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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賞析】 把黑夜搖坍下來
《火把》是艾青最有影響的一首敘事性長詩。據作者自己說,這首詩發意於1939年7月間,在心裏孕育了十個月之久,到1940年5月初纔得以完成。艾青把它視作《嚮太陽》的姊妹篇,這是因為這兩首長詩在作者的心裏處於同等重要的位置,寫法上也有共同之處。首先,主題相同,都是“以最高的熱度”(艾青語)贊美光明和民主的。其次,都采用了口語,作者“企圖使自己對大衆化問題給以實踐的解釋”。特別是《火把》,由於通篇采用了口語和對話,詩的情調使讀者感到十分的親切,詩句仿佛火把灼熱的光焰,直透人的心脾。還有第三點,從創作境界的開拓和藴含的審美價值看,也應當相提並論。
《嚮太陽》仍帶有一些作者個人的哀傷,那是詩人走嚮街頭禮贊遠方的日出,心靈上承受到了光明的撫慰。而在《火把》通明的情境之中,場景和人物都是明朗的,現實的,沒有抽象的描寫。寫的是“火的世界,光的世界”,是“光明如何把黑暗驅趕到遙遠的荒郊的故事”,為了具象顯示光明與民主的火把的力量和精神浸入人心的強度與深度,為了要具象“個人如何被組織了的全體所激蕩,所推進,”作者第一次在詩裏創造了有名有姓有性格的人物:唐尼和李茵。
1939年到1940年,艾青在創作領域用大部分的精力嘗試着敘事詩的創作,除《火把》之外,還着重地創作敘事長詩《潰滅》,並先後完成了四章。對於這個時期艾青在創作上如何突破自己不斷探求藝術的廣阔境界這一事實,幾十年來,尚未見到有分量的評論文章,似應認真地加以研究。創作《火把》前後那兩年,正是艾青四十年代最輝煌的時期。
下面還是着重地來談談《火把》這首詩。
《火把》的歷史背景是1940年前後抗日民族解放戰爭已慘烈而英勇地進行了兩年多的時間,抗日陣營之內出現了嚴重危機,以汪精衛為首的國民黨反動派公開投敵,當了漢姦。蔣介石政府又不斷地掀起反共高潮,激起了群衆性的民主運動,對這股反動逆流進行了廣泛的鬥爭。
《火把》對唐尼和李茵兩個女青年,在一次火炬遊行中的不同的表現和心理狀態以及唐尼最後的轉變,作了生動的描寫。李茵經歷過實際鬥爭考驗,思想情緒堅定。唐尼的哥哥五年前為革命鬥爭而獻身,在抗戰初期,她自己表現得也很激烈,但是漸漸地在平庸的生活中消沉起來,沉溺在個人的戀情中,她愛戀的人叫剋明。作者在《關於〈火把〉》一文中談到這兩個人物時作了簡明的介紹:
“唐尼是柔弱的。是一個‘渴求着一種友誼……我把它看做一輛車子,使我平安地走過生命的長途……’的女孩子。是‘一株草’。火炬遊行對於她是一種太可怕的激動。而她的‘失戀’卻正在激動的一夜。‘這一夜,我好象很清醒’。願李茵的話,在這樣的夜裏對她會有幫助。幫助她清醒,幫助她能稍稍堅強一些。(而作者也曾在一個讀者對於李茵的話感動得流淚一事得到驗證了。)但是唐尼决不會明天一天亮就革起命來的。她們許給自己的心願是‘會好起來的’,‘會堅強起來的。’……
李茵是比較堅強的。她經歷多一些。她吃過苦。由於一些與時俱來的刺激和經驗所給與她的悲哀,她可能在短時期裏嫌惡‘戀愛’的。——但决不會否定‘真的戀愛’。她所說的,‘我纔知道世界上有比傢更厚的感情’就是一種同志愛。……
剋明是一個正在變好的青年,‘工作很努力’,所以李茵勸唐尼不要去阻礙他。因為唐尼那樣的‘友誼’是可能阻礙工作的。作者相信,唐尼經了這一夜,不會再像過去那樣地糾纏剋明,即使仍舊愛剋明,也會用另外的方式去愛了。”
故事情節並不復雜,但因為是詩(即使是敘事詩),行文不可能如小說那樣作具體的描述,有許多生活細節和心理活動讀者衹能隨着詩句去聯想。簡潔而雋永的對話,使詩的情調顯得格外爽朗,每一行詩都有弦外音,都切入生活和人物的心靈深處。寫唐尼的出場,作者寫了她遊行前在室內的日常生活情形,幾段對話就把這個女性的形象和性格中復雜的一面剖露出來。她的梳子夾在《靜靜的頓河》裏,粉盒壓在《大衆哲學》上,口紅與《論新階段》躺在一起。而她的鞋拔,擱在她哥哥的照片旁邊,“啊/哥哥/假如你還活着/今晚上/你該多快活!”她懷念為革命而犧牲的哥哥。出門時,媽媽怕晚上天黑,讓她帶電筒,她說:“不要/今晚上/我帶火把回來”。這個女青年雖然變得有點愛虛榮,卻沒有墮落,本質還是單純的,衹是迷戀個人友情,思想有些迷茫。
