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中国 柳亚子 Liu Yazi  现代中国   (1887~19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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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亞子 Liu Yazi
    天地太無情,日月何無光?浮雲西北來,隨風作低昂。
    我生鬍不辰,丁斯老大邦。仰面出門去,淚下何淋浪!
    聽我前緻辭,血氣同感傷。
  
    上言專製酷,羅網重重強,人權既蹂躪,《天演》終淪亡。
    衆生尚酣睡,民氣苦不揚。豺狼方當道,燕雀猶處堂。
    天驕闖然入,踞我臥榻旁。瓜分與豆剖,橫議聲洋洋。
    世界大風潮,鬼泣神亦瞠。盤渦日以急,欲渡河無梁。
    沉沉四百州,屍塚遙相望。他人殖民地,何處為故鄉?
  
    下言女賊盛,蘭惠黯不芳。女權痛零落,女界遭厄殃。
    邪說起何人?扶抑分陰陽。無纔便是德,忍令群雌盲。
    服從供玩好,謬種流無疆。明明平等權,剝削無盡藏。
    會稽首刻石,罪魁仇秦皇。變本復加厲,蠢爾南朝唐。
    刖刑施無辜,岸獄盈閨房。同胞二百兆,心死熱血涼。
    釵愁與鬟病,漫漫長夜長。我思歐人種,賢哲用鬥量。
    私心竊景仰,二聖難頡頏。盧梭第一人,銅像巍天閶。
    《民約》創鴻著,大義君民昌。胚胎革命軍,一掃秕與糠。
    百年來歐陸,幸福日恢張。繼者斯賓塞,女界賴一匡。
    平權富想象,公理方翔翔。謬種闢前人,妄詡解剖詳。
    智慧用益出,大哉言煌煌。獨笑支那士,論理魔為障。
    鄉願倡衛言,毒人綱與常。橫流今泛濫,洪禍誰能當?
    安得有豪傑,重使此理彰!仰天苦無言,長歌一引吭。

柳亞子 Liu Yazi
  北望中原涕淚多,
  鬍塵慘淡漢山河。
  盲風晦雨凄其夜,
  起讀先生正氣歌。

柳亞子 Liu Yazi
  孤憤真防决地維2,忍擡醒眼看群屍3?
  美新已見揚雄頌4,勸進還傳阮籍詞5。
  豈有沐猴能作帝6?居然腐鼠亦乘時7。
  宵來忽作亡秦夢,北伐聲中起誓師9。

柳亞子 Liu Yazi
    莽莽塵球,蕓蕓萬類,中有一怪物也,顱一而肢四,自翹於動植間,無以名之,名之曰人,曰人。人也者,其天之驕子乎?雖然,弱肉強食之醜態,吾未見其愈於禽獸也。以蟪蛄朝菌之數十寒暑,夢夢以生,夢夢以死,又夢夢以有競爭,夢夢以有壓製。甲為壓製者,即乙為被壓製者,未必甲為正而乙為負也。目論之士欲自文其種性之劣,則造為優勝劣敗之談,掩耳盜鈴,夫復何益。夫華嚴天國之不能以夢見,而五濁人世長此終古,則必有受其弊者。獨羅瑟女士之言曰:“萬物並育而不相害,何事罪惡,而乃組織不平等之世界。”傅萼紗德夫人之言曰:“女子者,文明之母也,凡處女子於萬重壓製之下,教成其奴隸根性既深,則全國民皆奴隸之分子而已。大抵女權不昌之國,其鄰於亡也近。”何其言之有隱痛也。陽當扶而陰當抑,男當尊而女當卑,則不平等之毒、壓製之毒順風揚波,必將以女界為尾閭矣。吾哀衆生,吾又哀女界。
  
    “蒼天何事太朦朧,一任傷心不管儂。粉面黛眉成傀儡,畫樓雕閣是牢籠。並刀夜映膚如雪,翠被朝看淚染紅。姊妹同胞二萬萬,江山正好夕陽中。”嗟嗟,抱此痛者,豈獨我二萬萬女子哉?豺狼當道,荊棘漫天,橫刀出門,稅駕何地,茫茫寰宇之中,法律一致、言論一致,安有一片於淨土為女子仰首伸眉之新世界乎!彼西方大陸與東海島國,固以女權自號於衆者,自我支那民族之眼光視之,亦必嘖嘖稱羨,以為彼天堂而我地獄矣。雖然,彼所謂女權者又安在也?選舉無權矣,議政無權矣,有儓面目為半部分之國民,而政治上之價值乃與黑奴無異。雖有彌勒約翰、斯賓塞爾,其如群盲之反對乎?一犬吠影,百犬吠聲,煮鶴焚琴,毒流奕祀。吾言及此,吾欲置鈴木力於查裏斯第一之斷頭臺,吾欲贈伯倫知理以亞歷山大第二之爆裂丸,則女界革命庶幾其興乎!不然,則亦壓製耳,奴隸耳。滄海桑田,變遷瞬息,此恥其終不可湔哉!
  
