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诗 再次集   》 再次集      泰戈爾 Rabindranath Tagore

  白開元  譯
  
  昆蟲的天地
  
    卡彌尼樹的枝丫,懸曳着露水打濕的堅韌的蛛絲。花園麯徑的兩旁,星散着小小的棕色蟻垤。上午,下午,我穿行其間,忽然發現素馨花枝綻開了花苞,達迦爾樹綴滿了潔白的花朵。
    地球上,人的家庭看起來很小,其實不然。昆蟲的巢穴何嘗不是如此哩。它們不易看清,卻處於一切創造的中心。世世代代,它們有許多的憂慮,許多的難處,許多的需求——構成了漫長的歷史。日復一日,表現出不可阻止的生命力的活躍。
    我在它們中間躑躅,聽不到它們的饑渴、生死……永久的情感之流的流淌。我低吟詩行,斟酌字眼,以完成寫了一半的歌麯,對於蜘蛛的世界,螻蟻的社會,我這樣斟字酌句是費解的、古怪的、毫無意義的。它們幽暗的天地裏,是否回蕩着摩挲的柔聲,呼吸的妙麯,聽不清的喁喁低語,無可表達的沉重的足音?
    我是個凡人,我自信可以周遊世界,甚至能夠排除通往彗星、天狗口啖的日月的路上的障礙。然而,蜘蛛的王國對我是永遠關閉的,那充滿我痛苦、怨恨和喜悅的世界的盡頭,螻蟻的心靈的簾幕是永遠低垂的。上午、下午,我在它們的“狹小而無限”之外的路上往返,目睹素馨花枝綻開花苞,達迦爾樹綴滿潔白的花朵。
  黃 鸝
  
    我疑惑這衹黃鸝出了什麽事,否則它為何離群索居。第一次看到它,是在花園的木棉樹底下,它的腿好像有點瘸。
    之後每天早晨都看見它孤零零的,在樹籬上逮蟲;時而進入我的門廊,搖搖晃晃地踱步,一點兒也不怕我。
    它何以落到這般境地?莫非鳥類的社會法則逼迫它四處流浪?莫非鳥族的不公正的仲裁使它産生了怨恨?
    不遠處,竊竊低語的幾衹黃鸝在草葉上跳躍,在希裏斯樹枝間飛來飛去,對那衹黃鸝卻是視而不見。
    我猜想,它生活中的某個環節,興許有了故障。披着朝暉,它獨個兒覓食,神情是悠然的。整個上午,它在狂風颳落的樹葉上蹦跳,似乎對誰都沒有抱怨的情緒,舉止中也沒有歸隱的清高,眼睛也不冒火。
    傍晚,我再也沒看見它的蹤影。當無伴的黃昏孤星透過樹隙,驚擾睡眠地俯視大地,蟋蟀在幽黑的草叢裏聒噪,竹葉在風中低聲微語,它也許已棲息在樹上的巢裏了。
  美 豔
  
    如同白金戒指鑲嵌的鑽石,一抹陽光透過滿天雲靄的空隙,斜照着原野。風還在呼呼地吹着。木瓜樹驚魂未定。北面的田疇上,苦楝樹顯出一副抗爭的氣派。棕櫚樹梢嘟嘟囔囔地發着牢騷。
    時間大約是一點半鐘,潮濕林木閃閃發光的晌午,躍入南墻北墻開着的窗戶,在我心頭塗抹一層繽紛迷離的色彩。
    剎時間,不知為什麽,我覺得這一天酷肖悠遠的那一天。那天不承擔任何責任,沒有急迫的事情要做。那是扯斷了現代的碇鏈,悠然飄動的一天。
    我看見它是往昔的海市蜃樓,那昔日是什麽情形?在什麽地方?屬於哪個時期?莫非超越永恆?
    那時,我的愛侶仿佛在他世就已認識。那時有天堂,是真實的時代,絶非其它時代能夠感觸。
    同樣地,暢飲了翡翠似的緑蔭和金子般的陽光釀造的餘暇的醇醪,暢飲了田野上揮舞霧紗的迷醉雨天的甘美,我也感到若有似無——像天之琴弦上低回的古代孟加拉的薩倫麯調,從一切時間的帷幕後隱約地飄來。
  阿斯溫月初一
  
    阿斯溫月初一,微風中有了一絲令人發抖的涼意。曉月的清暉融入白夾竹桃的光澤。好似頂禮的朝霞的紅袍散發的香氣,白素馨的氣息在帶露的碧草上流蕩。呵,今天是阿斯溫月初一。
    透明的曙光在東方天空吹響了法蠃,腹腔的共鳴澎湃着熱血。古往今來,多少國傢的徵服世界的豪傑在死亡之路上策馬飛奔,艱難地尋找不朽的生命。他們那勝利法蠃的無聲餘音飄裊在露水浣洗的陽光中,他們對下屬發出的拋傢別妻的呼籲,又在阿斯溫月初一響起來了。
    財富的負擔,名譽的負擔,憂慮的負擔,他們一古腦兒地扔進塵土,鎮定地衝嚮錯綜復雜的險境。陰謀者用污黑的手朝他們的眉宇投擲詆毀的石塊。他們如彗星從天降落,拔盡灼燙的艱苦的徵途上隱蔽的狡猾的細小的蒺藜。他們得不到安閑憩息的機會,但他們不肯回頭。他們聖潔的幡旗,在阿斯溫月初一秋晨的雲間飄揚。
    蘇醒吧,我的心!莫膽怯!莫貪婪!莫急躁!嚮着素錦般的蘆花伏身致意的朝陽引吭高歌地行進!從流血的軀體剪去頽喪的指甲,拔掉幻想的根須,把貪婪踩成齏粉!跨越死亡之門,莫讓失敗的沉重和懊惱壓低你的頭。今天,阿斯溫月初一,純淨的秋陽下,歷史上徵服自身和世界的豪傑的吶喊,在無聲的沉默中震響。
  人類的兒子
  
    為感悟聞訊趕來觀看的人,耶穌在十字架上獻出了不朽的生命,自那時起,許多個世紀過去了。
    今日,他從天國降臨人世,極目四望,衹見舊日刺得人遍體鱗傷的罪惡兇器——猙獰的矛戟,狡詐的匕首、短劍,殘忍狠毒的巨銊。在吊着一面烏煙熏黑的旗子的工廠裏,飛快地霍霍磨礪,飛濺出眩目的火花。
    而新近製造的死亡的箭矢,在劊子手的手裏閃着寒光,教徒以尖利的指甲在上面鎸刻着姓名。
    耶穌手捂胸口,恍然省悟他死刑的執行期遠沒有結束,科學的殿堂裏試製的新式矛戟——刺進他的關節。那天站在宗教廟宇的黑影裏殺害他的兇手,一群群地復活了,而今站在廟宇神壇前面,誦經似地命令行刑的士兵:“斬盡殺絶!斬盡殺絶!”
    人類的兒子悲愴地仰天長嘆:“哦,上帝,世人的上帝,你為什麽把我拋棄?”
  相 逢
  
    雨,下了一夜。
    一團團黑雲像精疲力盡的逃兵,蜷縮在天際的一隅。
    花園南端,曙光照臨柚子樹波動的新葉,驚動了樹下的蔭影。
    時值斯拉萬月①,噴薄的旭日像不速之客,簌簌的笑聲在枝頭流蕩。
    於是,沐浴陽光的情思,在邈遠的心空飄遊。
    時光仿佛凝結了。
    下午,突然響起的隆隆雷聲,似在發出信號。頃刻之間,雲團離開倒臥的所在,膨脹着,呼嘯着,飛弛而來。堤壩囹圄的池水變得黑黝黝的,沉重的幽暗落在榕樹底下。遠處的樹葉奏起了下雨的前奏。
    轉眼間大雨滂沱,天空白茫茫的,地上一片汪洋。年老的林木甩動着蓬發似的枝梢,像是戲耍的頑童。碩大的棕櫚葉,翠竹的枝條,失去了慣常的恬靜。
    不多久,風止雨停。青空像被擦拭了一般。一勾纖弱的彎月仿佛剛離棄病榻,臉上挂着慵倦的笑意,在天宇漫步。
    心兒對我說,我見到的一切細小的東西都不願自行消亡。無數鮮活的瞬間登上我七十歲的渡口,隨即駛嚮了“無形”。衹有幾許懈怠的時日被我留住,留在了平庸的詩歌裏;它們告訴後人一件不平常的事——我曾觀賞過這些美妙的景象。
    --------
    ①斯拉萬月:印歷四月,公歷七月至八月。
  最後的贈予
  
    孩子們的遊樂場盡是幹熱的塵土,長不出一棵草。
    遊樂場邊的一棵康基那樹,找不到與自己相同的顔色。見了它不禁想起我們傢門廊裏的黑毛狗。
    廚房周圍,一群野狗轉來轉去,滿懷信心地等候布施食物。它們爭搶,挨揍,慘叫,卻享有天性的快樂。
    我們的寶貝黑毛狗戴維不時亢奮地躍起,身子劇烈地抖動,眼神焦渴地註視着南面,懷着枉然的激情,汪汪汪叫了幾聲,顯然是想加入它們的行列。
    同樣,康基那樹不是獨自站在自己的緑色世界,而是站在人腳碾成的貧瘠的塵土上。它眺望遠方,那兒草葉上畫着林木的肖像。
    春天來了。無從知曉春風的情感是如何滲入它的骨髓的。
    不遠處,頂天立地的檀樹嚮南方海濱乍到的來者通報新葉充盈的信息。
    在高漲的緑色的喧嘩中,壽終之日不露面的使者叩擊康基那樹的心扉,在它耳邊講了哪天最後一束陽光降臨,將在嫩葉的最後一場兒童活動中跳舞。
    它毫不遲疑,笑臉的表情在幾簇淡紫色花瓣上顯露了出來。萌發的新葉全部凋落,它手中空無一物。
    一個春天,它掏空了它的贈物,然後嚮灰褐的塵土的冷漠告別。
  輕柔的音符
  
    我在心裏為她取名為輕柔的音符“咪”。
    這名字一旦傳到她耳裏,她必定疑惑地坐下,笑吟吟地問:“這名字是什麽意思?”
    意思講不清楚,不過是純潔的。
    世上事情復雜,有種種善惡……置身其間,她與大傢基本上是相識的。
    我坐在一邊觀察,她不曉得她周身播放着一種音樂。
    在安置她心靈主宰的御座的所在,在心靈主宰的足下,痛苦的香爐裊裊升起的青煙的暗影,像遮翳明月的雲霧,浮上她的眼眸,輕輕地蓋住笑意。
    她的語音流露若有似無的哀怨,她不知道這是她的生命之琴彈出來的。然而,她的邁步,她的端坐,她的言談舉止,卻配以晨麯的樂調。
    我揣摸不透她怎會這樣,所以稱她為輕柔的音符“咪”。
    我也不明白為什麽擡起眼睛看她,心弦便流泄淚光的變奏。
  分 離
  
    今日陰雨綿綿,但不是寫出千古絶唱《雲使》的日子。
    這一天禁錮在靜止裏。風不吹,雲不移,細雨似綃紗直直地垂下來,罩住白晝的面孔。
    時光仿佛凝固了,四周衹有無涯的寰宇,呆癡的閑暇。
    大詩人迦梨陀娑創作《雲使》的那天,閃電耀亮青山,烏雲掠過一條條地平綫,瘋狂的東風搖撼蒼翠的山林。藥叉的愛妻驚呼:“天哪,颶風捲走了大山!”
    雲使飛走,離愁不曾壓碎貞婦的心,離別的自由戰勝了悲痛。飛瀉的瀑布,湍急的江流,呼嘯的林濤,那天驚醒了世界。離人的心聲旋律雄渾地升騰。
    團圓不受阻撓的時節,偏偏天各一方,人世怪誕的無形的壁壘圍困冷清的洞房。
    分離的時期,無羈的愁思飛渡江河,飛渡山崗,飛渡森林。屋隅的哭泣淹沒在路途的熙攘之中。最後抵達蓋拉莎山,顯出繾綣的真相。
    那裏巍峨的寶庫裏,儲存着等待時的堅貞不渝的情愫。
    欠缺走嚮完滿的時候,離愁的路途上竪起一塊塊歡樂的里程碑。團圝巋然不動地等待着。
    花兒常開,圓月常臨。
    藥叉獨居謫地,滿懷離情。他徵服的麗人踩着蒺藜歡快地走來。
    哦,可能講錯了。
    團圝並非巋然不動。它在吹笛,吹盼望之笛,笛音在漆黑的路上嚮前飄去。貞女的腳步和心上人的呼喚,以同樣的節拍漸漸接近。
    這就是為何自古以來江河以行路的韻律奔流,大海一面呼喚一面翻騰。
  回 憶
  
    西部一座城市僻靜的遠郊,白日的酷暑監視着一幢屋檐傾斜的失寵的舊樓。樓內匍伏着終年不退的暗影,囚禁着陳年的氣味。地上鋪的黃地毯四邊織有獵手舉槍射虎的圖案。
    樓北一棵幼樹下伸出的白森森的土路上,飛揚的塵土好似灼熱陽光輕飄的披肩。
    樓前的沙地種了小麥、葫蘆、西瓜。遠處,波光粼粼的恆河和時而駛過的船衹,組成一幅炭筆勾勒的素描畫。
    戴着銀手鐲的女僕人巴吉亞哼着單調的小麯在門廊裏碾麥子。僕人基爾達裏在她身旁坐了很久,懷着秘而不宣的動機。
    老楝樹下有口深井,花匠藉助黃牛的力量轉動轆轤汲水,吱扭吱扭的聲音悲涼了晌午的氛圍,但甘冽的井水恢復了玉米地的生氣。
    熱風中浮漾着芒果花淡如遊絲的溫馨的香氣,蜜蜂在高大的楝樹的新葉間聚會。
    下午,鄰居的少女從城裏歸來,她削瘦的面孔被曬得憔悴、蒼白,卻依然饒有興味地朗讀外國詩人的名作。
    於是,大洋彼岸偉人心中的憂愁,溶入了與破舊藍竹簾的陰影羼雜的黯淡的光綫,溶入了潮濕的馬鞭草的清香。
    我記得,如同蝴蝶在英國奼紫嫣紅的花園裏翻飛,我初綻的青春也曾在異國語言中採集辭藻。
  悲哀的世界
  
    消沉的日子,我請求我的筆:別叫我感到疚愧;別讓震撼不了所有人心弦的作品落進誰的眼簾;黑暗中莫蒙着臉;別把門關死。點亮五光十色的華燈,呵,你別慳吝!
    世界極其遼闊,它的榮譽永不黯淡,它的性格十分溫和。昂首於看不見的陽光下,它不眨的眼光安詳而堅定,它的胸脯上橫陳着河流、山脈、平原。它不屬於我,屬於無數的人。它的鼓聲響徹四方,它的火焰照亮昏暗,它的旌旗在天空獵獵飄揚。在世界面前,莫讓我感到疚愧,我的損失,我的苦惱,於它是塵粒之塵粒。
    當我依仗自製力忘卻自身的苦痛,苦痛便以世界的面目出現。我於是望見,悲傷的洪流通過密集的支流在歲月的胸上奔流;浩蕩的心河在千傢萬戶人們生活的河床裏流淌;眼淚的布拉馬普特拉河波濤洶涌,在各國家庭的河濱醖釀滄桑變遷。亙古如斯的人們的哀樂愁苦剎時墜落我的胸膛,像洪水使我的肋骨索索顫慄,隨即在大地的一片哀鳴中消逝於“無窮”,其動機不得而知。
    今日,我請求我的筆:別叫我感到疚愧。讓你的貢獻像河水漫出岸堤;讓我的哀傷因你的賜予而被遮掩;讓我哀傷的哭泣融進世界千萬種樂麯。
  一 個 人
  
    一位已屆暮年的北印度人,身材瘦高,唇髭銀白,鬍須剃盡的臉宛如幹癟的水果。上身是一件方格背心,下身圍着圍褲。腳穿土布鞋,右手拄着拐棍兒,左手撐着布傘進城去了。
    時值八月,朝陽眩目地撫摸着薄雲。裹着黑幔的夜早已氣喘籲籲地遁去。霧濕的風漫不經心地搖晃着阿穆拉吉樹的嫩枝。
    飄忽着幻影的我的世界的盡頭,出現一個旅人。我衹知道他是一個人,沒有姓氏,沒有意識,沒有感情,沒有需求,僅僅是八月的一個上午踽踽走嚮集市的人。
    他也望見了我,在他的世界的大漠的盡頭那流蕩的紫嵐中,人與人毫無幹係,我,僅僅是一個人。
    他傢有牛犢,有籠中的鸚鵡。他的妻戴着粗陋的銅手鐲,推磨碾麥。他有洗衣為生的鄰里,與雜貨店的老闆熟識,欠喀布爾商人的錢。
    我不在他們中間,我,僅僅是一個人。
  寫 信
  
