像經歷了劇烈的手術。
你的惡夢如是地攫取占有我。
哭喊在我身上定居。
每晚鼓翼而出
用它的釣鈎,去尋找值得愛的事物。
我被這黑暗的東西嚇壞了
它就躺在我的體內。
我整天都能感覺到它輕柔如羽的翻動,它的憎惡。
雲朵飄散而過。
那些是愛的面龐嗎,那些蒼白、不可復得的?
我就是因為這些而亂了心緒嗎?
我無法進一步知曉。
這是什麽,這張臉
如是兇殘地扼殺枝幹?──
它蛇陰的酸液嘶嘶作響。
麻木了意志。這些是隔離,徐緩的過失
足可置人於死,死,死。
張芬齡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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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手
如果月亮笑了,她會象你。
你同樣留下美好事物的
記憶,但是已漸漸淹滅。
你倆都是光的偉大藉用者。
她圓潤的嘴哀悼着世界;你卻無動於衷
你曠世的天資是用石塊創造萬物。
我蘇醒於一所陵墓;你在這裏,
石桌上的手指咯咯作響,尋找着煙捲,
象居心叵測的女人,但沒有那種神經質,
你臨終時說出一些不可思議之詞。
月亮也在屈辱着她的臣民
白晝裏它則荒誕不經
而你的不滿,在另一層次
穿越郵件的縫隙和如期的愛一起抵達
白的和黑的,如一氧化碳般珍貴。
來自你的音訊,無一日平安無事
也許漫步於非洲,然而卻惦念着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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霧中羊
山嶺邁入白色之中,
人和星辰
傷心地望着我,我令他們失望。
火車留下一趟呼出的氣,
哦,慢騰騰的
馬,銹色,
馬蹄,悲哀的鈴聲————
早晨越來越暗,
整整一早晨,
一朵花已經離去,
我的骨頭抓住一片兒寂靜,遠處的
田野溶化了我的心,
他們威脅我,
要我穿過,去一片沒有
星辰,沒有父親的天空,一泓黑水,
彭予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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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裏的罌粟花
小小的罌粟花,小小的地獄之火,
你不傷人?
你閃爍不定,我不能碰你,
我把雙手伸進火中,什麽也沒燃燒,
瞧着你那樣閃爍我感到
綿綿無力,多皺,鮮紅,就像人的嘴唇,
剛剛流過血的嘴唇。
血淋淋的小裙子!
有些煙味我不能聞,
你的鴉片和你令人作嘔的容器在何處?
但願我能流血,或者入睡!————
但願我的嘴唇能嫁給那樣的創傷!
或者你的汁液滲嚮我,在這玻璃容器裏,
使人遲鈍,平靜,
可它是無色的,無色的,
彭予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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渡湖
黑湖,黑船,兩個黑紙剪出的人。
在這裏飲水的黑樹往那裏去?
他們的黑影想必一直伸到加拿大。
荷花叢中漏過來一星點光綫,
蓮葉不讓我們匆忙穿過:
扁平的圓葉,老在作陰險的勸告。
從槳上搖下一片片冰冷的世界,
我們懷着黑色的精神,魚也如此。
一個斷樹樁舉起蒼白的手告別;
星星在浮蓮之間開放,
塞壬如此面無表情,沒把你變成石頭?
這是驚呆的靈魂特有的寂靜。
趙毅衡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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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黑衣的人
在那兒,三條鮮紅的
防波提把灰色大海的
推擠和吮吸接過來
擱到左邊,波浪
鬆開拳頭,面對着
鹿島監獄那暗褐色的
鐵絲網圍起的海岬,
右邊有整齊的豬圈
雞捨和牲畜飼草,
而三月的冰使山岩中的
水潭平滑如鏡,
鼻煙色的砂石岩礁
俯臨着布滿石頭的漫長沙嘴,
每次退潮被水清掃一遍,
而你,從這些白色的石頭
之間,邁步走出,傳着
無光澤的黑大衣,黑鞋,
黑頭髮,最後你站定
像遠處島尖上那不動的
漩渦,把石頭,天空
把一切鉚固在一起。
趙毅衡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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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郵
蝸牛的詞在樹葉的盤裏?
那不是我的,別收下。
密封鐵皮罐裏的醋酸?
別收下。那不是真的。
一個金指環,裏面有個太陽?
