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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家类 》 老子衍 》
老子衍
王夫之 Wang Fuzhi
老子 Lao-Tzu
(順治十二年)八月,王夫之撰完《老子衍》。他摒棄了過去註釋《老子》者的陳言,采取“入其壘,襲其輜,暴其恃,而見其瑕”的方法研究《老子》,既對其中的“道”在“物 ”先、“有”生於“無”的唯心論和把矛盾轉化看作是循環往復的形而上學觀點進行了深刻的批判,又改造和吸取了其中某些關於對立面相互轉化的觀念,用來豐富自己的哲學思想。此外,王夫之認為《老子》主張統治者行“無為而治”,可以“節取”,因為統治者於人民睏敝之際,“使測老子之幾,以俟其自復,則有瘥也 ”。
老子衍
自序
昔之註《老子》者,代有殊宗,傢傳異說,逮王輔嗣、何平叔合之於乾坤易簡,鳩摩羅什、梁武帝濫之於事理因果,則支補牽會,其誣久矣;迄陸希聲、蘇子由、董思靖及近代焦竑、李贄之流,益引禪宗,互為綴合,取彼所謂教外別傳者以相糅雜,是猶閩人見霜而疑雪,雒人聞食蟹而剝蟛蜞也。老子之言曰“載營魄抱一無離”,“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衝氣以為和”,是既老之自釋矣。莊子曰“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以為經”,是又莊之為老釋矣。捨其顯釋,而強儒以合道,則誣懦;強道以合釋,則誣道;彼將驅世教以殉其背塵合識之旨,而為蠹來茲,豈有既與!夫之察其悖者久之,乃廢諸傢,以衍其意;蓋入其壘.襲其輜,暴其恃,而見其瑕矣,見其瑕而後道可使復也。夫其所謂瑕者何也?天下之言道者,激俗而故反之,則不公;偶見而樂持之,則不經;鑿慧而數揚之,則不祥。三者之失,老子兼之矣。故於聖道所謂文之以禮樂以建中和之極者,未足以與其深也。雖然,世移道喪,覆敗接武,守文而流偽竊,昧幾而為禍先,治天下者生事擾民以自敝,取天下者力竭智盡而敝其民,使測老子之幾,以俟其自復,則有瘥也。文、景踵起而迄升平,張子房、孫仲和異尚而遠危殆,用是物也。較之釋氏之荒遠苛酷,究於離披纏棘,輕物理於一擲,而僅取歡於光怪者,豈不賢乎?司馬遷曰”老聃無為自化,清淨自正”,近之矣。若“猶竜”之嘆,雲出仲尼之徒者,吾何取焉!歲在旃蒙協洽壯月乙未,南嶽王夫之序。
道可道,非常道。常道無道名可名,非常名。常名無名無名天地之始衆名所出,不可以一名名;有名萬物之母。名因物立,名還生物故常無,欲以觀其妙;常有,欲以觀其徼。邊際也此兩者,同出而異名,異觀同常,則有欲無欲,非分心以應,居中執常,自緻妙徼之觀同謂之玄。玄之又玄,衆妙之門。一章
“可”者不“常”,“常”者無“可”。然據“常”,則“常”一“可”也,是故不廢“常”,而無所“可”。不廢 “常”,則人機通;無所“可”,則天和一。夫既有“始”矣,既有“母”矣,而我聊與“觀”之;“觀”之者,乘於其不得已也。觀幹其”異”,則有無數遷;觀於其“同”,則有者後起,而無者亦非大始也。然則往以應者見異矣.居以俟者見同矣。故食萬物而不屍其仁,入機偽而不逢其銳;知天下之情,不強人以奉己;棄一己之餘,不執故以迷新。是以莫能名其功,而字之曰“衆妙”,蓋其得意以居,開戶而歷百為之生死者,亦甚適矣夫!
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盈,音聲相和,前後相隨。天下之所可知恆也。是以聖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非不令天下知,因其不可知者而已萬物作而弗始,生而弗有,為而弗恃,功成而不居。夫唯弗居,是以不去。二章
天下之變萬,而要歸於兩端。兩端生於一致,故方有“美”而方有“惡”,方有“善”而方有“不善”。據一以概乎彼之不一,則白黑競而毀譽雜。聖人之“抱一”也,方其一與一為二,而我徐處於中;故彼一與此一為壘,乃知其本無壘也,遂坐而收之。壘立者“居”,而坐收者 “不去”,是之謂善爭。
不尚賢,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是以聖人之治,虛其心,以無用用無實其腹,以有用用有弱其志,善入萬物強其骨;植之以俟常使民無知無欲。使夫智者不敢為也。為無為,則無不治。然而物已治矣三章
“爭”未必起於“賢”,“盜”未必因於“難得之貨”,“心”未必“亂”於“見可欲”。萬物塊處而夢妄作,我之神與形無以自平,則木與木相鑽而熱生,水與水相激而漚生;而又為以治之,則其生不息。故陽火進,而既進之位,虛以召陰;陰符退,而所退之物,遊以犯陽。夫不有其反焉者乎?“虛”者歸“心”,“實”者歸“腹”,“弱”者歸“志”,“強”者歸“骨”,四數各有歸而得其樂土,則我不往而治矣。夫使之歸者,“誰氏 ”之子?而執其命者何時也?此可以知爭哉,而不知者不與於此。故聖人內以之沽身,外以之治世。
道衝,“衝”,古本作“盅”,器中虛處而用之或不盈。不期不盈,故或之淵兮,似萬物之宗;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陽用銳而體光,陰用紛而體塵。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誰之子,象帝之先。四章
用者無不盈也,其惟“衝而用之或不盈”乎!用之為數,出乎“紛”、“塵”,入乎“銳”、“光”;出乎“銳”、 “光”,入乎“紛”、“塵”。唯衝也,可銳,可光,可紛,可塵,受四數之歸,而四數不留。故盛氣來爭,而寒心退處,雖有亢子,不能背其宗;雖有泰帝,不能軼其先。豈嘗歆彼之俎豆,而競彼之步趨哉?似而象之,因物之不能違,以為之名也。
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聖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天地之間,其猶橐龠乎?虛而不屈,屈然後仁動而愈出。出已必窮多言數窮,仁則必言不如守中。五章
風生於空,橐待於鼓,相須以成,而器原非用。故同聲不必其應,而同氣不必其求。是以天不能生,地不能成.天地無以自擅,而況於萬物乎?況於聖人乎,設之於彼者,“虛而不屈”而已矣。道縫其中,則魚可使鳥,而鳥可使魚,仁者不足以似之也。仁者,天之氣,地之滋,有窮之業也。
𠔌神不死,呂吉甫曰:有形與無形合而不死是謂玄牝。呂吉甫曰:體合於心,心合於氣,氣合於神,神合於無,合則不死,不死則不生,不生者能生生,是之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綿綿若存,用之不勤。六章
世之死“𠔌神”者無限也,登山而欲弋之,臨淵而欲釣之,入國而欲治之,行野而欲闢之。而“𠔌神”者不容死也,可弋,可釣,可治,可闢,而不先物以為功。疇昔之天地,死於今日;今日之天地,生於疇昔;源源而授之,生故無已,而謂之根。執根而根死,因根而根存。“綿綿”若綴乎!“不勤”若廢乎!因根以利用者,啓“玄牝之門”乎!
