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释家类 》 林間錄 》
捲上·一
釋惠洪 Shi Huihong
《林間錄》二捲,大觀二年(1107)成書,是一部以叢林見聞為內容的雜錄,雖不限一人一事一地一科,也無年代先後編次,但所記“莫非尊宿之高行,叢林之遺訓,諸佛菩薩之微旨,賢士大夫之餘論”。所以書中大量保存了當時禪宗人物的趣聞軼事和傳記、行狀、文集、語錄、燈錄以及惠洪本人言行的原始資料,對研究宋代佛教,具有重要參考意義。
捲上·一
杭州興教小壽禪師初隨天台韶國師普請,聞墮薪而悟,作偈曰:“撲落非他物,縱橫不是塵。山河及大地,全露法王身。”國師頷之而已。及開法,衲子爭師尊之。御史中丞王公隨出鎮錢塘,往候壽,至河上,卻騶從,獨步登寢室。壽方負暄毳衣自若,忽見之,問曰:“官人何姓?”王公曰:“隨姓王。”即拜之。
壽推蒲團,藉地而坐,語笑終日而去。門人見壽,讓之曰:“彼王臣來,奈何不為禮?此一衆所係,非細事也。”壽唯唯。他日,王公復至,寺衆橫撞大鐘,萬指出迎,而壽前趨,立於鬆下。王公望見,出輿握其手曰:“何不如前日相見,而遽為此禮數耶?”壽顧左右,且行且言曰:“中丞即得,奈知事嗔何。”其天資粹美如此,真本色住山人也。
白雲端禪師有逸氣,少遊湘中,時會禪師新自楊岐來,居雲葢,一見,心奇之,與語每終夕。會忽問曰:“上人落發師為誰?”對曰:“茶陵鬱和尚。”會曰:“吾聞其過溪有省,作偈甚奇。能記之否?”端即誦曰:“我有神珠一顆,久被塵勞關鎖,今朝塵盡光生,照破山河萬朵。”會大笑而去,端愕然左右視,通夕不寐。明日,求入室,咨詢其事,時方歲旦。會曰:“汝見昨日作野狐者乎?”
對曰:“見之。”會曰:“汝一籌不及渠。”端又大駭,曰:“何謂也?”會曰:
“渠愛人笑,汝怕人笑。”端因大悟於言下。
魏府老洞華嚴示衆曰:“佛法在日用處,在行往坐臥處、吃茶吃飯處、言語相問處。所作所為,舉心動念,又卻不是也。”又曰:“時當缺減人壽,少有登六七十者。汝輩入我法中,整頓手腳未穩,早是三四十年,須臾衰病至;衰病至,則老至;老至,則死至。前去幾何,尚復恣意。何不初中後夜純靜去?”文潞公鎮北京,洞老來謁別。潞公曰:“法師老矣,復何往?”對曰:“入滅去。”潞公笑謂其戲語。自送之歸,與子弟言其道韻深穩,談笑有味,非常僧也。使人候之,果入滅矣,大驚,嘆異久之。及庠維,親往臨觀,以琉璃瓶置坐前,祝曰:
“佛法果靈,願捨利填吾瓶。”言卒,煙自空而降,布入瓶中,煙滅,捨利如所願。潞公自是竭誠內典,恨知之暮也。
棲賢諟禪師,建陽人,嗣百丈常和尚,性高簡,律身精嚴,動不違法度。
暮年三終藏經,以坐閱為未敬,則立誦行披之。黃竜南禪師初遊方,年少,從之屢年,故其平生所為多取法焉。嘗曰:“棲賢和尚定從天人中來,叢林標表也。”
雪竇顯禪師嘗自淮山來,依之不合,乃作師子峰詩而去,曰:“踞地盤空勢未休,爪牙安肯混常流。天教生在千峰上,不得雲擎也出頭。”
李肇《國史補》曰:“崔趙公問徑山道人法欽:‘弟子出傢得否?’欽曰:
‘出傢是大丈夫事,非將相所能為。’趙公嘆賞其言。”贊寧作欽傳,無慮千言,雖一報曉雞死且書之,乃不及此,何也?
