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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50歲的男人 》
50歲的男人
歌德 Goethe
少校騎馬進了莊園,外甥女希拉麗亞站在公館外面的臺階上迎接他。他差點沒有認出她來,她又長高了,變美了。她嚮着他飛奔過去,他像父親一樣緊緊擁抱她,他們很快走上臺階去看她的母親。
他的姐姐男爵夫人也熱情地歡迎他。希拉麗亞趕緊出去準備早點。這時,少校高興地說:“這一次我可以明確告訴她:我們的事辦完了。大元帥哥哥看得很清楚,他既管不住佃戶,也管不住管傢,决定在世時就把財産轉讓給我們和我們的孩子。他給自己規定的年金當然是優厚的,我們也有能力一直付下去,因為我們眼下收益已經不少,何況將來一切都歸我們。新房屋很快就會蓋好。我不久就要回去過繁忙的生活,為我們和我們的親人造福。我們已經看到子女長大成人。我們,他們自己,都還要努把力,趕快把他們的婚事辦妥。”
“要是能這樣就好了。”男爵夫人說:“我剛剛發現一個秘密,正要透露給你聽。希拉麗亞的心已經不自由了,你的兒子對她不能抱多大希望了,甚至可以說,根本沒有希望了。”
“你說什麽?”少校大聲說,“我們正在為經濟事務忙碌,這種愛情卻來拖我們的後腿,這怎麽成呢?告訴我,親愛的姐姐,快告訴我,是誰拴住了希拉麗亞的心?難道事情真的糟到這種地步?也許,這衹是一時的迷戀,還有希望輓救的!”
“你先仔細想一想,猜一猜吧!”男爵夫人漫不經心地回答,更加重了弟弟的急躁情緒。這種情緒已經達到頂點。這時,希拉麗亞帶着送早點的僕人走進來,謎底暫時無法解開。
少校認為,現在對這個漂亮的孩子要另眼相看了。他甚至對那個幸運兒産生了嫉妒,想不到那個人的形象會使這個美麗姑娘如此動心。早飯他吃得沒有一點味道。其實,一切都是按照他的喜好,按照他往常的願望和要求安排的,他卻沒有註意到。
大傢沉默不語,談話進行不下去,希拉麗亞快活的神氣也幾乎消失。男爵夫人覺得很尷尬,就把女兒拖到鋼琴旁邊;可是,她那才華橫溢、感情充沛的演奏沒有博得少校多少贊許。他衹希望早飯趕快結束,這個漂亮的女孩子早點離開。男爵夫人衹好站起身來,建議弟弟到花園裏去散步。
姐弟二人剛剛單獨在一起,少校就急不可待地重複他吃飯前提過的問題,姐姐遲疑了一會兒,微笑說:“要找到希拉麗亞看中的那個幸運兒並不難,不必走很遠,他就近在你跟前:她愛上了你。”
他吃了一驚,停住了腳步,大聲說:“說實在的,這使我感到既尷尬又不幸,你勸導我這麽做,就是開一個非常不合時宜的玩笑!雖然我的這種驚訝的心情需要過一些時候才能平靜下來,但是我一眼就可以看出,這種意外事件一定會損害我們的關係。唯一使我感到安慰的是:這種類型的感情往往是表面的,隱藏在它背後的是自欺欺人。她這樣一個心靈純正、美好的人,會很快從迷惑中解脫出來,這可能要靠自己覺悟,也可能要藉助明智人的指點。”
“我不同意這種看法,”男爵夫人說,“一切跡象表明,占據希拉麗亞整個心靈的,是一種很嚴肅的感情。”
“我也不相信她本質上有這種違背自然的感情。”少校回答。“這並不見得什麽違背自然的感情,”姐姐說,“記得我年輕的時候,也對一個年紀大的男人動過感情,那個人當時比你現在還老。你今年50歲,這個年紀對於德國男人來說,並不算老,因為德國人不像其他活躍民族那樣容易衰老。”“你能用什麽證實你的猜想呢?”少校說。“不是猜想,是事實。你會慢慢看清的。”
希拉麗亞走到他們一起來了,少校的感情一反他的理智,又起了變化。她的在場意味着他比以前更受愛戴和尊敬;他也覺得她的言談舉止中情意更濃:他開始權衡姐姐的信念了。不管他願不願意承認,他的感覺是極其愉快的。希拉麗亞的確非常可愛。對情人羞羞答答的柔情,與對舅舅的大方灑脫態度,結合得水乳交融,因為她是真心實意、全心全意愛他的。
花園裏春意盎然,少校看見許多老樹長出了新葉,覺得自己也恢復了青春,跟最心愛的姑娘在一起,誰都春心欲動的!
他們一起度過了整整一個白天;全家都極為快樂。晚飯後,希拉麗亞又坐在鋼琴旁邊。少校覺得樂聲與今天早上的不同。麯子彈奏了一個又一個,歌唱了一支又一支,小小的團體到半夜還依依不捨。
少校走進自己的房間,發現一切擺設都按照他的老習慣安排得舒舒適適,連他所欣賞的幾幅銅版畫也從別的房間取來挂在這裏了;他已經是有心人了,所以對室內的所有陳設都看得很過細,看後很愜意。
這一夜他衹睡了幾個小時就覺得睡足了,生命力一大早就被喚起。但他突然意識到,新的生活方式將帶來一些麻煩。多年來,他對兼有主僕雙重身分的老馬夫沒說過一句重話,因為一切總是安排得井井有條:馬喂養得好,衣服換洗得也及時。可是今天主人起得太早,他什麽都沒有準備。接着又有一件事引起少校不安和生氣。過去,他覺得自己和僕人都沒有什麽變化;可是現在,他站到鏡子前面,發覺他的樣子與他理想中的樣子大不相同。兩鬢已經無可否認地長出白發,臉上也有明顯的皺紋。其實,他在梳妝打扮方面下的工夫比以前多,但白發和皺紋依然如故。對服飾和服裝整潔程度,他也很不滿意,隨便看看,就可以看到外衣上的皺褶和靴子上的灰塵。老馬夫不知說什麽纔好,見主人完全變了樣,好不驚訝。
雖然有這麽一些不順心的事情,少校還是早早地來到了花園。他是來見希拉麗亞的,還真的見到了。她帶給他一束鮮花,他卻沒有勇氣像平日那樣吻她,擁抱她。他因為遇到世間最大的喜事而不知所措,一任感情驅使,根本不管這感情會把他帶嚮何方。
沒耽擱多長時間,男爵夫人就趕來了。她一面舉起郵差剛送到的便條給弟弟看,一面大聲說:“猜猜看,這張小紙片通知我們誰來了。”“馬上就會知道的!”少校回答。姐姐告訴他,一個演戲的老朋友路過莊園,打算進來看望一下。“能跟他再見一面,很有意思,”少校說,“他已經不年輕了,但我聽說,他一直演青年角色。”“他比你總要大10歲吧,”男爵夫人說。“這是肯定的,”少校回答,“我不會記錯。”
不多久,來了一個活躍、身材勻稱、討人喜歡的男子。雙方一見面,都愣了一下。很快地,兩個朋友就認出了對方。對往事的回憶,使談話氣氛很活躍。雙方敘述各自的情況,有問有答,又介紹了目前的情況,很快就感到好像根本沒有分開過一樣。
我們得知一個鮮為人知的故事,大意是:這個人年輕時風度翩翩,惹人喜愛,引起了一個貴夫人的好感,這既是福,也是禍,他陷入了睏境,而且有危險。就在這悲慘的命運威脅着他的時候,少校把他解救了出來,他從心底裏感謝少校,也感謝少校的姐姐,是她及時提出了忠告,提醒他小心。
飯前,大傢讓兩位男友單獨談一談。少校將老朋友從頭到腳打量了一番,又端詳了一陣子,不僅覺得詫異,簡直有些不敢相信。他的樣子看來沒有變化,怪不得他能在舞臺上一直扮演年輕的情人。
“你這麽死死地盯着我看,可不夠禮貌啊,”他終於對少校這麽說,“我就是怕你會看出我跟從前比變化太大。”“恰恰相反,”少校回答,“使我感到吃驚的是,你看上去比我還精神,還年輕。記得,我壯着膽子幫你解難時,你已經是一個成熟的人了,而我還是一個魯莽的小子。”
“這是你自己的過錯,”對方應道,“這是你們這類人的過錯。對你們的做法雖然用不着痛斥,但是責備一下還是應該的。你們註重本質,不註重現象。但是,婦果把現象與本質加以比較,就會發現,現象與本質相比,較易消逝,就都懂得,既註重內心又不忽略外表,並沒有什麽不好。”“你說得很對,”少校接口說,差點沒忍住一聲長嘆。“也許不全對,”上了年紀的年輕人說,“幹我這一行的,如果不能超常地保持自己年輕的面容,是絶對不可饒恕的。而你們是把註意力放在別的更重要、意義更深遠的事情上了”。
“也有這樣的情況,”少校說,“就是當人們內心感到青春煥發時,也非常希望變得滿面春風。”
客人不瞭解少校的真實心情,便從軍人的角度進行解釋。他詳細說明軍容的重要性,軍官不僅要註重服裝,也要註重皮膚和頭髮。
“例如,”他繼續說,“像你這樣,兩鬢發白,滿臉皺紋,頭頂光禿,是一種不負責的表現。你好好看看我這個老頭子!仔細瞧瞧我保養得怎麽樣?並不需要魔力;為此所耗費的精力,絶對不超過人們每天為損傷自己身體和使自己感到無聊所耗費的精力。”
少校發現自己從這次偶然的談話中受益匪淺,慶幸沒有匆忙打斷他的話。但他還是一面嚮老朋友賠不是,一邊慢慢把談話引上正題。“可惜我已經錯過時機,”他說,“補救是來不及了,我現在衹好順其自然,你不要對我有什麽不好的想法。”
“我看什麽也沒有錯過!”,對方說,“衹要你們這些做實事時嚴肅認真的先生不墨守成規,不把那些重視外表的人看成愛虛榮的人。你們失去的衹不過是在社交中和個人生活中的某些快樂和滿足感。”