天長地久。天地所以能長且久者,以其不自生,不自生物故能長生。物與俱長是以聖人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無私邪?故能成其私。七章
夫胎壯則母羸.實登則莖獲,其不疑天地之羸且獲者鮮也。乃天地不得不食萬物矣,而未嘗為之食。胎各有元,荄各有蕾,遊其虛中,而究取資於自有。聖人不以身犯準,是後之也;不以身入中,是外之也。食萬物而不恩,食於萬物而萬物不怨。故無所施功,而功灌於苴鹵;無所期穗,而德行於曾玄;而乃以配天地之長久。
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處衆人之所惡,人情好高而惡下故幾於道。居善地,心善淵,與善仁,言善信,政善治,事善能,動善時。不著其善,故善夫唯不爭,故無尤。八章
五行之體,水為最微。善居道者,為其微,不為其著;處衆之後,而常得衆之先。何也?衆人方惡之,而不知其早至也。逆計其不爭而徐收之,無損而物何爭?而我何尤?使衆人能知其所惡者之為善,亦將群爭之矣。然而情之所必不然也,故聖人擅利。
持而盈之,持之使盈不如其已;揣而銳之,揣之使銳不可長保。金玉滿堂,莫之能守;固當以不守守之富貴而驕,自遺其咎。功遂身退,天之道也。九章
善盈者唯𠔌乎!善銳者唯水乎!居器以待,而無所持也。順勢以遷,而未嘗揣也。故方盈,方虛,方銳,方錞。其不然也,以天為成遂,而生未息;以天為退,而氣未縮;何信乎?故鴟夷子皮之遁,得其跡也;郭子儀之晦,得其機也;許繇、支父之逝也,得其神也。跡者,以進為進,以退為退。機者,方進其退,方退其進。其唯神乎!無所成而成,無所遂而遂也。雖然,其有退之跡也,神之未忘乎道,遭之未降處於機也。
載營魄營魄者,魂也。載者,魄載抱一,三五一能無離乎?專氣緻柔,能如嬰兒乎?滌除玄鑒,能如疵乎?愛國治民,能無為乎?天門開闔,生之所自出為天門能為雌乎?化至乃受之明白四達,能無知乎?十章
載,則與所載者二,而離矣。專之,致之,則不嬰兒矣。有所滌,有所除,早有疵矣。愛而治之,斯有為矣。闔伏開啓,將失雌之半矣。明白在中,而達在四隅,則有知矣。此不常之道,倚以為名,而兩俱無猜,妙德之至也。
三十輻,共一轂,當其無,轂中空處有車之用。埏埴以為器,當其無,盂中空處有器之用。鑿戶牖以為室,當其無,戶竇空處有室之用。故有之以為利,無之以為用。吳幼清曰:有氣以存身,尤物以生氣十一章
造有者,求其有也。孰知夫求其有者,所以保其無也?經營以有,而但為其無,豈樂無哉?無者,用之藏也。物立於我前,固非我之所得執矣。象數立於道前,而道不居之以自礙矣。陰凝陽融以為人,而衝氣俱其間;不倚於火,不倚於符者遇之。仁義剛柔以為教,而大樸俱其間;不倚於性,不倚於情者遇之。勝負得失以為變,而事會俱其間;不倚於治,不倚於亂者遇之。故避其堅,攻其瑕,去其名,就其實,俟之俄頃,而萬機合於一。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十二章
目以機為機,腹以無機為機。機與機為應,無機者,機之所取容也。處乎目與腹之中者,心也。方且退心而就腹,而後可以觀物。是故濁不可使有心,清不可使有跡。不以禮製欲,不以知辨志,待物自敝而天乃脫然。
寵辱若驚,貴大患若身。何謂寵辱若驚?寵為下,辱至則驚、去則灑然矣。寵至則驚,去之又驚,故較之尤劣得之若驚,失之若驚,是謂寵辱若驚。何謂貴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為吾有身,及吾無身,吾有何患?故貴以身為天下,若可寄天下;愛以身為天下,若可托天下。十三章
衆人納天下於身,至人外其身於天下。夫不見納天下者,有必至之憂患乎?寵至若驚,辱來若驚,則是納天下者,納驚以自滑也。大患在天下,納而貴之與身等。夫身且為患,而貴患以為重纍之身,是納患以自梏也。唯無身者,以耳任耳,不為天下任聽;以目任目,不為天下任視;吾之耳目靜,而天下之視聽不熒;驚患去已,而消於天下,是以為百姓履藉而不傾。
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固自有色聲形之常名,故曰三者此三者不可致詰,繇後則有,詰之則無故混而為一。李約曰:一尚不立,何況於三?其上不皦,未有色聲形以前,不可分晰其下不昧。逮有色聲形以後,反而溯之,瞭然不昧繩繩兮不可名,,有無相禪相續,何有初終?名有則失無,名無則失有復歸於無物。是謂無狀之狀,無物之象,是謂惚恍。迎之不見其首,隨之不見其後。執古之道,以禦今之有。古亦始也,今亦有也。李約曰:虛其心,道將自至,然後執之以禦群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十四章
物有間;人不知其間;故合之,背之,而物皆為患。道無間,人強分其間;故執之,別之,而道僅為名。以無間乘有間,終日遊,而患與名去。患與名去,斯“無物”矣。夫有物者,或輕,或重;或光,或塵;或作,或止;是謂無紀。一名為陰,一名為陽,而衝氣死。一名為仁,一名為義,而太和死。道也者,生於未陰未陽,而死於仁義者與!故離朱不能察黑白之交,師曠不能審宮商之會,慶忌不能攫空塵之隙,神禹不能皙天地之分。非至常者,何足以與於斯!
古之善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識。夫唯不可識,故強為之容:豫兮若鼕涉川;猶兮若畏四鄰;儼兮其若客;呂吉甫曰:不為主也渙兮其若凌釋;敦兮其若樸;曠兮其若𠔌;混兮其若濁;澹兮其若海;泊兮若無止。孰能濁以靜之徐清?孰能安以動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不新成。邵若愚曰:能蔽,能不新,能成十五章
擇妙者衆,繇微而妙者鮮。求通者多,以玄為通者希。夫章甫不可以適越,而我無入越之心,則妙不在冠不冠之中,而敢以冠嘗試其身乎?而敢以不冠嘗試其首乎?又惡知夫不敢嘗試者之越不為我適也,坐以消之,則冰可燠,濁可清,以雨行而不假蓋,以饑往而不裹粻。其徐俟之也,豈果有黃河之不可澄,馬角之不可生哉?天下已如斯矣,而競名者以折銳為功。久矣,其棄故喜新而不能成也!
緻虛極,《開元疏》雲:緻者令必自來,如《春秋》緻師之致是已守靜篤。萬物並作,吾以觀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非我靜之靜曰復命。復命曰常,不可復渝變知常曰明。不知常,妄作兇。知常容,萬變可函容乃公,不私據善公乃全,受物之往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十六章
最下擊實,其次邀虛。最下取動,其次執靜。兩實之中,虛故自然:衆動之極,靜原自復;不邀不執,乃極乃篤。何以明其然也?萬物並作,而蕓蕓者,勢盡而反其所自來也。是故鄧林之葉,可無籌而數;千裏之雨,可無器而量。猶捨是而有作,其不謂之妄手?故無所有事,而天下為我用,其道不用作而用觀。觀,目也。觀而不作,目亦腹矣。
太上,不知有之;其次,親而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貴言。於己不自信,乃不信天下之固然。且不知懲而尚言,是以召侮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十七章
據道於此,疑彼之亦道;據道於彼,疑此之非道:既從而異之,又從而同之,則道亂於二,而苦於一。且亂,且苦,其疑不去。既自以為疑矣,故王者見不親而憂,霸者遇不畏而怖。其疑不釋,遂救之以要言;故始乎詛盟,而終平甲胄。夫使人忘我於自然者,豈其心有不自然哉?信天下之不能越是也,任其遷流而不出於所自來,不爽於所自復,虛贅於天下之上,以待物之自成。是以天下之情,不可因,不可革;太上之治,無所通,無所塞,如老人之師,如盡人之力,而人乃廢然而稱之曰自然。
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傢昏亂,有忠臣。王介甫曰:道隱於無形,名生於不足。李息齋曰:道散則降而生非,偽勝則反而貴道;方其散則見其似而忘其全,及其衰則蕩然無餘而貴其似,此其所以每降而愈下也十八章
桮棬成於匠,而木死於山;罌盎成於陶,而土死於邱。其器是也,而所以飲天地之和者去之也。夫土木且有以飲,而況於人乎?而況於道乎?故利在物而害在己,謂之不全;善在己而敗在物,謂之不公。
絶聖棄智,民利百倍;絶仁棄義,民復孝慈;絶巧棄利,盜賊無有。此三者以為文,不足。呂吉甫曰:文而非質,不足而非全故令有所屬:見素抱樸,少思寡欲,絶學無憂。十九章
“綿綿若存”,其有所屬乎!故魚遊而水乘之,鳥飛而空憑之。含天下之文者,莫大乎素;資天下之不足者,莫大於樸。以為有,而固未親乎用;以為無,而人與天之相親者在此也。綴乎和以致生,是以能長生。離乎和以專用,是以無大用。
唯之與阿,相去幾何?美之與惡,相去若何?人之所畏,不可不畏。荒兮,其未央哉!衆人熙熙,如享太牢,如春登臺。我獨泊葩亞切,無為也兮,其未兆;沌沌兮,如嬰兒之未孩;纍纍兮,若無所歸。衆人皆有餘,而我獨若遺。我愚人之心也哉!俗人昭昭,我獨昏昏。俗人察察,我獨悶悶。衆人皆有以,而我獨頑且鄙。我獨異於人,而貴食母。蘇子繇曰:譬如嬰兒,無所雜食,食於母而已二十章