謊言。謊言加上痛苦。
葉子上的霜,潔淨的
大鍋,說着話,劈啪地響
在阿爾卑斯山九座黑色的
峰頂上對自己談着。
鏡中的一場動亂,
大海擊碎了它的灰色——
愛情,愛情,我的季節。
趙毅衡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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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爾
壅滯陷入黑暗之中。
那時,沒有什麽能把
巉岩的崩瀉和距離染成藍色。
上帝的母獅,
我們會長成什麽,
蹄子與膝蓋的樞軸
車轍輾過,親生姐妹一樣
親吻我不可企及的
棕色脖頸。
黑人的眼睛
是漿果脫落的黑色
勾住——
甜血染紅的一張張大嘴,
幽靈。
還有別的東西。
把我吊在空中——
大腿,頭髮,
出我的腳跟雪片般降落。
潔白的
女神;我被剝光衣服——
地獄之手:死亡在逼進。
現在
我嚮麥地灑落汗水:
一片波光灧漣的海洋。
孩子的哭喊:
砌進在堵墻壁。
我是箭,
蒸騰的露珠
在驅逐的力量中自殺:
幻成紅色:
眼睛:清晨的黑鍋。
趙瓊 島子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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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歌
愛發動你,像個胖乎乎的金表。
助産士拍拍年的腳掌,你無頭髮的叫喊
在世界萬物中占定一席之地
我們是聲音呼應,放大了你的到來。新的雕像。
在多風的博物館裏,你的赤裸
使我的安全蒙上陰影。我們圍站着,墻一般空白。
雲滲下一面鏡子,映出他自己
在風的手中慢慢消失的形象,
我比雲更不像你的母親。
整夜,你飛蛾般的呼吸
在單調的紅玫瑰間閃動。我醒來靜聽:
我耳中有個遠方的大海。
一聲哭,我出床上滾下,母牛般笨重,
穿着維多利亞式睡衣滿身花紋。
你嘴張開,幹淨得像貓的嘴。方形的窗
變白,吞沒了暗淡的星。而你現在
試唱你滿手的音符
清脆的元音像汽球般升起。
趙毅衡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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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尼黑女模特
完美得令人敬畏,但不能生育。
冷酷如雪的呼吸,填塞了源泉。
紫杉樹在那裏如九條蛇狂舞。
生命的樹,生命的樹。
一個月又一個月,空虛放逐她們的月光。
血液的洪水就是愛情的泛濫。
上帝的犧牲品。
它意味着除了我沒有更多偶像,
我和你。
在她們漂亮的硫磺和笑容裏
這些女模特兒委身在今夜的慕尼黑
陳屍所就設在巴黎和羅馬間,
她們不加掩飾地裸露在皮毛裏,
桔子吊在銀色的枝條上。
無可容忍,失去了靈魂。
白雪撒下黑色的花瓣。
四周沒有人跡。在繁多的旅館裏
一雙雙手在把門打開,放下鞋子
為了一盒鞋油走進這裏
肥碩的腳板將在天明消失。
哦,這些窗孔中的家庭生活,
嬰兒的鞋帶,有緑葉的糖果,
密集的德國人在他們的聖帶裏昏昏欲睡。
黑色的耳機在手指上
閃爍着華麗奪目的光芒
它在閃爍、融化
沉默,雪落無聲。
趙瓊 島子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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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
你是一個醜角,你把握着命運之神,
在星星上行走,晃動月亮的腦殼。
臉腮似魚,一個通用的器官
在嘟嘟的聲響中毀滅了。
綫軸般地裹住自己,
貓頭鷹一樣,被網在黑暗之中。
沉默着,象六月四日白癡節的蘿蔔,
哦,高高地升起來了,我的小面包。
迷霧中,尋找着相象的郵船。
比去澳大利亞更其遙遠。
返回地圖册,我們是富有旅行經驗的斑節蝦。
被波浪拋起,我們親如兄弟,
象????缸裏的西鯡。
一隻鰻鱺魚婁,裝滿漣漪。
激動得象一顆墨西哥蠶豆。
對,正如挖到一口井的源頭。
一個清晰的回憶,映現在臉上。