後來,寫到唐尼和李茵幾個女青年,走到街上,去集合參加火炬遊行。在會場上唐尼遇到了他思念的男朋友剋明,此時,兩個人的情緒很不同,男的一心為了工作,女的卻熱迷地談戀情。唐尼自然失望了。但是會場上熱烈的場面,也使唐尼受到了感染。第四章《演說》寫得非常有力,那個站在臺上演說的人的聲音、動作、眼神以及有煽動性的如暴風雨般的語言,有聲有色,如熊熊火把般燒灼着夜的世界,是艾青那幾年的創作中節奏最為雄渾最有力度的一節詩:
“煤油燈從臺上/發光,演說的人站在臺上/嚮千萬衹耳朵發出宣言,/他的嘴張開 聲音從那裏出來/他的手舉起 又握成拳頭/他的拳頭猛烈地嚮下一擊/嘴裏的兩個字一齊落下:“打倒!”/………/他的心象曠場一樣寬闊/他的話象燈光一樣發亮/無數的人群站在他的前面/無數的耳朵捕捉他的語言//這是鋼的語言 礦石的語言/或許不是語言 是一個/鐵錘拚打在鐵砧上/也或許是一架發動機/在那兒震響 那聲音的波動/在曠場的四周回蕩/在這城市的夜空回蕩/………”
“演說”掀起了詩的高潮,如風暴般的戰鬥的吶喊,要“煽起使黑夜發抖的叛亂”接着第五章“給我一個火把”,第六章“火的出發”,千萬個火把匯成了火海。作者在詩裏采用了重疊排比的詩行,使詩的激情如一疊疊直瀉而下的瀑布發揮出有震撼性的衝擊力量。“在這樣的火光裏,沒有一個人的臉不是美麗的。”所有的人都渴望有一個火把。
“讓我們的火把/把黑夜搖坍下來/把高高的黑夜搖坍下來/把黑夜一塊一塊地搖坍下來”
唐尼的個人情緒,在火光中,在群衆沸騰的熱情中,如冰塊被融解了,最後她終於奮發了起來:
“ ‘好,李茵/今晚我真清醒/今晚我真高興/明天起 我要/把高爾基的《母親》先看完’”
《火把》在國統區的文藝界和廣大青年知識分子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使一些動搖在光明與黑暗中間的男女青年受到了深深的感動和衝擊。朱自清在《抗戰與詩》一文中,對《火把》給以很高的評價:“這篇詩描寫 火把遊行,正是大衆力量的表現,而以戀愛的故事結尾,在結構上也許勻稱些。可是指示私生活的公衆化一個傾嚮,而不至於公式化,卻是值得特別註意的。”
《火把》用梵高那樣的粗獷而灼烈的濃筆,為我們繪出一幅真實的歷史情境。讓我們直到今天仍有置身其中的感覺。哥德說“一篇詩的真正力量和作用全在情境,全在母題(即主題)。”“衹靠情感和鏗鏘的詩句反應不出一種存在”。《火把》不是概念的宣傳,不是空洞的呼喊,它的人物內心活動以及他們之間的關係,與當年的歷史背景血肉地結合着,形成了一個充滿歷史感的空間和真實的情境。這首詩深深地植根於動蕩而嚴酷的現實之中,具有很強的現實感。當年有不少城市專場朗誦過這首長詩。一首詩不僅客觀地傳達某種情緒,重要的是能以激發情緒。詩的真正力量也就在這裏。如果一首詩不能激發人的情緒就談不上是一首真正的詩。
有一個現象值得深思,艾青為什麽抓住相近的題材不放,年輕時寫了《嚮太陽》
、《火把》等,到了晚年又創作了《光的贊歌》,這是不是說明詩人的創作境界不夠寬闊?我認為不是。一個才能高的藝術傢所以能創造出優秀的作品,正是由於他能緊緊抓住了和他個性相近的題材的緣故。梵高一生執迷地畫了許多幅嚮日葵,誰也不會說梵畫的題材太狹窄了。艾青所以執着地贊美象徵光明和民主的太陽和火把,是與他的人生遭遇和體驗以及歷史情境有着深深聯繫的。反之,一個詩人失去發揮個性的生存條件是很難寫出詩來的。從艾青一生創作歷史來觀察,也可以得到證明。事實上,題材相近的詩,對於一個有才能的詩人來說,並不是重複,而是隨着客觀與主觀情境的變化與發展不斷地深化,不斷地開拓新的境界。當今的小說可以成為係列,為什麽詩就不可以? (牛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