善惡相傾,繇學而起,故效仁者失智,效智者失仁。既爭歧之,又強合之,方且以為免於憂,而孰知一彼一此者之相去不遠也?則揖讓亦唯,而徵伐亦阿也。憒各封之,取快一區;故飫於大牢,不饗他味;厭於春遊,不願他觀。口目之用一,而所善者萬;心一,而口目之用萬;安能役役以奔其趣捨哉,其唯食於母乎!食於母者,不得已而有食,而未嘗有所不得已也。故荒未央者可盡,而頑鄙可居。雖然,其所食者虛也,因也。天下畏不仁,而我不敢暴;天下畏不智,而我不敢迷。以雪遁者,唯恐以跡;以棘行者,唯恐以罥。蟺婉輕微,而後學可絶;學可絶,而後生不損而物不傷。
孔德之容,惟道是從。道之為物,惟恍惟惚。惚兮恍兮,其中有象;恍兮惚兮,其中有物。窈兮冥兮,其中有精;其精甚真,其中有信。自今及古,其名不去,以閱衆甫。王輔嗣曰:閱自門而出者,一一而數之,言道如門,萬物皆自此往也吾何以知衆甫之狀哉?以此。二十一章
兩者相耦而有“中”。“恍惚”無耦,無耦無“中”。而惡知介乎耦,則非左即右,而不得為“中”也?“中”者,入乎耦而含耦者也。雖有堅金,可鍛而液;雖有積土,可漂而夷;然則金土不能保其性矣。既有溫泉,亦有寒火;然則水火不能守其真矣。不銑而堅於金,不厚而敦於土,不暄而炎於火,不潤而寒於水者,誰耶?閱其變而不遷,知其然而不往;故真莫尚於無實,信莫大於不復,名莫永於彼此不易,而容莫美於萬一不殊。私天之機,棄道之似,夫乃可字之曰“孔德”。
麯則全,枉則直,窪則盈,敝則新,少則多,多則惑。雖立對待,固尚往來是以聖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不自伐,故有功;不自矜,故長。夫唯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古之所謂麯則全者,豈虛言哉!誠全而歸之。二十二章
事物之教,有來有往。迎其來,不如要其往;追其往,不如俟其來。而以心日察察於往來者,則非先時,而即後時。先既失後,後又失先,勞勞而愈不得;故小智日見其餘,大智日見其不足。大道在中,如捕亡子而喪傢珍,瞀然介馬以馳,終日而不遇,則多之為惑久矣。一曰衝,衝曰常。守常,用衝,養麯為全,明於往來之大數也。
希言自然。故飄風不終朝,驟雨不終日。孰為此者?天地。天地尚不能久,而況於人乎?故從事於道者,同於道;德者,同於德;失者,同於失。同於道者,道亦樂得之;同於德者,德亦樂得之;同於失者,失亦樂得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唯真知道,則一切皆信為自然二十三章
天地違其和,則能天,能地,而不能久。人違其和,則能得,能失,而不能同。暢於陽,鬱於陰;暢於陰,鬱於陽。言過則跲,樂極則悲;一心數變,寢寐自驚。不知廣大一同,多所不信,坐失常道,何望自然哉?凡道皆道,凡德皆德,凡失皆失。道德樂遊於同,久亦奚渝?喜怒不至,何風雨之愆乎?
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見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無功;自矜者不長。其在道也,曰:餘食贅形。行、形通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二十四章
心彌急者機彌失,是彌堅者非彌甚。前機已往,追而綴之,如食已飫而更設。後機未至,強而屬之,如形已具而更駢。道數無窮,執偏執餘以盡之,宜其憎乎物,而傷乎己也。
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鐘士季曰:廓然無耦曰獨立,古今常—曰不改,無所不在曰周行,所在皆通曰不殆可以為天地母。可以為者,天下推之而不歉也,非有心於天下吾不知其名,不可名,故不知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域中有四大,而人居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十五章
形象有間,道無間。道不擇有,亦不擇無,與之俱往。往而不息於往,故為逝,為遠,與之俱往矣。住而不悖其來,與之俱來,則逝遠之即反也。道既已如斯矣,法道者亦乘乘然而與之往來。而與之往來者,守常而天下自復,蓋不憂其數而不給矣。“栽營魄,抱一而不離”,用此物也。近取之身,為艮背而不為機目;遠取之天地,為大製而不為剸割;故可以為天下王。
重為輕根,靜為躁君。韓非曰:製在己曰重,不寓位曰靜;呂吉甫曰:迫而後動,感而後應,不得已而後起,則重矣;無為焉,則靜矣是以君子終日行不離輜重。雖有榮觀,燕處超然。奈何萬乘之主,而以身輕天下?輕則失根,躁則失君。二十六章
有根則有莖,有君則有臣。雖然,無寧守其本乎!一息之頃,衆動相乘,而不能不有所止。道不滯於所止,而因所止以觀,則道之遊於虛,而常無間者見矣。惟不須臾忍,而輕以往,則應在一而違在萬,恩在一隅而怨在三隅,倒授天下以柄,而反製其身。故夏亡於牧宮之造,周衰於徵漢之舟。以仁援天下而天下溺,以義濟天下而天下陷,天下之大,蕩之俄頃,而況吾身之內僅有之和乎?
善行無轍跡,善言無瑕謫;善行不蹠實,善言不執美善數不用籌策;籌策得小忘大善閉無關楗而不可開,呂吉甫曰:我則不闢,孰能開之善結無繩約而不可解。無係無離,如母之於子是以聖人常善救人,故無棄人;常善救物,故無棄物。是謂襲明。故善人者,不善人之師;不善人者,善人之資。不貴其師,不愛其資,雖智大迷,是謂要妙。二十七章
我之有明,非明也,又況投明於物,絜其長短以為耀乎?故鳥窒於實,蚓睏於空,魚窮於陸,固其獲,而未知不得者之可為得也。我欲勝之,勿往絜之。萬物飾其形以相求,或逃其美以相激,鹹潛測其根柢,掩而有之,則物投我而我不投物。衆實求給,一虛無間,故善惡之意消,而言行閉結之所攝者,要妙不可窺矣。
知其雄,守其雌,呂吉甫曰:和而不倡為天下谿。為天下溪,常德不離,復歸於嬰兒。知其白,守其黑,為天下式。為天下式,常德不忒,復歸於無極。無不極而無極知其榮,守其辱,為天下𠔌。為天下𠔌,常德乃足,復歸於樸。呂吉甫曰:守之以為母,知之以為子樸散則為器,聖人用之,則為官長,用其未散故大智不割。二十八章
或雌或雌,或白或黑,或榮或辱,各有對待,不能相通,則我道蓋幾於窮,而我之有知有守亦不一矣。知者歸清,守者歸濁,兩術剖分,各歸其肖,遊環中者可知已。然致意於知矣,而收功於守,則何也?賓清而主濁,以物極之必反,反者之可長主也。故嬰兒可壯,壯不可稚;無極可有,有不可無;樸可琢,琢不可樸。然聖人非於可不可斤斤以辨之。環中以遊,如霖雨之灌蟻封,如原燎之灼積莽,無首無尾,至實至虛,製定而清濁各歸其墟,赫然大製而已矣。雖然,不得已而求其用,則雌也,黑也,辱也,執其權以老天下之器也。
將欲取天下而為之,吾見其不得已。天下神器,天下雖器也,神常流蕩之不可為也,不可執也。為者敗之,執者失之。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夫物或行或隨;或噓或吹;或強或羸;或載或隳。皆神使之然是以聖人去甚,去奢,去泰。二十九章
天下在我,吾何取?我在天下,吾何為,天下如我,吾何欲?我如天下,吾何執?以我測天下,天下神。以天下遇我,天下不神。不神者使其神,而天下亂。神者使其不神,而我安。故窮天下以八數,而去我之三死,則炎火焚林而可待其寒,巨浸滔天而可視其暵。水火失其威,金石喪其守,況有情之必窮而有氣之必縮者哉?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其事好遠。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後,必有兇年。善有果而已,不以取強。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驕。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強。雖在必用兵之時,禍發必剋,猶當以五者居心物壯則老,是謂不道,不道早已。三十章
最下用兵以殺,其上用兵以生。夫以生生者且贅,而況殺生乎?人未嘗不生,而我何勸?又況夫功之門為害之府也,人未嘗不生,不能聽其生;物未嘗不殺,不能恃其殺。須臾之不忍,而自命為果,不已誣乎?故善禁暴者,俟其消,不摧其息;善治情者,塞其息,不強其消;善貴生者,持其消息之間,不犯其消息之衝;雖有患,不至於早已。
夫兵者,不祥之器,物或惡之,故有道者不處。君子居則貴左,用兵則貴右。兵者不祥之器,非君子之器,不得已而用之,恬淡為上。勝而不美,而美之者,是樂殺人。夫樂殺人者,則不可得志於天下矣。吉事尚左,兇事尚右。偏將軍居左,上將軍居右,言以喪禮處之。殺人之衆,以悲哀泣之,戰勝以喪禮處之。三十一章
與其悲之於後,何如忘之於先;與其以兇禮居功,何如以吉道處無功之地。不能先機,不能擇吉,不能因間以有餘,所謂“彼惡知禮意”者也。
道常無名王輔嗣曰:道無形不係,常不可名樸雖小,天下莫能臣。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賓。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民莫之令而自均。始製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將知止,知止可以不殆。譬道之在天下,猶川𠔌之於江海。川𠔌能成江海,江海不能反川𠔌。道散而為天下,天下不能反而為道三十二章
因於大始者無名,止於己然者有名。然既有名而能止之,則前名成而後名猶不立,過此以往,仍可為大始。天地,質也;甘露,衝也;升於地而地不居功,降自天而天不終有,是既止以後之自然,且莫令而自均,後天之衝,合於先天,況夫未始有夫有止者乎?