大覺禪師璉公,以道德為仁廟所敬,天下想望風采,其居處服玩可以化寶坊也,而皆不為,獨於都城之西為精捨,容百許人而已。棲賢舜老夫為郡吏臨以事,民其衣,走依璉。璉館於正寢,而自處偏室,執弟子禮甚恭。王公貴人來候者皆怪之。璉具以實對,且曰:“吾少嘗問道於舜,今不當以像服之殊而二吾心也。”
聞者嘆服。仁廟知之,賜舜再落發,仍居棲賢。
唐宣宗微時,武宗疾其賢,數欲殺之。宦者仇公武保佑之,事迫,公武為騫發作比丘,使逸遊,故天下名山多所登賞。至杭州????官,禪師安公者,江西馬祖之高弟,一見異之,待遇特厚,故宣宗留????官最久。及即們,思見之,而安公化去久矣。先是,武宗盡毀吾教,至是復興之。雖法之隆替係於時,然庸詎知其力非安公致之耶?仇公武之德不愧漢邴吉,而《新書》略之,獨班班見於《安禪師傳》,為可嘆也!嘗有贊其像者曰:“已將世界等微塵,空裏浮華夢裏身。勿謂竜顔便分別,故應天眼識天人。”
贊寧作《大宋高僧傳》,用十科為品流,以義學冠之,已可笑。又列岩頭奯禪師為苦行,智覺壽禪師為興福,而云門大師乃僧中王也,與之同時,竟不載,何也?
長沙岑禪師因僧亡,以手摩之,曰:“大衆,此僧卻真實,為諸人提綱商量,會麽?”乃有偈曰:“目前無一法,當處亦無人。蕩蕩金剛體,非妄亦非真。”
又曰:“不識金剛體,卻喚作緣生。十方真寂滅,誰在復誰行?”雪峰和尚亦因見亡僧,作偈曰:“低頭不見地,仰面不見天。欲識金剛體,但看骷髏前。”玄沙曰:“亡僧面前正是觸目菩提,萬裏神光頂後相。”有僧問法眼:“如何是亡僧面前觸目菩提?”法眼答曰:“是汝面前。”又問:“遷化嚮甚麽處去?”答曰:“亡僧幾曾遷化。”進曰:“爭奈即今何?”答曰:“汝不識亡僧。”近代尊宿不復以此旨曉人,獨晦堂老師時一提起,作《南禪師圓寂日》偈曰:“去年三月十有七,一夜春風撼籌室。三角麒麟入海中,空餘片月波心出。真不掩偽,麯不藏直。誰人為和雪中吟,萬古知音是今日。”又曰:“昔人去時是今日,今日依前人不來。今既不來昔不往,白雲流水空悠哉。誰雲秤尺平直中,還有麯誰雲物理。齊種麻,還得粟。可憐馳逐天下人,六六元來三十六。”
南禪師居積翠時,以佛手、驢腳、生緣語問學者,答者甚衆,南公瞑目如入定,未嘗可否之。學者趨出,竟莫知其是非,故天下謂之“三關語”。晚年自作偈三首,今衹記其二,曰:“我手佛手,齊舉禪流。直下薦取,不動幹戈。道處自然,超佛越祖。”“我腳驢腳,並行步步。皆契無生,直待雲開。日現此道,方得縱橫。”雲葢智禪師嘗為予言曰:“昔吾再入黃檗,至坊塘,見一僧自山中來,因問:‘三關兄弟近日如何商量?’僧曰:‘有語甚妙,可以見意。我手何以佛手?曰:月下弄琵琶。或曰:遠道擎空鉢。我腳何以驢腳?曰:鷺鷥立雪非同色。或曰:空山踏落花。如何是汝生緣處?曰:某甲某處人。’時戲之曰:
‘前塗有人問上座:如何是佛手、驢腳、生緣意旨?汝將遠道擎空鉢對之耶,鷺鷥立雪非同色對之耶?若俱將對,則佛法混濫;若揀擇對,則幾事偏枯。’其僧直視無所言。吾謂曰:‘雪峰道底。’”
夾山會禪師,初住京口竹林寺,升座,僧問:“如何是法身?”答曰:“法身無相。”“如何是法眼?”答曰:“法眼無瑕。”時道吾笑於衆中,會遙見,因下座問曰:“上座適笑,笑何事耶?”道吾曰:“笑和尚一等行腳放復子,不着所在。”會曰:“能為我說否?”對曰:“我不會說。秀州華亭有船子和尚,可往見之。”會因散衆而往。船子問曰:“大德近住何寺?”對曰:“寺則不住,住則不寺。”船子曰:“不寺又不住。似個什麽?”對曰:“不是目前法。”船子曰:“何處學得來?”對曰:“非耳目之所到。”船子笑曰:“一句合頭語,萬劫係驢橛。”嗟乎!於今叢林,師授弟子,例皆禁絶悟解,推去玄妙,唯要直問直答,無則始終無言,有則始終言有,毫末差誤,謂之狂解。使船子聞知,豈止萬劫驢橛而已哉!由此觀之,非特不善悟,要亦不善疑也。善疑者,必思三十三祖授法之際,悟道之緣,其語言具在,皆可以理究,以智知。獨江西、石頭而下,諸大宗師以機用應物,觀其問答,溟涬然令人坐睡其道。異諸祖耶,則嗣其法;其不異耶,則所言乃爾不同。故知臨濟大師曰“大凡舉論宗乘,須一句中具三玄,一玄中具三要”,有玄有要者,葢明此也。不知者指為門庭建立權時語言,可悲也!
