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棄絶   》 棄絶      泰戈爾 Rabindranath Tagore

  1
  
    這是帕爾貢①季切的一個月圓之夜,早春到處吹送着滿含芒果花香的微風。一隻杜鵑藏在水塔邊一棵老荔枝樹的密葉中,它不倦地柔婉的鳴聲,傳進了慕剋吉定一間無眠的臥室裏。在這裏,赫門達不停地把他妻子的一綹頭髮在他手指上繞着,一會又擺弄她手腕上的一串金釧,使它發出丁當的響聲,一會兒又拉下她頭上花串裏的花朵,讓它垂覆在她的臉上。他的心情就像一陣晚風,在心愛的花叢中嬉戲,輕輕地把她搖到這邊,又搖到那邊,想使她活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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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印度一年分為六季,就是夏、雨、秋、鼕前、鼕和春。帕爾貢就是春季。
    但是庫鬆坐着不動,從開着的窗戶望出去,眼神沉沒到月光籠罩的無邊的太空裏。她對於丈夫的愛撫,仿佛毫無感覺。
    最後,赫門達握住他妻子的雙手,輕輕地搖着,說:“庫鬆,你在哪兒呢?從一個大望遠鏡裏耐心地尋找,也纔看見你是一個小黑點——你仿佛離我那麽遠。呵,靠近我一點,親愛的,你看夜晚是多麽美呵。”
    庫鬆的眼睛從無邊的太空轉嚮她的丈夫,慢慢地說“我會念咒,在一瞬間把這春夜和明月打碎。”
    “你要是真會念咒,”赫門達笑着說,“請不要念吧。要是你會念什麽咒,能在一個星期內變出三四個星期六,還能把夜晚延長到第二天早晨五點鐘,那你就念吧。”
    一邊說着,他想把他的妻子拉得更靠近一些。庫鬆卻從他的懷抱中掙脫開來,說:“你知道嗎?今天晚上我很想把我决定在臨死時纔說出來的一件事告訴你。今天晚上,我覺得不管你給我什麽責罰,我都能忍受。”
    赫門達正在想開一個玩笑,罰她背誦一段瘏耶提婆①的詩,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拖鞋聲很快地走近了,這是他父親哈利赫·慕剋吉的熟悉的腳步聲。赫門達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感到心慌意亂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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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瘏耶提婆,印度一位著名詩人。
    哈利赫站在門外,吼叫着:“赫門達,馬上把你的妻子趕出去。”
    赫門達看着他的妻子,看不出她臉上有驚訝的痕跡。她衹是用一雙手捂着臉,用她整個靈魂祈求讓她立刻化為烏有。杜鵑的鳴聲仍舊隨着南風飄了進來,但是沒有人聽到。大地的美是無窮無盡的——但是,唉,一切事物的樣子多麽容易改變呵。
  2
  
    赫門達從外面回來,問他的妻子:“這是真的麽?”
    “是真的,”庫鬆回答說。
    “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呢?”
    “好幾次我想告訴你,可是總說不出口。我是一個不幸的女人呵。”
    “那麽現在你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庫鬆用堅定平穩的聲音,把她的事情嚴肅地說出來。她仿佛是赤着腳,邁着無畏的腳步,一步步地慢慢從火焰裏走過去,卻沒有人知道她被灼傷得多麽厲害。赫門達聽她說完了,就站起來,走了出去。
    庫鬆料想她丈夫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她並不感到驚奇。她和對待日常生活中任何其他事變一樣地泰然處之——在過去的幾分鐘裏,她的心情已經變得那麽枯燥、那麽淡漠。世界和愛情,自始至終似乎對她都是空洞虛幻的。連她丈夫從前對她談情說愛的回憶,也像一把殘忍的尖刀刺透了她的心,衹給她嘴唇上帶來了枯燥、冷酷、憂鬱的微笑。她想,也許是那仿佛填滿人生的愛,它帶來了多少愛慕和深情,它使得小別那麽劇烈地痛苦,短晤那麽深切地甜蜜,它似乎是無邊無際的,永恆的,生生世世永遠不會停息的——愛原來就是這樣!它的支柱多麽脆弱!一經祭司觸摩,你的“永恆”的愛就化為一撮塵土了!赫門達剛纔還對她低語說:“夜是多麽美呵!”這一夜還沒有消逝,那衹杜鵑還在歌唱,南風還在吹拂着房間裏的帷帳,月光還躺在打開的窗子旁邊的床上,像快樂得疲倦了的美麗女神一樣。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愛情比她自己還要虛幻呵!
  3
  