    你給了我一支自來水金筆和其他文具——各種印花信箋,鍍銀裁紙刀,剪刀,蟲漆,紅綢帶,玻璃紙包的紅色、藍色、緑色鉛筆。還有一張核桃木書桌。
    你叮囑我每天寫一封信。
    上午洗完澡,我坐下寫信。
    我一時不知該寫些什麽。
    目前我衹有一條消息——你走了。
    你也知道這條消息,不過,你似乎並未深刻理解這條消息的內容。所以,我想首先告訴你——你已經走了。
    我一次次提筆,一次次體會到,這條消息並不簡單。
    我不是詩人,我沒有用語言表述我的心聲和顧盼的能力。
    一張張信紙讓我撕了。
    已經十點了,你的侄兒帕古要去上學,我得照料他吃飯。
    我最後一次寫“你走了”,其他的話,全寫在橫七竪八塗改的筆劃裏了。
  找錯地方
  
    查梅利樹和穆鬍亞樹①依附同一個藤架,摩肩接背地共度了十年。每日陽光的筵宴上,初綻的緑葉快活地宣告:我們入席了。
    它們交叉的枝條難免發生權力的矛盾,但喜悅的心坎上沒有一塊憎恨的印記。
    不知哪個不吉的時辰,無憂無慮無知的查梅利,伸出柔軟碧緑的新枝,一圈一圈纏住了電綫,顯然不曉得兩者的種性迥然不同。
    八月中旬,一朵朵白雲垂臨娑羅樹枝梢。金燦澄清的上午,查梅利開了許多花兒,得意洋洋。
    哪兒也沒有紛爭,蜜蜂頻頻往返,搖顫着素馨花的倩影,斑鳩啼叫得中午的時光分外令人倦怠。
    果實豐熟的秋日,夕陽西沉、雲霞變幻的時刻,來了幾位巡綫工,一見查梅利不守本分,眼裏兇光畢露。供人玩賞的等閑之物,竟嚮空中幹枯粗皴的現代必需品伸出勾引的手!
    他們用鋒利的鉗子夾扯綴滿花兒的嫩枝。胸口受到死的打擊,無知的查梅利終於省悟,電綫屬於別的種姓。
    --------
    ①查梅利樹和穆鬍亞樹均為藤本植物。
  棄 
  
    如同風暴中脫碇的航船飄落異域,他從德國來到一群陌生人中間。
    他口袋裏沒有錢,但毫無怨言;每日辛勤教學,領取一份微薄的薪水,按照本地的習俗,過着極其簡樸的生活。
    他從不唯唯諾諾,也不妄自尊大。
    他昂首闊步,毫無侘傺失意的頽喪表情。
    他憑毅力徵服白日的每個瞬息,棄之身後,絶不回首瞻顧。他不為自己謀一丁點私利。
    他以普通人的身份參加體育活動,與人交談,開懷大笑,無論哪兒都不曾遇到不習慣的障礙。
    他是唯一的德國人,卻不感到孤寂,心情輕鬆地消度僑居的歲月。
    我每次遇見他,欽佩之情油然而生。在師生中間,他是那樣隨和,那樣平易近人,矯揉造作與他的稟性無緣。
    從他的國傢又來了一個人。
    他到處遊覽,畫下他迷戀的景觀,不管他人看不看,稱贊不稱贊。
    他倆並肩走在石子路上,像兩朵瀟灑的秋雲。他倆是旅人,不是根深蒂固的樹木。他倆的志趣播布各國、各個時代,他倆的辛勞遍布天涯海角。
    他倆的心靈像滔滔江流,滋潤萬物,不在一處停滯片刻。匯同其他離傢別國的學者,他們在修築通往不同膚色的人民的大道。
  過節的準備
  
    祭神節將臨。
    金色花映着朝瞬,露濡的涼風習習吹拂。茉莉的幽香如纖手柔爽的摩挲。仰望悠遊的白雲,神思便難以集中。
    老師在教室講解褐煤的形成過程。
    一個學生兩腿晃悠,腦海裏浮現一幅畫——荷塘破敗的碼頭附近,斑吉傢墻邊蕃荔枝樹上果實纍纍。河邊的小路七繞八彎地穿過牧牛人的村落、亞麻地,嚮集市延伸。
    經濟係的教室裏,一個戴眼鏡的榮獲奬狀的學生在練習本上寫下要買的東西——一對嵌金貝殼手鐲,德裏出的一雙紅絨拖鞋,一部當代長篇小說,一本精裝詩集,書名尚未確定。此外,賒購“心心相印”牌紗麗一條。
    伐巴尼普爾一幢三層樓房裏,粗嗓門尖嗓子在熱烈地討論:去阿布巴哈爾還是馬杜拉?去達爾赫斯還是普利?①或者再去一趟大吉嶺……
    我看見車站前張燈結彩的大街上拴着五六衹預購的山羊,它們枉然的哀鳴在蘆花飄飛的寧靜的秋空回蕩。它們是否明白獻祭的時刻正在臨近?
    腳跨了過去,那邊,混沌的來世在等待,撥着晝夜悠長的光影的念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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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阿布巴哈爾、馬杜拉、達爾赫斯、普利均為印度旅遊勝地。
  死
  
    心扉上我畫死亡之像。
    我遐想,極虛的彌留時刻已經到來。屬於我的全部給故土和時代。
    其他一切物品,一切生靈,一切理想,一切努力,一切希望和失望的衝突,依舊分佈各國,分散在千傢萬戶的人的心裏。
    時空之海的無邊的胸中,由近及遠,一條條星體運行的軌道上,未知的無盡的能量旋轉着爆發,這些還在我感知的最後一條微顫的界綫之內。我一隻腳仍在界綫這邊,另一隻“無限”中包盈的無數實體,嚮着往昔和未來鋪展,那密集的群體中,一剎間沒有了我,這豈是真實?
    狂放的“不存在”終歸會獲得位置。原子不是還有罅隙嗎?死亡若是虛空,那罅隙裏豈不要沉沒塵世之舟?果如此,則是對宏大的整體的粗暴的抗議。
  閑 暇
  
    給我閑暇,讓我描繪一個去處。
    那裏,蕩漾着希裏斯花香的小徑上,蜜蜂終日翻飛。無垠的青天飄移着雲彩。晚星升起之前,清溪低回地吟唱。
    那裏,停止了一切咨詢。雨夜,空寂的寓所裏,往事的回憶不再咕噥着攪擾酣睡。
    那裏,心神像村徑旁牧牛的曠野裏一棵安靜的榕樹——有人走到樹下憩息片時;令人睏倦的中午,有人放下新娘的彩轎,席地而坐,吹響情笛。二十六日夜裏,下弦月柔弱的清輝在蛩鳴中與樹影渾然交融。
    那裏,往返之河日夜奔流不息。沒有留存的興致,沒有被置於“渺遠”的恚恨。晨光中,夜星漂放了夢燈,徑自離去,不留下可循的蹤跡。
  歌的殿堂
  
    喜結花燭的良辰,你們這兩衹鳥兒的歌喉為什麽沉默?
    好似進出爆竹的厚胸的紛紛揚揚的火花,你們灼燙的相思之苦,已經散落在徹夜弦樂繚繞的樹叢中了。作為歌的形象,它們不會被發現,風兒已把它們融入天邊的樹影。
    作為凡人,我們為愛建築殿堂,用樂麯奠定永恆的基石;
    尋來不老的福音,砌成堅固的高墻。
    屬於人類的情歌,安置億萬情人的心座,播散開來,傳遍萬國,流傳千古。
    它來自泥土,超越泥土,昂首於意象的天堂。
    你們歡樂的生活富於淳樸的韻律,富於羽翼高翔翩舞的節奏,溫馨,微顫的胸中,你們的愛情之巢營造在飛鳥的世界——那兒處處是生命的甘漿哺育的甜美的蔥緑;以蜜蜂不倦的嗡營,以光潤搖顫的新葉,以興奮不已的繁花,常新的時令的魔筆塗抹新鮮的色彩;記憶,忘卻,像一對蛺蝶,在幽靜的所在扇動纖翼與光影嬉戲。
    我們以自身痛苦的色彩、漿汁,構築逃離塵埃的虛幻的殿堂,為了愛,又把那迢遙的場所圈圍起來。
    那就是我們的歌。
  庫帕伊河①
  
    我在心裏望着帕德瑪河②流入迷蒙的地極——
    帕德瑪河此岸的沙灘不抱奢望,安於清貧,因而無畏。
    彼岸有青翠的竹林、芒果園、蒼老的榕樹、粗壯的榴蓮樹,不和諧地混雜其間的一堵斷壁。池塘畔是黃燦燦的油菜地,路旁生長一叢叢荊棘。一百五十年前靛藍主建造的房屋已破敗不堪,庭院裏一株闊葉樹終日沙沙地哀鳴。
    拉賈種姓人的村莊那龜裂的土地上,躑躅着他們的山羊。離集市不遠有一爿糧店。懼怕無情的河水的村莊總讓人感到在瑟瑟戰慄。
    帕德瑪河在印度神話中久負盛名,天界的恆河在她的脈管裏流淌。她脾性古怪。她容忍她繞過的城鎮、村落,但不予承認。她純正、高雅的韻律中交織着冷寂的雪山的回憶和無伴的海浪的呼喚。
    有一天,我遠離市井喧囂的小舟停泊在她幽靜的沙洲碼頭上。入夜,我躺在甲板上,領受大熊星座晶明的目光的愛撫。拂曉醒來,望見啓明星仍在盡職。淡漠的河水晝夜在我紛繁的思緒之側流去,猶如旅人在別人的苦樂之側走過,走嚮遙遠的地方。
    後來,在林木稀疏的平原的盡頭,我抵達青春的終點。
    從我的寓所,可以清楚地看見緑蔭遮蓋的紹塔爾族人的村子。這兒,我的芳鄰是庫帕伊河。她沒有古老種性的榮耀。她的非雅利安語姓名,與當地世代棲息的紹塔爾族姑娘清脆的笑聲密切相關。
    她擁抱着村捨,河水和田野素無矛盾。此岸與彼岸親切交談。
    貼着她玉體的農田裏,亞麻開花了,稻秧蘇醒泛緑了。
    土路在沙灘中斷,在水晶般透明的流水上,她為行人讓路。
    河邊田野上,棕櫚樹高高地矗立着,芒果樹、黑漿果樹、阿曼拉吉樹手拉着手,肩挨着肩。
    庫帕伊河使用的農傢語言,絶不可稱為雅語。水土甘願受她韻律的約束,波光和蓊鬱互不嫌憎。
    她亭亭玉立,拍着手掌跳着優美的舞蹈,逶迤地步入光影。
    雨季給予她的肢體以激情,她像喝醉酒的紹塔爾族姑娘,但從不毀壞、淹沒任何東西。她旋轉着水渦的羅裙,輕拂着兩岸,格格地笑着奔跑。
    暮秋,她的水流細弱、透明,水底的卵石清晰可見。然而豐腴轉為消瘦、蒼白,並不使她羞怯。她不以財富倨傲,她不因貧睏頽喪,兩者均體現她的美,如同舞女釧鐲琤琮地舞蹈,纍了靜靜地休息,眼神透出疲乏,一絲笑意猶漾在嘴角。
    如今,她視之為知己的詩人的韻律,已交溶在誕生她語言的水土中——裏面有語言寫的歌麯,也有語言的傢務。
    伴着她有所變化的節奏,紹塔爾族少年持弓狩獵;裝滿一捆捆稻草的牛車涉水過河;陶工挑着陶罐前往市場,後面跟着村裏的一隻狗。
    走在最後的,是頭上撐着破傘、月薪僅三元的教書匠。
    --------
    ①泰戈爾創辦的國際大學附近的一條河。
    ②帕德瑪河在東孟加拉,流徑泰戈爾曾經管的田莊。
  劇 本
  
    我寫了個劇本。
    先簡單介紹一下內容:雷神因陀羅的貴賓阿周那步入天堂樂園,歌舞伎優哩婆濕上前敬獻花環。阿周那手足無措地說:“女神,你是天國的名伎,享有完美的榮譽。你的風姿無可疵議。容我嚮你施禮,你芳香的花環應當獻給神仙。”
    “天國沒有匱乏,”優哩婆濕感慨萬端地說,“神仙無欲,素不索求。我枉有閉花羞月之色。唉,既然不存邪惡,需為誰追求真美!在神仙的頸項上,我鮮麗的花環分文不值。我嚮往凡世,恰如凡世盼望我。所以我來到你面前。傾吐對你的愛慕,與我締結金玉之緣吧!凡夫俗子流下瓊漿般的淚水,這在天界是一種渺茫的期望。”
    我以為我寫了個很好的劇本。
    怎麽,要我從信裏刪除“很好”兩個字?為什麽?這是自誇?不,這是從我的筆端流出的真實。
    你驚異於我的不謙遜,問道:“你敢肯定很好嗎?”
    “我並非絶對地肯定。”我說,“一個時代的佳作在另一個時代也許算不上是佳作。我衹是不假思索地稱它是這個時代的好作品。我若猶疑,保持沉默,沉默難道是雋永的真實?”
    幾十年來我創作了數量可觀的作品,竊以為是上乘之作。假若我成了我的死對頭,抨擊它們,我可就“興高采烈”啦。
    這個劇本某一天將落到那樣的境地,所以懇求你允許我今天坦直地說,這是個好劇本。
    這可能引起一些誤解,情況有如大雨驟降,四處淌着一股股濁水。
    然而,我的筆仍將在紙上蹣跚地前行,像喝了過量的酒,醉醺醺地狂舞。
    我將寫完這封信,如同航船駛入濃霧,機器並不會停止運轉。
    再談談劇本的語言。
    文友們竭力主張,劇本的對白應該是韻文,而我寫的是散文。
    詩是大海,是文學太初時期的首創,其特點表現在格律的跌宕的波浪。
    散文姍姍來遲。
    它的盛宴在刻板的格律之外。它的廳堂裏,美醜、是非互相擁擠;破爛的披氈和綾羅綢緞纏裹在一起;樂音、雜音相混。
    散文的號令朝天空升騰,駕着歌聲,駕着咆哮,駕着輕柔的旋律,駕着驚天動地的風暴。
    散文時而噴射火焰,時而傾瀉瀑布,散文世界裏有遼闊的平原,也有巍峨的山嶺,有幽深的森林,也有蒼涼的荒漠。
    誰欲駕馭散文,誰必須學會多種技法,具有高屋建瓴的氣概,避免筆勢的凝礙。
    散文沒有外表的洶涌澎湃,它以輕重有緻的手法,激發內在的旋律。我用這樣的散文寫的劇本裏,既有亙古的沉靜,也有今時的喧騰。
  新 時 代
  
    今天,在清晨牧場擠了第一桶牛奶,集市的商人做成第一筆生意之際,我迎着清新的晨光,挎着籃子,叫賣略黃的未成熟的果實。
    我在路上徜徉了幾個小時。
    許多人對我的果實議論紛紛。許多人拿了又退回來,許多人品嚐而不掏錢。
    一天荏苒地逝去。
    時光消逝不留下足印。
    然而,我們為何貯存回憶的負荷?為何把一天的責任拖到另一天?欠款償還,貸款收回,為何不坦然地面嚮未來。
    我承認,單賣昨天的剩貨,生意不會興隆,但賣一些又何妨!
    日復一日,人世的房租用現金支付,最後一天徒勞地炫耀威力,徒勞地鎖門,是何等的愚蠢!
    所以,聽見第一聲鐘聲,我便出門清理債務。走到門口,一回頭瞅見你立在“當代”的花苑裏。
    今後你的夥伴叫嚷不需要我這個人的時候,你心裏將涌出一陣痛楚。
    這是我的憂慮。
    這是我的希望。
    你不是來裁判孰是孰非的,你連結你的歲月和我的歲月,以你的心。我凝視着你的大眼睛,你的眼皮上泛着含愁的期望。
    於是,我重又返回,信守愛的誓言。日暮黃昏,我望着你的面孔,作新的嘗試。我用你心意的首飾裝扮我的立意。我想着你,把它留在你路邊的旅捨,行路的朋友,但願今後你說,它感動了你的心,滿足了你的需求。
    我沒有時間沽名釣譽。你由衷地信任我,把你的信任留給後人作為川資,是我的心願。
    願你自豪地宣佈:我是你們中間的一員。懷着這種熱望,我走進當代——驀然回首,不見你的蹤影。
    你去的地方,我的舊日蒙着面紗早去了,舊歲之歌有了永恆的內涵。
    如今,我獨自在“新穎”之群中磕磕碰碰地行進,這裏,衹有今日,沒有昨日。
  沙 丘 地
  