天衣懷禪師說法於淮山,三易法席,學者追崇,道顯著矣,然猶未敢通名字於雪竇。雪竇已奇之。僧有誦其語匯,至曰“譬如雁過長空,影沉寒水,雁無遺蹤之意,水無留影之心”,竇拊髀嘆息,即遣人慰之。懷乃敢一通狀,問起居而已。溈山真如禪師從真點胸遊最久,叢林戶知之,然對客未嘗一言及其平昔見聞之事。至圓寂日,展畫像,但薦茶果而已。二大老識度高遠,退托涼薄,以諷後學,可謂善推尊其師者也。
雲庵和尚居洞山時,僧問:“《華嚴論》雲:‘以無明住地煩惱,便為一切諸佛不動智,一切衆生皆自有之,衹為智體無性無依,不能自了,會緣方了。’且無明住地煩惱,如何是成諸佛不動智?理極深玄,絶難曉達。”雲庵曰:“此最分明,易可瞭解。”時有童子方掃除,呼之,回首。雲庵指曰:“不是不動智,卻問如何是汝佛性?”童子左右視,惘然而去。雲庵曰:“不是住地煩惱,若能了之,即今成佛。”又嘗問講師曰:“火災起時,山河大地皆被焚盡,世間空虛,是否?”對曰:“教有明文,安有不是之理。”雲庵曰:“如許多灰燼,將置何處?”講師舌大而幹笑曰:“不知。”雲庵亦大笑曰;“汝所講者,紙上語耳。”
其樂說無礙之辯,答則出人意表,問則學者喪氣。葢無師自然之智,非世智可當。
真一代法施主也。
二祖大師服勤纍年,至於立雪斷臂,而達摩僅以一言語之。牛頭懶融,枯禪窮山,初無意於有聞,而四祖自往說法。祖師之於師弟子之際,其必有旨耶?
楊文公《談苑》記沙門寶志銅牌記讖未來事雲:“有一真人在冀川,開口張弓在左邊,子子孫孫萬萬年。”江南中主名其子曰弘冀,吳越錢燜諸子皆連“弘”
字,期以應之,而宣祖之諱正當之也。又記周世宗悉毀銅像鑄錢,謂宰相曰:
“佛教以為頭目髓腦有利於衆生,尚無所惜,寧復以銅像愛乎?鎮州大悲甚靈,應當擊毀。”斧擊其胸,鑱破之。太祖親見其事。後世宗北徵,疽發胸間,鹹謂其報應。太祖因信重釋教。歐陽文忠公《歸田錄》首記太祖初幸相國寺,問僧錄贊寧可拜佛否,寧奏曰:“不拜。”問其故,寧答曰:“見在佛不拜過去佛。”
因以為定製。二公所記,皆有深意,决非苟然者。予聞君子樂與人為善,雖善不善,謂之矜。文忠公每恨平心為難,豈真然耶?
唐僧元曉者,海東人。初航海而至,將訪道於名山。獨行荒陂,夜宿塚間,渴甚,引手掬於穴中,得泉甘涼。稱明觀之,骷髏也。大惡之,盡欲嘔去。忽猛省,大嘆曰:“心生則種種法生,心滅則骷髏不二如來。大師曰:‘三界唯心。’豈欺我哉!”遂不復求師,即日還海東,疏《華嚴經》,大弘圓頓之教。予讀其傳至此,追念晉樂廣酒杯蛇影之事,作偈曰:“夜塚骷髏元是水,客杯弓影竟非蛇。個中無地容生威,笑把遺編篆縷斜。”
棗柏大士、清涼國師皆弘大經,造疏論,宗於天下。然二公製行皆不同:棗柏則跣行不帶,超放自如,以事事無礙行心;清涼則精嚴玉立,畏五色糞,以十願律身。評者多喜棗柏坦宕,笑清涼縛束,意非華嚴宗所宜爾也。予曰:是大不然。使棗柏騫發作比丘,未必不為清涼之行。葢此經以遇緣即宗合法,非如餘經有局量也。
晉鳩摩羅什兒時隨母至沙勒頂戴佛鉢,私念鉢形甚大,何其輕耶?即重,失聲下之。母問其故,對曰:“我心有分別,故鉢有輕重耳。”予以是知一切諸法隨念而至,念未生時,量同太虛。然則即今見行分別者,萬類紛然,何故靈驗不等?曰:是皆亂想虛妄,如因夢中事,心力昧略微劣故也。嗟乎!人莫不有忠孝之心也,而王祥臥冰則魚躍,耿恭拜井則泉冽,何也?葢其養之專,故靈驗之應速如影響。
菩提達摩初自梁之魏,經行於嵩山之下,倚杖於少林,面壁燕坐而已,非習禪也。久之,人莫測其故,因以達摩為習禪。夫禪,諸行之一耳,何足以盡聖人?