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勝人者有力,自勝者強。知足者富。強行者有志。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壽。富者不必有志,有志者不能乎富。久者有極,壽者無終三十三章
以氣輔氣,以精輔精,自謂“不失其所”,而終歸於敝,豈但單豹之喪外,張毅之喪內哉?蓋智揣力特以奔其志,有 “所”而不能因自然之”所”於無所失也。夫見其精氣之非有餘,可謂之死;而其中之婉如處女縈如流雲者、微妙玄通者未嘗亡也。非真用其微明,以屈伸於衝和之至,若抱而不離者,何足以與於斯哉?故有虞氏之法久,而泰氏之道壽;中士之算長,而有道者之生無極;言此者,以紀重玄之績也。
大道泛兮,其可左右。萬物恃之以生而不辭,功成而不有。衣養萬物而不為主,可名於小;萬物歸焉而不為主,可名為大。以其終不自為大,可名而不為曰終不為故能成其大。三十四章
誰能以生恩天地乎,則誰能以死怨天地。天地者,與物為往來而聊以自壽也。天地且然,而況於道?荒荒乎其未有畔也,脈脈乎其有以通也;故東西無方,功名無係,賓主無適,己生貴而物生不逆。誠然,則不見可欲,非以窒欲也;迭與為主,非以辭主也。彼亟欲成其大者,惡足以知之!
執大象,天下往。往而不害,呂吉甫曰:雖相忘於道術,而未嘗相離安平泰。樂與餌,過客止。道之出口,淡乎其無味,視之不足見,聽之不足聞,用之不足既。三十五章
蛇之製在項,人之製在限。係其項,則廢其螫;”艮其限”,則“列其夤”矣。其象甚微,製之甚大。故清虛者物之湊,而重濁者物之司也。不棄其司,不奔其湊;於空得實,於實得空;扼其重濁,以致其清虛。嘗試念之:樂作餌熟,則雖有遄行之客,而遊情以止,非以其歸於情耶?所謂“常有欲以觀其徼”也。然項之與限,非有情者也。無情者不可強納有情以為之主,則衝淡晦寂而用無方,斯亦無欲之至矣。始乎重濁,反乎清虛;得乎清虛,順乎重濁;有欲無欲,而常者未有變焉;斯執大象者之所獨得與!
將欲歙之,必故張之;將欲弱之,必故強之;將欲廢之,必故興之;將欲取之,必固與之。固者,表裏堅定,終始不異是謂微明。王元澤曰:鬼神之幽將不能窺,而況於人柔弱勝剛強。魚不可脫於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李息齋曰:此聖人製心奪情之道三十六章
函道可以自適,抱道可以自存,其如魚之自遂於淵乎!有倚有名,唯恐不示人,則道滯而天下測其窮。無門無毒,物望我於此而已。不以此應之,則天下其無如我何矣。無如我何,而天下奚往?是故天下死於道,而遭常生天下,用此器也。
道常無為而無不為。侯王若能守之,萬物將自化。化而欲作,吾將鎮之以無名之樸。鎮之以無名之樸,夫將不欲。不欲以靜,天下將自正。化者歸徼,正者歸妙三十七章
藏樸者,終古而有器之用;見樸者,用極於器而止矣。故無名與有名為侶,而非能無也。畏其用而與有名為侶,故並去其欲。嬰城以守國者,不邀折衝之功;閉閣以守身者,不為感帨之拒;知物之本正,而不敢正之以化也。其為道也,測之於重玄而反淺、闓之於妙門而反深。以為無用,而有用居然矣;以為有用,而無用居然矣。終日散而未始不盈,徽息通而蠕然似有。兩壘立而善守其間,兩端馳而善俟其反,則樸又何足言,而玄又何足以盡之哉?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上德無為而無以為;下德為之而有以為。為之於無曰無以為,為之於有曰有以為上仁為之而無以為;上義為之而有以為。上禮為之而莫之應,則攘臂而扔之。故失道而後德,失德而後仁,失仁而後義,失義而後禮。夫禮者,忠信之薄,而亂之首。前識者,明非在內,取前境而生,謂之前識道之華,而愚之始。是以大丈夫處其厚,不居其薄;銳而捷得名者為薄,退而養衆始者為厚處其實,不居其華。故去彼取此。三十八章
虎豹之行,進而前,則不能顧其卻。新木之植,盛其華,則不能固其根。然不能無所前矣,無已,其以樸者前乎!前者犯難,卻者觀變。以犯難者,敦重而不驚;以觀變者,因勢而徐辨。故不以識之銳抵天下之巇。何也?以失主樂取夫美名而昵之,以背衆美之涵也,是德、仁、義、禮之可名而不常者也。故出而逾華,反而逾薄。唯先戒其前者,為能不德而德,無為以為。嚴君平雲:“至至而一不存。”豈不存哉?誠無以存之。
昔之得一者:天得一以清;地得一以寧;神得一以靈;𠔌得一以盈;𠔌虛而受萬,故曰盈萬物得一以生,王侯得一以為天下正。其致之也,謂天無以清,將恐裂;地無以寧,將恐廢;神無以靈,將恐歇;𠔌無以盈,將恐竭;萬物無以生,將恐滅;侯王無以正,將恐蹶。故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基。是以侯王自稱孤、寡、不𠔌。此非以賤為本邪?非乎?故緻數輿無輿。是故不欲琭琭如玉,珞珞如石。李息齋曰:輪蓋輻軫,會而為車,物物有名,而車不可名。仁義禮智,合而為道,仁義可名,而道不可名。苟有可執,使其跡外見,貴者如玉,賤者如石,可以指名,而人始得貴賤之矣三十九章
愚者仍乎“一”,而不能“以”;智者日“以”之,而不能“一”。“以”者失“一”也,不“一”者無“以”也。 “一”含萬,入萬而不與萬為對。“以”無事,有事而不與事為麗。而況可邀,而況可執乎?是以酒熟而酤者至,捨葺而行者休。我不“得一”,而姑守其濁,以為之筐橐,而後“一”可“緻”而不拒。夫貴賤高下之與“一”均,豈有當哉?乃貴高者功名之府,而賤下者未有成也。功立而不相兼,名定而不相通,則萬且不盡,而況於“一”?故天地之理虧,而王侯之道喪。以大“輿”載天下者,知所取捨久矣。
反者道之動;方往方來之謂反。氣機物化,皆有往來,原於道之流蕩,推移吐納,妙於不靜弱者道之用。堅強則有倚而失用,非道也。道之用,以弱動而巳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道息於無,非反乎?迭上者,非動乎?趙志堅曰:物雖未形,已有是氣。天地萬物從一氣而生,一氣從道而生四十章
流而或盈,滿而或止,則死而為器。人知器之適用,而不知其死於器也。若夫道.含萬物而入萬物,方往方來,方來方往,蜿蟺希微,固不窮已。乃當其排之而來則有,當其引之而去,則托於無以生有,而可名為無。故於其“反”觀之,乃可得而覿也。其子為光,其孫為水,固欲體其用也實難。夫迎來以強,息往以弱,緻“用”於“動”,不得健有所據,以窒生機之往來;故用常在“弱”,而道乃可得而“用”也。“動”者之生,天之事。 “用”者之生,人之事。天法道,人法天,而何有於強?然而知道體之本動者鮮矣。唯知“動”則知”反”,知“反”則知“弱”。
上士聞道,勤而行之;中士聞道,若存若亡;下士聞道,大笑之。不笑不足以為道。故建言有之:明道若昧;進道若退;夷道若類;在牛為牛,在馬為馬,類也。我道大似不肖,何類之有?然唯非馬非牛,而亦可馬可牛,何不類之有上德若𠔌;廣德若不足;建德若偷;質真若渝;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呂吉甫曰:淪於小測,反於大通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常名不可名夫唯道,善貸且成。四十一章
有善貸者於此,則人將告貸焉,而彼非執物以賜之也。夫道,亦若是而已矣;然我未見物之告貸於道也。何也?物與道為體,而物即道也。物有來有往,有生有反,日飲於道,而究歸於未嘗或潤;日燭於道,而要反於未之有明。無潤無明,物之小成;不耀不流,道用自極。故欲勤,而莫緻其力;欲行,而不見其功。蓋“味”、“退”、“辱”、“偷”之名,非虛加之也。然而受之不辭者,且得不謂之上士乎?