    偽學橫行,自由終死,悲歌慷慨,無法可揮。嗚呼!吾今且勿大言高論,以澄清五洲女界為己任矣。“取鏡照人,回面而發見自己之醜。”彼歐美扶桑剝削女子之公權,不使有一毫勢力與政界,是誠可恥,顧私權猶完全而無缺。試一觀吾祖國之女界,則固日日香花祈祝,求為歐美扶桑之一足趾而不可得者也。遍翻上古之典籍,近察流俗之輿論,豈以人類待女子者,而女子亦遂靦然受之。大抵三從七出,所以禁錮女子之體魄;無纔是德,所以遏絶女子之靈魂。蓋蹂躪女權實以此二大諦為本營,而餘皆其偏師小隊。夫中國倫理政治皆以壓製為要義,而人人為壓製者,亦即人人為被壓製者,其利害猶可互劑而相平,獨施於女子則不然。準三從之義,女子之權力猶不能與其自孕育之子平等,烏論他人?而無纔是德之言,則古今女傑木蘭、紅玉之流,皆不免為名教之罪人矣。束縛馳驟,緻全國女界皆成塚中枯骨,絶無生氣,變本加厲,有所謂穿耳刖足之俗,遂由奴隸而為玩物。譚嗣同曰:“世俗之待女子,忍為蜂蟻豺虎之所不為。中國雖亡,而罪當有餘。”吾讀其言,而不知淚涔涔之何自來也,誰非我至尊至貴可親可愛之同胞,而何至於此!
  
    廿紀風塵,盤渦東下,漫漫長夜,漸露光明。女權女權之聲,始發現於中國人之耳膜,女界怪傑方發憤興起以圖之,而同胞志士亦祛負心之辱,深同病之憐,著書立說,鼓吹一世,欲恢復私權,漸近而開參預政治之幕。兒女英雄提攜互誓,此亦人心之未死者矣。乃返顧世俗,阻力方堅。獨夫民賊創之於上,鯫生狗麯和之於下,邑犬狂吠,信吠所怪哉。夫以恢復權利之着手,固不得不忍氣吞聲以求學問,而群魔之阻撓即因之以起。裴景福、丁仁長之禁廣東女學,德某之禁常州女學,近則湖北已成之女學校,且為張之洞所解散。彼固以二千年慘酷野蠻待女子之手段為神聖不可侵犯,而不使女子有衝决羅網之一日也。雖然,彼異族走狗固何足駡,我獨悲堂堂華夏之胄亦為此喪心病狂之逆行:有權力者,實行其破壞女學阻遏女權之政策;無權力者,則冷嘲熱駡以播謠諑於社會。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之,是與女界為直接之公敵,與祖國為間接之公敵也。世無張獻忠,誰能行擇種留良之手段,勿使此輩蟊賊遺孽於新社會哉!
  
    吾惡真野蠻,抑吾尤惡偽文明。吾見今日溫和派之以狡獪手段侵犯女界者矣。彼之言曰:女權非不可言,而今日中國之女子則必不能有權,苟實行之,則待諸數十年後。嗚呼,是何其助桀輔桀之甚,設淫辭而助之攻也!夫權利雲者,與有生俱生,苟非被人剝奪,即終身無一日之可離。必曰如何而後可以有權,如何即無權,此豈有量纔之玉尺而比較至纍黍不差乎?中國女子即學問不足,抑豈不可與男子平等?必如論者所言,將中國男子亦在不能有權之列,而翻怪獨夫民賊僅奪國民之公權,而不奪其私權,為放任太過矣。夫女子之無學,豈女子之罪哉!奴隸視之,玩物待之,女權既喪,學焉將安用之?況如“無纔是德”所云,且明禁女子之求學乎!昔以女權之亡,而女學遂湮,今日欲復女權,又曰女學不興不能有權,則女界其終無自由獨立之一日矣。欲光復中國於已亡以後,不能不言女學,而女權不昌,則種種壓製、種種束縛,必不能達其求學之目的。今乃曰女權之行必待數十年後,大好江山又不知幾易主矣。七年之病而不求三年之艾,更迂緩時日以阻之,其將索我國民於枯魚之肆哉!牛山之木萌孽初生,牛羊又從而牧之,是以若彼濯濯焉。際女權幼稚之秋,而摧之折之,溫和派其勿以牛羊自命也。
  