而當時之人以之。為史者又從而傳於習禪之列,使與枯木死灰之徒為伍。雖然聖人非止於禪那,而亦不違於禪那,如《易》出乎陰陽,而亦不違乎陰陽。
舊說四祖大師居破頭山,山中有無名老僧,唯植鬆人呼為栽鬆道者。嘗請於祖曰:“法道可得聞乎?”祖曰:“汝已老,脫有聞,其能廣化耶?儻能再來,吾尚可遲汝。”乃去,行水邊,見女子浣衣,揖曰:“寄宿得否?”女曰:“我有父兄,可往求之。”曰:“諾,我即敢行。”女首肯之。老僧回策而去。女,周氏季子也,歸輒孕。父母大惡,逐之。女無所歸。日庸紡裏中,夕於衆館之下。
已而生一子,以為不祥,棄水中。明日見之,溯流而上,氣體鮮明,大驚,遂舉之。成童,隨母乞食,邑人呼為無姓兒。四祖見於黃梅道中,戲問之曰:“汝何姓?”曰:“姓固有,但非常姓。”祖曰:“何姓?”曰:“是佛性。”祖曰:
“汝乃無姓耶?”曰:“姓空故無。”祖化其母,使出傢,時七歲。衆館今為寺,號佛母,而周氏尤盛。去破頭山停望問道者,肉身尚在。黃梅東禪有佛母塚,民塔其上。《傳燈錄》、《定祖圖》記忍大師姓周氏者,從母姓也。《大宋高僧傳》乃曰:“釋弘忍,姓周氏。其母始娠,移月光照庭室,終夕若畫,異香襲人,舉傢欣駭。”安知衆館本社屋,生時置水中乎?又曰:“其父偏愛,因令誦書。”
不知何從得此語。其敘事妄誕,大率類此。開元中,文學閭丘均為塔碑,徒文而已。會昌毀廢,唐末烽火,更遭蹂踐,愈不可考。知其書謬者,母氏周而曰有父故也。無為子嘗贊其像曰:“人孰無父,祖獨有母。其母為誰,周氏季女。濁港滔滔入大江,門前依舊長安路。”
斷際禪師初行乞於雒京,吟添鉢聲,一嫗出棘扉間,曰:“太無厭足生。”
斷際曰:“汝猶未施,反責無厭,何耶?”嫗笑掩扉。斷際異之,與語,多所發藥。辭去,嫗曰:“可往南昌見馬大師。”斷際至江西,而大在師已化去,聞塔在石門,遂往禮塔。時大智禪師方結廬塔旁,因敘其遠來之意,願聞平昔得力言句。大智舉一喝三日耳聾之語示之,斷際吐舌大驚。相從甚久,暮年始移居新吳百丈山。考其時,嫗死久矣。而《大宋高僧傳》曰:“嫗祝斷見百丈。”非也。
雲居佛印禪師曰:“雲門和尚說法如雲,絶不喜人記錄其語,見必駡逐曰:
‘汝口不用,反記我語,他時定販賣我去。’今對機室中錄,皆香林、明教以紙為衣,隨所聞,隨即書之。”後世學者,漁獵文字語言中,正如吹網欲滿,非愚即狂,可嘆也。
玄沙備禪師薪於山中,旁僧呼曰:“和尚看虎。”玄沙見虎,顧僧曰:“是你。”靈潤法師山行,野燒迅飛,而來同遊者皆避之,潤安步如常,曰:“心外無火,火實自心。謂火可逃,無由免火。”火至而滅。嚴陽尊者單丁住山,蛇虎就手而食。歸宗常公芟草,見蛇,芟之。旁僧曰:“久聞歸宗,今日乃見一粗行沙門。”常曰:“你粗我粗耶?”吾聞親近般若,有四種驗心,謂就事、就理、入就、出就。事理之外,宗門又有四藏鋒之用,親近以自治,藏鋒之用以治物。
荊州天王寺道悟禪師,如《傳燈錄》所載,則曰:“道悟得法於石頭,所居寺曰天皇。婺州東陽人,姓張氏。年十四歲出傢,依明州大德披剃,年二十五,杭州竹林寺受具。首謁徑山國一禪師,服勤五年。大歷中,抵鐘陵,謁馬大師。
經二夏,乃造石頭。元和丁亥四月示寂,壽六十,臘三十五。”及觀達觀禪師所集《五傢宗派》,則曰:“道悟,嗣馬祖。”引唐丘玄素所撰碑文幾千言,其略曰:“師號道悟,渚宮人,姓崔氏,即子玉後胤也。年十五於長沙寺禮曇翥律師出傢。二十三詣嵩山律德,得屍羅。謁石頭,扣寂二年,無所契悟。乃入長安親忠國師。三十四與侍者應真南還,謁馬大師,大悟於言下,祝曰:‘他日莫離舊處。’故復還渚宮。元和十三年戊戌歲四月初示疾,十三日歸寂,壽八十二,臘六十三。”考其傳,正如兩人。然玄素所載曰:“有傳法一人崇信,住澧州竜潭。”
