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選
罗伯特·洛威尔
黃鼠狼的時刻
(為伊麗莎白·比肖普而作)
鸚鵡蠃島上的隱士
那個女繼承人在簡陋的屋子裏過了一鼕;
她的羊群還在海邊高地上吃草。
她兒子是個主教。她的農場主
是咱們村裏的第一任村長;
她如今年已老邁。
她渴望得到
維多利亞女王時代
那種等級森嚴的清靜閑適,
她收買了
所有對岸看不順眼的地方,
任它去傾頽。
這季節出了毛病——
我們喪失了夏天的百萬富翁,
他仿佛是從一個貨目單上逃走了。
他那九英尺長的遊艇
拍賣給了一個捕蝦的人了。
秋天的藍山沾滿狐狸皮的紅斑點。
如今我們那仙子般的裝飾傢
粉飾好店鋪等着秋市開張,
他的漁網挂滿橘黃色的浮子,
鞋匠的凳子,錐子也是橘色的;
他幹活,掙不了錢,
他不如去結婚。
一個黑夜,
我的福特車爬上山頭,
我註視情人們的車子。燈黑了,
車子並列着,機身捱着機身,
墳場在市鎮上空層層排列着。
我的腦袋不對頭。
一輛車中的無綫電在尖叫,
“愛情,啊,輕率的愛情……”
我聽到每個血細胞中都有惡神在啜泣,
仿佛我的手卡住了喉嚨……
我自己也像是座地獄;
這裏沒有人——
衹有黃鼠狼,在月光下
尋找一口食物,
他們在大街上闊步行進;
毛上的白條紋,狂亂的眼神吐出紅的火光,
在三一教堂
那些白堊色,帶橫梁的尖頂下面。
我站在我傢
後門的臺階上,吸入濃烈的氣味——
一隻黃鼠狼帶着一群小的舐着廢物箱中
的食鉢,
她把尖尖的腦袋插進
一個酸乳酪杯子,吹下她鴕鳥似的尾巴,
什麽也不怕。
1957
(袁可嘉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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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聯邦而死難者
“他放棄了一切,為共和國服務。”
古老的南波士頓水族館如今站在
一片白雪的沙漠中,他的破窗戶釘上了木板。
那青銅製的鱈魚形的風信標一半的鱗片剝落了。
貯水池幹了。
我的鼻子曾經象蝸牛般在玻璃上爬行:
我的手曾經癢癢地
想捅破那些馴服、順從的魚鼻孔
冒出來的小氣泡。
我的手縮了回來。我還是常為
下邊黑糊糊地繁殖着的魚和爬蟲的王國嘆息。
三月裏一個早晨
我緊捱在波士頓廣場上
一個新修的、有尖刺、鍍鋅的圍欄。
在囚籠後面,巨竜似的黃色挖土機吼叫着
把成噸的雪泥和草掘起,
挖一個地下車庫。
存車場閃閃發光,就象
波士頓中心的一堆堆沙子。
橘色的、潔淨的南瓜色的梁架象一根腰帶
緊緊圍住那咯咯作響的州政府大廈,
它因掘土而搖晃,
對面是聖·桑登斯的驚人之作內戰浮雕上的
肖上校和雙頰鼓鼓的黑人步兵團
靠一根木頭支撐着抵擋車庫的震動。
進軍波士頓後兩個半月,
團隊一半人已經陣亡,
在竪紀念碑的時候,
威廉·詹姆士幾乎可以聽見黑人銅像呼吸。
他們的紀念碑象一根魚刺
卡在這個城市的咽喉中。
它的上校象羅盤上的
針一般清瘦。
他有一種憤怒的鷦鷯的警惕,
一隻獵犬的溫和的緊張;
他似乎害怕尋歡作樂,
卻又被孤獨所窒息。
他如今不受束縛了。他為人們所可愛的、
在生死之間做出抉擇的特殊力量而歡呼——
當他率領黑人士兵奔嚮死亡。
他的腰桿是不能彎的。
新英格蘭緑原上成千個小鎮裏
古老的白色教堂保持着精幹而誠摯的
叛逆神氣,磨損的旗幟
覆蓋着共和國大軍的墳地。
抽象出來的聯邦戰士的雕像
一年比一年消瘦和年輕——
腰桿束得細細的,他們靠着毛瑟槍假寐,
在他們的絡腮鬍子中沉思。
肖的父親不要紀念碑,
除了一個小壕溝,
他兒子的軀體扔在那裏
同他的“黑奴們”一起丟失了。
那壕溝靠近了。
這兒上次戰爭可沒留下什麽雕像:
在波亥爾斯頓大街上,一張廣告照片
顯出了廣島沸騰
在一個摩勒斯牌保險箱上,那“永恆的巨石”
在爆炸中保存了下來。空間是更近了。
當我彎下腰去看電視
黑人小學生枯槁的臉象氣球般升了上來。
肖上校
如今騎在氣泡上了。
他等待着
那幸福的崩裂。
水族館不見了。到處有
長着大腮的汽車魚一般遊過去;
一種野蠻的屈服
塗滿滑潤油溜了過去。
1964
(袁可嘉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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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光的孩子
父輩們從蠻荒之地奪取面包,
用紅種人的骨頭做院子圍籬,
他們從荷蘭低地登上海船,
夜裏在日內瓦朝香者無處歸宿。
他們在此地種下福光的蛇籽。
旋轉的探照燈在搜索,想震撼
建在岩石上的狂暴的玻璃房間,
在空無一物的祭壇旁,蠟燭流淌,
該隱的無傢可歸的鮮血在燃燒,
燒着了沒埋沒的種子,那裏纔有福光。
(趙毅衡譯)
註:“福光的孩子”是《聖經》中常用語。據《路加福音》十六節:福光的孩子有別於塵世的孩子,他們受上帝恩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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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藍色中醒來
夜班護士,一個“波大”二年級生,
枕着《意義之意義》,
從他昏沉頭腦的母馬之巢中醒來,
躡手躡腳地走過我們的走廊。
天藍色的日子
使我的痛苦的藍色窗戶更為荒涼。
烏鴉在石化的航道上聒噪,
缺了個人!我的心綳緊,
像一隻鯨標衝來要致人死命。
(這兒是“精神病人”之傢)
我的幽默感有什麽用?