趙瓊 島子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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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的信
世界上的愛
突然改變了顔色。街燈
疾走着穿過老鼠的尾行。
金蓮花開在早晨九點鐘。
這是北極的地方。
極圈幾乎沒有黑色。
黃褐色生絲的草叢如嬰兒的柔發。
一片緑色在空氣中流淌,
長長地披蓋在我的身上,
溫情脈脈,使我周身膨脹。
我的臉因着羞怯而發燙。
我也許博大而寬廣,我想。
但我又是這樣愚笨地幸福,
我的惠靈頓,
粉碎了這奇妙的紅色輝煌。
這是我的秉性
一天兩次,我的草叢上倘佯。
品嚐它誘人的清香
兇猛的灌木帶着潔淨的鮮緑
呈扇形,堅韌地生長。
我愛
古老頽廢的殘壁。
我愛這些斑駁的歷史,
金色蘋果,
我猜測--
我的七十棵樹
支撐金紅色球體,
在灰濁的僵死之液裏。
無數片黃葉凋落,
象鋪路的碎石屏住了呼吸。
哦,愛情,哦,孤獨,
除了我沒有別人
我走嚮潮濕的旅程。
不可復得的金子張開灼人的血口
吸進樹林的液汁,色澤濃重。
趙瓊 島子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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爹爹
你再不能這麽做,再不能,
你是黑色的鞋子
我象衹腳,關在裏面
蒼白,可憐,受三十年苦
不敢打嚏,氣不敢出。
爹爹,我早該殺了你,
我還沒動手你就死去——
大理石般沉重,一袋子神靈
鬼一般的雕像,一個腳趾灰色
象弗裏斯柯的海狗一樣大
象奇異的大西洋上一個頭顱
在那裏海水把緑豆芽拋上藍天
在美麗的瑙塞河外的海水裏。
從前我經常祈求你復生。
Ach,du,
說德國話,住波蘭城
那個被戰爭,戰爭,戰爭
的壓路機輾平的小城。
但這地名太普通
我的波蘭籍朋友
說有一兩打之多。
所以我從來不清楚
你住在哪裏,到過何處。
我從來沒能跟你說話
舌頭在嘴裏卡住,
在裝鐵刺的陷阱裏卡住,
inh,inh,inh,inh,
我從來說不出。
我覺得每個德國人都是你
這語言太下流
象一架引擎,一架引擎
把我當猶太人一般發落。
該去達豪、達斯威茲、倍爾森的猶太人。
我開始象猶太人一般談吐
我滿可以成為猶太人。
提洛爾的雪,維也納的白啤酒
都不純粹不真實。
我的吉普賽先祖,我的奇特命運,
我的泰洛牌,我的泰洛牌,
我有幾分象猶太人。
我始終害怕你,
你有空軍,你有軍腔,
你修剪整齊的鬍子
你的亞立安眼睛,透亮的藍,
裝甲兵,裝甲兵,哦你——
不是上帝,而是一個 字,
如此漆黑,天空也無法穿過。
每個女人都崇拜法西斯分子,
臉上挂着長靴,野蠻的
野蠻的心,長在野獸身上,象你——
你站在黑板旁邊,爹爹,
我有你的一張照片,
一條裂痕長在下巴上,而不是腳上,
但你依然是魔鬼,不比
那穿黑衣的人差半分,那人
把我可愛的紅心一咬兩半。
我十歲時他們埋葬了你。
二十歲時我有死的意圖,
回到,回到,回到你的身邊,
哪怕你已變成白骨。
但他們把我從袋裏拖出,
用膠水把我粘住。
我給你做了一個雕像,
一個黑衣人,臉象《我的奮鬥》
一個老虎凳和拇指夾的愛好者。
我說我招供,我招供。
因此,爹爹,我終於結束。
黑色的電話綫連根剪斷,
聲音無法爬行通過。
要是我殺一個人,就等於殺兩個人——
那吸血鬼,他就是你,
他吸我們的血已有一年,
說明確些,已有七年。
爹爹,你現在可以安息。
你肥胖的黑心算盤打得太足,
村民們從來就不喜歡你。
他們踩在你身上跳舞,
腳底是你,他們完全清楚。
爹爹,爹爹,你這混蛋,我結束。
趙毅衡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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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撒路夫人
我又嘗試了一次,
我十年
嘗試一次————
一種神通廣大的奇跡,我的皮膚
發亮,象納粹的燈罩,
我的右腳
是一塊鎮紙,
我的臉沒有五官,一塊
上等猶太亞麻布,
揭開那條餐巾
哦,我的敵人
我可怕嗎?————
鼻子,眼洞,兩排牙齒?
酸臭的氣味
會在一天之內消失,
被墓穴吞吃的
肉體會很快回到
我身上,很快;
我是一個笑容可掬的女人,
我僅僅三十歲,
我象貓一樣有九條性命,
這是第三條
每十年就要消滅
一個廢物!