    赫門達整夜失眠,疲乏很像個狂人一樣,第二天早上,他到波阿利·山剋爾·扣薩爾傢去。波阿利·山剋爾和他招呼:
    “有什麽事嗎,我的孩子?”
    赫門達烈火一般暴跳起來,用顫抖的聲音說:“你褻瀆了我們的種姓。你給我們帶來了毀滅,你一定會受到懲罰的。”
    他不能再說下去了;他覺得哽住了。
    “你卻保全了我的種姓,使我沒有從社區裏被驅逐出去,還親昵地拍拍我的脊背!”波阿利·山剋爾帶着諷刺的微笑說。
    赫門達恨不得用他的婆羅門的怒火,立刻把波阿利·山剋爾燒成灰燼,但是他的憤怒衹灼焦了自己。波阿利·山剋爾安然無恙地坐在他面前,而且非常健康。
    “我傷害過你麽?”赫門達結結巴巴地質問道。
    “我且問你一個問題,”波阿利·山剋爾說,“我的女兒——我唯一的孩子——她傷害過你父親麽?那時你還很小,也許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件事。那麽你聽着吧。你不要太激動了。
    我要說的事情還很有趣呢。
    “當你很小的時候,我的女婿那布格達偷了我女兒的珠寶,逃到英國去了。你也許還會記得,五年以後,他以律師的身分回來的時候,在村子裏引起的騷動。也許你還沒有註意到那回事,當時你正在加爾各答上學。你的父親自命為社區的領袖,他說如果我把女兒送回她丈夫傢裏去,我就得永遠丟棄她,永遠不許她再跨進我傢的門檻。我跪在你父親的腳前,哀求他說:“大哥,饒了我這一次吧。我一定讓這小子吃牛屎,舉行一次贖罪的儀式。請你讓他恢復他的種姓吧。’但是你父親始終堅持着。在我這一方面,我不能丟棄我唯一的女兒,我便辭別了我的村莊和族人遷到加爾各答去。在那裏,我的麻煩仍舊跟隨着我。我給我的侄子作好結婚的一切準備的時候,你的父親又挑撥女方的傢人,他們就毀了這個婚約。那時我就狠狠地起了一個誓,衹要我的血管裏還有一滴婆羅門的血,我一定要報仇。現在你對於這件事該多少瞭解一點了吧?但是再等一等。當我把全部事實告訴你的時候,你會愛聽的;這件事很有意思。
    “當你在大學裏念書的時候,有一位比波拉達斯·查特吉住在你的隔壁。這個可憐的人現在已經去世了。他傢裏住着一個小寡婦,名叫庫鬆,她是一個迦爾斯帖傢的窮苦的孤兒。這女孩子長得很美,這位老婆羅門想把她藏匿起來,免得大學生們老是盯着她瞧。但是一個少女要蒙蔽一個老監護人卻是一點也不睏難的。她常跑到屋頂上去曬衣服,我相信,你發現了你的屋頂是最宜於學習的地方。你們倆是否在屋頂上談過話,我可說不上來,但是這女孩子的行動引起了老頭子的疑慮。她常常做錯了傢務,而且像婆婆帝一樣,在熱戀中漸漸地不吃飯也不睡覺了。有幾個晚上,她在老頭子面前無緣無故地流下淚來。
    “他終於發現了你們倆常在屋頂上會面,你甚至不去上課,在中午也拿着一本書坐在屋頂上,而且你忽然喜歡獨自一個人念書了。比波拉達斯跑來嚮我請教,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大叔,’我對他說,‘你早就想到貝拿勒斯去進香。你還不如現在就去,把這女孩子交給我照管。我會照應她的。’
    “這樣他就走了,我把這女孩子安置在司帕提·查特吉的傢裏,讓他冒充她的父親。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今天我把這件事從頭到尾告訴了你,真覺得如釋重負。這件事聽起來不是很像一篇小說麽?我想寫成一本書,把它印出來,但是我自己不是一個作傢。人傢說我的侄兒在這方面有些才能——我要叫他給我寫出來。但最好是你跟他合作來寫,因為故事的結局我還知道得不很清楚。”
    赫門達不理會波阿利·山剋爾最後的幾句話,他問:“庫鬆沒有反對過這件婚事麽?”
    “嗯,”波阿利·山剋爾說,“這就很難猜測了。你知道,我的孩子,女人的頭腦是怎樣構成的。她們嘴上說‘不’的時候,心裏是說‘同意’。當她搬到新傢的頭幾天,因為看不到你,幾乎發了狂。你好像找到了她的新地址,在到學校去的時候,總像迷了路似的,在司帕提的門前徘徊。你的眼睛好像並沒有真正在尋找省立學院,而是直瞪瞪望着一所私人住宅的關上的窗子,那是衹有飛蟲和害相思病的年輕人的心纔進得去的。我很替你們難過。我看得出你的學習受着很大的阻礙,那女孩子的處境也很可憐。
    “有一天,我把庫鬆叫到我面前來,說:“聽我說,我的女兒。我是一個老頭子,你在我面前不必害羞。我知道你心裏想念着誰。那個年輕人的情況也很糟。我希望能給你們成全好事。’這時庫鬆忽然哭着跑開了。此後好幾個晚上,我常到司帕提傢去,把庫鬆找來,和她談與你有關的事情,這樣我漸漸剋服了她的羞怯。最後,我說我想成全這件婚事的時候,她問我:‘那怎麽行呢?’‘沒關係,’我說,‘我讓你冒充一個婆羅門的姑娘。’經過很久的辯論,她懇求我來探聽你是否贊成這件事。‘胡闹!’我回答說,‘那孩子好像快要發瘋了——把這一切復雜情形告訴他又有什麽好處呢?先順利地舉行過婚禮,然後——衹要結局好就萬事大吉了。尤其是,這件事永遠也不會有泄漏的危險,何必節外生枝地讓一個人終身苦惱呢?’
    我不知道這計劃是否已得到庫鬆的同意。她有時哭泣,有時沉默。如果我說,‘那我們就不再提了吧’,她就顯得很不安。事情既然到了這個地步,我就叫司帕提去嚮你提親,你毫不遲疑地同意了。一切就這樣决定了。
    婚期定了以後不久,庫鬆變得那麽執拗,我好不容易纔把她說服過來。‘算了吧,叔叔,’她常常這樣對我說。‘這是什麽意思,你這傻孩子,’我責備她說,‘一切都安排好了,現在我們怎麽能不幹了呢?’
    “‘放出謠言說我死了吧,’她哀求道,‘把我送到別的地方去。’
    “那麽,那個年輕人會遭遇到什麽呢?’我說,‘他現在歡喜得上了七重天,盼望他日夜夢想着的事兒明天就可以實現;可是今天你卻要我告訴他說你死了?結果是明天我就勢必要把他死了的消息帶給你,同一天晚上,又會有人把你的死訊報告給我。孩子,你以為我這一大把年紀能做一個少女和一個婆羅門的謀殺者嗎?’”
    “快樂的婚禮終於在一個吉日良辰舉行丁,我覺得我已經卸下了自己的沉重的負擔。以後的事情,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你給我們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你還不肯罷手嗎?”赫門達靜默了一會吼叫道,“現在你為什麽要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呢?”
    波阿利·山剋爾極鎮靜地回答說:“當我看到你妹妹的婚禮一切都安排好了的時候,我心裏想:‘好啦,我已經把一個婆羅門的種姓污損了,但那不過是責任感的問題。現在,另一個婆羅門的種姓又有被污損的危險,這一次我有責任來防止它。’於是我給他們寫信,說我可以證明你娶了一個首陀羅的女兒。”
    赫門達竭力控製住自己,說:“現在我打算休棄的這個女孩子,將來會怎麽樣呢?你可以供給她食住麽?”
    “我已經盡了我的本分,”波阿利·山剋爾從容地回答說。
    “照管別人休棄的妻子可不是我的責任了。外面有人麽?給赫門達先生端一杯加冰的椰子汁來,還拿點檳榔。”
    赫門達站起來,沒有接受這豐富的款待,就告辭了。
  4
  