我對斯坦利咧嘴一笑,他現在陷進了六十歲,
他以前是哈佛的全美後衛,
(如果這是可能的話!)
他仍保持着二十歲小夥子的體型,
當他浸在水裏,象一隻推彈桿,
渾身海豹般的肌肉
在他的長浴盆裏,
維多利亞時代的水管帶着點尿鱢味兒。
一尊君王般的花崗石側面像,
整日整夜戴着一頂大紅色高爾夫球帽,
他衹想着他的體型,
衹想着靠果汁雪糕和薑汁淡啤酒減肥,
比海豹更加緘默無言。
這就是麥剋林地方的包迪其館天明是的情景;
戴帽子的夜燈照出了“鮑比”,
“波瑟”連隊29屆的,
路易十六的翻版,
不戴假發——
象抹香鯨那樣噴香、矮胖,
當他赤身裸體到處招搖,
還騎在椅子上。
這些虛張聲勢年輕僵化得意洋洋的形象。
在白晝的期限之內,
在信天主教的護士們的小平頭下,
在他們稍欠荒誕的單身漢眼光下
許多個小時魚貫而去
(天主教堂裏,沒有
五月花號的怪人)
吃了一頓豐盛的新英格蘭早餐後,
今天早上我的體重
兩百磅。像昂首闊步的公雞,
我穿着法國水手式的高領針織衫
大搖大擺走到金屬颳臉鏡前
看見這些良種高級的精神病患者們
憔悴的土著臉膛上搖搖欲墜的未來越發熟悉,
他們的年齡大我一倍,體重少我一半,
我們都是老記時員了,
每人手裏捏着一把上了鎖的剃須刀。
剛柳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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鬍剋塑像下的聖誕夜
今夜燈火管製。二十年前
我把襪子挂在樹上,地獄的
大蛇把蘋果纏繞在趾間
用知識蜇傷孩童。鬍剋的腳跟
在漂浮的雪中什麽也沒有踢到,
一門加農炮和一堆炮彈的圓錐體
在議會大廈黑下來之前就已生銹,知道
豐饒的長角如何玻璃一樣碎裂
在鬍剋的鐵手套裏。我曾經來自馬薩諸塞;
現在風暴之雲遮蔽了聖誕節,又一次
馬斯張開雙臂迎接他無結果的星,
他沉重的戰刀閃着白霜,
這戰神青銅的空洞前額
從新手無名的機器中成型;
普通的加農炮不能震懾
這蹣跚的屠夫當他駕馭着時間──
炮筒因鼕青而叮當作響。我冷:
我要面包,父親給了我徽章;
他的長襪充滿了石頭。穿紅衣的聖誕老人
用幹枯的漿果加冕。戰爭者,
夏日的花園在哪裏?在它的床上
古老的斑點蛇將出現,
還有頭髮捲麯的黑眼睛蘇珊。
當裁决者割倒志願兵,
“所有戰爭都是孩子氣的,”赫爾曼.麥爾維爾說;
可我們老了,我們的田野在荒蕪:
直到基督再次轉嚮流浪者和孩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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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聖的天真
聽,草鈴在叮當好象馬車
在橡膠輪胎上顫抖
沿挂着粗麻布的磨坊下
蓋上焦油和灰燼的冰
奔馳。垂涎的公牛們
開始好奇於一輛汽車的擋泥板,
並蹣跚走上巨大的聖彼得山。
這些是純淨的因為婦女們──她們的
悲哀不是這個世界的悲哀;
希羅德王對着在空中窒息的
耶穌嚮上彎麯的雙膝尖叫着復仇,
一個無言的屍體和嬰兒之王。依然
世界在希羅德之外;而歲月,
仁慈的一九四五年,
帶着沉重的損失駛上我們清理出的
熔渣山;公牛們靠近
它們休憩處那磨損的墻基,
神聖的牛槽裏它們的床
是為聖誕撕碎的玉米和鼕青。如果它們死去,
象耶穌一樣,套着鞍具,誰會悲悼?