    吾敢披發裂喉,大聲疾呼,以告我二萬萬同胞男子曰:咄咄,公等日匍匐於曼殊賤種之下,受其壓製、受其戮辱、受其鞭笞、受其愚弄二百六十一年。國仇民賊而父母事之,帝天待之,不敢有一毫抵抗力。奴性既深,奴風日煽,時至今日,猶欲以己所身受之狀,反而使壓力於女界,女界誠何辜,而為公等奴隸為異種重儓哉!公等雖不肖,非所謂黃帝之子孫耶?彼二萬萬女子非他,固亦軒轅之遺胤而公等之諸姑伯姊也,公等於異族則媚之,於同胞則排之,靦顔事仇,不知廉恥,雖擢公等之發,不能數公等之罪。特恐虜運既終,販賣方始,中原大陸將演第二次亡國之慘劇,公等乃與平日所奴視之女子同燼於槍煙炮雨之中,而公之特權卒歸於烏有也。夫豈如及今可為之日好自圖之,扶植女子共謀進步,以造福於女界,即以造福於中國,他日義旗北指,羽檄西馳,革命軍中必有瑪尼他、蘇菲亞為之馬前卒者。巾幗須眉相將攜手以上二十世紀之舞臺,而演驅除異族光復河山推例舊政府建設新中國之活劇,而公等亦得享自由獨立之幸福以去。公等其願就死亡乎,其願享幸福乎?造因於今,結果於後,公等其自擇之。
  
    吾更敢披發裂喉,大聲疾呼,以告我二萬萬同胞女子曰:嗟嗟!公等之束縛馳驟二千年於茲矣,奴隸於禮法、奴隸於學說、奴隸於風俗、奴隸於社會、奴隸於宗教、奴隸於家庭,如飲狂泉,如入黑獄。公等之抱異質、懷大志而不堪誹謗,不堪鉗束,鬱鬱以去,不知幾千萬人哉。天命方新,無往不復,洪濤東簸,劫灰忽燃。公等何幸而遇今日,公等又何不幸而僅僅遇今日。今日何日?此公等沉九淵,飛九天,千鈞一發之界綫也。公等而不甘以三重奴隸終乎,則請自奮發、請自鼓勵、請自提倡、請自團结,實力既充,自足以推倒魔障。彼獨夫民賊與鯫生狗麯為公等敵者,豈足當公等劍頭之一快也。非然者,落花飛絮,飄泊堪憐,笯鳳囚鸞,鞭笞誰惜,亡國滅種,淪胥以盡。公等之末路,我悲從中來,又豈能為公等說哉!抑吾又有進言於公等者,當某氏之興,滿珠王氣漸消沉矣,湘淮諸將甘為鬍奴,竭力以覆義軍,而中國復滅。公等其知之否耶?今英雄女傑欲恢復女界之權利者,不乏其人,顧出一言行一事,他人猶未置可否,而公等團體中之蟊賊先反對之,誹謗之,其頑固野蠻自暴自棄或有更甚於男子者,他日大功終敗,又豈能專責男子之負心也!嗚呼,公等其慎之!
  
    金一有言曰:“凡身領壓製之況味,受壓製之痛苦之人,必痛心切齒於壓製政體,不願世間有此等惡現象。”旨哉斯言,其傷心語哉!吾非女子,而壓製之慘亦身受之矣。神州陸沉,鬍騎如織,身為亡國遺民,抱魯仲連之遺恨,坐視異族之殺我同胞,賣我祖國,而赤手空拳,徒呼負負。頭顱大好,撫影自豪,我亦劫餘之身哉。
  
    居地球之上,其不幸者莫如我中國人,而中國女界,又不幸中之最不幸者。睹斯慘狀,同病之感,我又烏能已於言。我獨怪奴顔婢膝於大廷,而歸驕其妻妾者之尚有人也。世界無公理,國民有鐵血,人以強權侵我之自由,吾即以強權自擁護其自由,而嘵嘵奚為?鐵乎血乎!汝為文明之敵,抑亦文明之母乎!吾以是二者自贈,勉達我前途之希望;吾更以是二者贈女界,使勉達其前途之希望。擺倫乎,樂歡脫乎,哥修士孤乎,吾以是自期。吾又不願女界之以是期我也。嗚呼!近彈棋之局,心最難平;撫寶劍之鞘,壺真欲缺。吾懸是文於十年以後,待女子世界之成立,選舉代議,一切平等,而吾“哀女界”之名詞乃有銷滅之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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題張蒼水集(選一)
孤憤
哀女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