“不施魔法,”少校微笑說,“卻能使你們自己青春常駐,其中必有奧秘,至少有報紙上常稱贊的那種秘方。你們知道其中哪些效果最好,可以挑選出來做試驗。”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在開玩笑,”朋友回答,“不過你說到了點子上。外貌總是比內心容易衰老。在我們以前試用過的美容品當中,有些的確非常有效,其中有簡單的,也有合成的,一部分是我花錢買的或偶然弄到的,一部分是我的藝術界同仁介紹,我在自己身上試驗過的。我一直用這些東西,同時不放棄新的研究。我衹能對你說這麽多。我不會誇張,別的都可以不要,化妝匣一定是隨身帶的。衹要我們能在一起呆上兩周,我就會讓你試試它的作用。”
少校想,原來有這麽多的方法,在關鍵時刻,一個偶然的機會把這些方法送上門來了,這無異於雪中關炭。這種想法使少校的精神為之一振,他看上去果然年輕些了,活躍些了。由於懷着可以使頭部和面部與內心一致的希望,他渾身充滿了活力,由於懷着盡快瞭解美容品效應的急切心情,他變得愛活動了。午飯時,他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鎮定自若地接受希拉麗亞在他面前做出的一切親昵表示,非常信任地望着她。今天早上他還沒有産生這種信任感。
如果說,在上午,演戲的朋友通過回憶、講述和對幸福的看法,使少校保持、振奮和加強了那業已被激起的喜悅,那麽,在飯後,當這位朋友準備道別,繼續趕路時,少校卻變得不安起來了。他一定要留住他的朋友,哪怕衹住一夜也好。他答應明天一早就備好馬車,增加馬匹。總之,在沒有弄清那個有療效的化妝匣的內容和用法之前,决不能讓這個匣子出屋。少校清楚地知道,不能再耽擱時間了,决定飯後馬上單獨找他的老朋友談。他不好直截了當地說出自己的心願,而是轉彎抹角地嚮正題上引。
他重提前面談過的話題,保證,就他個人而言,即使有人一時把所有註重外貌的人都看成愛虛榮的人,即使他們還不能從倫理角度理解那些認為必須保養身體的人的觀點,但是就他本人而言,他很願意花更多的精力去註重外表。
“你不要拿這種話來惹我生氣!”那位朋友答道,“這是不動腦筋的人慣用的說法,嚴格說來,這反映了他們不友好,不誠實的本性。衹要仔細想想,就會明白,虛榮指的是什麽東西。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的樂趣。誰能享受到樂趣,誰就是幸福的人。人們得到樂趣以後,怎麽能不表露出喜悅呢?難道要隱藏在生活中,才能得到生活樂趣嗎?如果說,好心人,我們衹談好心人,對樂趣的表露進行指責,那僅僅是由於享樂過了頭,或者自己作樂時妨礙別人作樂和表露樂趣,那麽,這是沒有什麽好說的,指責十之八九是由過火行為引起的。但是,為什麽要用古板的僵硬態度來反對樂趣的必然表露呢?如果人們允許在一定程度上,在一定時間裏,表露出樂趣,那為什麽偏偏不認為這種表露是可以原諒,可以容忍的呢?甚至可以說,沒有這種表露,好心人是不能存在下來的。自得其樂,要求把自己的感受告訴別人,是給別人愉快;自己享受美,也會給別人以美的享受。上帝保佑!如果所有的人都愛打扮的話(是指有意識的、有分寸的、正確意義上的打扮),那麽,我們這些生活在文明世界的人全都成為最幸福的人了。女人是天生喜歡打扮的,不過她們越打扮,我們越喜歡她們。年輕人不愛打扮,怎麽稱其為年輕人呢?即使天性愚鈍、毫無價值的人也懂得修飾外表。精明人能很快地把外在美轉化為內心美。至於我自己,我完全有理由把自己看成最幸福的人,因為我的職業賦予我打扮的權利,因為我越打扮,越能給人以樂趣。別人受指責的,在我身上卻受到稱贊,正是因為這樣,我纔有權利,也榮幸地在進入高齡後,還能打動觀衆的心,取悅觀衆。別人到了我這個年紀,不是被迫離開舞臺,就是跑竜套。”
少校不大願意聽完這一大套議論。他想利用朋友所說的“打扮”這個詞,以巧妙的方式,把他的心願吐露給他的朋友聽,他怕再談下去會離題更遠,就趕緊直截了當地轉入正題。
“至於我自己,”少校說,“我對你的觀點沒有絲毫反對的意思,因為你認為這對我來說還不算太晚。你說過,我在一定程度上還能把耽誤了的補回來。請你把你用的油彩、發膏和香脂講解給我吧,我想試一試!”
“講解,”對方說,“比人們想象的難得多。不是簡單地把這些小瓶子裏的東西分一些給你,把化妝匣裏最好的配料留一半給你,就能解决問題的,最難的是使用。講解的東西不可能一下子掌握住。配料是否合適,在什麽條件下,按什麽順序使用配料,這一切都需要反復試驗和思考。如果在這種事情上沒有天分,也是不會有效果的。”
“我看,”少校頂了幾句,“你現在是要改口了。你拿出重重睏難,是想維護你那些神乎其神的高談闊論,並不想給我機會和條件,讓我到實踐中去檢驗你的言論。”
“我的朋友,”對方應聲說,“你這套激將把戲是不可能激動我去滿足你的要求的。如果我對你不懷好意,我就不會一開始嚮你作介紹。朋友,你想想,人本來就樂意說服別人改變信仰,總想在別人身上看到自己所珍視的東西,讓別人享受自己所享受的樂趣,並在他們身上重新看到自己和表現自己。如果硬要說這是利己主義,這也是一種最值得愛、最值得稱贊的利己主義,正是這種利己主義把我們造成人,並保持人的特點。姑且不論我對你的友誼,僅在這個意義上說,我也樂意使你成為返老還童術的學生。但是,如果名師不出高徒,我會不安和無所適從的。我說過,僅配料和講解是不夠的,僅靠一般性講解是學不會使用方法的。出於對你的誠心,也出於我傳授知識的意願,我準備作出任何犧牲。眼下我要為你作出的最大犧牲是:我把我的用人留給你。他是內室侍從,也是一位多面手,雖然他並不是對任何配方都內行,也不是對所有秘密都諳熟,但他熟悉全部的美容方法,在開始階段對你用處很大,到了你可以親自動手的時候,我會嚮你揭示深層次的秘密。”
“怎麽!”少校提高了嗓門,“你的返老還童術還分階段,有等級?你對內行也保密?”“那當然!”對方接口說,“要知道,一蹴而就,一眼看穿的藝術,衹可能是蹩腳藝術。”
沒耽擱很久,那個內室侍從就奉命來見少校,少校答應優待他。他讓男爵夫人準備了小盒子、小瓶子和小杯子,她不知道是幹什麽用的。快要分手了,兩人輕鬆愉快地談到深夜,並且談得很有意義。當遲升的月亮懸挂於天空,客人才離開,並答應過些時候再來。
少校拖着疲憊的身子回到房間。他今天起得很早,一天沒休息,現在想趕快上床。但這時他看見的不是一個僕人,而是兩個。老馬夫照老習慣趕忙幫他脫衣服;這時,新用人走進來說,夜間是施用防衰老劑和美容品的最佳時間。少校欣然同意,讓他在自己的頭上抹了油膏,臉上擦了香粉,畫了眼眉,塗了口紅,提出了各種的禁戒,連睡帽也不準直接戴在頭上,而要先罩上一個網,細軟的皮帽也不能戴。
少校上床時感覺很不舒服,不過他還沒來得及弄清楚原因,就睡着了。如果要我們說出他的內心感受,那麽可以說,他覺得自己像僵屍一樣躺在一個病人和一具塗有防腐劑的屍體之間。衹有希拉麗亞那充滿希望的甜蜜形象,很快把他送入夢鄉。
第二天早上,馬夫準時來到少校身邊。少校的全部穿戴,都像往常一樣搭在椅子上,少校要起床,新僕人進來,堅决反對這麽匆匆忙忙。他說,要想成就一件事情,要想花些力氣得到快樂,就應該平心靜氣,有耐心。接着,他對少校說,過一會才能起床,起床後要品嚐一下早點,洗上一個澡,澡盆是準備好了的。這些安排一樣也不少,必須樣樣做到,一共要進行幾個小時。
少校縮短了洗澡後的休息時間,打算趕快穿上衣服,因為他天生好動,並想盡早見到希拉麗亞。對這些,他的新用人也表示反對,而且明白地告訴他,必須徹底改變做事匆忙的習慣。做什麽事都要從從容容,舒舒服服,特別是穿衣服的時間,必須把它當做自我娛樂時間。
這個用人的言行完全一致。少校站在鏡子前面,看到自己打扮得極為得體,確信自己的穿着比以前帥了。不問就知道,內室侍從把製服也修整成時髦樣子,他為此花費了一整夜時間。少校對這麽快就使自己變年輕的方法十分滿意,覺得自己從內心到外表都朝氣蓬勃,迫不及待要會見他的情人了。
他見姐姐站在一張傢譜前面,這個傢譜是姐姐要用人挂起來的。前一天晚上,他們議論過幾個旁係親屬,有未娶妻室的,有住在外地的,也有下落不明的。姐弟倆及其子女有希望各獲得一筆遺産。他們就這個問題商談了好長時間,卻沒有提到,家庭的一切憂慮和努力,都與他們的子女有關。由於希拉麗亞的意中人起了變化,全局也就起了變化。但少校和姐姐此時都不願繼續考慮這件事。
男爵夫人走了,少校獨自站在那張族人畫像前面。希拉麗亞來到他身邊,像孩子一樣靠在他身上,看着那些畫像,問這些人他是不是都認識,誰還在世。
