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選
卡瓦菲斯
轉折
時機,由一隻我所珍愛的手
送過來的時機,
你恰好在傍晚到達我這裏,
象衹鴿子撲着黑色的羽翼。
我面前那條發白的道路,
睡眠的平靜呼吸,
在一頓最後的晚餐末了……
時機,象一顆沙粒。
惟獨你保持着
整個悲劇的漏壺默無聲息,
仿佛它瞥見了九頭蛇,
在那神聖的花園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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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慢慢說
你在太陽面前慢慢地說着;
現在天黑了,
而你曾經是我的命運的緯綫,
你,他們會叫你畢裏俄。
五秒鐘;發生了什麽呢,
在這廣阔的世間?
一種沒有寫出便被抹掉了的愛
和一隻空空的水罐。
現在天黑了……何處是那個地方,
和你那直到腰身的裸露,
還有,上帝,我最心愛的一點
以及你的靈魂的風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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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絶
在幽僻的海灘上,
那兒潔白得象衹白鴿,
我們到中午覺得渴了,
可水是鹹的,不能喝,
在金黃的沙上
我們寫下她的名字,
但一陣海風吹來,
字跡便立刻消失。
憑什麽樣的精神,什麽樣的勇氣,
什麽樣的願望和熱情,
我們過着我們的生活:原來錯了!
於是我們來改變我們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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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話與歷史》(選四)
1
三年了,我們熱切地等候着報信者,
密切地守望者
松樹、海灘、星星。
一個攜帶着犁頭或者乘着船的人,
我們尋覓着,要重新發現最初的種子,
好讓古老的戲劇能重新開始。
我們回到破敗的傢園,
四肢癱瘓,嘴唇破損,
由於嘗夠了苦鹹乾燥的海風。
醒來伍我們嚮北方旅行,象一群陌生者
被天鵝的潔白羽翼擊敗了,墜落在迷霧中。
在鼕夜,來自東方的雪風將我們激怒,
而夏天我們又陷入烀日漫長的痛苦。
我們帶回了
這些在藝術上相當粗陋的浮雕。
4
如果靈瑰
要認識它自身
它必須深深透視
一個靈魂的內心:
我們在鏡子裏見過的那個陌生者和仇人。
同伴都是好的,他們從不訴苦,
對於工作或饑渴,或者寒霜,
他們有着樹木和波濤的風度。
能接受風風雨雨,
接受黑夜和白天,
在變遷中堅貞不渝。
他們是好人,整天整天地
低着頭劃槳,熱汗涔涔,
有節奏地呼吸,’
而他們的血脹紅了一張馴順的皮。
他們有時歌唱,眼瞼低垂,
當我們經過那幹旱的長着巴巴利無花果樹的島嶼
嚮西方犬吠不絶的海角那邊駛去。
如果它要認識自己,他們說
它一定會考察一個靈魂,他們說,
而船槳敲擊着夕陽照耀中
那金色的海波。
我們經過許多的海岬,許多海島。
大海引嚮另一個大海,海鷗和海豹。
有時不幸的婦女們哭泣,
哀悼她們喪失的兒女,
而另一些在憤怒地尋找亞歷山大大帝
以及埋葬在亞細亞海底的光輝。
我們停泊在夜香四溢的海岸邊,
那兒鳥語凋瞅,海波給水手
留下偉大幸福的記憶。
可是航程沒有終止。
他們的靈魂與槳和槳架合而為一,
與船頭那張嚴肅的面孔,
與舵的足跡,
與那攪碎他們的影子的海水合而為一。
那些同伴們一個個死了,
眼瞼低垂。他們的槳
記下了他們在海岸長眠之地。
沒有人記得他們。這就是正義。
5.
我們不認識他們;
那是深處的希望說的
說我們很小就認識他們了。
我們大概看見過他們兩次,後來他們當上了水手,
載着煤,載着𠔌子,我們的朋友
永遠在海洋那邊消失了。
黎明發現我們坐在疲憊的燈下
笨拙地使勁在紙上畫着
船衹,美人魚,或者貝殼;
黃昏時我們走嚮河流,
因為它告訴我們怎樣到海洋去;
而我們晚上住在充滿焦油味的地窖裏。
我們的朋友離開了我們,
也許我們從未見過,也許
我們在夢中遇到他們,當睡眠.