    西邊的果園、樹木、耕地延伸着,延伸着,溶入遠方森林的紫嵐。
    紹塔爾族的村莊隱沒在果漿樹、棕櫚樹、羅望子樹叢裏,沒有樹蔭庇護的紅土路蜿蜓繞過村莊,猶如墨緑的紗麗的殷紅貼邊。突兀地矗立着的一株棕櫚樹,仿佛在為羈旅的迷茫指示方向。
    大地的方巾般的北邊綿延的緑色林帶被捅出一個豁口,泥土流失,凹凸的紅岩透現沉默的騷動;錯雜其間的銹斑似的黑土,像魔鬼變成的水牛角。
    造化在自己的院落的一隅用雨水衝刷,營造了人們遊玩的默默無聞的山丘,山腳下流着供人潑水戲鬧的無名小河。
    在秋日的西天殘陽簡短的告別儀式上,簇擁着駁雜的色彩。這時,我在大地青灰的遊戲之上發現了壯麗,它使我想起以前一個罕有的黃昏,在紅海邊杳無人煙的光禿禿的赤紅峰巒上同樣的景觀。
    在那條土路上,年初襲來的風暴好似古代驍勇的騎士,高舉赭色戰旗,摁下參天大樹的腦袋,震顫紅木、麻慄樹,挑起幽靜的竹林裏的一聲聲嘆息,衝進香蕉園,實行暴虐的統治。
    註視着啜泣的天穹下灰蒙蒙起伏的沙礫,我腦海裏浮現起紅海上驟起的風暴,紛紛揚揚濺落的水珠。
    年幼時我曾到過那裏。
    汩汩流出岩洞的清泉曾誘發我神奇的遐想。寂靜的中午,我獨自把撿來的鵝卵石堆成各種建築物。
    歲月如水,以往的幾十年像岸石上滑躍的澗水,在我身上滑過去了。住在天穹下赤裸的沙丘地的邊緣,我塑造了工作的形象,如同我兒時用鵝卵石堆建城堡。
    在我寫作雨麯的雨天,與我一起把目光投嚮那紅鬆,那孤僻的棕櫚樹,那成為至交的緑野和紅壤的人,對我襢露胸襟的人,有的健在,有的已去了。
    了結了我白晝的事情的子夜,他們在天庭對我召喚。
    而後呢?北邊大地坼裂的胸脯照樣輝映血紅的霞光,南邊的農田照樣生長作物,牛羊照樣在東邊的曠野裏吃草,村民們照樣沿着紅土路走嚮集市,西天的邊沿照樣是一條藍綫。
  信
  
    我寄給你一本裝滿詩的書。
    密密麻麻的詩擠在一個籠子裏。你得到所有的詩,但得不到它們之間的罅隙。
    降落在廣宇般的閑暇的場所的詩,如今被冷落在身後。
    如果擷取午夜的繁星編一串項鏈,在造化的商店裏或許可以高價出售。然而,具有審美情趣的人,懂得它為什麽貶值。
    貶值的虛茫的蒼天,稱不出精確的重量,但彌漫着情思。
    展開你的想象:奏響輕柔的樂麯,無語的時光的胸中,是一顆藍瑩瑩的寶石——何必非把它放在首飾盒裏欣賞!
    毗迦羅瑪迪德耶①的宮殿裏,詩人天天吟詩作賦。那時沒有印刷廠這個魔鬼抹黑詩的時空,沒有水力磨盤磨出詩的漿汁,一口口在口腔裏沉澱。詩味全得在飯後茶餘一面聆聽一面品嚐。
    唉,聆聽的詩終於戴上了視覺的枷鎖;詩流放在圖書館裏;愛不釋手的永恆的珍異在出版的市場上蒙受羞辱。
    毫無辦法!這是個文學團體叢生的時代。詩歌不得不乘公共汽車去和讀者相會。
    詩魂慨然長嘆:“唉,倘若我生在迦梨陀娑的年代,倘若你是毗迦羅瑪迪德耶,將是怎樣的情形……”
    我生在那個年代又怎麽樣!恐怕也是個屈服於印刷的迦梨陀娑,你們是他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瑪爾碧佳,買了詩集坐在轉椅上閱讀。不會閉着眼睛聽朗誦,聽了也不會給詩人戴個茉莉花環。
    衹要花一元兩角錢買本詩集便萬事大吉了。
    --------
    ①印度古代著名詩人迦梨陀娑的名作《雲使》中提到的優禪尼城的君王。
  池 畔
  
    站在二樓窗口望得見池塘的一角。
    帕德拉月①,池塘漲滿了水,閃耀着草緑絲綢似的光澤,拖長的樹蔭在水中扭動。
    池畔種了幾畦水芹、芋頭。微斜的堤坡上幾株檳榔樹面對面地站立着;岸邊有夾竹桃,潔白的百合花,芳香的素馨花;被冷落在一邊的夜來香,像窮人一樣可憐。一排散沫花樹形成天然的籬墻。
    對岸是一片香蕉、蕃石榴、椰子樹林;遠處,緑樹掩映的屋頂平臺上,晾曬着一條紗麗。一個頭纏濕毛巾、光着膀子的壯實漢子坐在石階上垂釣,消磨時光。
    不知不覺已是下午。
    雨水濯洗的空中,斜陽沒精打采,一副冷淡憔悴的樣子。
    風兒輕輕地吹皺了池水。文旦樹葉閃閃發光。
    我默默地註望,忽然覺得眼前是逝去的一天的虛影。穿過今時的柵欄的縫隙,許多年前的一個人的容貌在我腦際閃現。她的摩挲是溫存的,言語是甜美的,一雙黑眼的目光率直而迷人。她穿着素雅的紗麗,很寬的紅貼邊覆蓋着她的雙足。
    她在花園裏鋪了一張葦席,用紗麗下襬拂去灰塵。她在芒果樹、榴蓮樹下汲水時,喜鵲在枝頭啼鳴,八哥翹着尾翎在棗樹上跳躍。
    我嚮她告別時,她未能流利地說幾句話。
    她立在門後,從門縫裏目送路上我遠去的背影,淚水漸漸模糊了她的視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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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帕德拉月:印歷五月,公歷八月至九月間。
  做錯事的孩子
  
    你說我太溺愛迪努,為此你很惱火。
    我喜歡他,衹看到他頑皮,看不到他闖禍。我愛他,也生他的氣,這决不是假話。
    大凡人都這樣,不是特別圓滑的話,缺點容易被發現。
    倒楣的迪努淘氣得讓人討嫌,但他本質不壞。他的過失成堆,但不給人以重壓感。有時看他不怎麽順眼,心裏卻無反感。
    他的情緒像一葉輕舟,順風疾馳;誇贊他也罷,申斥他也罷,他都不允許持續太久,如同此岸的貨物一轉眼運到了彼岸,對他不構成壓力,他也不對人施加壓力。
    他生性愛好熱鬧。他言語羅唆,難免講許多錯話,若無錯話,他言談的綿密的織錦會斷裂。謬誤不在他心裏,而在他的語言裏,懂了他的語法,不難理解這一點。
    你說他愛挑刺兒,確實如此。
    不過,他是用誇大、扭麯了的真實提出責問的。被他責問的人並不真壞,喜歡聽他吹毛求疵的人比比皆是。他們是受責備的星雲,他是專司責備的一顆星,他的光華來自星雲。
    歸根結底,他秉性聰慧,但不善於縝密地思考,因而他可愛的罪過每每引起哄堂大笑。
    而見到擅長判斷是非、探究細微的人,這樣的笑聲必然戛然而止。同他們在一起,精神壓力太大,忍受不了多久。直到他們偶爾疏虞暴露了缺點,才能鬆口氣,精神上輕鬆一些。
    現在再來詮釋何謂考慮不周。
    淘氣包瑪坎上梵文課前,把鍋灰塗在椅子上。先生的襯衣後面蹭黑了。瑪坎笑了,他的同學全笑了,唯獨先生不笑。
    憤怒的校長把瑪坎趕出學校;校長態度極為嚴肅,是非觀念極強。瞧着他這副模樣,學生把笑聲咽進了肚皮。
    迪努不加思索地做錯事,隨隨便便地做好事,錯事好事都不放在心上。
    他藉東西不註意及時歸還,別人藉他的東西,他也從不上門催討,事實上,他總吃虧。
    記住我的話:要駡衹管駡他,心裏可得微笑,否則要釀成大錯。
    我不理會是非,我在近處看他,他是一個人。你在遠處審視,把他置於解剖臺上。
    比起你來,我更多地數落他,更多地原諒他。我處罰他,但不流放他。我就這樣留他在身邊,你不要怪怨。
  空 隙
  
    “量力而行,不可太勞累了!”耄耋之年,是對我的心講這句話的時候了。
    我開始適量地遺忘,讓時間出現一些空隙。
    孩提時代,我責任的墻壁有許多孔洞。我無羈地馳騁想象,遊歷帕拉茲①村莊,在京城摩羯陀登位,發佈號令。
    如今,我的心回歸了那時忘事的疏懶之中。
    我的朋友怕我健忘,把要做的事寫在一張紙上,放在我的書案上。可我甚至忘記看這張紙,不在書案前坐下。生活是鬆弛的。
    紙上沒有註明天氣已經轉熱,但不妨礙我意識到氣候的變化。溫度表喘着氣暗示我關心一下扇子在哪兒,火車時刻表在哪兒。查看一下火車開往大吉嶺②的時間,我卻無動於衷。
    中午,烈日當空,烤灼着原野。一陣陣熱風捲揚着沙塵。
    我視而不見。
    僕人班納馬裏衹當此時關門符合名門望族的規矩,卻受到了我的責怪。
    下午四時,斜陽透過窗欞落在我的腳邊。門房進屋詢問有無要寄的信。我一攤手說沒有,一瞬間,我有些惆悵,我應該寫回信。
    然而到了該把信交給郵差的時候,我的惆悵也隨之消逝了。
    花園麯徑兩旁的達迦爾花、玉蘭花的資本尚未告馨,它們像聚在碼頭上的一群女人,你推我搡,互相嘲笑,歡樂了我花園的氣氛。
    杜鵑不住地啼叫,我真想勸它不必如此固執地逼我回憶森林裏的幽寂,勸它經常遺忘,把空隙嵌入生活,不要損害記憶的名譽,使之不堪忍受。
    我尚有追懷幾多往事、幾多悲傷的許多日子。通過這些日子的空隙,新鮮的春風融和晚香玉的孤寂的幽香,習習吹來;烤熱的田頭,榴蓮樹下的濃蔭吹奏“悠遠”的情笛,吹出聽不見的凄婉。通過這些日子的空隙,我望見逃學的孩子在遊逛,懷裏抱着雛鴨下午獨自坐在池畔石階上;我望見新嫁娘在寫信,寫了又撕,撕了又寫。一絲笑容浮上我的面龐,隨即是一聲沉重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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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印度神話中黑天居住的地方,後來黑天在摩羯陀城登基。
    ②印度避暑勝地。
  新 居
  
    馬俞拉基河畔,我養的梅花鹿和小牛犢整天形影不離,情深義厚,兩者的關係跟耳鬢廝磨的紅鬆、穆鬍亞樹一樣。紅鬆和穆鬍亞樹的葉子同時落在地上,落在我的窗臺上。
    上午,陽光把挺拔的棕櫚樹的影子,悄悄地投落在我房間的墻上。
    沿河踩出了一條紅土路,野花落在塵埃裏。文旦花熏香了空氣。查魯爾樹、火焰樹、曼陀樹競相開花,爭豔鬥奇。小籃似的薩茲納花在風中搖晃。青藤爬滿了馬俞拉基河邊的籬笆。
    紅石階爬進了河水。碼頭旁立着粗壯的金色花樹。我架了座竹橋,橋頭的玻璃盆內種了素馨花、茉莉花、晚香玉和白夾竹桃。橋下深水裏的石塊清晰可見,潔白的鵝在河裏遊弋。棕黃的奶牛和雜色的小牛在馬俞拉基河邊吃草。
    屋裏鋪着茶色綴花淺藍色地毯,橘黃色墻壁畫了黑邊綫。
    我每日坐在遊廊東側,迎候旭日升起。
    我的芳鄰清脆的嗓音,像舞女手鐲的閃光。她傢的茅屋頂爬上了牽牛花藤。我從未請她唱歌,但常常聽她唱得很動情。
    她丈夫忠厚、熱情,愛讀我的作品。同他開玩笑,他在恰當的時刻恰如其分地嘿嘿一笑。他說的話極為通俗、平易,可是有一天夜裏十一點左右,在馬俞拉基河邊的紅木林裏,他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叫人不得不映映眼假意誇他是一位詩人。
    屋後是幾畦菜地,兩畝稻田,一座樹籬環圍的芒果、波羅蜜果園。
    拂曉,我的芳鄰哼着小調從牛奶裏攪製黃油。她丈夫騎着紅鬃矮種馬,去巡視農活。
    河對岸的土路鑽進茂密的樹林裏,從那兒隱隱傳來紹塔爾族人吹的笛聲。
    鼕天,耍蛇藝人在馬俞拉基河畔搭起簡易帳篷。
    其實,馬俞拉基河畔現在、將來都建不成我的新居。我從未見過馬俞拉基河,從未親耳聽見它的名字。它的名字是眼皮上抹了幻覺的烏煙,用想象的目光看見的。
    不過,我覺得我在這兒待不下去了。我恬淡的心靈期待着辭別這裏的一切,前往馬俞拉基河畔。
  溺死的男孩
  
    村裏一個十來歲的男孩,頗像殘壁下一棵野草——沒有園丁照料;既領受陽光、空氣、雨露的愛撫,也忍受塵埃、蟲豸的騷擾;山羊啃一口,黃牛踩一腳,非但不甘心死,反而長得莖稈粗壯。
    他爬樹打酸棗,掉下來摔斷了骨頭。
    他誤吃了含毒的野果,頭暈目眩。
    祭神節他去看彩車,彩車不曾看見,自己不知道到了什麽地方。他又纍又餓,倒在地上,昏死了又活過來。他迷了路,衣服撕破,滿面灰塵,最後回來了。
    他被人打,被人駡,人傢一鬆手,他撒腿跑得遠遠的。
    浮萍擁擠的水澤邊,單腿立着一隻丹頂鶴,黑烏鴉在棘條上顫悠,白鳶凌空翺翔。漁民把竹桿插入河裏,布網捕魚。
    魚鷹驚覺地蹲在竹桿頂端,鴨子潛水覓食蠃螄。
    下午,粼粼碧波分外迷人。緑藻蕩漾,魚兒追逐嬉戲。更深的水下住着竜女麽?聽說她用金梳梳理曼長的黑發,波光現映出她妖嬈的身姿。
    他起了潛水的念頭,那透明的緑水,多像竜女柔膩的肢體!他對一切感興趣,不管裏面究竟是什麽。
    他縱身入水,水草纏住他的手腳。他呼救,嗆水,沉入水底。
    聽見水邊放牛的孩子驚叫,漁民急忙撐船過來營救。把他打撈上來時,他直挺挺地不動了。
    此後好幾年一想起他,我就恍恍惚惚,眼前金星閃爍,四周一片昏黑。心裏卻清楚地看見那個自幼喪母的男孩。
    有趣的是,他說的話至今不死!
    我聽見他在慫恿他的夥伴:“下水看看,腰裏結根繩子,一下水就把你拽上來。”
    他極想體驗跳水的滋味。
    他的夥伴不敢。他鄙夷地駡:“膽小鬼!”
    他像小動物似地潛入帳房先生的果園。是的,他挨了幾拳頭,但遠比不上他吃的黑漿果的數目。
    這傢人駡他:“不知羞恥的野猴!”
    有什麽可羞恥的!
    帳房先生的瘸腿兒子掄起拐杖打黑漿果,撿了一籃,放開肚皮吃。他打斷樹枝,打爛果子,他知不知羞恥!
    有一天帕剋拉斯傢的二小子拿着萬花筒對他說:“你看裏面是什麽。”
    他看見斑駁的顔色,晃一晃,又一個花樣。
    “大哥,咱倆換吧。”他提議說,“我給你一個磨光的貝殼,削生芒果皮,可快了,另外再送你一個芒果核做的哨子。”
    萬花筒沒有給他。
    他不得不采取偷的辦法。
    他不是貪心。他不想永遠占為己有,衹想看看裏面的繽紛世界。
    枯登哥哥擰着他的耳朵審問:“你為什麽偷?”
    “他幹嗎不給我?”倒楣鬼反問,那口氣分明要帕剋拉斯傢的二小子承擔他偷萬花筒的責任。
    他心裏沒有恐懼,沒有仇恨。
    他嗖地捉住一隻大青蛙,扔在果園埋木樁的深坑裏,逮蟲子喂養。
    他把甲蟲放在紙盒裏,喂牛糞末兒,別人想扔而不敢下手。
    他上學口袋裏裝着一隻鬆鼠。
    有一天他把一條水蛇塞進先生的抽屜,心裏說看看先生見了水蛇是啥樣子。
    先生打開抽屜,魂飛魄散,狼狽逃竄。
    值得一看的逃竄!
    他養的狗不是名門出身,是純孟加拉種,神態、舉止跟主人相似,經常食不果腹,除了偷竊別無他法。頭一回偷就打斷一條腿。
    大概是報應,打手傢的黃瓜竹架同一天被打得稀哩嘩啦。
    這衹狗夜裏不躺在主人的床上睡不着覺,主人不抱着它也難以入眠。
    一天它伸嘴去吃鄰居傢擺好的飯菜,靈魂踏上了黃泉路。
    他滿懷悼念的悲慟,人前卻不掉一滴淚。他偷偷地哭了兩天,從此茶飯不香,再沒有偷吃帳房先生傢果園裏熟酸果的興致。
    他把一隻破鍋扣在鄰居七歲外甥的頭上。頭頂破鍋,那小孩的哭叫聽上去像榨油廠的汽笛聲。
    他走進有錢人傢總被轟出門。衹有養奶牛的女人希杜招呼他進屋喝碗牛奶。她兒子已死了七年,年齡同他衹差三天,和他一樣皮膚黝黑,一樣的塌鼻頭。
    他也跟希杜阿姨搗蛋——剪斷牛繩,藏茶壺,把她的衣服弄得黑不溜秋。他要看各種試驗的結果。旁人看不過,代她管教,她反倒為他辯解。他的頑皮激起她慈愛的波浪。
    阿姆比格先生沮喪地對我說:“他是塊榆木疙瘩。小學課本上您的詩,他一點也不喜歡讀。淘氣地把那幾頁撕了,還說是耗子咬掉的。真是衹不可教化的野猴子!”
    “責任在我。”我說,“假如有一位他的世界的詩人,這位詩人寫的詩歌的旋律必定溶和甲蟲的鳴聲,他讀起來就津津有味了。我何曾寫過貨真價實的青蛙的故事和他那衹禿頂狗的悲劇!”
  旅 伴
  