少校從他自童年就有模糊印象的最老的族人談起,述說了歷代父係祖先的性格,分析了子女與父輩的異同。他發現,祖父的稟性往往在孫輩身上再現。他有時也說到母係祖先的影響,他們都是從外姓傢族嫁過來的,往往使後代完全失去本傢族的特徵。他頌揚某些先輩和直係親屬的崇高品德,也不隱瞞他們的缺點。對那些使人感到羞愧的人,他避而未談。最後他來到底排的畫像前。這一排有他的大元帥胞兄、他自己和他的姐姐,他的下面是他的兒子,旁邊是希拉麗亞。
“瞧,這兩個人恰恰是面對面地望着哩,”少校說。他沒有進一步解釋此話的意思。沉默片刻之後,希拉麗亞嘆了口氣,謙虛地,低聲地說:“對眼光高的人,是不能加以責備的!”她一邊說,一邊朝上看了他幾眼,這目光表露出她的全部愛心。“我真的瞭解你嗎?”少校轉嚮她,問道。“我說不上你還有什麽不瞭解的。”希拉麗亞微笑着回答。“你使我變成了陽光下最幸福的人!”少校大聲說着,跪倒在她的腳前,“你願意嫁給我嗎?”“我的老天爺,您快起來!我永遠屬於你。”
男爵夫人走了過來。她雖然不覺得奇怪,但也木然。
“如果不是幸福,”少校說,“姐姐,那要歸罪於你。如果是幸福,我們會永遠感謝你。”
男爵夫人自幼愛她的弟弟勝過愛一切男人,也許希拉麗亞的愛與此有關。即使她的愛並不完全來自她的母親,肯定也受母親很大的影響。現在,三個互愛互敬的人結合在一起,最幸福的時光為他們無聲無息地流逝。但他們終究還是回到了他們周圍的世界上,這個世界與他們的這種感情卻是格格不入的。
他們又想起了少校的兒子。希拉麗亞已許配給他,這一點兒子知道得很清楚。在與大元帥長兄辦完事之後,少校本應到駐地去看兒子,跟他談妥這一切,使婚事圓滿成功。意外事件改變了整個進程。原來親密無間的父子關係看來要變成敵對關係。他料想很難使家庭氣氛出現轉機。
現在,少校不得不下决心去看他的兒子了,他已將行程通知兒子。少校心裏充滿矛盾,預感到會出現特殊情況,何況,他要短時間離開希拉麗亞,心中痛苦。他猶豫了一段時間,便把馬夫和馬匹留在姐姐那裏,衹帶着他已經離不開的那個美容侍從,乘車前往他兒子逗留的那個城市。
久別重逢,父子熱烈地相互問候和擁抱。二人都有很多話要說,但又一時說不出哪件事是心中最重要的。兒子說,他很快要晉升了;父親則詳盡地介紹傢裏老人們商定的事,以及全部傢財和每個田莊的分配方案。話題開始轉入一些不大順當的事情上來了,兒子壯着膽,微笑地對父親說:“親愛的父親,您對我很體貼,我感謝您。您跟我講了傢裏的田莊和財産,我至少是有一份的,可是您沒有提到在什麽條件下我才能得到我的一份,您對希拉麗亞的名字閉口不談,大概是期望我說出她的名字,讓我告訴您,我是多麽渴望與這個可愛的女孩子結合吧。”
聽了兒子這番話,少校感到很狼狽。但是,按照他的個性和習慣,他跟別人談話時總是反復琢磨對方說話的含義,所以他一直沉默不語,衹是以難以捉摸的微笑望着兒子。“父親,您不必猜測我打算嚮您說些什麽,”少尉繼續說,“我恨不得一口氣把什麽都告訴您。您為我嘔心瀝血,當然都是為我的幸福着想,我相信您的好意。有一點我是非說不可的,而且馬上就說:希拉麗亞决不會使我幸福!我會把她當作最可愛的親戚,願意終生跟她保持最友好的關係,另一個女人燃起了我的熱情,奪走了我的心。愛是不可抗拒的,您千萬別造成我的不幸。”
少校好不容易掩飾住要流露在臉上的內心喜悅,他慈祥地板起面孔問:那個占住他整個心靈的女人究竟是誰。
“您應該見見這個女人,爸爸!她是無法形容,難以捉摸的。衹怕您見了她,也會像別的接近她的人一樣着迷。天呀,我現在就感到了醋意,您好像成了您兒子的情敵了。”“她到底是誰?”少校問,“你要是不能描述她的人品,至少可以嚮我講一講她的外貌嘛,這總是容易說的吧!”
“那當然,我的父親,”兒子答道,“不過,在另外一個女人身上,即使有她那樣的外貌,風韻也會完全不同,同樣的外貌,在不同的女人身上,會産生不同的影響。她是一個年輕寡婦,年邁而富有的丈夫不久前去世,她成為丈夫財産的繼承人,她是獨立的,也是高貴的。很多人圍着她轉,很多人愛她,很多人嚮她求愛。但是,如果我不誇大其詞的話,她的心是屬於我的。”
見父親沉默不語,沒有任何反對的表示,兒子又興高采烈地繼續述說這位美麗的遺孀對他的關心備至、她那不可抗拒的魅力以及她的柔情蜜意;從這些方面,做父親的自然會看到女人在被人追求時隨便表示的好意,她傾嚮於衆多追求者中的某一個,但並不打算嫁給這個人。在其他任何情況下,他不僅對兒子,就是對朋友,也要提醒對方註意其中可能隱藏着的自我欺騙;但這一次他自己牽連在內,巴不得兒子沒有受騙,寡婦也真心愛自己的兒子,而且會盡快作出有利於兒子的决定,這樣一來,父親用不着顧慮重重,也用不着懷疑一切了,或許什麽意見也不用表示。
“你使我很為難啊,”沉默一會兒後,父親開口說,“我和其他家庭成員達成協議的前提是:你得跟希拉麗亞結婚。如果她與外姓人結婚,那麽,把全家財産完整、圓滿、有機地融為一體的計劃,就會落空,特別是對你名下的那一份就無法考慮周全了。當然,有一個補救辦法,但這個辦法聽起來太荒唐,而且對你不會有多大好處;這就是讓我這把老骨頭與希拉麗亞結婚,不過,這樣我就很難給你帶來快樂。”
“我得到的是世界上最大的快樂!”少尉失聲叫起來,“一個人衹要有真正的愛心,就能享受愛情的幸福,或者希望能享受到愛情的幸福,而不會嫉妒任何一個朋友,特別是一個他所尊重的朋友的幸福!您並不老,爸爸,希拉麗亞也並不是不可愛!即使心中僅僅是閃過求婚念頭,也足以證明您還有一顆年輕的心,還有年輕人的勇氣。您就讓我們認真地考慮一下您這個一閃而過的念頭和提議吧!衹有在我知道您生活幸福的時候,我纔會真正感到幸福。您既照顧了我的命運,自己也得到了美好而崇高的奬賞,我真是打心眼裏感到高興。現在我纔有勇氣自信地、坦然地把您帶到我的美人那裏去。您會贊成我的感情的,因為您也有同感。您不會阻礙您兒子獲得幸福,因為您自己也準備迎接幸福。”
父親還想提出一些質疑,兒子卻不斷催促,不給父親說話的機會,急急忙忙地陪着父親到那位孀居的美人傢裏去了。她在一幢陳設講究的大樓裏接待他們,那裏正在聚會,參加的人數不多,但都是經過挑選的。大傢正在熱烈地談論。她的確是叫人一見鐘情的女人。她以一種不可思議的巧妙方法,一下子就把少校捧成晚會的主角。其他人好像都是她傢裏的人,唯獨少校是客。她對他的情況其實了如指掌,但她還是一一詢問,好像一切都是第一次從少校口中聽到一樣。每個與會者也都對新來客人表示一份熱情。一個說認識他哥哥,另一個說見過他的莊園,第三個說知道他別的情況。這樣一來,少校便感到自己在這熱烈的談話中成了中心人物。他坐在離美人最近的座位上,她目不轉睛地望着他,朝他微笑,一句話,他很得意,把來訪目的拋到了腦後。她對他的兒子衹字不提,雖然這個年輕人也在一起說話,在她眼中,他與其餘所有的人一樣,今天晚上衹不過是他父親的陪客而已。
女人當着客人的面做針綫活,裝出漫不經心的樣子,顯示出自己的聰穎和高雅,其作用往往是很顯著的。美麗的女人如果在客人面前專心緻志地做針綫活,裝出旁若無人的樣子,也會引起客人的沉默和不快,但是如果她突然醒悟過來,那麽,即使衹說一句話,衹看一眼,也會把客人的註意力重新拉回到晚會上來,她也就重新受到熱烈歡迎。女人如果把針綫活放到懷裏,仔細恭聽那些善於發表有教育意義演說的男人的高談闊論,那麽,演說者就會覺得頗受青睞,受寵若驚。
我們美麗的孀婦正在以這樣的方式縫製一個漂亮精巧的信袋,這個信袋比一般信袋大得多。現在,它正成為客人們議論的對象,坐在她身邊的一個人已經把它拿在手中,然後一個傳一個,個個贊不絶口,而這位藝術傢卻在同少校討論一些嚴肅的問題。一位老世交言過其實地誇奬了一番這個即將完成的作品。但是,傳到少校手裏時,女主人好像覺得它微不足道,不值得為它轉移他的註意力。但是少校不這麽看,他接過別人的話,也極力稱贊其手藝之高超。這時,那位世交仿佛從中看到了珀涅羅珀那件永遠不能完工的織物。
人們在房間裏走來走去,時聚時散。少尉走近我們的美人,問:“您對我父親印象怎麽樣?”她微笑着答道:“照我看,您可以拿他作榜樣。您瞧,他的穿着多麽得體!衣着和言行都略勝他的愛子一籌!”她對父親為兒子所作的重大犧牲非常贊賞,她的話在這個年輕人的心中激起了一種滿意與嫉妒相交織的感情。
不大一會兒,兒子碰到了父親,便原原本本,一字不拉地嚮父親描述了美人兒的話。父親因而對這個寡婦更親熱了。她再跟少校說話時,那腔調簡直就是撒嬌加親昵。一句話,我們可以說,到了分手的時候,少校已經跟其他所有的客人一樣進入了她的圈子,成了她的人。
一場傾盆大雨使得客人不能像來時那樣回傢了。來了好幾輛豪華馬車,把步行者一一送走,衹有少尉藉口車裏太擠,讓父親先走一步,自己留下來。
少校一回到自己的房間,就感到頭暈,覺得周圍的一切都在旋轉,像一個人剛剛下船,感到陸地仍在移動,像一個人突然從亮處轉到暗處,覺得燈光還在閃爍。少校依舊覺得那個美麗的女人還在自己的身旁,想經常見到她的面,經常聽她的聲音。他思考了片刻之後,寬恕了自己的兒子,甚至誇奬兒子,說兒子豔福不淺,獲得了占有種種好處的權利。
