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星期幾
孙慧峰
(一)
明天星期幾?敲鐘人不語,
他敲打清晨,又敲打黃昏,
鐘聲的碎屑灌滿周圍居民的耳朵,
但露珠不是他敲碎的,
愛情不是他敲醒的,一場雪不是他敲白的,
一個春天不是他敲緑的。
從星期一開始,他每敲一下鐘,
他的房屋就嚮星期日傾斜一下。
那墻的班駁是他敲出來的,那粗野的風聲是他敲出來的。
他敲的本領遠近聞名,在他的敲中,
少女離傢,男人上山,陰天下雨也下雪,
而晴天不多,晴天被鐘聲占領。你聽,
鐘聲響起,敲鐘人一定站在樹下,捂着雙耳敲鐘,
一下是星期一,兩下是星期二,三下
是星期三,但你不要期望他敲出第四下,
第四下常常是在你的房門上響起,
你千萬不要開門,開門你將看到空無一人,
衹有一個蒼老的聲音在問:“明天星期幾?”
(二)
明天星期幾?英雄會說是星期日,
犯人會說星期一。星期日我們集體休息,
上街散步,下河摸魚。而星期一,
是封閉是轉着圈讓眼皮打褶。星期一是緩慢的,
上帝在摶泥巴,星期日是白皮膚的,
上帝把雙手洗幹淨。一輛出租車從星期一跑到星期日
耗費的是上帝把毛巾擰幹的時間和力氣。
從昨天開始,英雄開始排演獨幕劇,
他砍下一頭牛的頭顱,擰斷一條蟒蛇的脖頸。
他在靴子上擦血,在雪地上披青衣高吟唐詩。
與此同時,犯人在偷鄰居的錢箱,
在後山上給別人的鴨子拔毛,
在殺人越貨,在月黑風高。
英雄與犯人就這樣擦肩而過,一個從星期日
邁嚮星期一,一個從星期一摸進星期日,
而上帝在他們的頭頂上吸煙,煙一會很濃,
一會很淡。像霧像灰塵,人間的灰塵都是上帝
播撒的,英雄塵埃落定,犯人灰飛煙滅。
就在上帝吸一袋煙的工夫,
人間已經反復了衆多傷感,英雄成名,
犯人入獄。忽一日,隔着柵欄,英雄與犯人
對語:“明天星期幾?”
“過了星期日就是星期一。”
(三)
明天星期幾?一塊桌布有兩種姿態:
要麽平展,要麽皺摺。在星期一,
藍色桌布平展地躺在桌面,像剛進門的新人,
眉眼清爽,儀態端莊。但誰把手五次三番地在桌布上
摸來摸去?指甲很長的手,剛摸過污濁的手。
撫摩分溫柔和粗野的兩種,有心而有愛意的,
會溫柔如風過垂柳;而強硬且蠻橫的,就雨打芭蕉,
雨打芭蕉,顫動的是芭蕉,墮落的是雨珠。
有一種雨無孔不入,
有一種雨令人間恍惚。一場雨落在窗外還好,
就怕推門進屋,推翻了好印象,泅濕了
好看的藍色桌布。桌布永遠是無辜的,
滴答着水珠,包容着濁物,連窗臺看着都無限傷感,
連地上的拖布都不忍目睹。
桌布濕了,新人變舊,多少傷心能真正晾幹?
星期二已過,而星期三沒來,
屋頂漏雨,燈光慘白,月光已不能在桌布上站穩,
紙牌已不能在桌布上洗好,沒有了紅桃A,
再也不會有一顆大大的紅心,在藍色桌布上醒目。
(四)
明天星期幾?方向盤一鬆手,
車輪就打滑。記得星期六嗎?
我們上山門,看鬆鼠在草地上跳舞。
一瓶酒撒給河水一半,三條未成年的魚上岸來
和我們握手。不是2000年,也不是1999年,
星期六都是星期六,衹是你的表情不同。
你穿着流行的衣服,背影相當柔軟。
我在山下攝影,頭上一共經過兩衹蝴蝶,一隻蜜蜂
三衹蒼蠅。接下來,你拉着一群野花的手,
我劃着獨木舟打發一個下午。
衆人散步至山頂,說山頂放着一座新廟,
裏面有和尚也有老道,和尚念經,老道算命。
你我不信命,手攏山間清風,相視一笑。
而那些信命的到底是些什麽人,
把一場命從星期一算到星期六?
不如在石街上閑坐,看野草與花搖曳,
看一朵馬蹄形的雲下,幾個光屁股者在林間跳舞。
然後你說:“今天是星期六,你要記住!”
然後我回答:“是啊,過了今日都是往事。”
(五)
明天星期幾?如果是星期一,
我就去買一盤桃子,如果是星期二,
我就去賣掉我買的桃子,我愛桃子
甚過彈吉他的人愛他的雙手。
但我不能不賣掉我的桃子,
我沒有桃樹,我不能保持桃子的鮮潤和飽滿。
桃子多好啊,它們站在盤子上,絨毛細小,
體內盈滿蜜汁、晴朗的夏天和藕荷色的窗簾。
古董收藏者不會用商朝的酒樽喝酒,
我愛桃子所以我不能吃掉桃子,
也不能把桃子當擺設
放在私人的盤子裏,夜夜頌歌。
我已决定,如果明天真的是星期二,我就把
星期一的桃子賣給星期二的人,
然後拉上窗簾,
一邊想象桃子們如何和新主人對話,
一邊讀史蒂文斯的詩句:
“這種殘忍會把一個自我
從另一個自我上摘下,像摘下這桃子。”
(六)
明天星期幾?這並不重要,可以詢問,
但不需要回答。吧臺上光綫暗淡,但價錢好談。
一些人夾包來了,一些人叼着牙簽走了。
離傢的人以年度日,居傢的人以胃度日。
燈光在星期一亮起,在星期六關閉。
明天星期幾?有好事者翻看日曆:在2004年7月24日,
明天是星期日。學生離校,老師補課,
能見面的打招呼,不能見面的星期一再打招呼。
在明日,有事可做就是個忙人,無事可做也非閑人,
玩遊戲,做俯臥撐,寫虛妄的詩。
16:37 04-7-2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