    世界上不缺少不美的人,比起不美的人,我的旅伴有過之而無不及。這委實是件稀奇事兒。
    他的禿頂與年齡不相稱,所剩無幾的頭髮也已斑白。兩衹小眼睛沒有睫毛。他皺着眉頭東張西望,好像在稻田裏拾稻穗。他的鼻子高而寬,占據了四分之三的臉盤。額頭寬闊。左鬢發毛脫盡,右眼上眉毛消失。唇髭鬍須剃光的臉上,裸露着造物主塑造的粗疏。
    餐桌上誰粗心丟失的扣針,他拿起來別在自己的西服上。女旅客見狀,轉過臉去吃吃地笑。他收集落在地上的捆包裹的繩子,接起來繞成一團。別人亂扔的報紙,他疊好放在桌上。
    他用餐非常謹慎。他口袋裏裝着一瓶開胃的藥粉,坐下吃飯,先把藥粉倒在水裏飲服。用完餐,再服一粒助消化的丸藥。
    他寡言少語,說話有些結巴,一開口讓人感到他是個傻瓜。別人在他面前議論政治,大放厥詞,他默不作聲,無從知道他是否聽懂了一些。
    我與他在一艘客輪上共度了七天。
    有些旅客無端地討厭他,畫漫畫譏嘲他,把他當作一塊笑料,俏皮話越說越刻薄。他們每天用新的言詞塑造他的形象,以荒唐的想象豐滿他這件作品,來彌補上帝創造的漏洞造成的某些部位的失真,並堅信這是純正的真實。
    有些人猜他是個經紀人,有的說他是橡膠公司的副總經理,猜測激發了打賭的興趣。
    不少旅客對他敬而遠之,他已習慣了他們的冷淡。旅客在吸煙室打牌賭錢,他對他們也敬而遠之。他們在心裏駡他:
    “吝嗇鬼!下賤胚!”
    他與船上的吉大港的水手混得很熟。水手用水手的語言說話,不知他操的什麽語言,好像是荷蘭語。
    早晨,水手用橡皮管衝刷甲板,他也跳來跳去地幫忙,笨拙的動作招致善意的哄笑。
    有個少年水手皮膚黝黑,雙眼烏亮,頭髮麯捲,身材單薄。他送給他蘋果、桔子,給他看畫報。旅客們對他有損於歐洲人尊嚴的舉動大為惱火。
    客輪停靠在新加坡港。他把水手叫去,分發香煙,每人一張十美元紙幣。送給少年水手一根鍍金手杖。
    他與船長道別後,匆匆走下碼頭。
    這時他的真實姓名傳開了,吸煙室裏玩牌人的心裏發出了啊呀啊呀的驚嘆。
  不同的童年
  
    廚房是希羅娜阿姨的活動天地。
    總見她夾着兩衹銅罐到池塘汲水。築了石階的池塘,離廚房不過兩銅罐的距離。
    她那喪母的外甥整天光着脊梁,腦袋裏進不去任何忠告。這個無正經事可做的淘氣包,儼然是池塘的主人。一高興就跳進池塘,一面遊泳一面朝天上噴水。他站在石階上用瓦片打水漂;折根竹桿煞有介事地坐着釣魚;爬樹摘黑漿果,扔的比吃的還多。
    人們說頭禿了三分之二的胖地主纔是池塘的真正主人。他十點前前胸後背抹些油下水洗澡,身子猛地往水下一縮,泡兩下趕緊上岸,念叨着杜爾迦女神的聖名,穿過竹林回到傢裏。他正在打一場官司,忙得不可開交。池塘寫在他的田契上,但尚未納入他管轄的領地。
    希羅娜的閑得難受的外甥,統管着樹林、沼澤、荒地、沉船、破廟和羅望子樹最高的枝梢。
    他騎上在果園裏吃草的洗衣人的驢,竹鞭抽得它飛奔起來。他得意地領略賽馬的樂趣。驢要盡驢的責任,而他無事可做,翻身上驢,這畜生連同四條腿就歸他了,不管法官怎樣判决。
    做父母的均指望兒女讀破萬卷書,日後高官厚祿,光宗耀祖。
    所以,教書先生派學生頭領把逃學的他從驢背上揪下來,拖着穿過竹林,送進教室。
    他的王國在集市、河埠、曠野。此刻,他被四壁包圍,神思被粘到書頁上。
    我也曾經是個孩子。
    天帝也為我創造了河流、田野、長空,可惜沒有利用的機會,喪失了存在的價值。在兒童廣阔的世界裏,沒有我的一席之地。
    我的巢築在舊樓的一角,不許隨便走到巢外。
    僕人們哼着地方戲麯做枸醬包,隨手把紅豔豔的液汁抹在墻上。
    大理石地板擦得光滑、錚亮,百葉窗簾雅緻非常。樓下是砌了石階的池塘,靠墻有一行椰子樹。發髻蓬鬆的老榕樹把粗碩的根深深地紮入池塘東岸的地下。
    上午,左鄰右捨的人來沐浴。下午,閃耀着陽光的水面上,遊弋的鴨子用喙撫理翅羽。
    時光潺潺流逝。
    蒼鷹在天空盤旋。年老的布販子敲着銅盤沿街叫賣。恆河水通過引水渠流入池塘。
    在廣阔世界裏兒童加冕為君王,而我生下來是個窮孩子。我衹能在我內心的渴望裏,眼睛的遠望中,池水的波光下,榕樹的氣根擁抱的涼蔭裏,椰子樹搖動的枝條上,遠處曬太陽的露臺上做我的遊戲。
    悉多得到肌膚如芊芊嫩草一樣細膩的羅摩的消息的那天,神猴訶努曼進入無憂樹林。我的訶努曼每年雨季駕着濕潤淡藍的新雲來臨,攪得天昏地暗。從它黑洞洞的口腔裏,傳出我無法前往的遠方的信息。
    高樓包圍的一方哀戚的雲天,木然地俯視着我,胸脯隆隆地起伏。濃黑的烏雲像振鬃眥目的野獅,躍過榕樹的頭頂。池水嚇得瑟瑟戰慄。颶風和林莽裏,騰起兒童生活中被壓製的活力。東方海岸空中獲釋的博大的神童①,飛來與我結為好友。
    嘩嘩地下起雨來,一級級石階沉入水中。
    夜裏雨越下越大。我躺在床上,聞到飄入窗口的潮濕的林木氣息,庭院裏積了齊膝深的水。屋檐口涌出一股股粗大的水流,滾下去與地上的積水匯合。
    早晨,我跑到南窗口,衹見池塘已是一片汪洋。外溢的池水汩汩地流過果園,木蘋果樹那頭髮散亂的腦袋孤零零地挺在水面上。
    街坊們喧嚷着跑出去,用長毛巾和披肩逮魚。
    直到昨天,池塘和我一樣是個囚徒。上午,下午,形態各異的樹蔭溶入水面,流雲用陰影之筆短促地在水面上劃一下。透過榕樹葉縫的陽光,像用金勺子潑到池水中。池塘淚光瀅瀅地仰望着高空。
    今天,它自由了,如身穿赭色道袍的遊方僧,周遊四方。
    我的幾個哥哥跳上池塘邊的木船,解纜劃槳,從池塘劃進鬍同,從鬍同劃到大街上,以後不知劃到哪兒去了。
    我的思緒追隨着顛簸的木船。
    黃昏來臨。
    雲影與暮色交融,又與池水中榕樹的黑影融為一體。
    路燈亮了,朦朧的燈光罩着路面。傢裏玻璃罩燈的火苗畏葸地顫抖着。濃重的幽黑中隱隱望見的晃動的椰子樹枝,似鬼魅的暗示。鬍同兩旁的房屋大門緊閉,一兩扇窗戶泄涌出來的微弱的光綫,好似忪惺眼睛的呆滯的目光。
    不知何時,一切沉入昏眠。
    深夜,萬籟俱寂。遊廊裏更夫薩羅卜隔一會兒歐歐地喊幾聲。
    每年的雨天振奮我的心緒,搖蕩我的歌麯。
    娑羅樹葉在絮語,棕櫚樹枝在鼓掌,翠竹在輕晃。七葉樹和豆蔲樹的花瓣紛紛飄落。
    傢傢戶戶那些和我小時候一樣的孩子,在往風箏綫上抹特製的膠水。
    他們的心事衹有他們知道。
    --------
    ①指雲。
  普通的姑娘
  
    我是深閨內院裏的女子。
    您不會認識我的,薩拉特先生①。
    我拜讀過您最新的小說《枯萎的花環》。您筆下的女主人公埃魯剋茜三十五歲溘然去世。她曾與二十五歲的情敵激烈搏鬥,我看得出,您非常仁慈,您讓她贏得了勝利。
    現在說說我自己。
    我年紀尚小,但韻華的魅力已打動了一個人的心,得知這一情況,我激動得渾身哆嗦,忘記了我是個普通的姑娘。和我一樣的孟加拉姑娘千千萬萬,她們也秀麗可愛,擁有妙齡的神咒。
    我懇請您寫一部關於一位普通姑娘的小說。她陷入巨大的悲痛之中。如果她心靈深處沉澱了非凡的情感,她該如何昭示?有幾個男子能把它發掘出來?他們的眼睛為花容玉貌所眩惑,但他們的良知並不探尋真實,我們以蜃景的價格出賣我們自己。
    容我說明一下我說此話的根由。
    您可以假設看中我的那一位叫納雷斯。他一本正經地告訴我,還沒有第二個像我這樣漂亮的姑娘映入他的眼簾。我既沒有勇氣相信也沒有决心不相信他的贊辭。
    後來,他去英國留學。
    我偶爾收到他的來信。
    我常常鬍猜亂想:羅摩啊羅摩,成群的英國姑娘出入公共場所,她們個個出類拔萃、聰慧過人、神采飛揚,她們已經發現了昔日埋沒在印度百姓之中的納雷斯?
    果然,上回他來信說與麗姬一道下海遊泳。麗姬像烏哩婆濕似地浮上水面時,他情不自禁地朗誦了孟加拉詩人贊美烏哩婆濕的詩句。然後,他倆並肩坐在沙灘上,面對翻涌的藍色海浪和滿天明麗的陽光。
    麗姬語調徐緩地對他說:“你來的那天和你回國的日子,好似貝的兩張殼,讓一顆罕見、渾圓的淚珠充填其間吧!”
    她委婉地表達愛慕的手法何等高超!
    納雷斯還在信中寫道:即便她鬍謅,那又何妨!說得實在太感人了,嵌玉的金花難道是真花?但何嘗不給人以美的享受!
    您明白了吧。他信中比喻的隱義,像無形的鋼針刺入了我的胸膛,並且提醒我,我是個普通的姑娘。
    我沒有回報門第高貴的情人的足夠資本,唉,我無力改變現狀,終生是個債務人。
    薩拉特先生,求求您,寫一部關於普通姑娘的小說吧!這個不幸的姑娘必須同六、七位才貌出衆的女性競爭,如同俱盧戰場上阿周那之子阿維馬努單槍匹馬與七位兇悍的騎士廝殺。
    我知道厄運已落到我頭上,我已經輸了。但請您允許您筆下的女主人公代替我獲勝,使我讀了揚眉吐氣。
    讓您的生花妙筆傳遞檀香般芬芳馥鬱的喜訊吧!
    為您的女主人公起名馬拉蒂,這也是我的名字。不必擔心被讀者發現,孟加拉平原上有無數個馬拉蒂,都是可以信賴的心地淳樸的姑娘。她們不懂法語、德語,衹懂得委屈落淚。
    您準備如何讓她獲勝?
    您的靈魂高尚,您的筆觸神聖。也許您打算導引她走上自我犧牲的道路,忍受不堪忍受的痛苦,和沙恭達羅一樣。
    原諒我吧,薩拉特先生,讓她下來站在我的位置上。長夜的黑暗中躺在床上,她嚮天帝祈求的巨大恩典,不會賜給我,但您的女主人公可以得到。
    寫納雷斯在倫敦混了七年,處在水性楊花的女人的包圍之中,一次次考試不及格。
    然後,您的筆鋒一轉,寫馬拉蒂在加爾各答大學數學考試中獨占鰲頭,獲得碩士學位。但您如果在這兒收筆,您小說之王的桂冠會被玷污。
    不要管我處境如何艱難,不要收縮您的想象力。你和天帝一樣是不吝嗇的,送馬拉蒂去歐洲。寫那兒的一群學者、聖哲、英雄、詩人、藝術傢和君主簇擁着她,像天文學家發現星球那樣發現她不單才華橫溢,而且性情溫柔。
    不是在愚昧的國度,而是在有聖人、慈善傢,有英國人、德國人、法國人的地方,揭示她徵服世界的魔力的奧秘;舉行舉世矚目的盛大集會,對她表示熱烈歡迎!
    描寫她頭上落下贊頌的甘霖,她落落大方地穿過人群,像海面上滑行的一艘帆船。人們看了她的眼睛,交頭接耳地說印度的雨雲和陽光交融在她迷人的眼神裏。(順便說一句,造物主的愛憐確實溶化在我的眼神裏,不過我必須承認,命運尚未讓我遇到歐洲的有識之士。)
    納雷斯和那些出類拔萃的女士尷尬地站在會場的一角。
    以後呢?
    我的故事到此結束。
    我的夢幻破滅,可憐啊,普通的姑娘!
    唉,白白浪費了天帝的創造力!
    --------
    ①著名孟加拉語小說傢。
  名 聲
  