仍然把我們帶近那翻騰的海面,
也許我們尋找他們,因為我們尋找另一種生;
在越過雕像的那邊。
8.
它們在追求什麽,我們的靈魂,
在破舊的甲板上旅行
同面黃饑瘦的婦女和哭叫的嬰兒擠在一起,
不會因為看到了飛魚,或者
看到了桅尖指出的星星而忘記自己,
整天在留聲機唱片的幹擾下,
嚮那並不存在的聖地走着,
還低聲嘟嚷來自外國語的破碎的思想————
我們的靈魂,它們在追求什麽?
它們在追求什麽,我們的靈魂,
在腐朽的泡透了鹹水的船架上,
從一個港口嚮另一港口行進?
轉動着破碎的石子,一天天 ,
愈益艱難地呼吸着松樹的清芬,
遊泳於這個海的水中,
那個海的水中,
沒有觸覺,
沒有人,
在一個不再屬於我們
也不再屬於你們的國境。
我們知道那些島嶼是美麗的,
在這兒周圍我們摸索着的某地————
稍稍近一點或者遠一點
總之是最小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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密林深處的梧桐樹……
睡眠象一棵樹,緑葉包住了你,
你象一棵樹在寂靜的光裏呼吸,
而在清爽的池水裏我凝視着你的臉:
你閉着眼睛,睫毛刷着水面。
我的手指在柔軟的草中
找到你的手指,
我給你摸了一會兒脈搏
但我在別的地方聽見你的心痛
在水邊的梧桐樹下,月桂樹林裏,
睡眠搖着你,把你散在
我的身邊,我的四周。
我無法觸摸你的整個身體,
和你的默默無語;
看着你的影子忽大忽小,
消失在陰影裏,在放縱
而又束縛你的另一個世界裏。
給我們生命生存,
我們就生存。
可惜那些耐心等待
而迷失在繁茂梧桐樹下
黝黑月桂樹間的人們,
可惜那些孤獨地與
水池和井水傾訴而
沉湎在他們聲音漩渦裏的人們,
可惜那些和我們一起遭難的夥伴
在陽光裏,象廢墟邊遠方而來的
烏鴉,沒有希望共享我們的歡樂。
在睡夢之外
請給我們寧靜。
吳為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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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風
海連接着西面的山脈,
南風從左邊吹來,讓我們發狂,
這陣風要剝開我們的皮膚。
我們的房子在松樹與皂莢樹之間。
大窗。巨大的桌子
可以寫信,這些月來
我們寫給你的信,填滿了
我們之間的空隙。
清晨的星星,當你低垂下眼瞼
我們的時間和季節
比傷口上塗的油
還甜,比口蓋上的涼水
還要欣悅,比天鵝的羽毛
還要安然。你用空空的手
掌握着我們的生命
受過流亡的折磨後,
夜裏我們站在白墻邊
你的聲音象溫火的希望
傳來,而風在我們的神經邊
磨着尖利的剃刀。
我們每個人都對你寫着同樣的事情
每個人都在別人面前沉默,
每個人分別註視着同樣的世界
註視着山脈上的
光和影,還有你。
誰會心裏充滿悲傷?
昨天下了一場暴雨,今天
天又陰鬱。我們的思念
象昨天雨後的鬆針
堆在我們的門坎,如思想
建起鬆針的塔
瞬息就會崩潰。
聳立在我們面前的山嶺,
把你藏在裏面
但你躲不開礁岩的南風
這些被斷送的村落中
誰會理會我們的遺忘的誓言
誰會接受我們在這個秋末的奉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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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7首由網友as you like提供)
决定忘記
誰來為我們計算我們决定忘記所要付出的代價?