《南嶽讓禪師碑》,唐聞人歸登撰,列法孫數人,於後有道悟,名圭峰。《答裴相國宗趣狀》列馬祖之嗣六人,首曰江陵道悟,其下註曰:“兼稟徑山。”今妄以雲門、臨濟二宗競者,可發一笑。
《草堂禪師箋要》曰:“心體靈知不昧,如一摩尼珠,圓照空淨,都無差別之相。以體明,故對物時能現一切色相,色自差而珠無變易。如珠現黑時,人以珠為黑者,非見珠也;離黑覓珠者,亦非見珠也;以明黑都無為珠者,亦非見珠也。馬祖說法,即妄明真,正如以黑為珠。神秀方法,令妄盡方見覺性者離妄求真,正如離黑覓珠。牛頭說法,一切如夢,本來無事,真妄俱無,正如明黑都無為珠。獨荷津於空相處指示知見,瞭瞭常知,正如正見珠體不顧衆色也。”密以馬祖之道如珠之黑,是大不然。即妄明真,方便語耳,略知教乘者皆了之,豈馬祖應聖,師遠識為震旦法主,出其門下者,如南泉、百丈、大達、歸宗之徒,皆博綜三藏,熟爛真妄之論,爭服膺師尊之,而其道乃止於珠之黑而已哉?又以牛頭之道,一切如夢,真妄俱無者,是大不然。觀其作《心王銘》曰:“前際如空,知處迷宗。分明照鏡,隨照冥蒙。縱橫無照,最微最妙。知法無知,無知知要。”
一一皆治知見之病。而荷澤公然立知見,優劣可見,而謂其道如明黑都無為珠者,豈不重欺吾人哉?至如北秀之道,頓漸之理,三尺童子知之,所論當論其用心。
秀公為黃梅上首,頓宗直指,縱曰機器不逮,然亦飫聞飽參矣,豈自甘為漸宗徒耶?葢祖道於時疑信半天下,不有漸,何以顯頓哉?至於紛爭者,皆兩宗之徒,非秀心也。便謂其道止如是,恐非通論。吾聞大聖應世,成就法道,其權非一,有顯權,有冥權。冥權即為異道、為非道;顯權則為親友、為知識。庸詎知秀公非冥權也哉?
唐僧復禮有法辯,當時流輩推尊之。作《真妄》偈問天下學者曰:“真法性本淨,妄念何由起?從真有妄生,此妄何所止?無初即無末,有終應有始。無始而無終,長懷懵茲理。願為開玄妙,析之出生死。”清涼國師答曰:“迷真妄念生,悟真妄即止。能迷非所迷,安得長相似。從來未曾悟,故說妄無始,知妄本自真,方是恆妙理。分別心未忘,何由出生死?”圭峰禪師答曰:“本淨本不覺,由斯妄念起。知真妄即空,知空妄即止。止處名有終,迷時號無始。因緣如幻夢,何終復何始?此是衆生源,窮之出生死。”又曰:“人多謂真能生妄,故妄不窮盡,為决此理,重答前偈曰:‘不是真生妄,妄迷真而起。悟妄本自真,知真妄即止。妄止似終末,悟來似初始。迷悟性皆空,皆空無終始。生死由此迷,達此出生死。’”予味二老所答之辭,皆未副復禮問意,彼問真法本淨,妄念何由而起,但曰:“真法本無性,隨緣染淨起。不了號無明,了之即佛智。無明全妄情,知覺全真理。當念絶古今,底處尋終始。本自離言詮,分別即生死。”
雲庵和尚嘗曰:“諸佛隨宜說法,意趣難解。如《起信》曰:‘若有衆生來求法者,隨己能解,方便為說。不應含著名利恭敬,唯念自利利他,回嚮菩提。’故者為弘法大峻者言之也。《圓覺》曰:‘末世衆生欲修行者,應當盡命供養善友,事善知識。彼善知識欲來親近,應斷嗔恨,現逆順境,猶如虛空者。’為求道不精進者言之也。雖然為弟子者能不忘精進,則為師者不害於太峻。方今學者未能盡致敬之禮,而責以慳法,則過矣。”侍者進曰:“然則三世如來法施之式可得聞乎?”曰:“《法華》曰:‘於一切衆生平等說法,以順法故,不多不少,乃至深愛法者,亦不為多說。’此佛之遺意也。”
達觀穎禪師初出東吳,年纔十六七。泊舟秦淮,宿奉先寺時,寺皆講人,見其禪者,又少之,不為禮。穎讓曰:“佛記比丘惡客,比丘至者,法將滅。爾輩安為之耶?”有答者曰:“上人即主此,敬客未晚。”穎笑曰:“我顧未暇居此,然能易道行者,使飯十方僧報佛恩耳。”時內翰葉公清臣守金陵,穎袖書謁之。