一百萬根纖維!
一群人嚼着花生
擠進來看
他們剝光我的手和腳————
一次盛大的脫衣舞會,
先生們,女士們,
這是我的手,
我的膝,
我也許瘦得衹剩下一把骨頭,
但我還是原來的那個女人,同一個女人,
第一次發生在十歲,
那是一次意外,
第二次是我有意
要幹出個明堂,根本不願回頭,
我搖晃着,緊閉着,
象一枚海貝,
他們呼呀喚呀,
把我身上的蟲挑出象挑粘粘的珍珠,
死
是一種藝術,象一切其他的東西。
我幹這個非常在行,
我這樣幹使自己感到死是地獄,
我這樣幹使自己感到真死,
我猜想你們會說我身負某種使命,
在小屋裏死特別容易。
死特別容易,一動不動,
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戲劇性的歸來,
回到原來的地方,回來那張臉,原來殘忍的
有趣的叫喊:
"一個奇跡!"
他打垮了我。
人們衝過來
為了看我臉上的傷疤,人們衝過來
為了聽我的心跳————
它真的去了,
人們衝過來,很多人衝過來,
為了說句話或摸一摸
或幾滴血
或我的一根頭髮或我的衣服,
也好,醫生先生,
也好,敵人先生,
我是你的作品,
我是你寶貴的,
溶化為一聲尖叫的
純金的嬰兒,
我扭動着,燃燒着,
別以為我低估了你無微不至的關懷,
灰燼,灰燼————
你戳着,撥着,
肉,骨頭,無蹤無影————
一塊肥皂,
一隻結婚戒指,
一種金的填塞物,
上帝先生,魔鬼先生,
當心
當心,
我披着一頭紅發
從灰燼中升起,
象呼吸空氣一樣吃人,
彭予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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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請人
首先,你是否我們同類?
你戴不戴
玻璃眼珠?假牙?拐杖?
背帶?鈎扣?
橡皮乳房?橡皮胯部?
還是僅僅縫合,沒有補上缺失?沒有?沒有?
那麽我們能否設法給你一件?
別哭,
伸開手。
空的?空的。這是衹手,
正好補上。它願意
端來茶杯,揉走頭痛,
你要它幹什麽它都幹。
你願意娶它嗎?
保用保修
它臨終時為你翻下眼瞼,
溶解憂愁。
我們用????製成新産品。
我註意到你赤身裸體,
你看這套衣服如何——
黑色,有點硬,但挺合身,
你願意娶它嗎?
不透水,打不碎,
防火,防穿透屋頂的炸彈,
你放心,保證你入土時也穿這衣服。
現在看看你的頭,請原諒,空的。
我有張票子可供你選用。
來啊,小痹乖,從櫃子裏出來,
怎麽樣,你看如何?
開始時象一張紙般一無所有,
二十五年變成銀的,
五十年變成金的。
一個活玩偶,隨你怎麽端詳。
會縫紉,會烹調,
還會說話,說話,說話。
很派用場,不出差錯。
你有個傷口,它就是敷藥,
你有個眼睛,它就是形象。
小夥子,這可是最後一招。
你可願意娶它。娶它。娶它。
趙毅衡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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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書
很難述說你帶來的轉變。
如果我現在活着,那麽過去就等於死亡,
雖然,像石塊一樣,不受幹擾,
習慣於靜止。
你不衹是踩到了我一吋,不──
也不衹是叫我空茫的小眼
再一次嚮天空擡起,當然,不敢奢望,
去瞭解蔚藍,或者星辰。
不是這樣的。我睡着,這麽說吧:一條
於黑岩中偽裝成黑岩的蛇
在寒鼕雪白的裂縫中──
像我的芳鄰,不喜歡
萬千雕鑿完美的
面頰,無時不降下來融化
我玄武岩的雙頰。他們化做眼淚,
那是天使為單調的大自然哭泣,
但這未能使我信服。眼淚凍結。
每一個僵死的頭顱都戴着冰的面具。
我像根彎麯的手指繼續睡着。
我首先看到稀薄的空氣
緊鎖的水滴自露珠升起
明澈如精靈。許多岩塊
堆集,面無表情地環聚着。
我不知道這該如何解釋。
我發光,剝落,攤開
像流體把自己傾出一般
在鳥足和樹莖群中。
我未受愚弄。我立刻就認清了你。