道生一,衝氣為和一生二,,既為和矣,遂以有陰陽。衝氣與陰陽為二二生三,陰陽復二而為三三生萬物。萬物負陰而抱陽,衝氣以為和。人之所惡,唯孤、寡、不𠔌,而王公以為稱。故物或損之而益,或益之而損。人之所教,我亦教之。至道不在言,感觸可爾強梁者不得其死,吾將以為教父。四十二章
當其為道也,函“三”以為“一”,則生之盛者不可窺,而其極至少。當其為生也,始之以“衝氣”,而終之以“陰陽”。陰陽立矣,生之事繁,而生之理亦竭矣。又況就陰陽之情纔,順其清以貪於得天,順其濁以堅於得地,旦吸夕餐,嘔酌充悶以炫多,而非是則惡之以為少,方且陰死於濁,陽死於清,而詎得所謂“和”者而仿佛之乎?又況超於“和”以生“和”者乎?有鑒於此,而後知無已而保其少,“損”少緻“和”,損“和”得“一 ”。夫得“一”者無“一”,緻“和”者無緻。散其黨,遊其宮,陰陽在我,而不叛其宗,則“益”之最盛,何以加哉!
天下之至柔,馳騁天下之至堅。無有入無間,吾是以知無為之有益。不言之教,無為之益,天下希及之。四十三章
適燕者北馳,適粵者南騁;而無適之駕,則常得其夷而無所阻,轢踐百為而無所牾。以觹解者,不能解不糾之結;以斧析者,不能析無理之薪。苟知實之有虛,因而襲之,則祈距萬變,而我志無不得。夫炫其“堅”而修備,測其“間”而抵隙音多矣,道之所以終隱於“可道”也。
名與身孰親?身與貨孰多?得與亡孰病?甚愛必大費;多藏必厚亡。故知足不辱,知止不殆,薛君采曰:樂今有之已多、無求翼辱?懼後益之有損,知幾奚殆可以長久。四十四章
所謂至人者,豈果其距物以孤處哉?而坐視其變,知我之終無如物何,而物亦終無如我何也。故“辱”有自來,而“ 辱”或無自來;”殆”有自召,而“殆”或不召而至。然而以“身”捷得其眚而受其“名”,則不如無居之為愈也。故謂之善愛“名”而善居“貨”,善襲“得”而善遣“亡”。“得”之於“身”,聽然以消陰陽之沴;得之於天下,泮然以斃虎兕之威。
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衝,其用不窮。大直若屈,大巧若拙,大辯若訥。寒勝躁,靜勝熱。勝音升。葉夢得曰:知其所勝,孰往而不可為清靜為天下正。為天下正,則天下自正。若欲正天下,益其寒熱矣四十五章
陰陽交而人事煩,人事煩而功名著。故喜於有為者,其物之盈而往附之。已盈而往附焉,必損於己,遂思以勝之;我見其寒而趨火,熱而飲冰,徒自睏也。彼豈樂有此患哉?始亦以附彼者之易於求盈,而不知其至此也。而早嗇於己,不驚於物,則陰陽方長,而不附之以為功名。始於不依,終於不競,天下正矣,而我若未有功。故貌見不足,而實享其有餘。誠享矣,而又奚恤於貌之不足?
天下有道,卻走馬以糞。天下無道,戎馬生於郊。禍莫大於不知足;咎莫大於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四十六章
禍發於方寸,福隱於無名。一機之動如蟻穿,而萬殺之爭如河决。故有道者,不為福先,而天下無禍。豈強窒之哉?明於陰陽之亢害,而樂遊於大同之圃,安能以己之已知,犯物之必害者乎?
不出戶,知天下;章安曰:出戶則離此而有知不窺牖,見天道。章安曰:窺牖則即彼而有見其出彌遠,其知彌少。是以聖人不行而知,不見而明,不為而成。四十七章
道盈於嚮背之間。有所嚮,斯有所背矣。無所嚮,無所背,可名之中。乃使人貿貿然終日求中而不得,為天下笑。無已,姑試而反之。反非中也.而漸見其際。有欻乎,如光之投隙;有約乎,如絲之就絡。物授我知而我不勤,乃知昔之逐亡子而追奔馬者,勞而愚矣。非然,則天下豈有“不行而知,不見而名,不為而成”者哉?
為學日益,為道日損。損之又損,以至於無為。無為而無不為。取天下常以無事,及其有事,不足以取天下。天下不可取,繇天下之與我謂之取爾四十八章
損於有者,益於無。去其所取,全其未有取。未有取,則未有失。故賓百為,而天下來賓。猶且詹詹然以前識之得為墨守,則日見益而所失者積矣。故月取明於日,明日生而真月日死。安能捨此無盡藏,以取恩於天下之耳目哉?夫天下無窮,取者恩而失者怨,取者得而失者喪,此上禮之不免於攘臂,而致數輿之無輿也。
聖人常無心,以百姓心為心。善者,吾善之;不善者,吾亦善之;德善。信者,吾信之;不信者,吾亦信之;德信。聖人在天下,歙歙焉,為天下渾其心,百姓皆註其耳目,聖人皆孩之。四十九章
即有聖人,豈能使天下之皆孩邪?一生二而有陰陽,有陰陽而有性情,有性隋而有是非。夫性情之凝滯以幹陰陽之肖者而執之,將遂以為常乎?常於此者,不常於彼矣。唯執大常以無所常,故恣陽亢陰凝之極,而百姓可坐待其及,我為焦土,百姓為灌潦;我為和風,百姓為笙竽。有漬而不受,有聲而不留,則善之來投,若稚子學語於翁嫗之側,而況夫不善之註耳目者乎?嗚呼!天下之有目而註者多矣,與之為目者,則亦註也。聖人不為目,而天下自此孩矣。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動之於死地,亦十有三。蘇子繇曰:生死之道九,而不生不死之道一夫何故?以其生之厚。蓋聞善攝生者,路行不遇兕虎,入軍不被甲兵;兕無所投其角,虎無所用其爪,兵無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無死地。五十章
有死地,無生地。無地為生,有地為死。試效言之矣。人之生也,神捨空而即用,形拔實以營虛,非其出乎?迨氣與空為宅,形與壤為質.則死者非其入乎?雖然,既有生矣,遂以其出者為可繼也,引緒旁生,據地而遊,則死固死於靜.生亦死於動。死於動者,能不靜,而不能靜於動也。靜於動,則動於靜,動靜兩用而兩不用。靜於動,則動可名為靜;可名為靜,靜亦樂得而歸之;所謂“守靜篤”者此也。動於靜,則靜可名為動;可名為動,靜與周旋而不死;所謂“反者道之動”者此也。故有地者三,無地以為地者三,鶩於地不地而究以得地者三。此自九而外,一之妙所難言與!然而攝生者其用在動,之死者其用亦動。何以效之?攝生者以得地為憂,動而離之。之死者以不得地為憂,動而即之。彼雖日往還於出入之間,而又惡知動哉?則甚矣,地之可畏也!兕虎之攫,必按地以為威;甲兵之殺,必爭地以製勝。遇無地者,則皆廢然而喪其殺機。殺不在彼,死去於我,禦風音所以泠然善,雲將所以暢言遊也。
道生之,德畜之,道之用曰德物形之,勢成之。皆道之自然是以萬物莫不尊道而貴德。道之尊,德之貴,夫莫之命而常自然。故道生之,德畜之;長之育之;成之熟之;養之覆之。陸希聲曰:稟其精謂之生,含其氣謂之畜,遂其形謂之長,字其材謂之育,權其成謂之亭,量其用謂之毒,保其和謂之養,獲其生謂之覆生而不有,為而不恃,長而不宰。是謂玄德。五十一章
道既已生矣,而我何生?道既已畜,且覆之矣,而我何為?而我何長?鄰之人炊其囷粟以自飽,施施然曰我食之,夫誰信哉?乃彼未嘗食於我.而未嘗不食於此也。我唯灼而知之,順而襲之,天下不相知而德我,我姑不得已而德之。物者形矣,勢者成矣。雖灼知之,不名言之;雖順襲之,不易置之;雖德我者不相知,終古而信之;亦可因萬物之不相知也,而謂之玄德矣。
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既得其母,以知其子,復守其母,沒身不殆。塞其兌,閉其門,終身不勤。開其兌,濟其事,終身不救。見小曰明,守柔曰強。用其光,復歸其明,無遺身殃;是為襲常。五十二章
言“始”者有三:君子之言始、言其主持也;釋氏之言始,言其涵合也;此之言“始”,言其生動也。夫生動者氣,而非徒氣也。但以氣,則方其生動於彼,而此已枵然矣。盈於彼,不虛於此;先天地生,而即後天地死;其息極微,用之無跡。小且無所執,而況於大?弱且不必“ 用”,而況於“強”?將孰從而致吾“見”與“守”乎?故方其“守”而“知”,“知”之在“守”;方其“知”而“守”,”守”之在“知”。生息無窮,機漾於渺。欲執之而已逝矣,欲審之而已遷矣,欻忽蕭散,何所為“常”?於其不“常”,而陰屍其“常”,豈復在“子””母”之涯涘邪?不然,以己之知與力,有涯之用,追隨“子””母”之變,末見其免於殃也。
使我介然有知,行於大道,唯施是畏。大道甚夷,而人好徑。朝甚除,田甚蕪,倉甚虛;服文采,帶利劍,厭飲食,財貨有餘;是為盜竽。非道也哉!疾周末文勝五十三章
天下不勝“知”也。“知”而“施”之,則物之情狀死於己之耳目,而耳目亦將死於情狀矣。然則將去知乎?而知亦無容去也。有知者,有使找知者。知者自謂久知,而使我知者用其“介然”而已。知“介然”之靡常,則己無留好。己無留好,而天下不羨其留,雖施不足畏,而況於知?俄頃之光,而終身之據;已尚之物,亦從而尚之。莽、操之奉堯、舜為竽,黃巾、赤眉之奉湯、武為竽,與陰陽之沴奉凝滯之衝氣以為竽而盜其生等也。道之不可以“介然”行也,如斯夫!