葉公曰:“昨晚至此,何以知建寺始末之詳如此乎?”對曰:“夜閱舊碑知之。”
因極言律居之弊敗傷風化,葉公大奇之,奉先緣是乃為禪林。吳中講師多譏諸祖傳法偈無譯人,者與之辯,失其真,適足以重其謗。穎論之曰:“此達摩為二祖言者也,何須譯人耶?如梁武初見之,即問:‘如何是聖諦第一義?’答曰:
‘廓然無聖。’進曰:‘對聯者誰?’又曰:‘不識。’使達摩不通方言。則何於是時便能爾耶?”講師不敢復有辭。其挫服魔外之氣,師自然之智,發自妙齡,而遇事則應,無所疑畏,天性則然。後為石門聰之嗣,首山嫡孫也。
《涅槃經》:“迦葉菩薩白佛言:‘世尊,如佛所說,諸佛世尊有秘密藏,是義不然,何以故?諸佛世尊唯有密語,無秘密藏。譬如幻主,機關木人,人雖睹見屈伸俯仰,莫知其內而使之然。佛法不爾,鹹令衆生悉得知見。雲何當言佛世尊有秘密藏?’佛贊迦葉:‘善哉善哉!善男子,如汝所言,如來實無秘密之藏,何以故?如秋滿月處空,顯露清淨無翳,人皆觀見。’如來之言亦復如是。
開發顯露,清淨無翳,愚人不解,謂之秘藏。智者了達,則不名藏。”又曰:
“又無語者,猶如嬰孩,言語未了,雖復有語,實亦無語。如來亦爾。”語未了者,即秘密之言,雖有所說,衆生不解,故名無語。故石頭曰:“乘言須會宗,勿自立規矩。”藥山曰:“更須自看,不得絶卻言語。我今為汝說者個語,顯無語底。”長慶曰:“二十八代祖師,皆說傳心,且不說傳語。且道心作麽生傳?
若也無言,啓蒙何名達者。”雲門曰:“此事若在言語上,三乘十二分教豈是無說,因甚麽道教外別傳?若從學解機智得,衹如十地聖人說法,如雲如雨,猶被佛訶‘見性如隔羅噻’。以此故知一切有心,天地懸殊。雖然如是,若是得底人,道火何曾燒着口耶?予每曰:“衲子於此撤去,方知諸佛無法可說,而證言說法身。”“如何是言說法身?”自答曰:“斷頭船子下揚州。”
王文公曰:“佛與比丘辰巳間應供名為齋者,與衆生接,不可不齋。又以佛性故,等視衆生而以交神之道見之。故《首楞嚴》曰:‘嚴整威儀,肅恭齋法。’又曰:‘梵語三昧,此雲正定。’正定中所受境界謂之正受,異於無明所緣受。
故《圓覺》曰:‘三昧正受,釋者謂梵語三昧,此雲正受。’而《寶積》雲‘三味及正受’,則此釋非也。”
曹溪大師將入涅槃,門人行瑫、法海等問:“和尚法何所付?”曹溪曰:
“付囑者二十年外於此地弘揚。”又問:“誰人?”答曰:“若欲知者,大庾嶺上以網取之。”圭峰欲立荷澤為正傳的付,乃文釋之曰:“嶺者,高也。荷澤姓高,故密示之耳。”欲抑讓公為旁出,則曰:“讓則曹溪門下旁出之泛徒,此類數可千餘。”嗚呼!逐鹿者不見山,攫金者不見人,殆非虛言。方密公所見唯荷澤,故諸師不問是非,例皆毀之。如“大庚嶺上以網取之”之語,是大師末後全提妙旨,而輒以意求。讓公,僧中之王,而謂之“泛徒”,詳味密公之意,可以發千載一笑。
老安國師有言曰:“《金剛經》雲:‘應無所住而生其心。無所住者,不住色,不住聲,不住迷,不住悟,不住體,不住用。而生其心者,即一切法而顯一心,若住善生心即善現,若住惡生心即惡現,本心即隱沒,若無所住,十方世界,唯是一心。’信知曹溪大師雲‘風幡不動’是心動。”修山主有偈曰:“風動心搖樹,雲生性起塵。若明今日事,暗卻本來人。”
有僧問晦堂老人曰:“五祖前身栽鬆道者嘗托周氏女而生,彼三緣不和合,何從而生耶?”老人笑曰:“汝聞樹提伽生於火中,伊尹生於空桑乎?”對曰:
“聞之。”“汝於彼二人乃不疑其生不由三緣,而獨疑五祖耶?”方今士大夫之留意宗乘者,皆以此為疑,及聞此語,莫不釋然。予以謂老人所示未欲極教乘之本意,第就其機息狂情耳。馬大師曰:“佛是能仁,有智慧,善機宜,能破一切衆生疑網,出離有無等縛。”其斯之謂歟!