    尼斯兄:
    我十九歲那年,你二十五歲左右,已出版了兩部長篇小說:《康達姑媽》和《潘珠的怪癖》。此外,《時代的車輪》月刊上正連載你的小說《血痕》。
    你的成就轟動了全國。
    我在學院的文學研討會上贊揚你比般金·錢德拉·查特吉①更偉大,引起了一場打破腦瓜的混戰。
    我哥哥揶揄我是你盲目的崇拜者。
    大學畢業之後,我搞到了縣長助理的差使。不久,全國掀起如火如荼的反殖愛國運動,我毅然辭職。
    之後,我交了好運,成為你的摯友。過從甚密的那段日子裏,我不曾說過你一句壞話。我甚至假笑着襢護你大大小小的缺點,把它們化入你的崇偉之中。
    我深知你最擅長塑造瑕不掩瑜的風雲人物。你一再地督促我:“提筆寫小說吧,在作傢的舞臺上,你本應有尊貴的席位,是你的自卑感,使你屈辱地坐在讀者的長凳上。”
    於是,我猶猶豫豫地拿起了筆,開始練習寫作。
    我第一部小說以我們這個時代為背景。主人公是邦迪加達地區被追捕的政治犯。他潛伏了七個月,有天深夜冒着生命危險回傢看望母親。他的親叔叔嚮警察告密。他在一個漁傢女的草房裏躲了幾天。他叔叔提供了可靠的情報,致使他落入敵人之手。漁傢女作了偽證,也被捕入獄。他叔叔爬到了副縣長的位置上。
    你讀了我的小說,贊不絶口,親自把稿件送到編輯薩姆普·桑德爾傢裏,要他馬上在《時代的車輪》上發表。
    果然,小說第二個月開始連載。
    如同幹蘆葦塘着火迅速蔓延的火勢,我很快蜚聲文壇。《短笛》雜志上一篇評論文章中寫道:“在這位文壇新星前,著名小說傢阿蘇先生黯然失色了。”
    你讀完開心地一笑。
    《番查加那》雜志上發表的拉地甘達·迦斯的文章說:
    “孟加拉文苑終於誕生了真正的傳世之作。”
    你看了這篇文章沒有笑。
    之後,你我之間蔓生了名聲的荊棘。
    此刻,請聽我一句話,我的名聲是在“現代瘋狂”的薄土中滋生的,根子紮得不深,不結果實,衹有葉子的茂密,原因是不懂得虛懷若𠔌。
    你塑造的主人公潘珠是孟加拉的堂吉訶德,他的怪癖將千秋萬代遺傳給不同膚色的狂人。
    我小說中的主人公貢傑拉爾像一個爆竹,在空中一閃便熄滅了,衹能迷惑傻瓜的眼睛。
    我知道你是多麽崇高。我豈能為竊取虛假的榮譽的資本而出賣你的友誼。
    打開紙包看吧,裏面是我作品的灰燼。
    我的作品明天必是一撮塵土,幹脆今天就付之一炬!
    --------
    ①般金·錢德拉·查特吉(1838—1894):孟加拉語近代文學創始人。
  短 笛
  
    賣牛奶的吉努居住的小巷邊有一幢二層樓房,一樓窗戶釘着鐵條。濕漉漉的墻壁泥灰駁落,到處是褐色的斑痕。用美國布做的門簾上畫着財神迦奈斯。除了我,租用一樓房間的還有一個生靈——蜥蜴,它與我的區別在於它不缺少食品。
    我是商業廳最年輕的文書,月薪二十五盧比。下班後輔導“達特”種姓人的孩子復習功課,報酬是一頓便飯。然後到瑟亞爾達車站消磨黃昏,省下點燈的花銷。聽到哐當哐當的車輪聲,汽笛聲,旅客的喧嚷聲,苦力的叫喊聲……挨到十點半鐘,纔返回黑糊糊凄冷的住所。
    我姑母的村莊座落在達勒斯瓦利河畔,她的侄女曾與我這個命途多舛的人締結姻緣。成親的吉期在邇,我“犯上作亂”的罪行敗露,衹得倉皇出逃。新娘擺脫了“災難”,我亦如此。
    新娘未能步入洞房,但每日在我的心房進進出出。她身裹達卡綢紗麗,眉宇間是一顆碩大的吉祥痣。
    近來,陰雨綿綿,電車票價又漲了,薪水卻被剋扣。小巷角落裏,榴蓮和芒果的皮核、魚鰭、小貓的屍體、爐灰……
    堆積着,腐爛着。
    我使用的多孔的舊傘的現狀,頗似七扣八扣的薪金。辦公室沉悶的氛圍的唯一裝飾品,是膜拜保護大神毗濕努的樂天派庫比康特的俏皮話。
    淫雨的黑影潛入潮濕的鬥室,像墮落陷阱的睏獸,昏迷不動。白天黑夜,我感到與半死不活的世界死死捆在一起。
    住在巷口的甘達先生,有一頭細心梳理的波浪形黑發和一雙大眼,性格豪爽,自小愛吹笛。岑寂的午夜,夜色闌珊的拂曉,光影交疊的下午,小巷惡濁的空氣中,常縈繞他的笛音。有天黃昏,他吹起沉鬱的“興都”、“巴魯亞,麯調,暮空彌漫着萬古不變的離愁。頃刻之間,小巷恍如哀絶的醉鬼囈語般的虛幻。我陡地感到,我——窮文書哈裏帕特,與莫臥兒的皇帝阿格巴爾無甚區別,破傘與華蓋循着凄婉的笛音一齊飛嚮天國。
    這笛音聽來尤為真切動人的地方,流淌着達勒斯瓦利河。無盡的黃昏,河畔黑棕櫚的濃蔭裏,菜園裏,她在等待,身裹達卡綢紗麗,眉宇間是一顆碩大的吉祥痣。
  步步高升
  
    樓梯口左面的走廊裏,我每天上午跟尼勒穆尼學習英語。
    破墻旁邊有棵高大的羅望子樹,結果的季節,猴子在樹上蹦來竄去。
    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離開英語課本,追蹤猴子搖動的尾巴。每每此時,先生擰我的耳朵,以證實我與紅眼猴在理性上的差異。
    放了學,我在植物傢族裏執教。
    園子裏有黑漿果樹、酸果樹、一排檳榔樹。沿墻自生的一棵幼棗樹是我的學生。
    我用板尺一面揍棗樹一面訓斥:“瞧你這笨蛋,參天的黑漿果樹結果了,可你又矮又小,不求上進!”
    我恭聽父親的教誨,常聽見“上進”兩個字。聽他一再地講拾破爛的賣一籃籃碎玻璃,最後成為百萬富翁的故事,“上進”的概念在我眼前變得具體而清晰。
    人無不想成為富翁,起碼也得像巴吉德普爾鎮放高利貸的帕珠·馬雷剋那麽富裕,連同黑漿果纍纍的園子,我傢這幢樓房已經典押給他了。
    我天天教育棗樹,要以帕珠·馬雷剋為楷模,快快長高。
    我一天兩次用棍子測量棗樹的高度。
    我的火氣越來越旺,它卻視而不見,不長高,也不結果。盛怒之下,我揮舞木棍噼哩叭啦狠狠揍了它一頓。我越擰它的耳朵,它的葉子落得越多,進步越是緩慢。
    這時,我當稅務員的父親調到了巴爾達曼縣,我轉入加爾各答一所高級英語學校,起步嚮高官顯爵的頂峰攀登。
    父親謝世不久,我在秘書處奠定了步步高升的基石。
    可是妹妹已到了出嫁的年齡,我不得不托人求情,藉了一大筆債,好歹操辦了她的婚事。
    我的婚事也有了眉目,明年二月九日,新春的暖風體內體外吹拂的時光,就……
    晴天霹靂,我被人從我的職位上擼了下來。
    我的境況恰似害蟲嚙噬的、外表光亮的生果子,狂風襲來,咚地墜地。
    春天的花事出了問題,衹怨我時乖命蹇。
    公事房的財神別轉臉不再垂青於我,傢裏的財神早已另覓新築的金蓮臺了。
    我拿着文憑四處尋找工作,奔波了數日下來,我形容枯槁,眼光呆滯,肚子癟了下去,鞋跟斷裂,膚色和舊床單相近。
    我登門嚮達官貴人求助,幾乎跑斷了腿。這時我突然收到一封信,因藉款到期無力償還,放高利貸的帕珠·馬雷剋依法沒收了我傢典押的房産。
    我匆匆趕回老傢,上樓推開窗戶,碰到一根樹枝。我心裏惱火,用力一推,一看,原來是我的“學生”。
    棗樹枝繁葉茂,嚮我表明它已“高升”了,同上門占房的帕珠·馬雷剋一模一樣。
  朝覲者①
  
    我們冒着嚴寒啓程。
    這是時機最糟糕的極其漫長的旅程,道路迂麯,朔風刀一般鋒利,寒冷不可抵禦。
    駝峰磨傷、腳痛難忍、脾性暴烈的駱駝,不時趴臥在融化的冰雪上。
    想起春天山底下的宮苑,衣着華麗、手擎盛滿芳醴的杯盞的名媛淑女,心裏好不沮喪。
    牽駱駝的腳夫駡駡咧咧,怨聲不絶,一個個溜之大吉,尋找烈酒、女人去了。
    火炬已經熄滅,找不到打尖的旅捨,路經的城市滿布敵意、猜疑;村落骯髒,且漫天要價。
    睏難重重!最後我們决定通宵趕路,纍了打個盹。聽見誰在唱歌,準是瘋子!
    黎明時分,我們進入涼爽宜人的山𠔌,雪綫下是潮濕的沃土,空氣中彌漫着濃郁的林木的氣息,山澗淙淙流淌,水車的葉片拍擊着幽暗。
    天邊屹立着三棵樹。渾身雪白的老馬在山坳奔馳。我們走到門上挂着葡萄藤的酒肆前,衹見兩個人腳踏着空酒壇,在洞開的大門口擲骰子賭錢。
    打聽不到任何消息,我們繼續前進。時光飛逝,傍晚,我們到了目的地,應該說,這段經歷是令人滿意的。
    這一切仿佛發生在邈遠的往昔,又仿佛是有意發生在現在,寫下,請寫下這句話——如此迢遙的地方牽引我們來尋死還是覓生?
    “生”已有過一回,我們有不容置疑的證據。
    在這以前,我見過“生”也見過“死”,自忖兩者不是一碼事。
    然而,這“生”是非常冷酷的,它的折磨是慘毒的,像死,像我們的死。
    我們返回自己的國傢,返回自己的王國。但在陳規陋習中,沒有絲毫的安寧,周遭不可親近的人抱着各自的神像。
    我死了反倒輕鬆。
    --------
    ①本篇為譯詩,原詩作者:t.s.艾略特。
  兒童聖地
  
  一
  
    幾更天了?沒有回答。
    蒙昧的光陰在亙古的迷津裏徘徊,望不見陌生的路的終端。
    山底下的瞑暗像倒斃的惡魔的眼珠,靉靆的濃雲壓迫蒼穹的胸脯,洞穴裏一團團黑霧猶如剁碎的夜闌的肢體。
    天邊刺目的火光,忽明忽滅,那是無名煞星紅眼的窺視?
    抑或是原始的饑渴伸抖着的滴血的舌頭?
    “蛻變”的淚滴般的狼藉的雜物,仿佛是生靈未完的遊戲的殘骸;是恣意揮霍的權勢的破損的牌樓,湮沒的河道上被遺忘的腐朽的橋梁,神祗離棄的天祠裏蛇洞迂麯的祭壇,未做成便腐蝕了的隱入虛無的階梯。
    驀地,傳來石破天驚的巨響,那是禁錮的山洪衝出隘口的轟鳴?還是瘋狂旋舞的苦修者高誦的駭人的經咒?大火包圍的森林自毀的慘叫?
    可怕的喧囂下面,流動着輕微的音流,好似火山噴發的熔岩,裏面熔合着嫉賢妒能的竊竊私語、卑鄙的飛短流長、愚蠢的尖利的傻笑。
    那裏,人像歷史的紙屑,隨風飄蕩。火炬的光影中,他們滿面是恐懼。
    一天,無端的猜疑驅使一個狂人一刀砍死他的鄰居。不公正的裁决立即激起廣泛憤怒的爭吵。
    一個婦人絶望哀號:“唉,唉,我們迷失方向的兒子墮落了。”
    一個美女裸露着洋溢青春美酒的醇香的芳軀,格格地笑道:“區區小事!”
  二
  
    虔誠者坐在山巔皎潔的寧靜中,不眠的目光尋覓星光的暗示。
    雲團凝聚,夜鳥哀鳴飛翔的時刻,他說:“別害怕,兄弟,記住人是偉大的。”
    他們不以為然地說:“太初的力量是獸性,獸性是恆久的。
    誠實實際上是自欺欺人。”
    蒙受打擊時,他們惶恐地打聽:“兄弟,你在哪裏?”
    聽到的回答是:我在你身邊。
    黑暗中不見他的身影。他們議論紛紛:那話音是陷入恐懼産生的幻覺。虛妄的自慰。
    在暴虐的荊棘叢生的大漠裏,為占有海市蜃樓,人們纍世經代地互相殘殺。
  三
  
    雲散天晴,東方地平綫上躍出了啓明星。大地的胸膛徐呼出一聲愜意的長嘆。林徑上蕩漾着緑葉簌簌的絮語,鳥兒在枝頭唱歌。
    “時辰到了。”虔誠者肯定地說。
    “什麽時辰?”
    “啓程的時辰。”
    他們不解其義,坐着鬍猜亂想。
    晨曦的愛撫滲透泥土深處,世界的根須裏泛起生命的活力。一種輕微的聲音傳入大傢的耳朵:嚮“完美”的聖地進發吧!
    這激動人心的崇高的聲音迅速在人群中傳播。男人仰望天際,女人合掌覆額,孩子拍巴掌嬉笑。
    紅日在虔誠者的眉宇描了個金色吉祥痣。
    人們齊聲歡呼:啊,兄弟,我們贊頌你。
  四
  
    旅人從各個角落出發——
    從尼羅河流域,從恆河之濱,從西藏冰冷的河𠔌,他們漂洋過海,翻山越嶺,穿過無路的沙漠,在葛藤如網的密林裏開闢道路,在城墻環護的都市大門前走來了。
    他們有的徒步,有的騎馬,騎象,騎駱駝。
    有的戰車上飄揚着中國的綢旗。
    皈依不同宗教的教徒誦念着不同的經文焚香前行。
    護衛帝王的軍卒的刀戟寒光閃閃,擂響的鼓聲如同雷鳴。
    托鉢僧披着破爛袈裟,王公貴族身着耀眼的綴金緞帶綢袍。
    健步如飛的求學的年輕人推着為學識的榮譽和高齡的重荷壓得步履蹣跚的老學究。
    無數母親、處女、新娘說說笑笑,托着盛放白檀香膏的圓盤,提着灌滿香水的銅壺。
    行列裏還有跛子,瞎子,病人,殘疾人,嬌聲嬌氣、香水味兒刺鼻的妓女,出售神靈、道貌岸然的宗教商賈。
    何謂“完美”?!
    無人講得清楚。以往所作的闡釋,不過是在私利上粘貼高尚的標簽,賦予無上的價值,為有恃無恐的盜竊帶來無窮的機會,以齷齪肉體的不倦的貪欲構築臆想的天堂。
  五
  
    亂石橫臥的山路崎嶇、艱險。
    虔誠者在前面帶路,身後是強者、弱者、年輕人、老年人、統治者、半饑半飽的農夫……有的腳底起泡,精疲力盡,有的滿腔忿懣,有的産生懷疑。
    他們計算邁出的步伐,不時詢問:還有多遠?
    虔誠者以歌聲作為回答。
    他們聽他唱歌,皺起眉頭,但不敢走回頭路。
    人流的慣性和朦朧的希望驅策他們嚮前。
    他們減少睡眠,縮短休息時間,展開互相超越的激烈競賽,唯恐落後蒙受欺騙。
    一個個黃昏尾隨白晝來臨,一條條地平綫落在身後。未知的邀請以看不見的信號嚮他們招手。
    他們的表情變得冷峻,抱怨越來越刺耳。
  六
  
    入夜。
    跋涉了一天的人們在榕樹底下鋪席坐下。
    一陣風吹滅了燈,稠粘的幽黑宛如昏眠。
    人群中呼地站起一個人,指着帶路人吼道:“騙子,你騙了我們。”
    一個個喉嚨迸發出嚴厲的責問,女人們咬牙切齒,男人們破口大駡。末了,一個膽大的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猛擊他一拳。一個個人站起來,拳腳相加,他失去生命的軀體倒在地上。
    死寂的夜,遠處隱隱傳來澗水聲,空氣中浮蕩着淡淡的茉莉花香。
  七
  
    旅人們驚慌失措。
    女人嚶嚶啜泣,男人厲聲呵斥:“別哭!”
    挨了鞭子的狗慘叫一聲,停止狂吠。
    長夜漫漫。
    男男女女激烈地辯論,誰應承擔責任?
    他們吼叫,咆哮,行將拔刀動武的時候,夜色稀薄了,霞光掠過山峰,布滿天空。
    他們驟然平靜下來。
    太陽伸手痛惜地撫摸血跡斑斑的死者的安詳的額頭。
    女人們放聲大哭,男人們雙手捂臉。有人想溜之大吉,但腳挪不動,罪責的鎖鏈把他與無辜的犧牲品拴在一起。
    他們痛楚地互相問道:“誰為我們指路?”
    “我們打死的人為我們指路。”東方的一位老人說。
    大傢默默地垂下頭。
    “懷疑使我們拋棄了他,“老人繼續說,“暴怒使我們殺害了他,現在愛使我們又接受了他,他的死使他在我們的生活中復活,他是偉大的死亡的戰勝者。”
    他們全站了起來,齊聲高呼:“勝利屬於死亡的戰勝者!”
  八
  