是兒子打斷了他的思緒。兒子興高采烈地闖進房門,張開雙臂跟父親擁抱,同時放開嗓門叫:“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了!”叫喊了幾聲以後,父子之間纔開始交談。父親問,那個美婦人跟他談話時怎麽一個字也沒提兒子。“這正是她的慣用手法,時而情意綿綿,時而默不作聲,時而似說非說,時而若暗若明,弄得求愛者既覺得有把握如願以償,又不能完全消除疑慮。直到今天她都是這樣對待我,爸爸,您這一來,就創造了奇跡。不瞞您說,我留下來,是為了多看她一眼。我看見她在燈火通明的房間裏走來走去,我很清楚,客人散後,不讓燈熄滅,這是她的習慣。每當她把糾纏她的魔鬼打發走以後,她都要獨自在她的降魔廳來回走動。她用嫵媚的聲調跟我說話,但談論的都是無關緊要的事。我們穿過各個房間之間一扇扇敞開着的門,走過去又走回來,好幾回走到房子的盡頭,走進那個燈光昏黃的小室。如果說,在明亮燈光的照耀下,她已經使人心神不定,那麽,暗淡而柔和的光綫便使她的美貌無以復加。我們再次走進那個房間,返回時腳步停留了一會兒。我不知道是什麽力量驅使我那麽魯莽,不知道我怎麽會有那麽大的膽量,在談論無關緊要的話題時,突然抓住和親吻她溫柔的手,並把那衹手拉過來放在我的心窩上。我抓得很緊,她無力把它扯開。‘我的天仙啊,’我呼喊着,‘再也不要在我面前隱藏你內心的秘密了!把它亮出來吧,承認它吧!現在是最美好、最合適的時刻啊。要麽把我趕走,要麽讓我投入你的懷抱!’我不明白我怎麽會說出這麽些話,也不知道說這些話時我有什麽樣的表情。她沒有離開,沒有抗拒,也沒有回答。我大膽地把她抱在懷裏,問她願意不願意成為我的人。我瘋狂地吻她,她推開了我。‘當然,那還用說!’換句話表述就是:她壓低聲音,慌亂中說了這麽一句話。我離開時,大聲說:‘我要讓父親來找到您,讓他為我說情!’‘剛纔的事情你千萬不要跟他說!’她一邊回答,一邊追了我幾步。‘您去吧,您要把剛纔發生的一切都忘掉!’”
少校想了些什麽,我們不想贅述。他對兒子說:“你認為現在應該怎麽辦?我認為,事情雖然來得突然,但是我們還來得及比較正規地辦。我明天去找她,為你求婚,這樣做或許是很講禮節的。”“看在上帝的份上,父親!你不要這樣,”兒子大聲說:“這會把事情搞糟的!她的態度,她的原則,是任何禮節也不能動搖和改變的。父親,您衹要去,就能促進我們的結合,您不要說話。是的,我的幸福全仰仗您了!我愛人對您的尊重已經消除她的懷疑,如果父親不為兒子做些準備工作,兒子一輩子也不會享受到這種幸福。”
他們圍繞這一話題一直談到深夜,商定了行動計劃:少校想以辭行為藉口登門拜訪,然後就回去跟希拉麗亞結婚,兒子的婚事衹好讓兒子自己加緊辦理。
一大早,少校就去拜訪那個美麗的寡婦,嚮她辭行,如有可能,就巧妙地轉述兒子的心意。他見她穿着極華麗的夏裝,由一個中年女子陪伴。中年女子受過良好教育,和藹可親,立即使他産生了好感。年輕女子嫵媚動人,中年女子風度翩翩,二人配合得完美無缺,從她們的相互巧妙配合來看,她們是互愛互敬的。看來,年輕女子是抓緊時間,剛剛把我們昨天見到的那個信袋趕完的,因為在禮節性問候和表示高興歡迎的客套話過後,她轉嚮她的女友,把這件工藝品遞過去,馬上接着說被打斷的話:“您瞧,我總算把它織完了,由於七七八八的事情一再耽擱,所以樣子不怎麽好看。”
“您來得太巧了,少校先生,”中年女子說,“您可以對我們的爭論作裁判,至少可以表示您站在我們倆的哪一邊。我認為,一個人如果不是為了自己的意中人,是不會着手幹這種苦差事的,沒有這種情意,也决不會把它完成。您自己看一看這件藝術作品,我覺得稱它為藝術作品很合適,沒有目的人是做不出來的。”
不用說,我們的少校對這件作品是贊不絶口的。那上邊有編織,有刺綉,贊嘆之餘,使人産生了一種想知道它是怎麽製做出來的要求。用的料子是彩色的絹緞,但是綉上了不少金綫。總而言之,使人難以斷定,究竟要贊美的是它的華麗,還是它的格調。
“這裏本來還應該加一點什麽,”美人邊說,邊把用彩綫紮好的蝴蝶結重新解開,整理了一下內部。她接着說,“我不想爭個高低,不過,我倒想講一講我是怎麽會有興致做這個東西的。我們年輕姑娘習慣了用手指幹些靈巧的活,隨着思緒編織;久而久之,我們學會了幹難度非常大、觀賞價值非常高的手工活。在幹活過程中,我們把心靈和手巧結合起來,兩者同時並進。我不否認,我把每一件精巧的手工製品都與一種思緒聯繫起來了,其中有人也有事,有歡樂也有苦惱。因此,開了頭的活就很珍貴,至於收了尾的,我可以斷定,那是無價之寶。我認為,從這個意義上說,哪怕價值極低,也是價值,最容易的手工也有價值,至於最難的,它的價值僅僅在於,看見它時就會回憶,越回憶內容越豐富,越回憶思緒越完善。所以,我總覺得,這樣的手工作品什麽時候都衹能贈送給朋友和愛人,贈送給值得尊敬的人和高尚的人。這些人識貨,並且知道,我送給他們的是我自己的心意。這種心意的意義是多方面的,難以用言語表達的,何況,它是一種令人愉快的贈品,是作為友好的問候加以接受的。”
對這樣親切的自白,自然是難以回答的;不過,那位女友懂得怎樣用悅耳的言詞解圍。少校畢竟是有辦法的,他長期來善於評價古羅馬的作傢和詩人的高雅和智慧,記得他們的閃光的詩句。這時他想起了幾行很適合的詩。為了避免以書呆子形象出現,他衹朗誦了一遍,有的衹提到幾句。但是他不顯得愚昧無知,他即興把這些詩句譯成散文。他譯得並不成功,差一點弄得談話無法進行下去。
中年女子拿起少校進來時放在桌子上的一本書。這本書是一本詩集。一下子就把女友們的興趣提起來了,因此也就有了談論詩歌藝術價值的機會。但是一般性的討論沒有持續多久,因為女士們很快就表示,她們很瞭解少校在詩歌方面的才華。少校的兒子並不隱瞞,他想得到詩人的桂冠。以前他就談起過父親的詩,甚至還朗誦過幾首。實際上,他是為了炫耀自己出身於書香門弟。他慣於謙虛地標榜自己是個有上進心的、可望超過父親的年輕人。但少校卻不同,衹想退縮,說自己充其量衹能算一個蹩腳的作傢和文學愛好者,說他過去習作時寫過幾首歪詩,都是低檔次的,幾乎不值一提。但是女士們不給他退路,他無法躲脫,衹好承認寫過幾首人們稱為有教育意義的詩。
兩個女子,特別是年輕女子,喜歡教育詩。她說:“我們都想理智而平靜地生活,說到底,這也是所有人的願望,然而,使人激動的東西往往很有感染力。而能夠使人們不受幹擾和安靜地生活的東西卻沒有感染力。沒有詩歌,我就不能生活。詩可以把我帶到一個重新認識自己的快樂地方,它會使我牢牢記住鄉間純樸風物的基本價值,讓我穿過一堆堆小樹叢進入一座樹林,不知不覺地走上山丘,再望過去便是林木茂密的山嶺,最後是那些藍色的層巒疊峰構成的一幅令人賞心悅目的圖畫。當我陶醉於這一切抑揚頓挫的節奏音韻之中時,我坐在沙發上,也能通過自己的想象清楚地看見詩人所描繪的,使我由衷高興的畫面,比我經過艱苦跋涉在旅行中所看到的景色還要動人,我是非常感激的。”
少校把這壓倒一切的談話看作接近她的手段,他試圖把話題再引到抒情詩上來,他兒子在這方面寫過一些值得稱贊的詩。她們沒有直接反對,但總想把他從他所走上的道上拉回來,特別是當他要提到他兒子寫的愛情詩的時候。他兒子曾給這位絶代佳人朗誦過愛情詩,表達心中不動搖的愛慕,而且可以說是有感染力的,巧妙的。
“情歌,”那美麗的女子說,“我既不喜歡聽人朗誦,也不喜歡聽人歌唱它,使幸福的情人産生嫉妒,而不幸者又總是感到厭倦。”
中年女子轉嚮她可愛的女友,接着這個話題說:“在與我們所尊敬和愛戴的男人交往中,幹嗎要轉彎抹角,浪費時間呢?幹嗎不直說?他在他的一首優美的詩歌中表達了他的追求,我們已經很愉快地聽過其中一部分,為什麽不可以請他讀完全詩呢?您的兒子,”她接着說,“他憑記憶熱情地給我們朗誦過幾行,我們很想知道它的全貌。”
當父親再次把話題轉到誇奬兒子的才能時,兩個女子不讓他轉,說,他的意圖顯然是想逃之夭夭,間接地拒絶滿足她們的要求。少校毫無辦法,衹好答應把這首詩寄來,並順勢將話題扭轉,但他不能再談兒子的長處,何況兒子曾勸過他不要操之過急。
看來該告辭了,我們的朋友要起身,美人兒竟變得有點心慌意亂,慌亂中顯得更加美麗。她細心地展平信袋上那條剛剛係好的帶子,說:“遺憾的是,歷來詩人和文學愛好者的名聲都不好,有人說他們的諾言不足為信。請原諒我鬥膽懷疑這位名人所說的話。我要典當一件東西,並不索取典銀,反而給當鋪一筆押金!請您把這個信袋拿去,它跟您的遊獵詩很相似,那裏邊維係着許許多多的回憶,不少時間是在編織中消逝的,現在總算成功了。就請您把它當做我們轉遞您那心愛的大作的信使吧!”