《宗鏡錄》曰:“雖然心即是業,業即是心,既從心生,還從心受。如何現今消其妄業,報答曰‘但了無作,自然業空’?所以雲若了無作惡業,一生成佛。”
又曰:“雖有作業,而無作者,即是如來秘密之教。又凡作業,悉是自心橫計外法,還自對治,妄取成業。若了心不取境,境自不生,無法牽情,雲何成業?”
予嘗作偈釋其旨曰:“舉手炷香,而供養佛。其心自知,應念獲福。舉手操刀,恣行殺戮。其心自知,死入地獄。或殺或供,一手之功。雲何業報,罪福不同?
皆自橫計,有如是事。是故從來,枉瀋生死。雷長芭蕉,鐵轉磁石。俱無作者,而有是力。心不取境,境亦自寂。故如來藏,不許有識。”
《維摩經》曰:“入不思議境,如藉座燈王取飯香土,促演其日劫,大小之相容,可以神會妙旨。”至曰“一切聲聞,聞是不可思議解脫法門,皆應號泣,聲震三千大千世界”,極難解通。《首楞嚴》曰:“一人發真歸源,十方虛空悉皆消殞。見道者妄盡覺明,自見空殞可也。”而下文乃又曰:“一切魔王,見其宮殿無故坼裂,為難和會。”故諸法師俱有註釋,校其所論,未容無說。
臨濟大師建立四賓主,今徒閱其語,竟莫能分辯之。知之者未必真,不知者以為苟然。又有四偈,一偈如金剛王寶劍;一偈如踞地獅子;一偈如探竿影草;有時一喝,不作喝用。如踞地獅子、探竿影草,後學往往不省其何等語,安能識其意耶?不過曰:“此古人一期建立之辭耳,何足問哉?”然則臨濟之言遂為虛語也。今係其偈於此曰:“金剛王劍,覿露堂堂。纔涉唇吻,即犯鋒芒。”“踞地師子,本無窠臼。顧伫之間,即成滲漏。”“控竿影草,莫入陰界。一點不來,賊身自敗。”“有時一喝,不作喝用。佛法大有,衹是牙痛。”
予遊長沙,至鹿苑,見岑禪師畫像,想見其為人,作《岑大蟲贊》並序曰:
“如來世尊語阿難曰:‘汝元不知一切浮塵,諸幻化相,當處出生,隨處滅盡,幻妄稱相,其性真為,妙覺明體。’竜勝菩薩曰:‘諸法不自生,亦不從他生。
不共不無因,是故說無生。’以佛祖之辯談心法之妙,其清淨顯露,如掌中見物,無可疑者。而末世衆生,卒不明了者,葢其迷妄之極,非其所聞習故也。禪師憫之,故於所習之境譬之曰:‘若心是生,則夢幻空華,亦應是生;若身是生,則山河大地,森羅萬象,亦應是生。’大哉言乎!與《首楞嚴》、《中觀論》相終始也。禪師大寂之孫,南泉之子,趙州之兄,開法於長沙之鹿苑。當時衲子倔強如仰山者猶下之,而呼以為‘岑大蟲’雲。為之贊曰:長沙大蟲,聲威甚重。獨眠空林,百獸震恐。寂子兒癡,見不知畏。引手捋須,幾缺其耳。大空小空,你虎亦爾。如備與覺,可撩其尾。嗟今衲子,眼如裴缸。但見其彪,安識虎真。我拜公像,非存非沒。百尺竿頭,行塵勃勃。”
白雲端禪師曰:“天下叢林之興,大智禪師力也。祖堂當設達摩初祖之像於其中,大智禪師像西嚮,開山尊宿像東嚮,得其宜也。不當止設開山尊宿而略其祖宗耳。”雲居綁禪師曰:“吾觀諸方長老示滅,必塔其骸。山川有限,而死本無窮。百千年之下,塔將何所容?”於是於宏覺塔之東作卵塔,曰:“凡住持者,自非生身不壞。火浴雨捨利者,皆以骨石填於此。”其西又作卵塔,曰:“凡衆僧化,皆藏骨石於此。”謂之三塔。二大老識度高遠,可為後世法。然孤論難持,犯衆難成。卒必有賞音,吾將觀焉。
東京覺嚴寺有誠法師,講《華嚴經》,歷席最久,學者依以揚聲。其為人純至,少緣飾,高行遠識,近世講人莫有居其右者。元綁初,高麗僧統航海至,上表乞傳持賢首宗教歸本國流通。奉聖旨下兩街舉可以授法者,有司以師為宜。上表辭免曰:“臣雖刻意講學,識趣淺陋。特以年運已往,妄為學者所推。今異國名僧航海問道,宜得高識博聞者為之師。竊見杭州慧因院僧淨源精練教乘,旁通外學。舉以自代,實允公議。”奉聖旨依所乞,敕差朝奉郎楊傑館伴,至錢塘受法。