——喬-塞弗裏斯:《大海嚮西》
在那寂靜的湖邊停步吧,過路人;
那水波蕩漾的大海和歷盡折磨的船衹,
那環抱群山和産生了星星的道路
都在這遼闊的水面上終止。
如今你能安靜地觀察那些天鵝,
瞧它們:全都那麽潔白,象深夜的睡眠,
一無所礙地在薄薄的平波上滑行,
平波利索地把它們舉起,高出水面。
它們象你,陌生人,這些靜止的羽翼,並且你瞭解它們,
當那石獅的眼睛盯着你,
那大樹的葉子在天空仍保持生機,
而筆尖刺透了牢房的墻壁。
不過正是這些而不是別的鳥兒屠殺了鄉下姑娘,
鮮血染紅了石板路上的奶漿,
她們的馬匹默默地嚮木槽裏
拋下了象熔鉛般難以辨認的東西。
於是黑夜突然在它們彎彎的頸項周圍縮緊,
它們並不歌唱,因為要死也沒有門徑,
衹好抽打,胡亂地摔打着人們的屍骨,
而它們的翅膀使恐懼為之鎮靜。
那時發生的情景也象你現在所看見的這樣寧靜,
同樣的寧靜,因為已沒有留下一個靈魂讓我們思考,
除了那種在石頭上刻幾個記號的才能,
而記號如今觸動了我們記憶的底藴。
我們也同他們一起,已經遠離,很遠很遠了
——停步吧,過路人,
在這寂靜的路邊,同這些潔白無瑕的天鵝,
它們通過你的心象些白綢片一樣旅行,
喚起你註意那些你經歷過但已忘記了的情景。
你也忘記了,當你讀着石頭上我們的文字;
即使這樣,你和你的羊群一起仍大為驚奇,
而羊群用它們的毛擴充了你的身體,
於是你覺得你的血脈裏有個犧牲的消息。
譯自《航海日志-初編》
李野光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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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西尼王
整個上午我環繞着城堡觀望,
從蔭蔽的一側開始,那裏的海水深沉
而又呆滯,象衹死孔雀的胸脯,
又象縝密無縫的時間那樣接待我們。
岩石的血脈裸露着從高處下降,
如枝柯繁密地糾纏着的葡萄藤,
他們憑海水滋潤,生生不已,
而跟蹤它們並逐漸疲弱的眼神
在掙紮着要擺脫這纍人的搖蕩不定。
那嚮陽的一側有漫長的一片海灘,
陽光照着高大的墻壁光華耀眼。
沒有了生物,野鴿飛走了,
而阿西尼王,我們兩年來一直在尋找的國王,
已無人知曉,被大傢忘記,甚至荷馬
在《伊利昂記》中也衹有並不肯定的一言半語,
他被撂下在這裏,象個殉葬的面具。
你摸摸它,能聽到聲音嗎?陽光照耀着空洞,
一個幹罐子躺在發掘的泥土裏:
那聲音好比我們劃擊海浪的漿聲。
阿西尼王是面具下的一個空白,
他與我們無處不在,無處不在,徒托虛名:
而他的孩子們的雕像,
以及他的矯健如飛鳥的欲望,
他的種種思想之間的空隙中的風,
他那停泊的船衹,在一個消失了的海港,
那面具底下全是虛妄。
在我們生存中那個金蓋子上浮雕着的
那雙大眼睛和兩片厚嘴唇以及滿頭白發的後面,
你看見一個黑黑的斑點
象一條魚旅遊在海上黎明的寧靜中,
一個到處同我們在一起的空洞。
還有那衹去年鼕天飛走了的鳥,
那帶着一隻折斷了的翅膀
作為生命住宿地的鳥,
還有那個離開了這裏
去玩耍夏天犬齒的年輕女人,
以及那個尋求低級世界的尖叫聲的靈魂,
以及那個象一張寬闊的懸鈴木葉子在太陽激流的一路衝蕩下
有着古代墓碑和當代憂鬱的國傢。
而詩人徘徊着,看着那些石頭,並問他自己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
