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選
维克多·雨果
六月之夜
當夏日的白晝退盡,繁花似錦的平原
嚮四面八方飄灑着令人陶醉的香氣;
耳邊響起漸近漸遠的喧聲,閉上雙眼,
依稀入睡,進入透明見底的夢境裏。
繁星越發皎潔,一派嬌美的夜色,
幽幽蒼穹披上了朦朦朧朧的色彩;
柔和蒼白的曙光期待着登臺的時刻,
仿佛整夜都在遙遠的天際裏徘徊。
1837年9月28日
白英瑞 譯
--------------------------------------------------------------------------------
莎士比亞
迎着恥辱和嘲諷,莎士比亞
躍出,頭帶風暴,衝破雲層,
幽晦的詩人寫了一部作品,那
樣艱澀,那樣壯麗、恢宏,
光彩奪目,滿是深淵,眩暈,
光焰射嚮山頂,
在未聞的幽境,那麽陰沉、豐富,
三百年來,思想傢迷蒙,
凝視他,驚愕,那是一切的歸宿,
那是人類心靈深處的一座山峰。
杜青鋼 譯
--------------------------------------------------------------------------------
夜
一
繼銅色的天幕,是灰沉
的蒼穹。夜邁出一步。
黑暗之物將生,
樹林竊竊私語。
風,吹自九霄。
黃昏金毯閃爍
的水面,皺起,一道道
黑夜的幽波。
夜又進了一步。
剛纔,萬物在聆聽。
此刻,已闃然無語,
一切在逃亡、藏匿、寂沉。
所有生命、存在和思想
焦急關註
冥冥寂靜走嚮
陰暗大境的腳步。
此刻,在雲霄,
在陰暗的廣度,
萬物明顯感到
一個偉大神秘的人物。
二
陷入沉思,
邊毀邊創造的上帝,
面對出混亂走嚮
虛無的世界,會怎麽想?
他是否在傾聽我們的聲音?
和俯耳於天使,傾耳於惡魔?
巡視我們昏睡
的夢境,他又想到什麽?
幾多太陽,崇高的幽靈,
閃亮的軌道上多少星體,
在深淵,有多少
他或不滿意的天地!
汪洋無垠,
幾多巨魔,
黑暗中,滾動
多少畸形的生靈。
液汁流淌的宇宙,
還值得註視?
他是否會砸爛這鑄模,
拋棄一切,重新開始?
三
唯有祈禱是避難所!
在幽暗的時刻,我們看見
所有創造
似黑魆魆的大殿。
當寒影浮蕩,
當藍天出眼中隱去,
來自天空的思想
衹是縷縷恐懼。
啊!沉寂蒼白之夜
在我們心間抖動某物!
為何在虛中覓尋?
為何要跪地匍伏?
這神秘的纖維是什麽?
陰鬱的恐慌,
為何麻雀失去自由?
雄獅再無法稱王?
沉於黑暗的一個個問題:
在布滿哀愁的天空;
在靈魂沉落、雙眼迷失
聞所未聞的幽冥中,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致使人,被驅逐的精神,
怕見你可怕的寧靜,
啊,無垠的陰影。
杜青鋼 譯
--------------------------------------------------------------------------------
風暴
啊,我我們頭上吹號的風,
你用狂暴的長翼,突然
撕碎透明的深淵,
我們像你,是過客,是遊魂,
如同你,我們走嚮陰影指示的地域,
如同你,我們沒有歸宿。
杜青鋼 譯
--------------------------------------------------------------------------------
緻世紀病孩
在令人窒息的空氣中,如果你
還這樣蒼白,
當我看見你步入我命運的陰影,
我已朽,你是小孩;
如果發現我們歲月之鏈鉸在一起,
我將跪拜,
註視你,讓死神走嚮我,
讓窺視你的幽靈遠遠離開;
如果你的手這樣蒼白弱小,
當你在搖籃
顫抖,仿佛在等待生長的翼,
猶如小鳥;
如果我看不到你的紅潤、強壯和歡笑,