    年輕人呼籲:“嚮愛和力量的聖地前進!”
    千萬個喉嚨迸發誓言:“我們要戰勝今世和來世!”
    他們看不清楚目標,但懷有一致的熱情。他們共同的熾熱願望藐視着死亡的危險。他們不再問路有多遠,他們心裏沒有疑慮,走路不感到疲勞。
    死去的引路人的靈魂在他們心裏,在他們的前方。他超越死亡,跨越生命的界限。
    他們走過播下種子的農田,經過裝滿𠔌物的糧倉,穿過消瘦的身軀企望重新充盈生命力的貧苦的土地,沿着人口密集的城市的通衢大道前行,越過渺無人煙的沉寂的荒原,那裏既往的歲月靜默地將破碎的功績抱在懷裏。他們目睹的破落戶的頽垣後面,臥榻曾嘲諷食客。
    途中熬過了烈日烤灼的漫長的時光,夕照黯淡下去的時候,他們問預言傢:“前方是不是我們至高希望的闕頂?”
    “不,那是暮雲的峰巒上的落日的餘輝。”預言傢說。
    年輕人鼓勵道:“不要停步,朋友,踏盡夜的黑暗,我們將抵達光的國度。”
    他們摸黑前進,路意識到了使命,腳下的塵土以無聲的觸撫指示方向。
    通往仙界的天衢上,星鬥以無聲的歌詞鼓舞他們:旅伴,勇往直前!
    引路人凌空傳遞信息:快到了。
  九
  
    第一抹朝暉在沾露的樹葉上閃爍。
    星相傢說:“朋友,我們到了。”
    路邊,一望無際的成熟的稻穗在柔風中搖蕩。大地的歡聲響應着雲霓色彩的變幻。從山麓到河湄。一座座村莊裏,每日平靜地流動着人流。陶工製罐的輪子歡快地轉動,樵夫擔柴前往集市,牧童在曠野放牛犢,少婦頭頂水罐,沿着河邊的緑徑往傢走去。
    然而,哪兒是帝王的城堡?哪兒是金礦?哪兒是輯錄殺人惑人的咒語的古聖梵典?
    “星鬥的示意是不會錯的。他們的信號隕落在這裏。”星相傢說罷,神情虔恭地走到路畔的泉水邊。
    泉眼裏涌翻的泉水似液態的光華,黎明在溶和笑淚的樂麯的大潮中輕漾,一箭之遙的棕櫚樹林裏,一間茅捨沉浸在無可言喻的靜謐之中。
    來自海濱的一位陌生的詩人在門口吟唱:“母親,開門!”
  十
  
    一束陽光斜照着柴扉。
    聚集的人仿佛在血管裏聽見洪荒年代創造的偈語:母親,開門!
    門開了。
    母親懷抱着嬰兒坐在草榻上。
    等待着陽光照臨朝霞懷抱的啓明星似的嬰兒的臉。
    詩人彈琴,歌聲在天空飄繞——勝利屬於人類,屬於新生兒,屬於永生的人。
    君主、乞丐、雅士、罪人、才子、愚氓……一齊雙膝跪地,齊聲歡呼:“勝利屬於人類!屬於新生兒!屬於永生的人!”
  最後一封信
  
    由於我的過錯,空蕩蕩的寓所憤懣地扭過臉不看我。
    我從一間屋子走到另一間屋子,沒有一塊屬於我的地方。
    我悶悶不樂地走到外面。
    我决計出租房子,搬到特拉登去。
    由於過分悲愴,我許久不敢進阿姆麗的房間。可是房客快來了,房間得打掃一下。我衹得開了她上鎖的房門。
    房間裏有她一雙阿格拉①綉花拖鞋、梳子、裝着洗發液、護膚液的幾個瓶子。書架上陳放着她的課本,一架小手風琴,一本剪貼簿貼滿她收集的照片。衣架上挂着長毛巾、上衣、機織布紗麗。小玻璃櫃裏是各種玩具、空粉盒。
    我坐在桌後的床板上,從她的紅皮書包裏取出一本算術練習本,一封未封的信掉了下來。信封上寫着我的地址,是阿姆麗稚嫩的字體。
    我聽說,人溺死的那一刻,眼前閃現濃縮的一生。我仿佛是個淹死的人,拿信的一瞬間,許多往事紛至沓來。
    阿姆麗媽媽去世那年,她剛七歲。
    我莫名其妙地擔心她也活不了很久。
    因為,她神情憂鬱,過早訣別的陰影從未來倏忽飛來,籠罩着她一雙烏黑的大眼睛。
    我不敢讓她離開我一步。坐在辦公室裏做事,唯恐突然發生不測。
    她姨媽從班基普爾來度假,憂慮地說:“外甥女學習要耽誤了。如今誰樂意娶個目不識丁的女孩,當作包袱頂在頭上?”
    我好生愧疚,說:“明天我帶她到貝都恩學校報名。”
    第二天,她上學了,不過放假的日子大大超過上課的日子。她父親經常參與讓送她上學的汽車倒開回來的陰謀。
    第二年,她姨媽又來度假,見此情形,大為不滿:“這樣念書不行!我得把她帶走,送她上貝那勒斯的寄宿學校。我無論如何要把她從父親的溺愛中解救出來。”
    她跟她姨媽走了,因為我應允,她是懷着一腔無淚的怨惱走的。
    我出門遊覽巴特裏那塔聖地,從自己煩悶的心境裏逃了出來。四個月沒有得到她的消息,以為老師的關懷已消解她心頭的壘塊。
    我心上的一塊石頭落了地,我暗暗慶幸把她托付給了“大神”。四個月後回來,我徑直前往貝那勒斯看望阿姆麗。途中收到一封信——還說什麽,大神已收下她了!
    一切都過去了。
    我坐在阿姆麗的房間裏展開信紙,衹見上面寫着:我很想見您。
    沒有別的話。
    --------
    ①阿格拉:印度泰姬陵所在地,因製鞋業而聞名。
  廢紙簍
  
    “你在幹什麽,蘇妮①?”父親吃驚地問,“幹嗎把衣服裝在皮箱裏?你要去哪兒?”
    蘇娜麗達的臥室在三樓,有兩扇南窗。窗戶前床上鋪着考究的拉剋惱床單,對面靠墻的書桌上,擺着亡母的遺像,一串芳香的花條挂在墻上父親照片的鏡框的兩端,粉紅色地毯上雜亂地堆着紗麗、襯衣、緊身上衣、襪子、手帕……
    身邊,搖着尾巴的小狗舉起前爪往女主人懷裏伸過去,它不明白女主人為什麽收拾衣服,生怕女主人扔下它不管。
    妹妹莎米達抱膝而坐,側臉望着窗外,她沒有梳頭,眼圈紅紅的,顯然剛纔哭過。
    蘇娜麗達不答話,衹管低頭整理衣服,手微微發顫。
    “你要出門?”父親又問。
    蘇娜麗達口氣生硬地說:“你講過,我不能在傢裏成親,我到阿努②傢去。”
    “啊呀!”莎米達叫起來,“姐姐,你鬍說什麽呀!”
    父親露出惱怒而又無可奈何的神色:“他傢裏人不同意我們的觀點。”
    “但他們的意見,我得一輩子聽從。”女兒語氣堅定,表情肅穆,决心不可動搖,說罷把一枚別針裝入信封。
    父親憂心忡忡:“阿尼爾的父親鼓吹種姓制度,會同意你倆的婚事?”
    “您不瞭解阿尼爾,”女兒自豪地說,“他是個有主見、胸懷坦蕩的青年。”
    父親長嘆一聲,莎米達輓着父親的胳膊走了。
    鐘敲了十二下。
    蘇娜麗達一上午沒有吃飯。莎米達來叫過一回,可她非要到朋友傢吃不可。
    失去母愛的蘇娜麗達是父親的掌上明珠。他也要進屋勸女兒吃飯,莎米達拉住他說:“別去了,爸爸,她說不吃是决不會吃的。”
    蘇娜麗達把頭伸到窗外,朝大街上張望。終於,阿尼爾傢的汽車開來了。她急忙梳妝,一枚精巧的胸針插在胸前。
    “拿去,阿尼爾傢的信。”莎米達把一封信丟在姐姐懷裏。
    蘇娜麗達讀完信,面如死灰,頽然坐在大木箱上。
    阿尼爾在信中寫道:我原以為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改變父親的觀點,豈料磨破嘴唇,他仍固執己見,所以……
    下午一點。
    蘇娜麗達呆坐着,眼裏沒有淚水。
    僕人羅摩查裏塔進屋低聲說:“他傢的汽車還在樓下呢。”
    “叫他們滾!”蘇娜麗達一聲怒吼。
    她養的狗默默地趴在她腳邊。
    父親得知事情發生突變,沒有細問,撫摸着女兒的柔軟的頭髮說:“蘇妮,走,到赫桑巴特你舅舅傢散散心。”
    明天舉行阿尼爾的婚禮。
    阿尼爾執拗地叫嚷:“不,我不結婚。”
    母親心疼地嘆氣:“唉,依了他吧。”
    “你瘋啦!”父親勃然大怒。
    傢裏張燈結彩,嗩吶從早晨吹到晚上。
    阿尼爾失魂落魄。
    傍晚七點左右,蘇娜麗達傢的一樓裏點着煤油燈,污漬斑斑的地毯上摞着一疊報紙。管傢卡伊拉斯·薩爾加爾左手托着水煙筒抽煙,右手呱嗒呱嗒扇着蒲扇,他正等聽差來為他按摩酸痛的大腿。
    阿尼爾突然來臨。
    管傢慌忙起身,抻抻衣服。
    “忙亂之中忘了給喜錢,想起了特地來一趟。”阿尼爾猶豫一下說,“我想順便再看一眼你傢蘇娜麗達小姐的臥室。”
    阿尼爾慢步走進臥室,坐在床上,雙手抱着腦袋。床具上,門框上,窗簾上,漾散着人昏迷呻喚般的幽微的氣味,是柔發的?殘花的?抑或是空寂的臥室裏珍藏的回憶的?不得而知。
    阿尼爾抽了會兒煙,把煙蒂往窗外一擲,從書桌底下取出廢紙簍,捧在胸前。他的心猛地抽搐一下。他看見滿簍是撕碎的信紙。淡藍的信紙上是他的筆跡。此外還有一張照片的碎片,四年前用紅綢帶係在硬紙板上的兩朵花——枯萎了的三色堇和紫羅蘭。
    --------
    ①蘇娜麗達的昵稱。
    ②阿尼爾的昵稱。
  山茶花
  
    她名叫卡梅臘。
    我是在她的練習本上看見她的芳名的。
    那天她帶着弟弟乘電車前往學院。我坐在她後面的凳子上,欣賞她的披肩秀發和柔美的面部綫條。她胸前抱着教科書和練習本。
    我在該下車的車站沒有下車。
    此後,我製定了出門的時刻表。這與我上班的時間毫不相關,而與她上學的時間相吻合。所以經常相遇。
    我想,雖然我與她互不相識,但至少是彼此的旅伴了。
    她周身放射着智慧之光,黑發從秀額往後攏着,眼裏閃着純樸的光澤。
    我暗暗抱怨,為什麽不發生事故,使我在救助中顯示我的人生價值呢?例如街上發生騷亂,或者哪個惡棍為非作歹。
    這種事如今不是經常發生嗎?
    我的命運像一潭濁水,收納不到可歌可泣的壯舉。平淡的日子似聒噪的青蛙,既請不到兇殘的鯊魚,鰐魚,也請不來雍容的天鵝。
    有一天電車上特別擁擠。
    卡梅臘身旁坐着一位講一句孟加拉語夾雜半句英語的年輕人。我恨不得猛地揭掉他的帽子,抓住他的肩膀往車下扔。
    可一時找不到藉口,手癢癢得要命。
    這時他抽起了一支很粗的雪茄煙。
    我勇敢地走到他面前,命令道:“扔掉雪茄煙!”
    他裝作沒聽見,照樣吞雲吐霧。
    我一把搶過他口銜的雪茄,擲到窗外,緊握雙拳怒視着他。他一聲不吭,一步跳下了車。
    他也許認識我。我在足球場上因進攻兇猛而小有名氣。
    姑娘的臉煞地紅了。她低頭佯裝看書,手索索發抖,對我這位嫉惡如仇的英雄竟不屑一顧。
    同車有正義感的職員齊聲稱贊:“先生,你做得對!”
    不一會兒,姑娘提前下車,改乘出租汽車走了。
    以後接連兩天我沒有遇見她。
    第三天我看見她乘黃包車上學,立刻省悟我魯莽地做了件錯事。姑娘自己會履行自己的職責,用不着我插手。我暗自悲嘆我的命運確是一潭濁水,英雄行為的回憶像牛蛙呱叫,在頭顱裏對我尖酸地嘲諷。
    我决意糾正我的錯誤。
    不久,我獲悉她一傢去大吉嶺避暑。
    今年,我也迫切需要換換空氣。
    她傢的別墅名為“摩迪亞”,座落在距山道不遠的茂密的樹林裏。皓皚雪峰遙遙在望。
    我趕到那裏纔知道她一傢人不來了。
    我正打算踏上歸途時,與崇拜我的球迷摩漢拉爾不期邂逅。他是個瘦高個兒,鼻梁上架一副斯文的眼鏡,孱弱的消化器官在大吉嶺的新鮮空氣中得到了些許慰藉。他對我說:
    “我妹妹泰努卡祈望見您一面。”
    泰努卡像個影子,身材單薄到了無法再單薄的程度,學習的興趣遠遠超過對飲食的興趣,對我這位足球名將懷有不可思議的敬慕。她以為我同意和她談天說地體現了我對她別有意味的關切。
    唉,命運的捉弄!
    在我下山前兩天,泰努卡含蓄地對我說:“我要送你一樣東西——一盆使你時時想念我們的花。”
    胡闹!我以沉默表示厭煩。
    “這是珍貴的植物,”泰努卡說,“在恆河平原上精心培育才能成活。”
    “什麽名字?”
    “山茶花。”
    我心頭一震,與山茶花語音相近的一個名字,閃電般掠過我昏暗的心空。我含笑喃喃自語:“山茶花,不容易獲得她的心。”
    我不曉得泰努卡明白了此話是什麽含義。她突然兩頰緋紅,興奮得全身微微發顫。
    我攜帶這盆花上路了。
    上了火車,我發覺安頓這位“旅伴”不是件容易事,我把它藏在雙人包廂的盥洗間裏。
    這趟旅行到此結束。
    以後幾個月的瑣事恕不贅述。
    在祭神節的假期裏,鬧劇的帷幕在紹塔爾族聚居區重新拉開。這是偏僻的山區,我不想說出地名。換空氣的闊佬從不光顧此地。
    卡梅臘的舅舅是鐵路工程師,傢安在婆羅樹影遮護的“鬆鼠的村莊”裏,從那兒望得見天邊的青山。附近的沙礫地裏淙淙流淌清泉,帕拉斯樹枝上結了野蠶繭,哈爾達基樹底下,赤裸的紹塔爾族牧童騎在水牛背上。
    這裏沒有旅館。我在河邊搭了頂帳篷。除了那盆山茶花,沒有別的旅伴。
    卡梅臘是和母親一起來的。
    太陽升起之前,她撐着花傘,沐浴着涼爽的晨風,在娑羅樹林裏散步,野花競相吻她的纖足,竟未引起她的註意。她有時涉過淺清的小河,到對岸樹底下看書。
    她不理睬我,由此我斷定她認出我了。
    有一天我看見他們在小河邊野餐,我多麽想走過去說,“需要我為你們效勞嗎?我會汲水、打柴,附近樹林裏興許還能弄來一隻溫和的狗熊哩。”
    我發現一個年輕人穿着英國綢襯衫,坐在卡梅臘身旁,伸直腿抽哈瓦那雪茄。卡梅臘心不在焉地揉碎了一朵薔薇。旁邊放着一本英國文學月刊。
    我如夢初醒,在這巴爾格那幽靜的河𠔌,沒有我的立足之地,我是不堪容忍的多餘的人。我應該知趣地離開,然而,暫時不能走。我得耐心地住幾天,等山茶花開了,派人送過去,纔算了卻一樁心事。
    我白天打獵,傍晚回來給山茶花澆水,靜觀花苞的變化。
    這一時刻終於到了。我大聲叫為我弄柴火的紹塔爾族姑娘進帳篷,我要藉她的手,送去用娑羅樹葉包的山茶花。
    我在帳篷裏讀一本偵探小說。等待着。
    外面傳來甜蜜的聲音:“先生,叫我幹什麽?”
    我走出帳篷,一眼看見山茶花夾在她的耳朵上,她黝黑的臉閃着欣喜的光彩。
    “叫我幹什麽?”她又問。
    “我想看你一眼戴花的模樣。”說罷我動身返回加爾各答。
  玩具的自由
  