在這些荒廢了的綫、點、邊緣、空穴和麯綫中,
究竟是不是真的存在
在這經歷了風風雨雨的荒廢蕭條的地方,
在我們生活裏那些已經已經如此奇怪地退縮了的人中,
在那些仍然保持着海浪的姿影和海一般博大的思想的人中,
是不是存在他們的表現愛與同情的面部運動;
也許不,什麽也沒有留下,除了重量,
除了對於一種生存的重量的懷鄉病,
在那裏我們還是孱弱的,正彎下身來,
象一株悲慘的柳樹的枝條永遠絶望地堆聚在一起,
而渾濁的水流緩緩地把那淤泥中連根拔起的燈芯草一路帶走,
一種形態的意象,由於被判處無窮的痛苦而變成了大理石:
詩人,一個虛妄而已。
攜帶盾牌者——太陽,已奮力嚮上,
從洞穴深處一隻受驚的蝙蝠
象利箭射擊盾牌似地嚮光明衝擊:
“阿西尼王……阿西尼王……”
可能那就是阿西尼王——
我們歷來在這衛城上仔細尋訪,
有時還用手指摸摸石頭上他那印記的阿西尼王……
譯自《航海日志-初編》
李野光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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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末一站
我關心過的月明之夜很少:
那些星辰的字母表——你把它們拼出
盡你一天結束時渾身疲勞所容許的程度,
並且從它們引申出旁的意義和希望——
那時你能讀得更清楚。
既然我閑坐在這兒,並且回想,
留在我記憶中的月亮本來很少:
一些島,悲傷的聖母瑪利亞,深夜的下弦月
或者北方城市中的月光
它有時將一種沉重麻痹感
灑在擾攘的大街、河流和人們的四肢上。
不過這裏的最後一個黃昏,在我們的最末一個港口,
我們徹夜等候回傢的時刻,
它象一筆舊債,金錢躺了多少年
在一個守財奴的保險箱,
最後償還的時候到了,
於是你聽見銅幣灑落在桌子上;
在厄特魯斯剋村,在薩勒諾海背後,
在我們回傢的港灣後面,
在一場秋天風暴的邊沿,
月亮擺脫了烏雲,
對面斜坡上的房子變成了搪瓷品:
月色可人地寧靜。(1)
這是一連串思索,一種方式,
用來開始講你自己不安地承認的東西,
在你無法剋製的時候,
嚮一個秘密地逃出來
並從家乡和夥伴們帶來音信的朋友,
這時你忙着敞開你的心坎,
在這位流亡者來得及阻止和改變你之前。
我門來自阿拉伯,埃及,巴勒斯坦,敘利亞;
時常想起的還有康馬吉尼
那個象盞小燈般熄滅了的小小國傢
以及那些生存了好幾千年
然後變為放牧的草地,
變成甘蔗園和麥田的大城市。
我們是來自大漠的黃沙,來自普洛透斯的海城,
為公然的罪惡所懾服了的靈魂,
每人象籠中的鳥堅守着職位。
這個海灣中的多雨的秋季
使我們每個人的傷口感染,
或者你用不同的措辭:報應,命運,
或者幹脆叫壞習慣,狡詐和欺騙,
或者甚至是想從別人鮮血中撈到好處的私心。
人在戰爭中容易磨損;
人是柔弱的,象一捆草,
嘴唇和手指渴望着一個雪白的酥胸,
眼睛在陽光中半閉着,
雙腳不管怎樣也要行走,
衹要有點蠅頭小利在勾引。
人象草一般荏弱而貪婪,
象草一般無饜,他那神經象草根似地擴展;
當收穫的季節到來,
有的人高喊驅鬼,
有的人糾纏在財産中,另一些發表講演。
可是驅鬼,財産和演說有什麽用,
在活人已遠遠離開的時刻?
難道人不就是這樣?
難道這不就是生命的賦與者?