予建中靖國之初故人處獲洞山初禪師語一編,福嚴良雅所集。其語言宏妙,真法窟爪牙。大略曰:“語中有語,名為死句;語中無語,名為活句。未達其源者,落在第八魔界中。”又曰:“言無展事,語不投機,乘言者喪,滯句者迷。
於此四句語中,見得分明,也作個脫灑衲僧。根椽片瓦,粥飯因緣,堪與人天為善知識。於此不明,終成莽鹵。”雲庵平生說法,多稱初悟門、度越格量。偶閱舊記,見其寄道友偈並序,曰:“昔洞山參雲門,悟旨於言下,人佛正知見,所有炙脂帽子、鶻臭布衫皆脫去,以四句偈明其悟。葢得展事自在之用,投機善巧之風。故其應機接物,不乘言,不滯句,如師子王得大自在,於哮吼時,百獸震駭。葢法王法如是故也。又世所傳見雲門者皆坐脫立亡,何哉?以無佛法知見故也。因隨句釋以奉寄,曰:‘大用現前能展事,春來何處不開花。放伊三頓參堂去,四海當知共一傢。’又曰:‘千差萬別解投機,明眼宗師自在時。北斗藏身雖有語,出群消息少人知。’又曰:‘遊山玩水便乘言,自己商量總不偏。鶻臭布衫脫未得,且隨風俗度流年。’又曰:‘滯句乘言是瞽聾,參禪學道自無功。
悟來不費纖毫力,火裏蝍々吞大蟲。’”
宗道者,不知何許人也。往來舒蘄間,多留於投子。性嗜酒,無日不醉。村民愛敬之,每餉以醇醪。居一日,方入浴,聞有尋宗者,度其必送榼至,裸而出,得酒徑去。人皆大笑,而宗傲然不怍。嘗散衣下山,有逆而問者,曰:“如何是道者傢風?”對曰:“袈裟裹草鞋。”“意旨如何?”曰:“赤腳下桐城。”陳退夫初赴省闈,過宗,戲問曰:“衿此行欲作狀元,得否?”宗熟視曰:“無時即得。”莫測其言也。而退夫果以第三名上第。時彥作魁,方悟“無時”之語。
宗見雪竇,而超放自如,言法華之流也。
雪竇初在大陽玄禪師會中典客。與僧夜語,雌黃古今。至趙州柏樹子因緣,爭辯不己。有一行者立其旁,失笑而去。客退,雪竇呼行者至,數之曰:“對賓客敢爾耶?”對曰:“知客有定古今之辯,無定古今之眼,故敢笑。”曰:“且趙州意汝作麽生會?”因以偈對曰:“一兔橫身當古路,蒼鷹纔見便生擒。後來獵犬無靈性,空嚮枯椿舊處尋。”雪竇大驚,乃與結友。或云即承天宗禪師也。
予謂聞此可以想見當時法席之盛也。
晦堂老人嘗以小疾醫寓漳江。轉運判官夏倚公立往見之,因劇談妙道,至“會萬物為自己,及情與無情共一體”,時有犬臥香案下,以壓尺擊犬,又擊香案,曰:“犬有情即去,香案無情自住。情與無情,如何得成一體去?”夏不能答。晦堂曰:“才人思惟,便成剩法,何曾會物為己耶?”老黃竜入滅,道俗請繼主道場。法席之盛,初不減平時。然性真率,不樂從事,五求解去,乃得謝事閑居,而道學者益親。謝景溫師直守潭州,虛大溈以致之,三辭,弗往。又囑江西彭汝礪器資請所以不應長沙之意,晦堂曰:“願見謝公,不願領大溈也。馬祖、百丈已前無住持事,道人相求於空閑寂寞之濱而己。其後雖有住持,王臣尊禮,為人天師。今則不然。挂名官府,如有戶籍之民,直遣伍伯追呼耳。豈可復為也!”
器資以斯言反命,師直由是致書,願得一見,不敢以住持相屈。遂往長沙。葢於四方公卿意合,則千裏應之;不合,則數捨亦不往也。開法黃竜十二年,退居庵頭二十餘年,天下指晦堂為道之所在,葢末世宗師之典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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