    穆尼小姐臥房裏的日本木偶名叫哈娜桑,穿一條豆緑色綉金花日本長裙,她的新郎來自英國商場,是沒落王朝的王子,腰間佩戴寶劍,王冠上插一根長長的羽翎。明天一對新人盛妝打扮,後天舉行婚禮。
    黃昏,電燈亮了,哈娜桑躺在床上。
    不知哪兒來的一隻黑蝙蝠在房裏飛來飛去,它的影子在地上旋轉。
    哈娜桑忽然開口說:“蝙蝠,我的好兄弟,帶我前往雲的國度。我生為木偶,願意在遊戲的天國做度假的遊戲。”
    穆妮小姐進屋找不到哈娜桑,急得大叫起來:“哈娜桑,你在哪兒?”
    庭院外面榕樹上的神鳥邦迦摩說:“蝙蝠兄弟帶着她飛走了。”
    “哦,神鳥哥哥,”穆尼央求道,“請帶我去把哈娜桑接回來。”
    神鳥展翅翺翔,帶着穆尼飛了一夜,早晨到達雲彩的村寨所在的羅摩山。
    穆尼大聲呼喊:“哈娜桑,你在哪兒?我接你回去做遊戲。”
    藍雲上前說:“人知道什麽遊戲?人衹會用遊戲束縛與他遊玩的人。”
    “你們的遊戲是怎樣的呢?”穆尼小姐問。
    黑雲隆隆地吼叫着灼灼地朗笑着飄過來說:“你看,她化整為零,在繽紛的色彩中,在罡風和霞光中,在各個方向各種形態中度假。”
    穆尼萬分焦急:“神鳥哥哥,傢裏婚禮已準備就緒,新郎進門不見新娘會發怒的。”
    神鳥笑嘻嘻地說:“索性請蝙蝠把新郎也接來,在暮雲上舉行婚禮。”
    “那人間衹剩下哭泣的遊戲了。”穆尼一陣心酸,淚如雨下。
    “穆尼小姐,”神鳥說,“殘夜消逝,明天早晨,雨水清洗的素馨花瓣上也是有遊戲的,可惜你們誰也看不見。”
  怯 弱
  
    高中一年級學生巴特剋裏斯達說話尖酸刻薄,是膽小的同學心目中的惡魔。
    他無緣無故地為蘇尼塔起了一個綽號“白鶴”。
    綽號後來變為“小鴨”,最後成為“純種鴨”。綽號本身並無特殊的意思,不過是惡作劇罷了。
    憨厚的人懼怕奚落,但常常成為奚落的對象,殘酷者的隊伍日益擴大,到處亂射怪笑的毒箭。
    巴特剋裏斯達的嘍羅也懷着莫名的厭惡,用目的不明的嘲弄之針,刺傷蘇尼塔。
    可憐的蘇尼塔為瞭解脫衹好轉學。
    過了許多日子,他的血管裏仍流着往日人前局促不安的拘謹,蠻橫黧黑的惡煞巴特剋裏斯達把生活的不公正和無情的冷嘲熱諷深深地烙在了他的心扉。
    巴特剋裏斯達摸透了蘇尼塔的脾性,路上遇見他,總提醒他心中昏昏欲睡的恐懼,以此取樂,炫示他擁有暴虐的手段的驕傲。他仍叫蘇尼塔的綽號,仍然對他怪笑。
    大學畢業後,蘇尼塔試圖躋身於律師的行列,但律師的行列沒有空隙容他擠入。
    他缺少掙錢的機會,但不缺少時間,他彈琴,唱歌,填補生活的空虛。後來索性拜藝術傢尼亞瑪德為師,悉心鑽研音樂。
    他的妹妹蘇妲在英國人創辦的達耶森學院已獲得學士學位,並發誓要戴上數學碩士的禮帽。她身材苗條,步履輕盈,一副近視眼鏡後面閃着好奇的光芒,身心充滿歡樂和甜笑。
    欽慕他的女友烏瑪拉妮說話柔聲細氣,睫毛下微漾着攝魂的暗影,纖圓的手腕上戴兩衹精緻的鐲子。她攻讀哲學,討論問題口未開臉先紅。
    蘇妲並非不曾窺見哥哥的隱秘,但在他面前竭力按捺着笑聲,免得他難堪。
    星期天,蘇妲請烏瑪拉妮來喝茶。
    天下着暴雨,街道沉入水中。蘇尼塔獨坐窗前彈着雨麯。他知道烏瑪拉妮在隔壁房間,這喜訊融合他的心律,在弦索上戰慄。
    蘇妲突然來到哥哥的房間,奪下他的琴說:“烏瑪拉妮特意要我轉告你,請你為她唱歌,不唱她决不饒你。”
    烏瑪拉妮羞得滿面通紅,一時卻想不出合適的言詞抗議蘇妲姐姐編造假話。
    黃昏之前,幽暗就濃稠了,房門在風中急躁地晃動。斜雨拍打着窗玻璃,門廊裏茉莉花散發着清香,街上積了齊膝的雨水,汽車在水中行駛。
    沒有點燈的房間裏,蘇尼塔動情地邊彈邊唱:細雨霏霏,哦,來吧,我的心上人……
    他的心飛往樂麯的天國、塵寰的一切喧雜融入了完美的樂音,無際的流年的碧水裏,綻開了一朵“美”的百瓣蓮花,他坐在蓮花中間,脫胎換骨……
    驀地,樓梯口傳來獰笑和吼叫:“喂,純種鴨在嗎?”
    肥胖的巴特剋裏斯達闖進屋子,驚愕地看見蘇尼塔立在門口,兩眼噴射着坦然冷靜的忿恨,像是雷神因陀羅朝粗野的嘲諷投擲過去的霹靂。
    巴特剋裏斯達窘迫地笑着要說什麽,蘇尼塔大喝一聲:
    “閉嘴!”
    有如一腳踩扁的癩哈蟆的聒叫,巴特剋裏斯達的幹笑戛然而止。
  不朽形象的福音
  
    好似天狗啖食麗日的漆黑巨口,黃昏的陰影提前吞沒了院落。
    外面響起了怒吼:“開門!”
    屋裏的生命驚恐萬狀,哆哆嗦嗦地頂着門,插上門閂,嗓音發顫地問:“你是誰?”
    又是雷鳴般的怒吼:“我是土壤王國的使者,時候到了,特來索債。”
    門上的鐵鏈咣啷咣啷響,四壁劇烈地搖晃。屋裏的空氣唉聲嘆氣。空中飛禽雙翼的撲扇,像夜闌的心跳。
    咚咚咚一陣擂擊,門閂斷了,門板倒地毀壞。
    生命顫抖着問:“哦,土壤,哦,殘酷者,你要什麽?”
    “軀殼。”使者說。
    生命長嘆一聲:“這些年我的娛樂活動在軀殼裏進行,我在原子裏跳舞,在血管裏演奏音樂。難道一瞬之間我的慶典要遭到破壞,笛簫折斷,手鼓破裂,歡樂的日子沉入無底的黑夜?”
    使者不為所動:“你的軀殼欠了債,是還債的時候了,你軀殼的泥土必須返回泥土的寶庫。”
    “你要討回泥土的藉款,衹管討回。”生命不服地說,“你憑什麽索取更多的東西呢?”
    使者含諷帶譏地說:“你貧瘠的軀殼似疲憊瘦弱的一勾彎月,裏面有什麽值綫的東西!”
    “泥土是你的,但形象不屬於你。”生命爭辯道。
    使者哈哈大笑:“你從軀殼上剝得下形象,衹管剝去好了。”
    “我定能剝下。”生命發誓。
    生命的知音靈魂星夜趕往舉行慶典的光的聖地,合掌祈求:“呵,偉大的光華!偉大的輝煌!呵,形象的源泉!不要在粗糙的泥土身邊否定你的真理,不要辱沒你的創造!他有什麽權利摧毀你擁有的形象?他念了哪條咒語令我潸然淚下?”
    靈魂入定苦修。
    一千年過去了,一萬年過去了,生命悲啼不止。
    路上一刻不停地運送盜竊的形象。
    生物界晝夜回蕩着祈禱:“呵,形象塑造者!呵,形象鐘愛者!‘僵固’這妖魔攫住你的賜予,收回你的財寶吧!”
    一個個時代逝滅了。
    隱隱傳來天庭的懿旨:屬於泥土的回歸泥土,冥思的形象留在我的冥思裏,我許諾,泯滅了形象再度顯露,無形體的影子抓住光的胳膊將出席你目光的盛會。
    法蠃嗚嗚吹響,形象重返抽象的畫中,從四面八方奔來了形象的愛慕者。
    一天天過去了,一年年過去了。生命依舊痛哭。
    生命期冀什麽?
    生命雙手合十說道:“泥土的使者用殘忍的手扼掐我的喉嚨,說:‘喉嚨是我的。’我反駁說,泥土的笛子是你的,但笛音不屬於你。他聽了冷笑一聲。上蒼的旨意啊,聽我含淚的申訴吧,板結的泥土的傲慢將成為勝利者?他眼瞎耳聾,他的啞聾將永遠悶壓你的妙音?承載‘不朽’的懿旨的胸脯上豈能允許建造‘僵固’的凱旋柱?”
    天庭又傳來聖旨:不必擔憂,雲氣之海上聽不見的福音的波濤不會斂息,靈魂苦修終成正果,這是我的祝福,萎縮的喉嚨溶入泥土,永生的喉嚨載負旨意。
    靈魂的彩輿將泥土的妖魔駕車搶劫的迷茫的福音送回無聲的歌麯裏,凡世響徹勝利的歡呼。
    無形體的形象和無形體的福音,在生命的海濱那軀殼的樂園裏結合。
  染衣女
  
    桑格爾通古博今,能言善辯,名揚四海。
    他敏捷的思維如山鷹的尖喙,屢次閃電般啄斷對方論據的翅膀,使之垂落塵埃。
    南印度的雄辯傢奈亞伊剋慕名前來,提議御前辯論。
    辯論的勝者將獲得國王的奬賞。
    桑格爾接受挑戰後,發現纏頭巾髒了,急忙前往染衣房。
    穆斯林查希姆的染衣房在樹籬圍繞的菜地旁邊。他女兒叫阿米娜,芳齡十七,唱着歌兒,碾細顔料,正調顔色。她的發辮係着紅纓子,披着棕色披肩,身穿天藍色紗麗。
    她把顔料碗遞給染布的父親時,桑格爾走進染衣房,說:“查希姆,國王命我上殿辯論,請把我的纏頭巾洗淨染成金黃色。”
    清澈的渠水汩汩流入菜地。阿米娜在渠邊桑樹蔭影下洗纏頭巾。
    春天和煦的陽光映亮了渠水,斑鳩在遠處芒果樹上歡啼。阿米娜洗淨了纏頭巾,攤在青草上曬,忽然看見上面有一行詩:你的妙足垂臨我的額頭。她凝神沉思起來,聽不見芒果樹上斑鳩的啼叫。
    末了,她從染衣房取來絲綫,綉了一行詩:但內心感受不到愛撫。
    兩天後,桑格爾來到染衣房問道:“誰在我的纏頭巾上綉的字?”
    膽顫心驚的查希姆施禮道:“先生,是我不懂事的女兒。請原諒她的冒失行為,上殿辯論吧,沒人看得見弄得懂那句話的。”
    桑格爾轉嚮阿米娜,說:“染衣女,你使妙足的愛撫離棄高傲纏繞的額頭,沿着你的花絲綫走進我心裏,我通往王宮的道路消失了,今後也不會找到。”
  解 脫
  
    馬拉提國王儲巴基拉奧·波索亞的灌頂大禮定於明天上午隆重舉行。
    民間藝人格爾達尼未被准許進入禦廟,他坐在庭院角落一株菩提樹下,彈罷單弦琴,喃喃自語:“神啊,是誰讓你端坐在堅硬的金椅上的呢?”
    午夜,上弦月冉冉下墜。
    遠處宮門前燈光輝煌,鼓樂喧天,格爾達尼唱了起來:
    我沿着林徑走來,
    聽見碧草在啜泣。
    它們耳貼着塵土,
    期待胸脯上落下無憂的足跡。
    獻燈儀式完畢,廟堂大門關閉。人群涌嚮王宮,格爾達尼繼續唱道:
    生命之神啊,
    石龕中幽禁你是他們的目的?
    預見你我的摩挲交融,
    你從天國降臨人世。
    漆黑的菩提樹下.格爾達尼獨自彈唱,巴基拉奧在近處諦聽着:
    你呼喚我衝出鎖閉的深宅,
    共遊山川鏡湖,
    你消除流浪的孤寂,
    在心裏獲得自由。
    傲岸的鐵絲網圍繞的石牢,
    任他們晝夜守護!
    早晨,啓明星淡漠地立在霞光中。宮門前鼓樂齊鳴,祭司送來了聖水,灌頂大禮即將開始。
    冷清的禦廟裏,燭光睏惑、黯淡,神像前凌亂地供放着祭品。
    巴基拉奧悄然出走,踏上了漫遊的道路。
  聖 潔
  
    長老羅摩難陀白天撥弄念珠誦經。
    黃昏,他供奉祭品;內心服用了神的賞賜,他的饑餓即刻消除。
    舉行廟會的一天,國王和王後駕到。
    此外,從各地來了一批滿腹經綸的學者和佩戴標記的各個教派的信徒。
    晚浴完畢,羅摩難陀照例在神足前上供,但心中得不到神的恩賜,他咽不下食物。
    停食兩天以後,羅摩難陀虛弱不堪,稽首說道:“神啊,莫非我犯了罪愆?”
    “你當我住在婆伊昆塔①仙境嗎?”神氣忿地說,“那天未能進入我廟宇的庶民全身也領受了我的撫摸,溶和我足觸的聖水的生命之泉,在他們的血管裏奔流。對他們的輕慢使我憤慨,今日你的供品是不純潔的。”
    “主啊,禮法必須維持呀。”羅摩難陀忐忑不安地註望着神的面孔。
    神雙目噴出怒火:“我親手創造的大千世界的花苑裏,請來了蕓蕓衆生。你竟然企圖在這兒建築禮法的壁壘,限製我的權力,真是膽大包天!”
    羅摩難陀惶愧地說:“明朝我走出禮法的界限,從你創造的世界清除我的狂妄。”
    深夜,繁星好似在沉思默想。羅摩難陀突然驚醒,聽見神在催促:“時候到了,履行你的諾言。”
    羅摩難陀雙手合十:“這會兒夜深路黑,棲禽不啼,我正等待黎明。”
    “黎明總是在夜盡之時升起嗎?”神申斥道,你的心蘇醒聽見我發話的時刻,黎明業已來臨,去吧,履行你的諾言!”
    羅摩難陀諾諾連聲,出廟上路,頭頂着璀璨的北斗星。
    他出了城,穿過村莊,來到河邊的焚屍場。一個昌達爾種姓人正忙着焚燒屍體。
    羅摩難陀伸手把他摟在胸前。
    那人神色惶遽:“師傅,我叫那瓦,是昌達爾種姓。我的行當受人鄙視,你不要這樣讓我成為玷污您的罪人。”
    “我在心裏已經猝死。”羅摩難陀痛心地說,“我昏昏沉沉,所以一直看不見你。現在我特別需要你,沒有你,我心中死者的葬禮無法舉行。”
    說罷,羅摩難陀繼續前行。
    晨鳥啁啾,啓明星在朝暉裏隱沒。
    卡毗爾坐在院子裏哼着小調織布,羅摩難陀在他身旁坐下,摟着他的頸項。
    卡毗爾慌忙自我介紹:“師傅,我是穆斯林,以織布為生,職業低下。”
    羅摩難陀語氣溫和地說:“朋友,不和你在一起,我在心裏赤身裸體,我的心沾染了灰塵。今日,穿上你織的純潔的布衣,我的羞恥蕩然無存。”
    幾個徒弟在院子裏找到羅摩難陀,責怪道:“師傅,這成何體統!”
    “我在失去神的地方又找到了神。”羅摩難陀坦然說道。
    太陽冉冉升起,金色的陽光照亮羅摩難陀歡悅的面龐。
    --------
    ①保護大神毗濕努的居住地。
  愛的金子
  