如果你沉入憂傷的夢境,
如果你不隨手關掉
身後那扇門;
如果我看不到你像美女一樣
健康、歡笑、矯捷而行,
如果你像
不願留下的弱小精靈,
我會認為在這個世界,裹屍布有時
與襁褓同道,
你來為了離去,你是帶我遠離
的襁褓。
杜青鋼 譯
--------------------------------------------------------------------------------
播種季——傍晚
這正是黃昏的時分。
我坐在門樓下,觀賞
這白晝的餘輝照臨
工作的最後的時光。
在沿着夜色的田野,
我凝望着一個衣衫
襤褸的老人,一把把
將未來的收穫播散。
他那高大的黑身影
統治着深沉的耕地。
你感到他多麽相信
光陰的有益的飛逝。
他獨在大野上來去,
將種子望遠處拋擲,
張開手,又重複開始,
我呢,幽暗的旁觀者。
沉思着,當雜着蜚聲,
黑夜展開它的影子,
仿佛擴大到了群星
那播種者莊嚴的姿勢。
梁宗岱 譯
--------------------------------------------------------------------------------
良心
攜帶着他的披着獸皮的兒孫,
蒼顔亂發在狂風暴雨裏奔行,
該隱從上帝耶和華前面奔逃,
當黑夜來時,這哀愁的人來到
山麓邊,在那一片浩漫的平蕪
他疲乏的妻和喘息的兒孫說:
“我們現在且躺在地上去入夢。”
唯有該隱不睡,在山邊想重重。
猛然間擡頭,在凄戚的長天底,
他看見衹眼睛,張大在幽暗裏,
這眼睛在黑暗中深深地看他。
“太近了”,他震顫着說了這句話。
推醒入睡的兒孫,疲倦的女人,
他又凄切地重在大地上奔行。
他走了三十夜,他走了三十天,
他奔走着,戰慄着,蒼白又無言,
偷偷摸摸,沒有回顧,沒有留停,
沒有休息,又沒有睡眠,他行近
那從亞述始有的國土的海濱,
“停下吧,”他說,“這個地方可安身
留在此地。我們到了大地盡頭。”
但他一坐下,就在凄戚的天陬,
看見眼睛在原處,在天涯深處。
他就跳了起來,他驚戰個不住,
“藏過我!”他喊着,於是他的兒孫
掩住唇,看那愁苦的祖先顫震。
該隱吩咐雅八——那在氈幕下面,
廣漠間,生活着的人們的祖先,
說道:“把那天幕在這一面舒張。”
他就張開了這片飄搖的圍墻,
當他用沉重的鉛垂把它壓住,
“你不看見了嗎?”棕發的洗拉說,
(他的子孫的媳婦,柔美若黎明。)
該隱回答說:“我還看見這眼睛!”
猶八——那個飄遊巡逡在村落間
吹號角敲大鼓的人們的祖先,
高聲喊道:“讓我來造一重柵欄。”
他造了銅墻,將該隱放在後邊。
該隱說:“這個眼睛老是看着我!”
海諾剋說:“造個環堡,堅固嵯峨,
使得隨便什麽人都不敢近來,
讓我們來造一座高城和堅寨;
讓我們造一座高城,將它緊掩。”
於是土八該隱,鐵匠們的祖先
就築了一座崔巍非凡的城池,
他的弟兄,在平原,當他工作時
驅逐那約椰士和賽特的兒孫;
他們又去挖了過路人的眼睛,
而晚間,他們飛箭射明星燦爛,
岩石代替了天幕飄動的城垣。
他們用鐵鎖鏈把大石塊連並,
於是這座城便像是座地獄城,
城樓影子造成了四鄉的夜幕,
他們將城垣造得有山的厚度,
城門上銘刻看,禁止上帝進來。
當他們終於建築完了這城砦,
將該隱在中央石護樓中供奉。
他便在裏面愁苦。“啊,我的公公!
看不見眼睛嗎?”洗拉戰慄着說,
該隱卻回答道:“不,它老是在看。”
於是他又說:“我願意住在地底,
像一個孤獨的人住在他墓裏,
沒有東西見我,我也不見東西。”
他們掘了個坑,該隱說:“合我意!”
然後獨自走到這幽暗的土塋,
當他在幽暗裏剛在椅上坐穩,
他們在他頭上鋪上泥土層層,
眼睛已進了墳墓,註視着該隱。
戴望舒 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