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選
亨利·米修
信
我從曾是明朗無比的國度寫信給你,我從一個裹着陰暗大衣的國度給你提筆。
這麽多年了,我們都還活着,活在降着半旗的塔裏。
唉,夏日,中了毒的夏日!
從此以後,記憶總是深陷於那一天,停滯不前。
釣在鈎上的魚無比地想念水,無比地想念,這難到不是很自然嗎?
在山坡的最高處,長矛當胸穿透,
從此,生命再也不成為生命,那個衝破神殿大門的一刻。
我們相互詢問,不知如何是好,我們誰也不比誰知道得更多。
這個人手足無措,那個人狼狽不堪,所有的人都心慌意亂。
平靜消失了,智慧不比一口氣更持久,
告訴我,有誰在臉頰上挨了三支箭還能裝作若無其事?
有些人被死亡帶走,有些人在監禁、饑餓、流放與不幸中沉淪。
寒冷如軍刀穿透了我們,卑鄙與陰險也在我們之中降臨。
在這塊土地上,還有誰能夠承受撫心的歡吻?
我與酒相會是一首詩,我與女人相會是一首詩,天與地相會是一首詩,
但我們聽到的詩卻麻痹我們的領悟。
大痛中唱不出歌,藝術如青玉的斑紋嘎然中止,
浮雲飄過,岩石的般雲,桃子般的雲,而我們也如飄過的浮雲,填滿着痛苦的徒勞的力。
我們不再喜愛白天,它咆哮的厲害,也不再喜愛夜晚,它被憂慮所包圍。
萬籟衹叫人沉落,沒有一絲聲音給人以依靠。
我們的生命有如我們蒼白的臉孔,疲憊。
世事很重,夜也重,但重又如何呢?
千萬顆星星也照不亮一張床。知者不再知,他們隨車而顛,隨輪而轉。
“保留自己於自身?”
別妄想了,而孤獨的房屋不能獨存於鸚鵡橫行的小島,墜落中可鄙現出原形。
純粹的不再純粹,露出的是固執與憎恨。
在墜落時的尖叫中露出,在鬼魅般的閃躲中露出。但偉大,它從來不出現。
隱秘的熱情,永別的真理,石板的沉默,被刺殺者的痛喊,
我們的一切不過是凍結的休息和燃燒的熱情的總和。我們的路是喪傢之犬的路。
我們未曾在沉默中認出自己,在吶喊聲中也未曾,在洞窟中,在異鄉人的手勢中。
曠野依舊無動於衷,太陽也不曾在意。
我們自照,在死亡的鏡子裏,在被褻瀆的印章的鏡子裏,在滴血的鏡子裏,在熱情攔腰折斷的鏡子裏,在
當衆凌辱的污鏡裏。
我們重返混濁的源頭。
pierre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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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遙遠的國度寫信給你
1.
我們這裏,她說,每月衹出一次太陽,那光還轉瞬即逝,哪怕好幾天前我們就開始拭目以待。
然而無濟於事。天氣無情,陽光如此吝嗇地守時。
衹要有陽光,我們就得趕緊操勞於整個世界的事務,於是無暇彼此凝視。
衹有等待入夜才能匆匆相愛,然而,侏儒卻不斷降生,帶來麻煩。
2.
當你行走於鄉間,她繼續嚮他傾訴,也許會在路上遭遇一些巨大的實體。
那些山巒,終有一日你衹能嚮它們屈膝。
抵抗衹是徒勞,你從此無法前進,甚至衹能傷害自己。
我說這些不是為了刺痛你。如果想刺痛你,完全可以談論其他。
3.
這裏黎明灰暗,她還在說。其實以前並不是這樣。我們不知該責怪誰。
夜裏,牲口哭號,悠長如同笛鳴。我們滿心同情,除此以外還能怎樣?
桉樹香縈繞我們:平靜是一種賜福,卻無力守護我們,你以為它真能守護我們嗎?
4.
再對你說一句話,或者,衹是一個問題。
你的國度裏也有水的流動嗎?(我不記得你是否告訴過我)它也冷得讓人發抖嗎,如果真是
這樣?
難道我喜歡這樣?我不知道。水冷時我們如此孤獨。水熱時卻又是別種滋味。又怎樣?我該
如何選擇?你又會怎樣選擇?坦白地告訴我,怎樣才能彼此敞開心扉?
5.
我從世界的盡頭給你寫信。你必須瞭解。樹群總在顫抖。我們收集落葉。它們的經脈繁復得
驚人。又是為了什麽呢?它們與樹之間不再有任何關聯,而我們不必為之煩惱。
生命可以在沒有風的世界上繼續嗎?抑或,一切都衹能別無選擇地顫抖,無休,無止?