得到這樣一件意外的禮物,少校委實感到惶恐不安。禮物太高雅了,與別人給他的差得太遠,與他所使用過的其餘贈品差別太大,他雖然得到了它,還是不能據為己有。他還是要振作起來。幸好所學的東西還沒有忘記,立即想起了一段古詩。這事弄不好會有點學究氣,但這段詩使他的思路豁然開朗。是呀!可以把它巧妙地意譯出來,表達她的衷心謝意和文雅的恭維。於是,這一場戲便在所有談話人滿意的氣氛裏結束。
最後,他不無惶惑地發覺置身於一種令人愉快的環境。他答應給她寄詩寫信,認為這是自己的義務,儘管履行義務本身並不是愉快的事情。他肯定把與這個女人保持無拘無束的關係看作一種幸福,他很快要和這位具備很多優點的女人結為至親了。他心滿意足地走了。我們的詩人精心創作的作品長期無人問津,現在突然受到如此親切的重視,他怎麽能不感到歡欣鼓舞呢!
少校一回到他的住所就坐下來寫信,嚮他的好姐姐報告情況,字裏行間自然地流露出興奮的心情,對此他自己也有所覺察。兒子經常幹擾父親,進行規勸,使這種心情更加強烈。
這封信給男爵夫人相當混亂的印象。雖然弟弟和希拉麗亞的結合有望發展和加速,她也很滿意,但她怎麽也不能喜歡那個美麗的寡婦,可就是想不出什麽理由來。趁這個機會我們不妨解釋一下。
任何時候也不要把對某一個女人的感情告訴另一個女人,因為她們彼此瞭解,誰都認為對方不配獲得這種榮幸。男人們來到她們面前,就像顧客來到商店一樣。店主熟知自己的商品,總是處於優勢,可以利用一切機會吹噓他的貨好,而顧客卻總是天真地走進商店,他需要哪個商品,就買哪個,很少人能以行傢眼光看出問題。店主知道他給的是什麽貨,而顧客卻往往不知道他得到的是什麽貨。然而,這種情況在人們的生活和交往中不但不可避免,而且值得提倡。求愛和說媒,買賣和交換,都是以此為基礎。
男爵夫人的觀點不是這樣明確,但她的感受卻十分相似,因此不論是對兒子的熱情還是對父親的好意的描述,都不能使她很滿意。她對整個事情的可喜轉變,僅僅是有點驚訝,而對兩對情侶的年紀差則報有反感。希拉麗亞與弟弟相比太年輕,那個寡婦與少校的兒子相比又嫌老。事情已取得進展,看來無法阻擋。她輕聲嘆息一聲,心中升起一個真心的希望,希望今後發展順利。為了減輕內心負擔,她拿起筆給一位人情練達的女友寫信。述說了全過程,然後寫道:
“這類年輕的迷人寡婦對我並不陌生。她好像拒絶同女人交往,衹容許一個女人陪伴。伴女對她毫無危害,言聽計從,默不作聲的優點不突出,並且懂得用言語和心計引人註目。這個交際場所的觀衆和演員衹能是男人,她一定要把男人吸引過去,握在自己的手心。我並不認為這個美女怎麽壞,她好像正派、謹慎,但她喜歡賣弄風情,總會造成一些麻煩,我認為最糟糕的是:她沒有深思熟慮,卻有一定意圖。這是受快樂的天性驅使。由於具有賣弄風情的本性,她的天真無邪和大膽就成為一種危險。”
少校來到田莊,一天到晚忙於參觀訪問。他在辦事過程中發現,即使是經過深思熟慮,製定了周密計劃,在執行中還是會遇到重重障礙和錯綜復雜的突發事件,最初的設想往往毫無用處,有時仿佛已經徹底破産,直到在一片混雜中思想上再次浮現出成功的希望時,才能看到,時間這個堅忍不拔、忠實可靠的同盟者,在嚮我們伸手。
如果沒有明察秋毫的經濟學家的指點,就不能預見到,衹要有了清醒頭腦和實幹精神,用不了很多年,就可以使破産的復蘇,使停頓的重新運轉,用規章制度和辛勤勞動,達到既定目標。假如說上述情況是不可能的,那麽,這些荒蕪的、管理不善的美麗而寬廣的田莊目前的凄涼景象,真會令人絶望。
一嚮令人愉快的大元帥也來了,還帶着一位幹練的律師。與那個毫無生活目的、有目標但無行動、把逍遙自在當做生活中必不可少的要求的人相比,這位律師在少校心中引起的憂慮,要少得多。猶豫了很長時間,元帥終於决定擺脫他的債權人,解除管理田莊的辛勞,整頓好雜亂無章的傢務,無憂無慮地享受正當可靠的收入,也不放棄以前習慣了的微不足道的享受。
他原則上同意由弟妹占有全部田莊,包括領主莊園。但他沒有完全放棄對那個鄰近的園亭的要求,他每年都邀請世交和新友在那裏為他祝壽。緊挨園亭、與主屋相連的小花園,仍然歸他使用。所有的傢具都要留在別墅裏,墻上的銅雕挂着不動。優質桃和草莓,又大又香的梨和蘋果,特別是他每年都奉獻給孀居的公爵夫人的金灰色小蘋果,全部歸他。他還規定了一些不很重要,但會給傢主、佃戶、管傢和花匠帶來很多麻煩的條件。
平時,元帥是個極為隨和的人。他總認為,一切最終都會按他的意願進行,這是隨和性格的一個突出的表現。他關心的是美味佳餚,通過不費力的遊獵做幾個鐘頭的必要活動,一個接一個地講故事,整日有說有笑。他也笑容可掬地嚮大傢告別,對少校表示最衷心的感謝,感謝少校念念不忘手足之情,他還要了一點錢,要用人把今年豐産後收藏的金灰色小蘋果仔細地裝筐,驅車帶着這份準備奉獻給公爵夫人的珍貴禮物,前往公爵夫人孀居的官邸。不用說,在那裏他受到了寬厚而親切的接待。
分別後,少校的感受完全相反,如果他要扭轉混亂的局面,享受成功的喜悅的話,那麽,他面臨的重重苦難就足以使他陷入絶境,他認為得不到那種使勤勞者歡欣鼓舞的援助。
幸好律師為人正直,他因為還有很多事要辦,便很快辦完了簽約手續。同樣幸運的是,元帥的一個貼身侍從也參予了簽約工作。他答應在合適的條件下參加辦事。這樣一來,雙方就可以指望圓滿成功了。不管這個希望多麽使人愉快,少校這個正派人在辦事過程中看到種種扯皮現象,也一籌莫展,覺得要達到正當的目的,往往要采取不正當手段。
事情稍有間歇,他就騰出時間,趕忙奔回自己的田莊。在那裏,他找出了他那些保存完好的詩稿。他把對那位美麗的寡居者的許諾一直牢記在心,時刻不忘。同時他還找到了一些紀念册,閱讀古代和近代作傢時的摘錄。他突然想起,他偏愛賀拉斯和羅馬詩人,這裏大部分都是懷舊和傷感情詩。我們這裏不打算引用很多,衹想引用一段詩句:
heu!
ouacmensesthodie,ourcademnonpucrefuit?
veleurhisaneimisincuiumesnonredeuntgenae!
我今天的心情究竟如何?
非常愜意,非常快樂!