樹石閃爍,沒有陰影。
我的指長透明如玻璃。
我像三月的嫩芽抽放:
一隻手臂和一條腿,手臂,腿。
踏石而上雲,我如是攀爬。
現在我彷佛某種神祇
穿空飄浮於換新的靈魂之中
純潔如片冰。這是天賜。
張芬齡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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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命
觸摸它:它不會像眼球一樣地畏縮。
這卵形的範圍,清澈如淚水。
這兒是昨天,是去年──
棕櫚芽和百合花色分明在廣阔
無風的針織綉帷裏。
用指甲輕扣玻璃杯:
它會砰然作響像中國的樂鐘,衹要空氣稍微動一動
雖然沒有人在其間仰視或者願意回答。
居民都輕如木塞;
人人永無止盡地忙碌着。
在他們腳邊,海浪排成單行鞠躬,
從不會暴躁地闖入:
停留在半空中,
收短繮繩,搔足前進像校閱場中的馬匹。
頭頂上,飾以流蘇的雲朵們坐着,華貴
如維多利亞時代的坐墊。這傢族
情人式的臉孔很能討好收藏傢:
看起來真實,像上好的瓷器。
其它地方風景比較樸實。
燈光連續地投落,令人暈眩。
有個女人把影子曳引成環形
繞着光禿的,醫院內的茶碟。
像極了月亮,或一張空白的紙張
好似遭受了某種神秘的突擊。
她寂靜地活着。
無所憑藉,像瓶中的胎兒,
廢棄的屋子,大海,平壓成圖片
她多嚮度的身體無法進入。
憂傷和慍怒,已被驅除,
就由她去吧。
未來是一隻灰色的海鷗
用它貓般的聲音嘀咕着離去,離去。
年歲和恐懼,像護士一般,照顧着她,
一個溺斃的人,抱怨這極端的寒冷,
自海中爬起。
張芬齡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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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黑莓
小徑上空無一人,也空無一物,空無一物除了黑莓,
黑莓植於兩側,雖以右側居多,
一條黑莓的小路,蜿蜒而下,海
在盡頭的某處,起浪 擺莓
大如我的拇指,瘖啞如雙眼
漆黑的在樹籬中,腫脹
因紫紅的汁液。他們把這些都浪費在我的指頭上。
我未嘗央求這種姊妹血緣;它們一定很愛我。
為了適應我的奶瓶,它們將兩頭弄平。
黑色的紅嘴鴉自頭頂飛過,聒噪的鳥群──
隨風迴旋於空中的燒殘的紙片。
它們是唯一的聲音,在抗議,抗議。
我想海根本不可能出現。
高聳,緑色的草原泛着火紅,像自內部燃起。
我來到一處黑莓樹叢,豐熟得成了飛蠅的樹叢,
它們把藍青的肚皮和翅膀挂進中國的屏風裏。
這甜蜜的草莓大餐使它們暈眩;它們信仰天堂。
再轉個彎,就到了草莓和樹叢的盡頭。
現在唯一可期待來臨的就衹有海了。
山𠔌間一陣驟風嚮我襲來,
把它虛幻的衣衫掌摑在我臉上。
這些山丘蒼翠甜美不可能有鹹味。
我沿着其間的羊徑前進。最後的彎處帶引我
到山的北面,上有橙色的岩石
面嚮空無,空無除了一大片空間
泛着白光,和喧鬧,像銀匠
錘打又錘打着頑劣的金屬。
張芬齡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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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盒的到臨
我訂購了這個,這幹淨的木盒
方如座椅而且重得幾乎無法舉起。
我會把它當成侏儒的棺柩
或一個方形的嬰兒
要不是裏面這麽嘈雜。
這個盒子是鎖着的,它是危險的。
我得和它一起過夜
我無法遠離它。
沒有窗戶,所以我不能看到裏面的東西。
衹有一道小小的鐵柵,沒有出口。
我把眼睛擱在鐵柵上。
它黑暗,黑暗,
讓人覺得是一群聚集的非洲奴工
渺小,畏縮等着外銷,
黑色交迭,憤怒地嚮上攀爬。
我怎樣才能釋放他們?
就是這種噪音最令我驚嚇,
無法理解的音節。
像羅馬的暴民,
卑微,接二連三地被捕,但是天啊,一起!