    在月圓之後的第五夜——那一夜是黑暗的。沒有鳥叫。水塔旁邊的荔枝樹,看去像顔色不那麽深的背景上的一道墨痕。南風像一個夢遊者似的在黑暗中盲目地飄蕩。天上的星星,想用不眨眼的警醒的眼光,穿透黑暗,來窺測深奧的秘密。
    臥室裏沒有燈光。靠近打開的窗戶有一張床,赫門達坐在床邊,凝望着面前的黑暗。庫鬆躺在地上,雙臂抱着她丈夫的腳,把臉偎靠在上面。時間像寧靜的海洋一般停住不動。在這永恆的夜的背景裏,“命運”似乎畫出了這唯一的一張永遠有價值的畫:周圍是死氣沉沉的,裁判者坐在中間,罪人伏在他的腳邊。
    拖鞋聲又響了。哈利赫·慕剋吉走近門邊,說:“時間已經夠長了,——我不能再等了。把這女孩子趕出去吧。”
    庫鬆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她用畢生的熱情,抱住她丈夫的腳,不住地吻着,又恭敬地用她的前額觸了一下他的腳,然後走出去了。
    赫門達站起來,走到門邊,說:“父親,我不願意休棄我的妻子。”
    “什麽?”哈利赫吼叫着,“你願意放棄你的種姓麽,先生?”
    “我不在乎種姓,”這是赫門達的沉着的回答。
    “那麽我連你也趕出去。”
    謝冰心 譯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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