善建者不拔,呂吉甫曰:建之以常無有善抱者不脫,呂吉甫曰:抱神以靜子孫以祭祀不輟。修之於身,以善建善抱者修之其德乃真;修之於傢,其德乃餘;修之於鄉,其德乃長;修之於邦,其德乃豐;修之於天下,其德乃普。故以身觀身,以傢觀傢,以鄉觀鄉,以邦觀邦,以天下觀天下。吾何以知天下然哉?以此。五十四章
以己與天下國傢立,則分而為朋矣。彼朋“建”,則此朋“拔”;彼朋“抱”,則此朋“脫”。然而有道者,豈能強齊而並施之哉?事各有彤,情各有狀,因而觀之,可以無爭矣。而流動於情狀之中,因其無可因,以使之自因者,所謂“知之以此”也。方且無“身”,而身何“觀 ”?方且無鄉、邦、天下,而我又何“觀”?方且無之,故方且有之。析於所自然,而摶於所不得已,則匪特“朋亡”,而己物相見之真,液化脈函,固結以壽於無窮,是謂“死而不亡”。
含德之厚,比於赤子。毒蟲不螫,猛獸不據,攫鳥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朘作,精之至也。終日號而不嗄,和之至也。由斯以觀,則人無日不精,無所不和。以此立教,猶有執墮地一聲為本來面目者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求益其生,是為災祥心使氣曰強。氣自精和,使之剛躁物壯則老,謂之不道,不道早已。五十五章
以一己受天下之無涯,不給矣。憂其不給,將奔心馳氣,內爭而外渝。然且立德以為德,吐為外景,而不知中之未有明也。含而比於赤子者,德不立德;德不立德,而取捨無跡;無跡則“和”。不立德以為德,則陰陽歸一,陰陽歸一則“精”。如是者,大富不資,大勁不折,而猶有“使氣”“益生”之患乎?故閉之戶牖,無有六合;守之酣寢,無有風雷;至人無涯之化,赤子無情之效也。
知者不言,言者不知。非特不使人窺其喜怒,亦且使道無間於合離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故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即之則大似不肖,違之又不出於此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雨不能濡空使有生,日不能暵空使有熱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貴賤者名也,繇貴有賤。無名則無貴而無賤故為天下貴。嚴君平曰:五味在口,五音在耳,如甘非甘,如苦非苦,如商非商,如羽非羽,而易牙、師曠能別之。音味尚爾,況妙道乎?至人之遊處,顯則與萬物共其本,晦則與虛無混其根,語默隨時而不殊,卮言日出而應變,足以謂之玄同也五十六章
夫將同其所同,則亦異其所異。同者我貴之,而或賤之;異者我賤之,而或貴之,何也?以我之貴,知或之賤;以我之賤,知或之貴也。唯不犯物者,物亦不犯我。非不犯也、物固莫能犯之也。因而靡之,坐而老之,使明如列炬,暗如窌土,銳如幹將,紛如亂絲,一聽其是非之無極,終不爭同己以為貴,乃冒天下之上,以視天下短長之命。玄乎!玄乎!而何言之足建乎?
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吾何以知其然哉?以此:天下多忌諱,而民彌貧;人多利器,國傢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故聖人云:我無為,而民自化;我好靜,而民自正;我無事,而民自富;我無欲,而民自樸。五十七章
天下有所不治,及其治之,非“正”不為功。以“正”正其不正,惡知正者之固將不正邪?故“正”必至於“奇”,而治國必至於“用兵”。夫無事者,正所正而我不治,則雖有欲為奇者,以無猜而自阻,我乃得坐而取之。彼多動多事者則不然,曰“治者物之當然,而用兵者我之不得已也”。方與天下共居其安平之富,而曰不得已,是誰詒之戚哉?故無名無器,無器無利,無利無巧,無巧則法無所試。故欲弭兵者先去治。
其政悶悶,其民淳淳;其政察察,其民缺缺。是以聖人方而不割,廉而不劌,直而不肆,光而不耀。禍兮福之所倚,福兮禍之所伏。孰知其極?其無正也。嘗試周旋回翔於理數之交,而知其無正邪,彼察察然迓福而避禍者,則以為有正正複為奇,善復為妖。人之迷,其日固久。五十八章
果其無“正”耶,則聖人何不並“方”“廉”“直”“光”而去之,去者必矯,今之矯,後之所矯也。弓之張也弣外,則其弛也弣內。然則天下遂無一或可者與?聖人知其無正,則亦知其無奇,而常循其衝。“人之所畏,不敢不畏”,則善人不能操名以相責。“天下註目,我皆孩之”,則不善人不能立壘以來爭,是故遠“割”“劌”“肆”“耀”之傷,而作“方”“廉”“直”“光”之保,則氣數失其善妖,而奇正忘於名實。不然,避禍而求福於容,容亦迷而速其妖爾。
治人事天,莫若嗇。夫為嗇,是謂早服;早服謂之重積德;韓非曰:思慮靜,故德不去;孔竅虛,則和氣日入重積德則無不剋;無不剋則莫知其極;莫知其極,可以有國;有國之母,可以長久;是謂深根固柢,長生久視之道。五十九章
“人”之情無盡,取而“治”之,則不及情者多矣,“天”之數無極,往而“事”之,則無可極者遠矣。以其敝敝,從其浩浩,此冀彼之恩,而彼冀望此以為怨。怨不可以有國,而敝敝窮年,亦“根”敗“柢”枯,而其”生”不延。迨其不延,悔而思“服”,豈不晚與!守之圜中,鮮所“治”,鮮所“事”。情萬而情情者一,數萬而數數者並一不存。或疑其吝而不德,而不德之德,天人無所邀望於始,則亦無所怨恫於終。而批卻導窾,數給不窮者,寧有訖乎?故牡之觸有窮,而牝之受無所止。“重積德”者,天下歆其受而歸我,席虛以講天下,此“有國”之與“長久”兩難並者,而並之於此。並之於此,則豈有不並於此者哉?