我附耳傾聽狂怒的拉丁語。
我不是西澤大帝。
我衹不過訂購了一盒瘋子。
它們可以退回。
它們可以死去,我不必喂食它們,我是買主。
我不知道它們有多饑餓。
我不知道它們是否會忘記我
如果我開了鎖並且嚮後站成一棵樹
那兒有金鏈花,它淡黃的雙行樹,
以及櫻花的襯裙。
它們可能立刻不理睬我──
穿着月光的衣服戴着黑紗。
我不是蜂蜜的來源。
它們怎麽可能轉嚮我?
明天我將做個親切的神,還它們自由。
這個盒子衹是暫時擺在這兒。
張芬齡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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蜂群
有人在我們的鎮上射擊──
單調的砰,砰聲在星期天的街上。
嫉妒能挑起殺戮,
它能製造出黑色的玫瑰。
他們在嚮誰射擊?
刀刃為你而出
在滑鐵盧,滑鐵盧,拿破侖,
厄爾巴島的隆肉駝在你短小的背上,
而霜雪,引導着它光亮的刀劍
一堆一堆地,說着噓!
噓!這些是你所下的棋子,
靜止的象牙形象。
泥濘在喉際蠕動,
法國靴底的踏腳石。
鍍了金的粉紅色俄國圓頂溶解並且飄落
於貪婪的熔爐裏。雲朵,雲朵。
蜂群如是騷動且逸入
七十呎的上空,在一棵黑色的松樹上。
它一定會被擊落。砰!砰!
它竟愚蠢得以為子彈是雷聲隆隆。
它以為那是上帝的聲音
赦免狗的鼻,爪,咧嘴──
黃黃的臀部,一條馱運的狗,
且對着它的象牙骨頭咧笑
像那群狗,那群狗,像每一個人。
蜜蜂已飛得如此遙遠。七十呎高!
俄國,波蘭和德國!
溫馴的山丘,同樣古老的紫紅色
田野縐縮成一枚旋入
河流的便士,河流受阻。
蜜蜂爭辯着,在它們黑色的舞會上,
一隻飛行的豪豬,全身長滿了刺。
那灰手的人站在它們夢想的
蜂房下,擁擠的車站
那兒火車,忠實地循着鋼鐵的圓弧,
離站進站,卻無法通往國度的盡頭。
砰,砰!它們掉落
瓦解,落入長春藤的樹叢裏。
雙輪戰車,騎從,偉大的皇軍到此為止!
紅色的碎布,拿破侖!
最後的勝利徽章。
蜂群被擊入歪斜的草帽。
厄爾巴,厄爾巴,海上的氣泡!
軍官,上將,將軍們白色的胸像
爬行着把自己嵌入神龕。
這多麽具有教育意味啊!
沉默,條紋的身體
自飾以法蘭西之母裝潢公司的綴折的船板前行
墜入一座新的陵墓,
象牙的宮殿,椏叉的松樹。
那灰手的人微笑着──
商人的微笑,十足的現實。
那根本就不是手
而是石棉容器。
砰,砰!“它們早該殺掉我。”
大如圖釘的蜂螫!
蜜蜂似乎具有榮譽的觀念,
一種黑色,頑強的心智。
拿破侖大悅,他對一切都很滿意。
哦歐洲!哦一噸重的蜂蜜。
張芬齡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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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論者
天空是鐮刀的磨坊──
無法解答的問題,
閃爍,醺醉如飛蠅
不堪忍受的叮吻
在夏季鬆下的夜空發臭的子宮裏。
我記起
木屋上太陽腐朽的氣味,
撐緊的風帆,狹長鹹濕的裹屍布。
人們一旦見到了神,還有何補救之道?
一旦陷入睏頓
沒有一部份殘存,
沒有一根腳趾,一根手指,而且耗盡
完全耗盡了,在烈陽的炙燒中,在
自古代教堂延伸至今的污點裏,
還有什麽補救之道?
聖餐上的錠劑,
死水邊的漫步?記憶?
或在嚙齒動物之前,
拾取基督明亮的斷片,
溫馴的食花者,他們
希望低微易於滿足──
駝子在她矮小潔淨的茅屋裏
在鐵綫蓮的輪輻底下。
難道衹有溫和,就沒有偉大的愛?
大海
可還記得行經其上的人?
意義自分子間滑落。
城市的煙囪呼吸着,窗門淌着汗,
孩童在臥床上跳躍。
太陽盛開,這是天竺葵。
心髒尚未停擺。
張芬齡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