牧羊人的羔羊,男孩,你多麽安靜地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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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年
一次又一次…歲月誕生在
冰和死亡之中,它永遠不會
藏在防風窗後面在爐邊
傾聽女郵差吹響她的法國小號
當潮濕的薄冰即將融化。
這裏有不再相愛的理由,
或者那將篩出我們决心的
明天。當我們活着,為了
嗅着祭品的煙味。在雪中
小貓舉起兩條後腿,仿佛已經發臭,
死掉。我們把它塞進一隻聖誕盒裏
撒上燃燒的雜草嚇跑烏鴉
直到蛇尾般的海風在上了雙鎖的教堂外
咳嗽,嚎叫着乞求布施
等待聖彼得,那扭麯了的鑰匙。
在聖彼得的鐘聲下面那教區的海
帶着它的沙鑽魚涌入挂着粗麻布的小木屋
約瑟夫在那裏彈琴一樣撥弄他的魚綫,
聽男孩行割禮時恐怖的叫喊,
再次體驗他抱在懷裏的耶穌的
死亡和嚎叫。在野獸面前
戒律的負擔多麽嚴酷:
時間,上帝的磨石和刀。
孩子在血中出生,哦那血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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凱瑟琳之夢
──選自《在門廊和祭壇之間》
那一定是星期五。我能聽到
樓上打字員發出的轟鳴
你用箱子帶來的啤酒傷了我的腦袋;
我把枕頭扔下床,
抱緊雙膝喘息。
懸擺的電話聽筒發出刺耳之聲
象一個人在夢中無法停下來
喘口氣或推想一下,直到他的犧牲者墜入
黑暗和床單。我一定睡着了,
可仍能聽到我父親,他留着
你有罪的禮物卻剪去了我的頭髮。
他低聲說他真地不在乎
是否我一輩子做你的情婦,
或是毀了你的兩個孩子和你的妻子;
可我的不光彩使得他酗酒。當然
我會告訴法庭他離異的真相。
我漫步穿過積雪進入聖帕特裏剋墓地。
黑色戴眼鏡的修女們微笑着守衛在
一片雪岸上的艙壁之前,
它燒焦的門全都打開着,象貨物一樣
人們成雙結隊走嚮聽懺悔的神甫。每人
必須有一個朋友一起進去,可是人群中
沒有一個是不友好的,修女們在微笑。
我吃驚地站在一旁;有一陣子
鼕天的太陽令人愉悅,它用對其他人的愛
溫暖了我的心,可是
懺悔的人在漸漸減少。我開始
哭泣懇求上帝原諒我的罪。
你在哪裏?你與我同在現在你走開了。
所有被寬恕的伴侶們匆匆奔嚮
晚餐和他們的夜,沒人會停下。
我一圈圈地奔跑直到
再次跌在墓地中一扇上鎖的艙壁門前
那裏一張張面孔發紅,積雪變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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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驚奇的轉變之後
九月二十二日,先生:今天
我回答。在五月下旬,
接近我們主的升天之日,天氣變得
更加敏感。一個紳士
超過一般理解,品行端正
虔誠,反對我們的刺棒。
一個有聲望的人,
鎮上一個有用的人,受尊敬的人,
他出自憂鬱的雙親;傾嚮於
他們獨自保持了多年的,秘密的符咒──
他的嬸嬸,我相信,就是因它而死:
好人,或多或少也有點才智。
一個安息日我宣講一個來自衆王的主題;
他表現出為他的靈魂擔憂。一些事情
在他的經歷中是充滿希望的。他
會坐下來觀察風敲響一棵樹
並贊美我們的主造就的這個鄉間。
一次當一個窮人的小母牛死了,
他在窗臺上放了一先令;儘管一陣愛的渴望
象一條蛇搖撼他,他不敢
對他天堂裏的財産心存希望。
一次我們看見他
在他閣樓的窗後坐到很晚
在一根燭淚滴到聖經上的燭旁;那一夜
他在恐懼之間斡旋,並且似乎
不能被建議或詢問,因為他夢見
他被號角喚嚮審判日
喚嚮和諧。在五月下旬
他割斷了自己的喉管。儘管法醫
鑒定他是精神錯亂,不久一陣令人厭惡的騷動
還是麻痹了我們的村子。在耶和華打盹時
撒旦在我們中間似乎更隨意了:上帝
把我們遺棄給撒旦,而他嚴酷壓迫我們,
直到我們認為我們已永無寧日
直到我們結束了一生。滿足感離去。
所有的好工作都被禁止。我們完了。
上帝的微風執行了一次有計劃有意識的
從這片土地的撤離;
無疑,曾經毫無聯繫的
曾經既不麻木,好奇,也不熱誠的群衆,
跳到光天化日之下,仿佛一個小販呻吟着
用熟悉的尖銳的鼻音:“我的朋友,
切斷你的喉管。切斷你的喉管。現在!現在!”
九月二十二日,先生,樹枝
因未摘下的蘋果而斷裂,而在黎明時分
小嘴的鱸魚打破水面,貪婪地吞食魚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