治大國,若烹小鮮。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傷人;非其神不傷人,聖人亦不傷人。夫兩不相傷,故德交歸焉。六十章
動天下之形,猶餘其氣;動天下之氣,動無餘矣。“烹小鮮”而撓之,未嘗傷小鮮也,而氣已傷矣。傷其氣,氣遂逆起而報之。夫天下有“鬼神”,揉治亂於無形;吾身有“鬼神”,燥生死於無形。殺機一動,竜蛇起陸,而生德戕焉。靜則無,動則有,神則“傷人”,可畏哉!“ 載營魄抱一而不離”,與相保於水之未波。豈有以治天下哉?“莅”之而已。
大邦者下流,天下之牝,天下之交也。牝常以靜勝牡,以靜為下。靜以居下,厚德載物故大邦以下小邦,則取小邦;小邦以下大邦,則取大邦。故或下以取,或下而取。大邦不過欲兼畜人,小邦不過欲入事人。夫兩者各得其所欲,大者宜為下。六十一章
道莫妙於受。受而動,是名受而實不受也。欲受而動,是實受而名不受也。天下相報以實,而相爭以名,陰陽之於人固然,況人事乎?語其極,則欲“兼畜人”,非能畜人;欲“入事人”,非能事人。何也?實元動也,況欲之而又不能靜乎?愈大則愈可受。人能為陰陽之歸,其處下尤甚。靜其欲,靜其動,江海之所以為百𠔌王也。
道者萬物之奧。善人之寶,不善人之所保。美言可以市尊,尊行可以加人。不善人保之,善所以貴。然可市而不市,可加而不加,斯乃為奧人之不善,何棄之有?故立天子,置三公,雖有拱璧以先駟馬,不如坐進此道。古之所以貴此道者何?不曰:求以得,有罪以免邪?故為天下貴。六十二章
繇此驗之,則有道者不必無求,而亦未嘗諱罪耶?無求則亢,諱罪則易污,有道者不處。天下皆在道之中,善不善者其化跡,而道其橐籥。是故無所擇,而聊以之深其息。知有所擇也,是天子三公之為貴,而拱璧駟馬之為文矣,豈道也哉?時有所求,終不懷寶以自封;或欲免罪,終不失保以孤立。和是非而休之以天鈞,天下皆同乎道,而孰能賤之?
為無為,事無事,味無味。大小多少,報怨以德。呂吉甫曰:歸於無物,故可以大。可以小,可以多,可以少圖難於其易,為大於其細;天下難事,必作於易,天下大事,必作於細。是以聖人終不為大,故能成其大。夫輕諾必寡信,多易必多難。是以聖人猶難之,故終無難矣。六十三章
憤興長養者,人之所見“大”也。恩怨酬酢者,人之所見“難”也。秋脫之葉,春之所榮;重雲之屯,雨之所消;非果為“大”而為“難”,審矣。道其猶水乎!微出於險,昌流非盈。盈,循末而見其盈,不知其始之有以持之也。如是,則聖人勞矣乎!而能不勞者,托於無也。無 “大”則若“細”,無“易”則若“難”,保其無而無往不得。所難者,保無而已矣。
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謀。其脆易泮,其微易散。道自有此四幾為之於未有,治之於未亂。合抱之木,生於毫末;九層之臺,起於纍土;千裏之行,始於足下。既合抱而仍有毫末,既九成而仍資纍土,雖千裏而不過足下為者敗之,執者失之。蘇子繇曰:與禍爭勝,與福生贅,是以禍不救而福不成是以聖人無為,故無敗;無執,故無失。民之從事,常於幾成而敗之。慎終如始,則無敗事。是以聖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學不學,復衆人之所過;劉仲平曰:欲衆人之所不欲,不欲衆人之所欲;學衆人之所不學,不學衆人之所學;復其過矣以恃萬物之自然,而不敢為。六十四章
失有道者,不為吉先,不為福贅。“未有”、“未亂”而逆治,其事近迎。“幾成”而“慎”有餘,其事近隨。迎隨之非道,久矣,非以其數數於往來而中敝邪?孰知夫往者之方來,而來者之方往也?又孰知夫往者之未嘗往,而來者之來嘗來也?戒其隨,始若迎之;戒其迎,始若隨之。又孰知夫迎隨之可避,而避迎隨之亦可戒也?或敝或避,因物者也。兼而戒之,從事其易者,因道者也。因物者不常,因道者緻一。一無所倚,迎幾“早服 ”,此以“恃萬物主自然而不為”。
古之善為道者,非以明民,將以愚之。民之難治,以其智多。故以智治國,國之賊;不以智治國,國之福。知此兩者亦楷式。常知楷式,是謂玄德。玄德深矣,遠矣,與物反矣,反乃至於大順。呂吉甫曰:與物反本,尤所於逆六十五章
順之則與天下相生,“反”之則與吾相守。生者,生智,生不智;生福,生禍;生德,生賊;莫必其生,而順亦不長也。守者,吾守吾,天下守天下,而不相詔也。夫道之使有是天下也,天下不吾,而吾不天下,久矣“楷式”如斯,而未有易也。仿其“楷”,多其甕缶而土裂於邱;學其“式”,多其觚豆而木落於山,天下其為我之甕缶與其觚豆乎?彼且不甘而怨賊起矣。物欲出生,我止其芽,則天下全其膏潤。心欲出生,我止其幾,則魂魄全其常明:非故“愚之”也,“以明”者非其明也。
江海之所以能為百𠔌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為百𠔌王。是以聖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後之。是以聖人處上而民不重,人不重,重仍在己也。凡上輕下重。處上而不以重授人,唯聖人為然處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樂推而不厭。以其不爭,故天下莫能與之爭。六十六章
未易下,尤未易“善下”,故天下之為江誨者鮮矣:將欲抑之,而激之必亢;將欲瀎之,而祗以不平。而不但此也。獨立而為物所歸,則積之必厚;積厚而無所輸,則欲抑之、瀎之而不能。故唯江海者,“善下”者也。江則有海,海則有尾閭。聖人有善,則過而不留。受天下之歸而自不饜,天下亦孰得而厭之?故返息於踵,返踵於天,照之以自然,而推移其宿氣,乃入於”寥天一”。
天下皆謂我道大,似不肖。夫唯大,故似不肖。若肖,久矣其細也夫!我有三寶,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儉,三曰不敢為天下先。慈故能勇;儉故能廣;不敢為天下先,故能成器長。今捨慈且勇;捨儉且廣;捨後且先;死矣!夫慈以戰則勝,以守則固。天將救之,以慈衛之。六十七章
曰蠶“肖”蠋,不能謂蠋之即蠶也。曰蠶“肖”蠶,不能謂此蠶之即彼蠶也。求名不得,而舉其“肖”,然且不可,況欲執我以求“肖”乎?終日“慈”,而非以“肖”仁;終日“儉”,而非以“肖”禮;終日“後”,而非以“肖”智。善無近名,名固不可得而近矣。無已,遠其刑而居於無跡,猶賢於“肖”跡以失真乎!不然,“天將救之,以慈衛之”;苻堅不忍於慕容,而不救其死,非以其求“肖”也哉?
善為士者,不武;善戰者,不怒;善勝敵者,不與;善用人者,為之下。是謂不爭之德,是謂用人之力,是謂配天古之極。六十八章
避殺者不可為,猶之樂殺者不可長也。或以有所樂,或以有所避,皆謂生殺之在己而操縱之,是謂竊天。不致其樂,避於何庸?故“以正治國”者,將以弭兵而兵愈起;“善為士”者,可以用兵而兵不傷。知天之化跡,有露雷而無喜怒;知古之“楷式”,有消長而無殺生,有道者之善用人,豈立我以用人哉?人已然而因用之也。
用兵有言:吾不敢為主,而為客;不敢進寸,而退尺。是謂行無行;戶剛切攘無臂;扔無敵;執無兵。禍莫大於輕敵,輕敵幾喪吾寶。故抗兵相若,哀者勝矣。道之於天下,莫不然者。而戰其一六十九章
居道之宮,非“主”非“客”;乘道之機,亦“進”亦“退”。而“主”不知“客”,“客”能知“主”,繇其相知,因以測非“主”非“客”之用;“進”無“退”地,“退”有“進”地,因其餘地,遂以襲亦“進”亦“退”之妙。“主客”之間有宮焉,“進退”之外有用焉。“無行”、“無臂”、“無敵”、”無兵”者,如斯也。遠死地而致“微明”,不“勝”其何俟焉?欲猝得此機而不能,將如之何?無亦姑反其勢而用其情乎!以“哀”行其“不得已”,所以斂吾怒而不喪吾“三寶”也。
吾言甚易知,甚易行。天下莫能知,莫能行。言有宗,事有君。夫唯無知,物之自然,非我言之,非我事之,我亦繇焉而不知是以不我知。知我者希,則我者貴。是以聖人被褐而懷玉。七十章
大喧生於大寂,大生肇於無生。乘其喧而和之,不勝和也。逐其化而育之,不勝育也。唇吹竽,則指不能拊瑟;仰承蟬,則俯不能掇螬。故天下之言,為唇為指;天下之事,為承為掇。逐逐其難而終不遇,乃枵然以自侈其知之多,豈有能知我者哉?我之自居於“希”也,天下能勿 “希”乎?故大𠔌無纖音,而大化無乳字。謝其喧而不敏於化,蓋披褐以樂居其“易”,而懷玉以潛襲其“希”也。
知不知,尚矣;不知知,病也。聖人不病,以其病病。夫唯病病,是以不病。七十一章
府天下以勞我,唯其知我;官我以割天下,唯其知天下。夫豈特天下之不勝知?而知者,亦將倚畔際而失遷流。故聖人於牛忘耜,於馬忘駕,於原忘田,於材忘器,悶悶於己而不見其府,悶悶於天下而無以為官。若夫製萬族之宇而效百骸之位,已有前我而市其餘知者,方斆之以為勞,而苦其多遺,沉浮新知,以遁故器,而曾莫之病乎?