一個種植的季候,一個收穫的季候。
“同樣的事一次又一次發生,”你告訴我,朋友。
可是一個避難折的思想,一個囚徒的思想,
一個也已經變成了商品的人的思想——
你要改變它嗎?不能。
也許你寧願仍當食人生番的國王,
將那無人購買的精力消耗幹
在非洲百合花的田野中散步,
在竹林蔭蔽下聽咚咚的鼓聲
伴着朝臣們帶着巨大的面具在跳舞。
但是,那個象個鬆鼠般被他們劈斫焚燒的國傢——你看見它
或者是在黑暗的列車上,車上無水,門窗破碎,夜復一夜,
或者在那衹據信一定會沉沒的正在燃燒的船上——
這已經在心裏生根,再也不會變更,
這已經栽種了意象,好比那些樹木,
那些在處女林中拋下枝柯
使自己能夠在土裏紮根並重新生長的樹木,
他們撇下那再次萌蘖的枝條,一程又一程地大步前進;
我們的心就是殉難朋友們的處女林。
而且如果我是用童話和預演的方式嚮你談的,
那時因為這樣纔使你稍覺溫和;
而恐怖卻很難說起,因為它是活的,
因為它還在不聲不響地繼續成長着:
記憶創傷的疼痛啊,
白天和夢裏都在緩緩地流!
要談英雄們,要談英雄們,且說密剋爾:
他離開醫院時傷口還沒有愈合,
也許那時他正在叨念着那些英雄——那天晚上
他拖着他的腳穿過黑暗的都城——
那時他哀號着,撫摩着我們的疼痛:“我們在黑暗中前進……”
英雄們在黑暗中前進。
我關心過的月明之夜是很少的。
(1)此行係拉丁文,引自維吉爾的《埃湟阿斯紀》第二捲55行
譯自《航海日志-二編》(1944)
李野光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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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倫
透剋洛斯:……在四面環海的塞浦路斯,阿波羅規定我必須在那裏居住,賜給城市以薩拉米斯的名
字,以紀念我的島嶼故鄉……
海倫:我從未去過特洛伊;那是一個幻影。
僕人:什麽?你的意思是我們僅僅為了一見莫須有的事而鬥爭了那麽久嗎?
——歐裏庇得斯:《海倫》
“既然夜鶯們不讓你在普拉特雷斯安睡。”
羞怯的夜鶯,在樹葉的微息中,
你給那些已故的軀體,自知已不再回來的靈魂
賜予了森林中悅耳的清韻。
盲目的聲音,你在記憶的黑地裏摸索,
摸索着腳步和姿勢——我不敢說親吻——
以及變得狂暴了的女奴的極度悲憤。
“夜鶯們不讓你在普拉特雷斯安睡。”
普拉特雷斯:哪來的普拉特雷斯?可這個島,
誰知道呢?
我一輩子聽到過那麽多名字,可從沒聽人說起:
新的國傢,新的人或上帝的
極端愚蠢的行為;
我的命運
那在某為埃阿斯的最後的寶劍
和另一個薩拉米斯之間搖擺的命運
將我帶到了這裏,到了這海邊。
月亮
象阿芙羅狄蒂從海上升起,
遮蓋了射手座的星辰,如今在嚮前
尋找天蝎宮之心,將一切改變。
真理,真理在哪裏?
我也是作為射手參加了戰爭;
可我的命運:一個沒有打中目標者的命運。
抒情的夜鶯,
在這樣一個黑夜,在普洛透斯的海濱
那些斯巴達女奴聽到你便開始悲嘆,
而她們當中——誰相信呀?——有海倫!
她,我們在斯卡曼德洛斯兩岸尋找了這麽多年的她啊!
她在那裏,在沙漠的邊沿;我碰到了她;她對我說:
“那不是真的,那不是真的,”她高聲叫喊,
“我從沒到過勇敢的特洛伊。”
“我不曾坐上那衹藍頭的船。”
高高地束着腰帶,陽光在頭髮中流淌,
在那到處出現的身影和微笑中,
在肩頭上,大腿上,和膝蓋上;
她那皮膚嫩生生的,她的眼睛
長着濃厚的眼瞼,
她在那裏,在一個三角洲的堤旁。
那麽在特洛伊呢?
在特洛伊,什麽也沒有:衹有個影子,
諸神需要這樣。
帕裏斯,帕裏斯同那個影子躺在一起,仿佛它是個實在的東西;
而整整十年,我們為了海倫屠殺着我們自己。
巨大的苦難降臨到希臘身上。
那麽多的屍體拋入了
大海的口裏,地球的口裏,
那麽多的靈魂
象𠔌粒似的喂養着石磨,
而河流暴漲着,鮮血滲入它們的淤泥中,
一切衹為了一塊亞麻布的波動,一小片雲,
一隻蝴蝶的震顫,一支天鵝的細羽,
一件空袍子——一切衹為了海倫。
那麽我的兄弟呢?