甚至在屋裏都存在着這些隱匿的距離,如同隨時可能迎面撲來的怒火,如同嚴苛的生靈,它
們從你身上榨取秘密。
我們一無所見,除了那些可以視而不見的微芥。
無物存在,而我們顫抖。為什麽?
6.
我們這裏的女人都喉嚨緊縮。你知道嗎,雖然我非常年輕,另一些時日裏更為年少,我的同
伴們也是。這意味着什麽?其中的恐怖勿庸置疑。
在另一些時日裏,就像我對你說過的,我們更為年輕,所以滿心憂懼。這樣的混沌也許已被
人利用。有人也許對我們說過:“看到了嗎,我們要埋葬你。這時刻已降臨。”我們在想:
“確實如此。今晚我們真的會被埋葬,因為他們已鄭重宣判。”
那時我們不敢全力奔逃:氣喘籲籲地到達終點,一頭衝嚮那條壕溝,沒有時間說一句話,沒
有呼吸。
告訴我,這一切的背後隱藏着什麽樣的秘密?
7.
經常地,她還在嚮他訴說,獅子出沒於村莊,它們行走得旁若無人。如果我們不去註意它們,
它們也不會註意我們。
但如果見到一個年輕女子在面前奔跑,它們無意為她的焦燥道歉,不!它們當場吞食她。
所以它們經常巡遊於村莊周圍,無所事事,否則在其他地方它們也衹是打着哈欠。
8.
很久很久以來,她嚮他坦白道,我們一直在與海洋作戰。
極其難得地,海湛藍而溫柔,甚至可以被認為是快樂的。但那從不持久。她的氣味早已泄漏
一切,腐朽的氣味(如果不是她的苦澀)。
這裏我應該解釋海浪的行蹤。這復雜得可怕,而那海。。。我祈求你,信賴我。難道我會要
欺騙你?她並不衹是一個詞。她並不衹是一種恐懼。她存在着;我嚮你發誓;人們時常面對
她。
誰?為什麽,我們,我們見到她。她從遠方而來,與我們廝殺,恐嚇我們。
你到來時可以自己見她,你會瞠目結舌。“這。。我要。。。”你不知如何開口,衹是被她
震懾。
我們肩並肩註視她。我很明白自己不會害怕。告訴我,會有這一天嗎?
9.
我無法離開你,當心中還有疑慮,她說,缺乏信任。我應該再同你談海。但障礙猶存。海潮
奔涌,卻不是她。聽着,不要生氣,我嚮你發誓,我做夢也不會欺騙你。她就是那樣。無論
千軍萬馬如何高漲,她會在一點沙面前勒馬。她多麽擅長此道。她多麽渴望再嚮前一步,但
這,已是故事的全部。
今後,也許,有一天她會邁出那一步。
10.
“我們前所未有地被螞蟻圍困,”她在信中寫道。它們惴惴不安地全速推動塵土。它們對我
們毫無興趣。
誰也不會擡起頭。
它們的社會擁有所能達到的最高封閉性,哪怕一出門它們就四下潰散。那些深思熟慮的謀略,
什麽當務之急。。。都不重要。。。它們衹在乎彼此。。。無論在何地。
至今都沒有一隻螞蟻嚮我們擡起頭。它寧可被碾碎。
11.
她接着嚮他寫道:
“你無法想象天空上的是什麽,不親眼所見你無法相信。所以現在,那。。。但我並不打算
馬上告訴你它們的名字。”
它們氣勢洶洶,幾乎占據整個天空,卻輕若無物,它們如此巨大,卻衹有初生嬰兒的重量。
我們叫它們雲。
的確,水來自它們,但並非出自擠壓,或者重擊。這毫無用處,它們其實一無所有。
但是,它們如此堅忍不拔地占據了漫長,寬廣,而幽深的空間,它們層巒疊嶂,最終成功地
使幾滴雨水墜落,是的,是水。而我們竟渾身盡濕。我們在暴怒中奔跑,因為屈辱的被囚;
誰也不知它們何時會施捨這些點滴;時常地,它們靜止數天而無所舉動。於是我們坐在傢中
徒勞地等待。
12.
這國度裏缺乏抵抗寒冷的教育。我們對真理一無所知,當一些事發生時,我們不知所措。
這是當然就是時間。(你那裏也是這樣嗎?)你必須提前一點到達;明白我說什麽嗎?衹要
提前一丁點。你知道抽屜裏跳蚤的故事嗎?是的,當然。難道你不認為這是真實的嗎?我不
知還有什麽可說。什麽時候,我們才能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