民不畏威,則大威至。李息齋曰:民不畏威,非天下兼忘我者不能無狎其所居,無厭其所生。夫唯不厭,是以不厭。是以聖人自知不自見;自愛不自貴。故去彼取此。七十二章
侈於有者窮於無,填其虛者增其實,將舉手流目而無往非“狹”也,亦舉手流目而無住非“厭”也。有“居”者,有居“居”者。有“生”者,有生“生”者。居“居”者浹於“居”之裏,澒洞盤旋,廣於天地。生“生”者保其“生”之和,婉嫕蕭散,樂於春臺。而自棄其樂,自塞其廣,悲哉!屏營終夕,不自聊而求助於“威”也。是故去“見”則不廣而廣,去“貴”則樂不以樂。日遊於澹遠,以釋無窮,恢乎有餘,充乎有適。忘天下而不為纍,天下亦將忘之。蓋居“居”而生“生”者,天下之固有也,而我奚“見”而奚“貴”乎?
勇於敢則殺,勇於不敢則活。此兩者,或利或害。天之所惡,孰知其故?天之道,不爭而善勝,不言而善應,不召而自來,繟然而善謀。天網恢恢,疏而不失。七十三章
執“不敢”以“勇”,“敢”矣;“不敢”其所“不敢”,“勇”矣。“勇”“敢”之施,“殺”“活”之報,天乘其權,而我受其變,“難”矣。聖人畏其“難”,而承其“活”,不辭其“殺”,故“活”在己而“殺”任天下。何也?以己受”活”,則必有受“殺”者,氣數之固然,而不足詰也。夫唯已“活”而非以功,天下“殺”而無能罪,斯以處勸罪之外,而善救人物,我無“殺”“活”而天下亦“活”。彼氣數者,日敝敝以“殺 ”“活”為勞,其於我也,吹劍首之吷而已矣。是以聖人破“天網”而行“天道”。
民不畏死,奈何以死懼之?若使民常畏死,而為奇者,吾得執而殺之,孰敢?常有司殺者殺。張文潛曰:萬物泯泯,必歸於滅盡而後止夫代司殺者殺,是謂代大匠斫,夫代大匠斫者,希有不傷其手矣。七十四章
木當其“斫”,豈有避其堅脆者哉?故盜蹠、鮑焦相笑而無已時也。揀其所笑,以為或是或非,執秕糠以強人之所固不信,遂將乘人之死以驗己之得,而要之為利,則於殺有喜心,於殺有喜心者,於天下未有損,而徒自剝其和也。聖人知理勢之且然,故哀天而目擊夫化。化日遷而不得不聽,聽化而哀之也抑深矣。豈求以近仁名邪?近仁名者,是有司生者而代之生也。代之生,代之殺,皆愚也。聖人終不為愚,故似不肖。
民之饑,以其上食稅之多,是以饑。民之難治,以其上之有為,是以難治。民之輕死,以其上求生之厚,是以輕死。夫唯無以生為者,是賢於貴生。七十五章
夫食稅者上,而饑者民;有為者上,而難治者民。彼此不相知而相因,誠有之矣。統吾之生而欲生之,無異養矣。孰知其不相知而相因也,肝膽之即為鬍越乎?故同其異,則鬍越肝膽也;異其同,則肝膽鬍越也。於彼有此,於此有彼,彼此相成,而生死不相戾,豈能皆厚而莫知有輕哉?脈脈使其知,則筋骨血肉之皆虛,而衝虛無有之皆實。故曰:“衝而用之或不盈。”誠不盈矣,知得入之而不窒,奚其生之厚而死之輕也?
人之生也柔弱,其死也堅強。草木之生也柔脆,其死也枯槁。故堅強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是以兵強則滅,木強則共。董思靖曰:人共伐之強大處下,柔弱處上。七十六章
強弱者,跡也。夫豈木之欲生,而故為柔脆哉?天液不至而糟粕存,於是而堅枯之形成矣。故堅強者,有之積也;柔弱者,無之化也。無之化,而尚足以生,況其未有化者乎?不得已而用其化以為柔弱,以其去無之未遠也。夫無其強者,則柔者不凝,天下之所以厚樹其質也。而孰知凝之即為死之徒乎?質雖固其已有而不可無,而用天地之衝相升降,則豈唯處上者之柔弱也,即其處下者而與枯槁遠矣。
天之道,其猶張弓歟?高者抑之,下者舉之;有餘者損之,不足者補之。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人之道,則不然,損不足以奉有餘。孰能有餘以奉天下,不損唯有道者。是以聖人為而不恃,功成而不處,其不欲見賢邪。七十七章
唯弓有“高”“下”,而後人得施其“抑”“舉”;唯人有“有餘”“不足”,而後天得施其“損”“補”。夫自損者固未嘗無損,而受天損者,其禍烈矣。聖人之能不禍於天者,無禍地也。夫豈但勞天下以自奉者為奉有餘哉?人未嘗不肖而欲賢之,人未嘗亂而欲治之,美譽來歸而腥聞贈物,非樂天下之敗以自成乎?故一人安位,天下失據;一日行志,百夫傷心;殺機發於誥誓,而戎馬生於勳名,然則庸人之自奉儉,而賢者之自奉奢,可不畏哉!
天下莫柔弱於水,而攻堅強者莫之能勝,以其無以易之。弱之勝強,柔之勝剛,天下莫不知,莫能行。是以聖人云:受國之垢,是謂社稷主;受國不祥,是為天下王。正言若反。七十八章
無“攻”之力,有“攻”之心,則心鼓其力。無“攻”之心,有“攻”之力,則力蕩其心。心力交足以“攻”,則各乘其權,身以內各挾其戈矛以屢變;而欲以“攻”天下,能不瓦解者,未之有矣。雖然,莫心為甚。夫水者,豈欲以敵堅強面為攻者哉?受天下之“垢”也,終古而無“易”心,而力從之。何也?水之無力,均其無心;水之無心,均其無力也。故“弱其志”者無“易”志,“虛其心”者無“易”心,行乎其所不得已,而不知堅強之與否,則險夷無易慮,無他,寓心於汗漫而內不自構也。寓心於汗漫,無所畏矣。內不自構,和之至矣。和於中,無畏於外,天下其孰能禦之!
和大怨,必有餘怨;報怨以德,安可以為善?是以聖人執左契,而不責於人。左契,受債者之所責司之,聽人之來取而已有德司契,左契無德司徹。徹,通也,均也,欲通物而均之天道無親,常與善人。李息齋曰:蓋亦司契而已七十九章
既不欲攻之,則從而“和”之,欲有為於天下者,捨二術無從矣。夫物本均也,而我何所通?物苟不通也,而我又何以均?無心無力,怨自不長。有心者心定而釋,有力者力窮而返。不待無所終而投我,而先就之以致均通之德,是益其怨而怨歸之矣。聖人知其然,陰愆陽忒之變,坐而消之,天固自定;靜躁寒熱之反,坐而勝之,身固自安;儒墨是非之爭,坐而照之,道固自一。無他,無所親斯無所疏,物求斯與,而己不授也。
小國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遠徙。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使民復結繩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八十章
夫天下亦如是而已矣。以“寡小”觀“寡小”,以強大觀強大,以天下觀天下,人同天,天同道,道同自然,又安往而不適者哉?推而準之四海之廣:賢貴“安其居”,而賤不肖“不來”,則賢貴定;賤不肖“安其居”,而賢貴“不往”,則賤不肖和。反而求之一身之內:耳目“ 安其居”,而心思“不往”,則耳目全;心思“安其居”,而耳目“不來”,則心思正。“抱一”者,抱其一而不徹其不一,乃以“玄同”於一,而無將迎之患。
信言不美,美言不信。善者不辯,辯者不善。知者不博,博者不知。聖人不積,既以為人己愈有,既以與人己愈多。天之道,利而不害;人則有利必有害聖人之道,為而不爭。八十一章
以所“有”“為人”,則人“有”而己損;以“多”“與人”,則人“多”而己貧。孰能知無所為者之“為人”邪?無所與者之“與人”邪?道散於天下,天下廣矣,故“不積”。道積於已,於是而有“美”,有“辯”,有“博”。既“美”且“辯”,益之以“博”,未有“不爭 ”者也。乃其於道之涯際,如勺水之於大海,揮之、飲之,而已窮。俯首而“為”,惡知昂首而“爭”?不問其“利”“利”自成,惡與“害”逢?能不以有涯測無涯者,亦無涯矣。“休之以天鈞”,奚“為”、奚“與”,又奚窮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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