夜鶯夜鶯夜鶯啊!
什麽是一個上帝?什麽不是個上帝?他們之間又有什麽?
“夜鶯們不讓你在普拉特雷斯安睡。”
淚漣漣的鳥啊!
在大海吻着的塞浦路斯島上
忠誠地讓我記起了我的國傢,
我獨自停泊在這裏,帶着這個傳說,
如果這真是個傳說的話,
如果真的人類將不再接受
諸神的那個古老的雜耍,
如果真的
未來歲月中的另一位透剋洛斯
或另一位埃阿斯,或普裏阿摩斯,或赫卡巴,
或者某位不知名或無名可是看見過
一隻滿載屍體的斯卡曼德洛斯洪流的人,
不會註定要聽到
新聞傳播者們帶來的音訊,
說有那麽多苦難,那麽多生靈
曾經墮入了深淵,
全然是為了一件空空的白袍子,全然是為了海倫。
譯自《航海日志-三編》(1955)
李野光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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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綫
隨着歲月的流逝,
譴責你的審判員愈來愈多;
隨着歲月的流逝,同你對話的聲音越少,
你以不同的眼光嚮太陽探索:
你知道那些呆在背後的人在騙你,
肉體的極度興奮,痛快的跳舞
最後都歸於赤裸。
仿佛,夜裏走上空蕩蕩的馬路,
你突然看見一隻野獸的眼睛在閃爍,
眼睛消失了;於是你試探自己的眼睛:
你註視太陽,你陷入了一片昏黑。
多利安地方那種附着於岩石上的軟體動物
一碰到你的手指便如山嶽般搖曳,
它在陽光下很象大理石,但頭部卻埋在黑暗裏。
而那些放棄運動場拿起了武器的人
在打擊固執的馬拉鬆賽跑者,
他眼見跑道在血泊中飄流,
世界象月亮般杳無人跡,
勝利的花園枯萎了:
你看見它們在太陽中,在太陽背後。
那些從船頭斜桅跳進水去的小孩
象些仍在旋轉的陀蠃
赤條條地潛入漆黑的光中,
嘴裏咬着一枚硬幣,仍在遊泳,
而太陽用金針細縫
船帆和潮濕的木料,海的霞彩;
他們此刻仍在傾斜着下沉,
象些白色的瓶子
墜落於大海地板上的圓石。
光綫,可愛的黑黝黝的光綫,
海中大道上波濤的笑聲,
帶淚的笑聲,
那老邁的懇求者看見你
當他走過無形的田野——
光綫反映在他的血液,
那誕生過厄透剋勒斯和波利尼剋斯的血液中。
白天,可愛的黑黝黝的白天,
那毒害囚徒的可厭的婦人氣味
從波濤中一個帶水珠的清涼樹枝上發散。
小小的提戈尼唱啊,唱啊……
我不是在嚮你談過去的事,我是在談論愛;
用太陽的荊棘裝飾你的頭髮吧,
黑女孩;
天蝎宮之心已經凝固,
人身上的暴君已經逃遁,
大海所有的女兒,尼爾裏德,格拉埃,
忙去迎接那光輝燦爛中升起的女神:
凡是從沒戀愛過的人都將戀愛,
在光中;
而你發現你自己
在一幢開着許多窗戶的宏大屋子裏,
從一個房間跑到另一房間,不知首先從哪裏嚮外窺探,
因為那些松樹會消失,那些反映中的山嶽和啁啾的小鳥也會消失,
而大海會枯涸,象破碎的玻璃,從北到南,
你的眼睛會喪失白天的陽光——
突然,蟬也一齊停止鳴唱。
譯自《畫眉鳥號》(1946)
李野光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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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岸邊的一位老人
然而我們必須考慮我們要怎樣前行。
去感受是不夠的,思索和運動是不夠的
讓你的身軀面對舊槍眼射擊的危險也是不夠的,
當熔化的鉛和滾燙的油滴淌墻壁。
然而我們必須考慮我們要朝何方前行,
這不象我們的痛苦會有的或是我們饑餓的孩子們會有的方向;
這也不象由臨時醫院裏動手術的勇士的枕上,