    鞣皮匠羅比達斯正在掃地。
    路是他的親人,孤獨是他的夥伴。
    行人遠遠地躲着他走路。
    長老羅摩難陀晨浴完畢,走回寺院。距他一丈之遙,羅比達斯匍匐在地,行叩拜大禮。
    羅摩難陀驚詫地問:“朋友,你是何人?”
    “我是路上乾燥的塵粒,師傅,您是天上的雲彩,您如果降落愛的甘霖,啞默的塵埃放聲高歌,遍地鮮花怒放。”
    羅摩難陀把他摟在胸口,給了他愛。
    羅比達斯生命的花叢裏吹進了歌聲悠揚的春天的和風。歌聲傳入吉托爾國王後佳莉的耳中,她不禁黯然神傷,支派宮女做事,眼淚簌簌滾落。
    拋棄王後的尊貴,佳莉找到羅比達斯,皈依了毗濕努教派。
    王族年高德劭的祭司聞知此事,悲憤地對王後說:“可恥呀,王後,羅比達斯種姓低賤,揮動掃帚掃地,你竟稱他師傅,丟盡了你王國婆羅門的臉面。”
    王後莊重地說:“聽我一言,尊敬的祭司,你日日夜夜專打清規戒律的死結,不知道愛的金子已經丟失,是我手沾灰塵的師傅從塵土裏把它撿了起來。你可以驕傲地抱住那些毫無意義的打結的繩索,可我是愛的金子的乞丐,寧可頭頂着塵土的贈予。”
  聖 浴
  
    羅摩難陀面對東方,肅立在恆河裏。晨風吹拂,流水潺潺,似被點金棒點觸了的河水閃耀着金光。他遙望薔薇般的朝陽,在心中喃喃自語:“呵,大神,你慈祥的容貌怎不在我心頭閃現,揭去您的面具吧。”
    朝陽升上娑羅樹梢。漁民們揚帆啓航。一群白鶴飛上陽光明媚的青空,飛往對岸的沼澤地。
    大師的聖浴遲遲不結束,弟子焦急地說:“師尊,耽擱不得了,祭神的時辰到了。”
    大師說:“我的肉身未淨,恆河至今遠離我的心田。”
    弟子坐下思忖:這話是什麽意思?
    陽光灑滿芥菜地。賣花女在路邊賣花。養奶牛的女人頭頂奶罐前往集市。
    大師若有所思地出水上岸,穿過黃鸝歌唱的灌木叢。
    弟子疑惑地問:“師傅,您去哪兒?前面不是上等人的村落。”
    羅摩難陀說:“我正走在完成聖浴的路上。”
    河灘盡頭是一座村莊。大師走進桑樹濃蔭夾裹的小巷,猴子在枝頭跳躍。
    小巷深處是製革人維強的房子,從那兒飄出牲畜的生皮的臭味,兀鷹在空中盤旋,骨瘦如柴的野狗在啃骨頭。
    弟子雙眉緊蹙,站在村外,默念“羅摩,羅摩。”
    維強敬畏地嚮羅摩難陀叩頭施禮。
    羅摩難陀扶他起來,與他擁抱。
    維強驚慌地說:“師傅,不可這樣,賤民屋裏的污穢會損毀您聖潔的身體。”
    “遠離你的村子下河沐浴,我的心不能與滌淨萬物的恆河相通。”羅摩難陀欣慰地說,“這會兒,淨化萬象的聖水貫通了你我的軀體。今天,我未能順利地膜拜太陽神,我說太陽神啊,我體內那類似你擁有的靈光為什麽不閃現呢?此刻,它在你我的額際閃耀,從此我不必再進廟堂。
  第一次膜拜
  
    傳說天界神匠毗捨迦羅莫在元古時代為三界神王的廟宇奠基,巨猴訶努曼運來建廟的大量岩石。
    據歷史學家考證:棲息在森林裏的基拉特族人造了這座神廟,神祗原本屬於他們。
    捨帝利①國王曾占領這個國傢,殺戮信徒,神廟裏血流成河。
    神祗改名換姓,藏在新的教規後面,幸免於難。
    數千年古老的虔誠之河改變了流嚮,而今,基拉特族人淪為不可接觸者,他們通往神廟的路被堵塞。
    被排斥在社會之外的基拉特族的村捨分佈在恆河東岸,他們虔信天神,唱頌神歌,但沒有寺院。他們的手靈巧,目光的判斷從不出錯,他們擅長砌石墻,擅長在黃銅器皿上鑲嵌銀花,精曉大理石神像的內在韻律。
    刀劍掠奪了他們昔日的御座,砍去了他們的服飾和舉止的尊嚴的標記,剝奪了他們享有知識的權利。
    他們衹能遙望屹立在西邊地平綫上的神廟的金頂,衹能遙拜神廟,但想象中的神廟依舊那麽熟稔。
    十月十五日是祭神節。
    臨時搭的高臺上擊鼓敲鈸,彈琴吹簫,遍野帳篷,幡幢獵獵飄揚。路邊擺滿商品——銅器,銀首飾,神像畫,綢布,孩子玩的撥浪鼓、泥娃娃、葉笛、供品、花環、水果、香燭、一罐罐聖水……
    魔術師尖聲怪氣地耍魔術。
    民間藝人繪聲繪色地在講《羅摩衍那》。
    身着耀眼的製服的衛兵騎馬巡邏。
    大臣歪坐在大象背上的軟榻上,士兵在前面吹號開道。
    高門貴族的太太小姐坐在綉簾彩轎裏,僕人傢丁前呼後擁。
    五個樹幹支撐的榕樹底下坐着長發蓬亂、面色青灰、一絲不挂的遊方僧,腳邊是信女們布施的水果、牛奶、甜食、奶酪、大米、土豆……。
    一陣陣“勝利屬於神王”的歡呼聲響遏行雲。
    明天是國王首次祭神的黃道吉日。
    國王乘大象駕臨,必經之路兩邊的香蕉樹挂上了花環。繪有吉祥圖案的銅罐口蓋着芒果樹葉,隔一會兒灑一遍香水、驅壓浮塵。
    十三日深夜,廟裏鐘聲緩緩隱逝。
    明月像蒙着黑紗,朦朧的月光猶如劇烈的眩暈,夜風凝滯,空中聚集着霧靄,林木受了驚嚇似的呆立不動,狗莫名其妙地狺吠。馬望着無形物竪起耳朵嘶鳴。
    突然,地底下響起沉悶駭人的聲音,地獄的妖魔仿佛一齊擂響了戰鼓,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廟裏的挂鐘急促地搖響,象群掙脫繩索,如雲狂奔。
    地下的風暴快速地升騰,駱駝、水牛、黃牛、山羊、綿羊,喘氣蹦竄,成千上萬善男信女滿目惶惑,分不清親屬、陌生人,辨不清東南西北,互相踩踏,驚叫着逃命。
    地面裂開,冒出一股股熱水,一縷縷煙塵。池沼的清水漏入下面的沙層。
    飛檐上的鐘當當地搖擺,隨着一聲訇然巨響,鐘聲寂滅了。大地沉寂的一瞬間,將圓的月亮從西天下垂。
    一頂頂帳篷着火,衝天的濃煙如同蟒蛇纏繞月光。
    第二天,到處聽見失去親人的哭嚎,為防不測,禦林軍包圍了神廟,大臣、星相傢、騷人墨客相繼趕到,衹見山墻倒塌,廟頂塌落在神壇上。
    星相傢啓奏:“陛下,下個月十五之前,廟宇務必修繕完畢,否則,神明將離去。”
    國王下令:立即修繕。
    大臣上前奏道:“衹有基拉特族人會雕塑神像,但决不能讓他們下賤的目光玷污神像,神明的聖潔被褻瀆,修繕是枉費財物。”
    國王下令召見基拉特族頭領瑪達卜。
    瑪達卜年逾花甲,白發銀髯,頭纏幹淨的白色纏頭巾,紫銅般的上身裸露着,下身圍一條黃色土布,兩眼透出憂悒的恭敬,小心翼翼地在國王腳前獻上一束素馨花,退倒幾步,伏地禮拜。
    國王啓口道:“朕聞修繕廟宇非汝等不可。”
    “這是神靈對小民的恩寵。”說罷,瑪達卜朝着神廟跪拜。
    “蒙上眼睛,汝能雕塑神像否?”
    “心靈的主宰指示小民勞作,雕琢時不用睜開眼睛。”
    數百名基拉特族人在廟外砌石墻。
    瑪達卜雙目纏了幾層黑布,在廟裏雕神像,晝夜不許外出,他冥想着神的慈顔,哼着歌兒雕鎸。
    “快幹,快幹,時間過得很快,吉期快到了。”大臣常來催促。
    瑪達卜合掌說道:“是誰②的事,誰自會拼命幹,我不過是他的工具。”
    朔日過去,望日將臨。
    蒙眼的瑪達卜用手指觸摸和石頭說話,石頭有問必答。
    衛兵在旁邊監工,防止他解開布條。
    星相傢也來詢問:“十一日之夜,是陛下首次祭神的吉日,能否如期竣工?”
    瑪達卡合掌答道:“我沒有資格回答,心靈的主宰哪天降恩,我哪天稟報。在這之前,任何人來打聽衹會延誤工期。”
    初六、初七過去了,凄冷的月光透過廟門,落在瑪達卜的銀發上。
    夕陽西墜,十一的月亮升上灰暗的天空。
    瑪達卜長長地嘆口氣,說:“喂,衛兵,去送個信兒,神像雕好了,莫錯過吉日良辰。”
    衛兵急忙跑出廟堂。
    瑪達卜解掉蒙眼的黑布,衹見十一的月光照臨莊嚴慈悲的神像,他跪在地上,雙手合十,凝視着神王,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今天實現了幾千年來基拉特族信徒瞻仰神王的夙願。
    國王進入廟堂,看見瑪達卜頭貼着神壇底座,惱怒地拔劍砍去,瑪達卜登時首身分離。
    這是瑪達卜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在神王的足下膜拜。
    --------
    ①印度四大種姓之一。
    ②此指心靈的主宰。
  禳解詛咒
  
    貢達卜·所羅遜是天宮的名伶。
    他的情人瑪杜斯麗前往北極山脈朝拜太陽那天,他神不守捨,胡亂地拍擊長鼓,致使舞女優哩婆濕舞步紊亂,掃了嘉賓的興致。
    薩吉①滿面羞紅,神色尷尬。
    由於衆神的詛咒,英俊的貢達卜變得相貌醜陋,他被謫下凡,投生坎達爾王族,取名奧魯內夏爾。
    瑪杜斯麗歸來,嚮薩吉稽首施禮,哀求道:“不要拆散我倆,讓我倆謫落人世,同甘共苦。”
    薩吉愁苦地望着雷神因陀羅。
    因陀羅動了惻隱之心:“我成全你,下凡去吧,你為他受苦,也給他痛苦。痛苦中消除他攪亂娛樂的罪孽。”
    瑪杜斯麗投生馬特羅王族,取名卡姆莉佳。
    一天,坎達爾國王奧魯內夏爾見了馬特羅國公主卡姆莉佳的肖像,朝思暮想,夜不成寐,於是派欽差前往馬特羅國求親。
    馬特羅國國王大喜過望,啓口道:“此乃公主的洪福。”
    二月十五日吉祥的時辰,國王奧魯內夏爾的一把七弦琴擱在象背上嵌珠鑲玉的御座上,送到了馬特羅國王宮,未奏喜樂,公主與奧魯內夏爾的象徵七弦琴舉行婚禮,隨後日夜兼程趕往坎達爾國。
    先後進入不點燈的暗室,國王和王後鸞倒鳳顛,幾天後,卡姆莉佳說:“我渴望瞻仰陛下的尊容。”
    國王說:“你在歌裏看得見我。”
    黑暗中,國王邊彈七弦琴邊圍繞王後跳天國的舞蹈,這舞蹈成為貶謫的伴旅,附在他的肉體上。好似子夜撲打沙灘的海潮,舞中洋溢的情愛,使王後心潮激蕩,淚水漣漣。
    一天四更時分,東方天空閃爍着啓明星。卡姆莉佳把柔潤的發絲覆蓋住國王的雙足,請求道:“請允許我在第一抹霞光中第一次看見陛下。”
    國王婉言拒絶:“王後,不可損害不見面的甜蜜結合。”
    “我觀瞻陛下的愉快難道永遠要被剝奪?這是比眼瞎更可怕的詛咒!”王後怨憤地轉過臉去。
    國王讓了步:“明天是我與諸位愛卿在納剋格斯樹林裏共舞的日子,你站在王宮頂上觀看吧。”
    王後長嘆一聲:“如何認出陛下?”
    “你可以自由地想象。想象即真實。”
    第二天夜裏王後又在暗室恭迎國王。
    王後說:“我看見的舞蹈,如同吹拂萌發新葉的婆羅樹的駘蕩的春風。跳舞的個個像月中人一樣清秀,唯獨一個人醜得要死,極像天狗的幫兇,令人嘔心。他憑什麽贏得進入樹林的權利?”
    國王沉默半晌說:“醜陋裏至上的感情是對美的呼喚,陽光寬慰羞慚的烏雲,在烏雲的額際描繪彩虹。天堂憐憫被詛咒的人世的漫漫荒漠,荒漠出現蔥鬱的美景。心上人啊,那憐憫未使你的心充滿柔情蜜意嗎?”
    “沒有,陛下,沒有哇!”王後雙手捂臉。
    國王用帶着哭音的聲調說:“你同情那個人,你的心可以變得充實,你為何硬着心腸厭憎他呢?”
    “我無法容忍糟蹋藝術趣味的不和諧。”王後說着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國王摁着她的手:“奉獻真誠情感的那天,你就能忍受了。
    醜陋所作的自我犧牲中孕育着‘美’的勝利。”
    王後秀眉微蹙:“我不明白陛下襢護‘不美’的用意。薄暗中感受到光明,杜鵑纔啼叫歡迎朝霞,我期望今日太陽初升的時刻,陛下出現在我的日光裏。”
    “你會如願以償的。”國王下定决心,“讓膽怯遠離我吧。”
    王後在陽光下見到了國王的真面目。
    恩愛的支柱崩坍了。
    “殘酷的虛偽!殘酷的欺騙!”卡姆莉佳尖叫着跑出王宮。
    她居住的王傢森林獵場裏的幽靜的行宮,像羞澀地藏在雲霧中的啓明星。
    夜半時分,她隱約地聽見七弦琴彈奏的悲苦的麯調,這麯調是那麽熟悉,像夢境中遠方的暗示。
    日復一日,漆黑的樹底下影子般跳舞的人,她肉眼看不見,心幕上卻看得清清楚楚,猶如望見空闊的雪鬆林裏搖動的枝葉間南海颶風哀號的神態。王後為何會産生這種感覺?絶望的離別喚醒了她的眷戀?泥燈的火苗引燃了金燈?清醒的夜鳥飛越冷凄的巢,振翅的聲響激奮了宿鳥的翅翼?
    七弦琴彈着哀婉的樂麯。
    繁星有如苦修的黑夜的無聲的咒語。
    王後在臥榻上坐起,披頭散發,失魂落魄。琴聲在夜空鋪了條沒有盡頭的重逢之路,她的思緒在這溟蒙的路上逡巡。
    她找推?找未見面早相識的人?
    一天,苦楝樹的清香把妙不可言的邀請送入王後的寢室。
    王後走到窗前,再次目睹那熟稔的舞姿,那離恨的洪濤!
    王後瑟瑟顫抖了起來。
    蛩吟凄切的夜裏,下弦月徘徊在地平綫上,朦朧月光下的樹叢在夢囈。
    寂靜的青林把無聲的天籟傳入王後的肢體,使她不由自主地翩翩起舞,這是今生今世的舞蹈,也是往生往世的舞蹈!
    又過了兩夜,相會的路延伸到了窗口,琴弦上跳蕩着激越的樂音。
    卡姆莉佳在心裏說:“哦,哀絶的人兒,別召喚了,我不再遲延。”
    然而,她到誰的身邊去?肉眼看不見的那個人?怎麽可能?心幕上見到的人把肉眼看不見的人裹脅到了海邊神話的國度?哪兒是連接神話國度的路?
    一天後月亮隱逝的朔日之夜,“幽暗”的呼喚越發急切,在王後腦際無路的洞穴裏,激蕩起雄渾的回聲。
    七弦琴以漸漸明朗的樂調模糊地敘述天界的往事。
    “今天我非去不可了,我不怕我的眼睛。”王後自語着出了行宮,踩着枯葉走到老菩提樹下。
    琴聲消失,王後停下腳步。
    “別害怕,親愛的王後。”國王的話語如雨雲的轟鳴。
    “我不害怕,陛下勝利了。”王後取出紗麗遮掩的燈,慢慢地舉到國王面前。
    王後目不轉睛地望着國王,半晌纔說:“我的主,我的陛下無比俊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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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雷神因陀羅的妻子。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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