少年時代血氣方剛,
時而憂鬱時而瘋狂。
歲月對我已經絶情,
我心怎麽能夠平靜,
我無限懷念那逝去的紅顔,
希望它重新回到我的身邊。
我們的朋友很快從整整齊齊的紙堆裏找出了那首遊獵詩。看到書寫工整,他十分高興,那麽多年前,他就能在八開紙上寫出秀麗的拉丁字母。精美的信袋很大,足夠裝下這篇詩作。作者很難看到自己作品的裝幀如此精緻。他覺得有必要補充幾行,散文形式肯定不合適。他想起了奧維德的一段詩,現在他打定主意,用詩體改寫,不再像以前那樣用散文體意譯。下面便是這一段詩:
neefactassolumveslesspectarejuvabat,
tumquoquedumfierenttantusdecorad-fuitart.
望着雙手靈巧編織,
心中羨慕美好青春!
若要成功先有思想,
成功壯景前無古人。
如今它已歸我所有,
木已成舟何需承認;
但願織品尚未完工,
勞動本身就是壯景。
但我們的朋友對這段改寫頗為滿意的心情,很快就消失了。他責備自己不該把dum fierent這個表示完美的動詞改寫成表示掃興的抽象名詞。他很惱火,因為他絞盡腦汁也不能把它改得更好。忽然,他對古老語言的偏愛又浮現在腦海,覺得他努力登上的德國巴那薩斯山,其頂峰的光輝已經消失。
最後,他發現這句明快的贊美詩雖然無法與原文相比,但也還獨具一格,相信女人也許會愉快接受。於是,他産生了第二種想法:詩歌不表達愛慕之情,就沒有風韻,他在這裏要扮演未來公公這樣一個古怪的角色。最後他還想起一件非常糟糕的事情:奧維德的詩述說的是一個靈巧、漂亮、小巧的紡織女工阿拉赫娜,如果醋意頗濃的米奈爾瓦把她變成蜘蛛,那就是把一個美麗的女人比作蜘蛛,蜘蛛在張開的網中央編織,即使從遠處望去形象也是不好的。要是在我們這位女士周圍這個人才濟濟的團體裏,有一個博學者悟出了詩中比喻的含義,就會大事不妙!我們的朋友怎樣擺脫這個窘境,我們就不得而知了,姑且設想繆斯女神拋來了一塊面紗,大膽地掩飾住了。總之,詩是寄出去了。關於這首詩,我們還得補充說幾句。
詩的讀者為這種奮不顧身狩獵的熱情和助長這種熱情的一切言行而感到歡欣鼓舞。季節也有助於提高人們的興趣,因為這個季節正在以多種方式喚起和激發人們的狩獵熱情、被追捕獵物的特點,醉心於狩獵的獵人的個性,鼓舞和損傷狩獵熱情的偶然事件,所有這一切,尤其是涉及禽類的情節,都用明快的筆鋒,作為高大的形象描繪出來。
從山雞的交尾到第二次發情,從第二次發情到烏鴉築巢,沒有一個細節被忽略,一切都寫得清清楚楚,一切都說得明明白白,筆法熱情奔放,格調輕鬆詼諧,有時還帶有諷刺色彩。
然而全篇的基調是悲傷的,這種情調無異於與歡樂生活告別。雖然,它以濃厚的感情色彩描繪了愉快的經歷,感人至深,但總的來看,是表現享受後的空虛。無論書頁的翻動還是瞬間的不舒服,都使少校産生一絲不快。他好像站在分水嶺上,清楚地看到,歲月把一件件美好的禮物送來,又把它們一件件收回去。到浴場的旅行取消了,夏天過得索然無味,持之以恆的體育活動也放棄了。所有這一切都使他感到身體很不舒服,以為自己真的病了,他無法忍耐下去。
如果說,女人在對自己無可爭辯的美貌産生懷疑的那一瞬間會感到無比痛苦,那麽,上了年紀但仍然精力充沛的男人,哪怕衹覺得力量稍有不濟,也會心灰意冷,甚至覺得害怕。
然而,另一種本來會使他不安的新情況,反而使他異常地快樂。他的那個專管美容的內室侍從一直沒有離開過他,與他同住在鄉下。侍從近來好像改變了做法,少校每天起床、騎馬外出溜達、接待來訪的辦事人員、陪伴無所事事的大元帥,樣樣都少不了他。如果衹涉及演員纔關心的小事,他就不打擾少校了。他把註意力更多地集中在幾件主要事情上,以前他在處理它們時都是采用巧計暗中進行的。凡是不僅有助於維護健康的外表,而且有助於維護健康本身的事情,他都勸說少校去做。這位行傢一直特別重視掌握分寸,註意適應環境的變化,保護皮膚和頭髮、眉毛和牙齒、手和指甲,以及指甲的最美外形和最佳長度。他懇切要求一切適可而止,避免失去平衡。現在,該做的都做了,這位美容教師請求離去,覺得繼續留在這裏對主人已經沒有什麽用處。可以想象得到,他十之八九是想回到他從前的主人那裏去,繼續為戲劇生活的種種歡樂效勞。
又能自由自在地生活了,少校真的開心。有理智的人衹要能做到隨心所欲,就會幸福。他又能自由自在地從事騎馬、打獵等傳統運動及其有關活動了。在這寂寞的時候,希拉麗亞的形象又愉快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在適應當丈夫後要做的事情。在人類生活的道德範疇內,這種事情也許是上帝恩賜的最愉快事情了。
幾個月來,所有家庭成員都沒有互通特殊的消息。少校在官邸忙於認證和審批他所簽定的契約;男爵夫人和希拉麗亞的活動主要是準備賞心悅目、豐富多彩的嫁妝;兒子正在嚮他的美人獻殷勤,把這些事情忘得一幹二淨。鼕天來了,給鄉間住宅帶來煩人的暴風雨和過早的昏黑。
如果有人在11月的黑夜裏,在貴族莊園區迷了路。藉着浮雲遮蔽的微弱月光,看到眼前朦朧的田野、牧場、樹木、山崗和灌木,在急轉彎時猛然發現,一座長長的建築物裏個個窗內燈火通明,他肯定會認為,在那裏遇到的是一次張燈結彩的盛大晚會。出於異乎尋常的好奇心,他肯定會沿着僕人很少的樓梯嚮上走,看見燈火通明的房間裏衹有三個女人:男爵夫人、希拉麗亞和貼身丫環。這三人正坐在富麗堂皇、溫暖舒適的四壁之間和賞心悅目的傢具旁邊。
既然我們肯定會對男爵夫人所安排的隆重場面感到意外,就有必要作一些說明。這種燈火輝煌的景象並非尋常景象,而是這位女士在早期生活中養成的一種怪癖。她是領主莊園女管傢的女兒,在宮廷裏長大,一年四季中最喜歡鼕天,總是把燈火輝煌當作自己一切享受中的最重要的享受,從未斷過蠟燭。她最老的一個僕人非常善於製作燈燭,莊園裏沒有一盞新式燈燭不是他用心血佈置的。雖然到處都很亮堂,還是難免個別地方仍在黑暗中。
男爵夫人出於愛慕,經過深思熟慮,放棄了貴婦人的地位,自願同一個大莊園主和意志堅定的農藝師結了婚。她開初不適應農村的環境,她那位想事周到的丈夫,徵得鄰人的同意,根據政府的規定,在周圍修築了好幾英裏長的平坦大路,鄰近莊園的交通沒有一處比這裏通暢。當然,進行這種值得稱贊的基本建設的主要意圖,是讓這位女士隨時可以乘車外出,尤其在美好的季節裏可以四處遊覽。鼕天,她願意跟他呆在傢裏點燈,把黑夜照耀如同白晝。丈夫去世後,她精心照料女兒,很少有空閑時間。弟弟的經常看望使他感到慰藉,慣常的通明透亮也産生一種快感,一種真正的心滿意足。
今天的燈光有點不同尋常,我們在一個房間裏看見了類似聖誕節的場面,光彩奪目,目不暇接。聰穎的丫環要男僕加大亮度,把所有的燈擺到一處,把準備給希拉麗亞做嫁妝的東西都擺出來。她的用意是乖巧的,不是在於讓人們看已有的東西,而是談論還缺什麽。必需品一應俱全,包括最精緻的衣料和最美的手工製品,可以說想看什麽有什麽。但阿娜奈特總是善於讓人們看出漏洞。陳列出來的各種漂亮的麻織品使人眼花繚亂,亞麻布、平紋細布以及能叫得出名字的一切細軟衣料種類繁多,賞心悅目,可是看不到彩色綢緞。當初採購時猶豫不决,因為時髦是在不斷變化的,採購員總想採購最新款式,覺得拖後補辦更為有利。