帶藍色的光的閃爍而引起的竊竊私語所指示的方向;
而是以另一種方式,也許我要說——是象源於禁錮在非洲深處的大湖的那條長河
他曾是一個神,後來變成一條大道,一個施捨禮物的人,一名審判官和一片三角洲;
它永遠是不同的,就象古代的學者們所教誨的,
然而永遠是同一身軀,同一地層,同一神跡,同一方向。
我衹想說一說,衹想得到這一恩賜。
因為我們甚至讓我們的歌都承受了太多的音樂以致於它正慢慢沉沒
因為我們讓我們的藝術得到了太多的修飾以致於鍍金的話以吞嚙了它的真容
該是說幾句我們自己話的時候了,因為明天我們的靈魂將出航。
如果痛苦是人類註定的命運,我們不是讓人們僅僅去忍受
那就是為什麽我這些日子時常在那大河邊
思索着這含義,行進在草叢中間
行進在動物中間,他們吞吃嫩草解渴,行進在播灑種子與收割𠔌物的人們中間
甚至行進在氣勢宏偉的墓穴與簡陋的死者葬地中間。
這河暢遊着,與人們的血液相差無幾
與人們的眼睛相差無幾,當他們朝前看,心中沒有恐懼,
沒有平時對生活瑣事,甚至重大事情的憂慮;
當他們朝前看,象習慣於依靠星星辨別方向的旅行者,
而不象我們,前幾日曾凝視有一所沉睡的阿拉伯人房子的緊閉的花園,
那凄涼的小花園在窗格後面變化形狀,變大變小,
而我們望着,我們也變化我們的欲望和心的形狀,
正午烈日下的我們,一個屬於放逐我們和塑造我們的世界的堅韌的面團,
限於一個得以裝飾的生命的網內,那生命曾一度是實在的,後來變成塵埃沉沒於沙地
僅遺下使我們感到頭暈目眩的一棵高高棕櫚樹的微微晃動。
郭惠民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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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YMNOPAEDIA
斯蘭(桑托林的古老稱呼)地址上是又浮石與瓷泥構成。在她附近的海灣裏……島嶼出現又消失。那裏是古代一個宗教的中心,人們時常表演有嚴格與強烈節奏的抒情舞蹈,這類舞蹈叫做“GYMNOPAEDIA”。
——希臘指南
1. 桑托林
彎下身來,如果你能俯身彎麯到黑色的大海忘記
一片笛聲俯身彎麯到赤裸的腳
它們在你的夢中在其他淪陷的生命中跳過舞。
寫下來,如果你能在你最後的貝殼上寫下
那日子那名字那地方
並把它拋入大海。
我們發現自己赤身裸體的在浮石上
望着那些島嶼浮現
望着那些紅色島嶼沉沒
在他們的夢中,在我們的夢中。
我們發現自己赤身裸體地在這裏手持
傾斜一邊的不公平的
天平。
充滿力量的腳跟沒有陰影籠罩的意願沉思冥想的愛
正午的太陽下成熟的計劃,
有一隻充滿生氣的手在肩頭捶擊的
命運之路;
在已經分崩離析的陸地在並不持久的陸地
在曾經一度是我們的陸地
那些島嶼正沉沒為灰燼而衰亡。
弄翻了的祭壇
與忘記了的朋友
泥濘中的棕櫚樹葉。
這裏在時間的變化中,如果你能
讓你的雙手與那觸及地平綫的
船衹一起航行
當骰子撞擊了那板面
當長矛擊中了那胸鎧
當眼睛認出了那陌生人
而愛在穿透的靈魂裏
枯幹;
當你打量着自己而發現自己
為鐮刀形的腳所圍繞
為死亡的手所圍繞
為暗淡無光的眼睛所圍繞,
當你甚至不再可能選擇
你所追求的屬於你的死亡,
聽着一聲喊叫
甚至是一隻狼的喊叫,
你得到應得的,
讓你的雙手航行,如果你能
把自己扯離那並不忠實的時間
而沉沒,
他攜着巨大石塊的人沉沒着。
2. 邁錫尼
把你的手給我,把你的手給我,把你的手給我。
黑夜裏我見過
那山的尖頂
我看見遠方的田野溢瀉
隱而不見的月亮的光
轉過頭,我看見
一堆堆黑石塊
而我的生命象一隻貓的內臟彎麯伸展
初始和終結,
最後的一刻;我的雙手。
他攜帶着巨大石塊的人沉沒着;
這些石塊我曾盡力所攜