她把東西看過一遍之後,很開心,便去關照平時那種豐富多彩的晚間娛樂活動。男爵夫人清楚,一個年輕的女子,不管命運把她引嚮何方,當她露出幸福表情時,是什麽使她從心底裏感到愉快,使她的存在充滿意義,男爵夫人懂得,在這種農村環境中,要開展多種多樣有教育意義的娛樂活動。所以,希拉麗亞年輕輕的就對很多事情在行了,無論談什麽她都不陌生,她的舉止又總是與她的年齡相稱。描述她的成長過程,要費許多筆墨。總之,今天晚上仍然是她以往生活的典型反映。時光在精神充實的朗讀中,在優美動聽的鋼琴樂麯中,在甜蜜的歌聲中流逝,雖然和往常一樣令人滿意,符合規範,但意義卻大得多。大傢都想念一個可愛可敬的第三者,一切都是為了親切友好地接待他。不衹是希拉麗亞一個人懷着將做新娘的甜蜜感情,母親也以細膩的感覺從她那裏分享到一份快樂,連一嚮聰明能幹的阿娜奈特也陶醉在遙遠的希望之中,想象着那個外出的男友正返回家乡,來到她身旁。這樣,三個各領風騷的女人的感情,便同周圍明亮的燈光、溫馨和愉快的環境,融為一體了。
莊園門外咚咚的敲擊聲和喊叫聲、門內外的人用威脅和催促語調的一問一答、莊園裏的燈籠火把,打斷了溫馨的歌聲。還沒來得及弄清楚是怎麽回事,嘈雜的聲音就減弱了,但並沒有平靜下來。樓梯上人聲嘈雜,男人們一面爭吵一面上樓。沒有秉報,門就開了,女人們嚇得呆若木雞。弗拉維奧闖了進來,樣子十分可怕,蓬頭垢面,頭髮有的像刷子倒竪,有的濕漉漉地下垂,衣服撕成了碎片,就像剛從荊棘和灌木林中鑽出來一樣;一身髒得要命,就像剛從泥潭和沼澤裏爬出來的。
“我的父親,”他大聲呼叫,“我的父親在哪裏?”女人們驚慌失措地站着不動。老獵人,他早年的僕人和慈祥的保護人,緊跟着進來,朝他喊:“您父親不在這裏,您要冷靜點,好好看看,這是姑媽,這是表妹!”“他不在這兒?那就讓我走,我去找他。讓他單獨聽聽我的話,然後我就去死。我要離開燈光,離開白晝,它弄瞎了我的眼睛,把我毀了。”
家庭醫生進來拿起他的手,細細地診脈,幾個僕人膽顫心驚地站在周圍。“怎麽能讓我踩在這地毯上?我會把它玷污,把它毀壞。我的不幸會在它上面留下痕跡,我的苦命會把它牽連。”他朝門上倒,人們趁勢把他扶走,送進一間遠處的客房,他父親常住的房間。母女倆目瞪口呆地站着不動,她們看到了俄瑞斯忒斯被復仇女神緊追不捨。這不是文學描述,而是令人恐懼和討厭的現實,與燈火通明、喜氣洋洋的房間形成鮮明對照,因而顯得更加可怕。女人們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人人都相信在對方眼睛裏看見了深刻在自己心中的恐懼形象。
男爵夫人來不及多加考慮,就一個一個地派僕人去瞭解情況。僕人打聽到的是一些使人放心的消息。人們把他的衣服脫掉烘幹,再穿上,他似醒似睡地讓別人撥弄,什麽情況也問不出來。
最後,兩個嚇破了膽的女人得知,醫生給他放了血,還使用了一切可以采用的鎮靜方法。他已經安靜下來,但願睡着了。
到了午夜,男爵夫人提出,如果弗拉維奧睡着了,她想去看看他。大夫先表示反對,但馬上讓步了。希拉麗亞跟母親一起進去。屋裏很暗,衹有一支蠟燭在緑色的燈罩下發出微光,她們看不大清楚,聽不到聲音。母親走近床鋪,希拉麗亞迫不急待地拿起蠟臺照了照睡在床上的人。他面朝裏躺着,但一隻好看的耳朵,一側圓胖的蒼白的面頰,從鬈發下露出來,顯得特別高雅,一隻一動也不動的手和細長而剛中有柔的手指,叫人看得出神。希拉麗亞屏住呼吸,似乎聽到那青年的輕輕的呼吸,她把燈燭移近他,她的冒失好像普賽剋去擾亂頗有療效的安睡。醫生從她手中拿走蠟燭,給母女二人照着路,把她們送回房。
這兩位有資格關心病人一切情況的好心人是怎樣度過她們的長夜的,對我們來說一直是個秘密。第二天一大早,她們卻表現得格外的不耐煩,沒完沒了地詢問,婉轉而迫切地表達了想看病人的願望。直到中午,醫生纔准許她們探視一小會兒。
男爵夫人進門後,弗拉維奧嚮她伸過手來。“原諒我,親愛的姑媽,請您忍耐一些時候,也許用不了很久了。”希拉麗亞走過去,他也把右手伸給了她。“你好,親愛的妹妹!”這話刺痛了她的心,他不放她走,他們相對而視,真是天生的一對。青年的一雙閃亮的黑眼睛,跟他那深色的蓬亂的鬈發,搭配得極為和諧,她站在那裏像天空一樣安靜,對於令人震驚的事件來說,這是一種不祥的預兆。“妹妹”這個稱呼喚起了最親切感情。男爵夫人問:“親愛的侄兒,你覺得怎麽樣?”
“還可以,不過他們對我太壞。”“怎麽壞?”“他們給我放了血,這是殘酷的;他們把血拿走了,太沒良心了。要知道,血不屬於我,是屬於她,衹屬於她。”說這些話的時候,他好像有些異樣,忙含淚把臉埋在枕頭裏。
母親發現希拉麗亞的面部表情可怕,好像這可愛的孩子當面把地獄門打開了一樣,他第一次但又是最後一次看見這種可怕的人的樣子。她痛苦地跑過大廳,走進最後的小室,一頭栽在沙發上,母親追過來問,她覺察到了什麽不好的事。希拉麗亞茫然地擡頭望着母親說:“血!他的血是屬於她,衹屬於她!可是這個‘她’是不配的,可憐的人啊!不幸的人啊!”
說話時,痛苦的眼淚不住地流,壓抑的心倒輕鬆了一些。
誰能把往事造成的局面的秘密揭開,把這第一次見面使母女産生的內心不幸,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對病人來說,這是極有害的,至少醫生是這麽說的。醫生雖然經常來報告病情,進行安慰,但總覺得有義務禁止她們繼續接近。在這一點上,她們都很聽勸告;女兒再也不敢要求去做母親可能不同意的事,所以,她們都很遵守這位明智的男人的規定。作為酬謝,他帶來了使人放心的消息,說弗拉維奧要了紙和筆,寫了一些東西。他寫的東西就放在床上自己的身邊。焦急不安的餘波未平,現在又産生了好奇心,這真是令人難熬的時刻。過了一些時候,醫生纔拿來一張小紙片,上面的字跡潦草,卻寫得漂亮,瀟灑。其中幾行是:
可憐人來到世間,是一個奇跡,
在衆多奇跡中,迷路人難以尋覓,
沒有光明,不知哪邊是門檻,
沒有道路,我的腳步踏嚮何方?
天國生機勃勃,光輝燦爛,
在它的中心,我看到的是黑夜、地域和死亡。
在這裏,高尚的詩歌藝術又一次顯示了它的療效。它與音樂融合,可根治一切心靈創傷。它先使傷口惡化,使膿血流出,然後在溶解的痛苦中消失。醫生確信,青年不久就會康復;衹要壓在心頭的痛苦消除了,或減輕了,他就會精神愉快,身體健康。希拉麗亞想和他一首,便坐到鋼琴前,試圖為病人的這幾行詩譜麯,沒有成功,她的心裏沒有這麽深的痛苦。譜麯時,節奏和韻律與她的情思逐漸合拍,她用稍微明快的旋律和那首詩,抓緊時間,推敲出這段詩:
深受痛苦的迷路人誠然難以尋覓,
你卻是為追求青春幸福來到世間;
快重新振作精神邁出穩健的腳步,
天國光輝燦爛到處充滿友好情誼;
你可看到你周圍的人們多麽善良,
朝你歡樂地噴涌的就是生命清泉。
醫生是傢中常客,承擔了傳遞詩稿的任務,詩稿到了,青年人心平氣和作了回答。希拉麗亞繼續平靜地過日子,大傢漸漸地覺得雲消霧散,風和日麗,可以自由自在地活動了。也許天賜良機,我們將有幸嚮讀者匯報整個不可思議的治療過程。簡短地說,在這樣你來我往的通信中,他們非常愉快地度過了一段時光。醫生考慮要不失時機地讓他們心平氣和地重新見面。
這期間,男爵夫人已經把那些舊稿收集起來,整理停當。這項完全適應當前情況的活動,對激發精神起了奇特的作用。她回顧自己的往昔,深重的痛苦已經成為過去,想到這一切,剋服眼前苦難的勇氣倍增。她特別記得她和馬卡利亞之間的良好關係和患難之交。那位獨一無二的偉大女性又出現在她心中,她當即决定再找她談談。除了她,還能嚮誰訴說現在的心情,嚮誰公開承認自己的憂慮和希望呢?