這些石塊我曾盡力所愛
這些石塊,我的命運。
為我自己的土地所致傷
為我自己的內衣所折磨
為我自己的神,這些石塊
所懲處。
我知道他們所不知的,但我
已多少次行走在那條道上
從謀殺者到被謀殺的人
從被謀殺的人到那懲罰
又從那懲罰到另一場謀殺,
摸索者
無窮盡的紫紅色
那返回傢園的夜晚
當復仇女神開始吹起口哨
在稀疏的草地上——
我看見蛇穿行着還有毒蛇
纏繞着那邪惡的一代
我們的命運。
石塊裏傳出的聲音睡夢裏穿出的聲音
在世界裏變得昏暗的這裏愈加深沉,
關於辛勞的記憶紮根在一種節奏裏
那節奏以遺忘了的腳
踩擊大地。
沉陷於另一時代地基中的
身軀,赤身裸體的。眼睛
盯者、盯着一點
無論你怎麽努力都無法辨認的一點
那掙紮着
成為你的靈魂的靈魂。
甚至那沉默都不再是你的了
這裏那磨石停轉的地方。
郭惠民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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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耳戈的英雄們
心靈
如果它認識自己,
一定能探視另一個心靈。
陌生人和敵手,我們看見
他在鏡子裏。
他們是好樣的夥伴。
他們沒有因為疲倦、饑渴、寒冷而抱怨。
他們像樹木和波浪一樣
承受着風和雨,黑夜和太陽,
他們置身在變化之中卻並不改變。
他們是好樣的,整天
眼睛嚮下,揮汗劃着船槳,
有節奏地呼吸着,
他們的血液使純樸的皮膚發紅。
有一次他們歌唱着,眼睛嚮下望着,
當我們經過長着阿拉伯無花果的
荒涼的小島,駛嚮沉落的太陽,
越過有群犬吠叫的海岬。
他們常說,如果他認識自己,
他就會探視一定要探視的心靈,
船槳擊打在黃金的海面上,
當太陽正在沉落的時候。
我們經過許多海岬,群群海鷗和海豹。
有一些時候,不幸的婦女們
為悲悼她們死去的孩子而哭泣,
另一些發狂似地尋找亞歷山大大帝,
而光榮已沉沒在亞細亞的深處。
我們停泊的海岸充滿了夜的芳馨,
在群鳥的歌聲中,
遺留在手上的水珠喚醒幸福的回憶。
然而這决不是我們旅程的終點。
伴隨着舵的軌跡和使他們的影子破碎的
海水,他們的心靈合為一體。
夥伴們一個接一個離去,眼睛嚮下望着。
他們將表明了他們在岸邊長眠的地方。
沒有人記得他們。這就是公正。
羅洛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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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折
瞬間,你被一隻
我曾如此迷戀的手派遣,
像黑鴿
直奔西邊攆上了我。
道路在我面前變得蒼白,
睡夢的迷霧
縹緲在神秘晚餐的夕陽裏……
瞬間,一顆顆沙粒
你獨自握住
整個悲慘的漏壺,
它沉默無言,仿佛早已看見
天空花園中的長蛇座。
(劉瑞洪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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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法
(尼羅河,畫眉鳥號)
尼羅河上的帆,
沒有歡叫的獨翼鳥,
默默地尋找着另一翼;
在天空的缺席中搜尋着
一個變成了大理石的青年的軀體,
用無影的墨水在藍色上書寫
一聲絶望的喊叫。
(劉瑞洪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