在整理傢務時,她發現了弟弟的一張半身畫像,不由得為少校父子的相像微笑地嘆了口氣。這時,希拉麗亞瞧着她發怔,把畫像要過來看,也不免對那父子的相像感到格外驚訝。
又過了些時候,弗拉維奧終於取得醫生的同意,在醫生的陪同下到飯廳吃早飯了。見他第一次露面,母女倆心裏都有些怕。往往在重要的甚至可怕的時刻,會發生一些快樂的甚至可笑的事情,這裏也幸運地發生了這樣的事。兒子穿的全是父親的衣服。他自己的衣服沒有一件能穿,大傢衹好在少校的衣櫃裏替他找衣服穿,少校是為了打獵和傢用的方便把那些衣服留在姐姐傢裏的。男爵夫人微微一笑,極力控製住自己的感情。希拉麗亞不知為什麽,感到很窘迫,便把臉轉過去,在這個時刻不想對青年人說一句溫柔的話,也找不到適當的字眼。為了使大傢都擺脫這種窘境,醫生把父子二人的身材作了一番比較,說,父親高一點,所以上衣顯長;兒子胖一點,所以上衣的肩顯窄。兩人的衣服都不合身,所以裝束看上去顯得有點滑稽。
多虧這小小的幾句插話,把難堪局面打破了。希拉麗亞覺得,父親年輕時的畫像和兒子活生生的形象如此酷似,是可怕的,甚至使人心煩。
下面的情節想讓女人柔軟的手來描述,因為按我們的文風寫衹能勾畫大致的輪廓。這裏有必要再談談詩歌藝術的作用。
不能否認,我們的弗拉維奧有一定才華,但作者一定要有熾熱的感情作基礎,才能寫出優秀的作品。正因為如此,幾乎所有獻給那迷人女子的詩,都是感人的,值得稱頌的。現在,給面前一個極其可愛的美女熱情地朗誦這些詩,也一定起到不小的作用。
一個女人看到另一個女人被熱戀時,總希望自己充當知心人,她會懷着一種神秘的、幾乎意識不到的感覺,看到自己悄悄地取代被追求者的位置,不一定是不愉快的事。談話越來越有意義。癡情的年輕人喜歡互贈詩歌,不論程度如何,他的一部分詩能得到他的美人的回答,內容是他希望知道,但幾乎不能親耳從她那漂亮的小嘴裏聽到的。有時也與希拉麗亞一起讀詩,因為詩稿出自他們之中一個人的手筆,二人為了同聲朗讀不得不從兩邊扯住小册子看,他們並排坐着,彼此越靠越近,手和手相碰,膝頭彎起來,自然而然地挨在一起。
有了這種美好關係,有了由這種關係産生的快樂,弗拉維奧還是掩飾不住內心的痛苦。他盼望父親到來,對大傢說,最重要的事情衹能對父親說。其實,衹要稍加思索,這個秘密是不難識破的。很明顯,年輕人迫不及待地要求給最後的答復時,那個迷人女子斷然拒絶了這個不幸的人,使他一直堅信不疑的希望破滅。這樣的場面,我們是不敢描寫的,寫不好會使人對青年的激情感到害怕。簡單地說,他難以剋製自己,假也沒有請,就急急忙忙離開軍營,不分晝夜,頂風冒雨,懷着絶望的心情來到姑媽的莊園尋訪父親,到達時的情景我們在前面已經作了描述。現在他清醒過來了,便考慮起這一步的結果。父親是他唯一可以依靠的親人,父親出去遲遲不歸,他既控製不住自己,也找不到解决辦法。
部隊上校寄來的一封信送到了他手裏,他不勝驚訝,惶惑,遲疑了一陣子,纔膽戰心驚地揭開信上那熟悉的火漆封印。上校嚮他表示了最友好的問候,通知他假期可以延長一個月。
這是大恩大德,似乎是無法解釋的,這使他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這塊石頭比起被拒絶的愛情還要沉重。他深受感觸,能在可愛的親人那裏找到可靠的避難所,是多麽幸福。他可以享受到希拉麗亞留在身邊的愉快了。沒過多久,他那喜愛交際的特點完全恢復。由於有這些特點,不論是那個美麗的寡婦,還是她周圍的人,都覺得少不了他。衹是因為過分勉強地追求那美麗的寡婦,這些特點纔變得黯然無光。
情緒好轉了,他就可以耐心等到父親回來。這時發生了一次自然災害,使他們的生活活躍起來了。連綿陰雨把他們關在公館裏,河水猛漲,堤壩决口,公館下面的地帶成為一片汪洋,座落在高崗上的村鎮、築有圍墻的莊園、大大小小的農捨,從高處看,都像浮出水面的小島一樣。
他們為應付這種罕見但還可以想象得到的情況做了各種安排。主人發令,僕人們分頭行動。起初是進行廣泛的搶救,然後又烤了面包,宰了幾頭公牛。漁船穿梭於廣阔的水域,救濟物資運到四面八方。一切都非常順利,受災的人懷着喜悅和感激的心情接受友好的饋贈。人們衹對一個鄉負責發放物資的鄉長表示很不信任,弗拉維奧欣然接受這個任務,帶着一滿船物資迅速平安地到達了那裏。他大刀闊斧,事情辦得很出色。接着,我們的這個青年去辦理臨行時希拉麗亞委托他辦的事。正好在這些不幸的日子裏,希拉麗亞特別關心的一位婦人分娩了。弗拉維奧好不容易找到這個産婦,帶着這個産婦的深情和村民的厚意返回。他還帶回了各種各樣的見聞。沒有一個人死亡,到處都談論這次了不起的救援工作,談論許多罕見的、幽默的、甚至可笑的故事;化險為夷的故事更是被描繪得妙趣橫生。希拉麗亞突然覺得一定要馬上去看望那位産婦,給她送點東西,在她旁邊愉快地待上幾個鐘頭。
好心的母親多次表示反對,但希拉麗亞冒險的熱情最後取得了勝利。我們對情況作了一些瞭解,知道在這次航行中發生過一些危險:擱淺、翻船、美人死裏逃生,青年奮不顧身地跳水搶救,無形的綫把他們之間的鬆軟紐帶拉緊了。不過,他們對這些情況都閉口未談。行船十分順利,看望了那個産婦,禮品也送給了她。醫生隨行,起了很好的作用,偶爾也出點小故障。遇到危險時,也有驚慌失措的情況,後來都覺得好笑,因為大傢看到了那些驚恐萬狀的狼狽相和嚇破了膽時的表情。這期間,相互信任的程度大大提高了,彼此關心和同舟共濟的傳統得到了發揚。衹有一點令人越來越擔憂,那就是親戚關係加相互愛慕可能導致過分親近並永結良緣。
他們在愉快的氣氛中被引誘到戀愛的道路上。天氣轉晴了,季節的變化帶來了一股強冷氣流,洪水沒有退完就結了冰。大地的面貌突然變了樣。凡是被洪水分開的地段,現在都被冰凍結在一起。於是,一種絶妙的工具充當了理想的交往手段,這種工具是北方邊遠地區的居民發明的,它在初鼕時非常有用,把新生活帶到千裏冰封的土地上。儲藏室的門打開了,人人都尋找有自己標記的冰鞋,不顧危險,爭取第一個踏上光滑的冰面。在客人中,有不少久經鍛煉、動作輕巧的溜冰愛好者。這樣的娛樂幾乎每年在鄰近的湖面及其相連的運河上進行。今年,廣阔無垠的大地都是溜冰場所。
弗拉維奧覺得身體逐漸結實起來了,希拉麗亞從小就受舅舅指導,在剛剛凍結起來的冰面上身輕如燕,倆人歡天喜地,時分時合,若聚若離。平時,分手是一種沉重的心理負擔,如今成為一種樂趣,因為分手是為了轉眼間的重新聚合。
在享受歡樂的同時,生活也是人們關心的大事。到現在為止,還有幾個地方沒有得到充足的供應。於是,套上了壯實牲口的雪橇迅速把急需物資和農副産品從遠離臨時大道的偏遠地帶迅速地運到附近小城鎮的貨棧裏,又把各式各樣的商品運回來,各地都受益匪淺。能做到這一切,是因為有了讓靈巧的勇士大顯身手的光滑路面。
年輕的一對在尋求歡樂和滿足的同時,並沒有忘記關心他人。他們探望了那個産婦,給她送去了一些必需品,還登門看望了一些人。對老人,他們精心照料;對教士,他們像平時那樣從道德方面進行啓發性的談話,因為在這次考驗中道德問題更值得重視。較小的地主多年前就大膽地把莊園建在容易受災的低窪地上,但築了堅固的堤壩保護,整個莊園這次沒有遭受損失。經歷了無數次擔驚受怕之後,他們幸存下來了,真有說不出的高興。每座莊園、每所房屋、每戶家庭、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經歷,每個人在自己和別人的心目中都成了重要人物,因此常常隨便打斷別人的話。說話做事,來來往往,都匆匆忙忙。因為,冰雪可能突然融化,愉快交往的整個的團體也就可能受到破壞,主人受到威脅,客人也衹好跟主人斷絶關係。
白天,大傢過得緊張,興致勃勃;晚上,人們以各種不同的方式享受最愉快的時光,人們對滑冰的興趣大於對其它體育運動的興趣,使勁不出汗,經久不疲乏。四肢更加靈活了,用一分勁産生十分的力。夜晚的寧靜使人心曠神怡和陶醉。
這一天,我們這對年輕人無論如何也不離開光滑的冰面。他們每次朝着燈火通明、熙熙攘攘的公館滑行時,就掉頭轉嚮遼闊的原野。他們怕迷路,所以不敢分開行動。為了確保安全,他們一直手拉着手。但最甜蜜的還是把手搭在對方的肩上,不自覺地用纖細的手指玩弄對方的頭髮。
一輪滿月升起在星光燦爛的天空,給周圍環境披上一層神秘的輕紗。他們彼此看得清清楚楚,像平常那樣在對方的黑眼珠裏尋找答案。但這種答案又不同於平常的答案。他們眼睛深處閃閃發光,暗示此處無聲勝有聲,都感到節日般的快樂。
水邊挺拔的白柳和赤楊、山崗上低矮的灌木、閃爍的繁星、上升的冷氣:對於這一切,他們毫無知覺。月光映照在冰面上,形成一條長長的反光帶,星星的倒影展現在冰面下。他們衹管沿着月亮反光帶,嚮着星星的倒影滑行。突然,他們擡頭看見一個男人的身影漂浮不定,好像是在跟蹤他自己的影子。那人本身是黑的,處在光環的包圍之中,正朝他們滑過來。他們很掃興,掉頭就跑。不論碰到什麽人,對他們來說都是掃興的。他們總想躲避滑過來的人影,那人影似乎並沒有註意他們,一個勁地沿着他們所滑行的直路奔嚮公館。但那人突然離開了原來的方向,圍着驚恐萬狀的這對年輕人轉圈。這對年輕人機警地轉嚮影子一邊。那人在月光中朝他們滑來,眨眼間站在他們的眼前。距離那麽近,他們不可能認不出那就是父親。
希拉麗亞心驚膽戰,冷不防停住腳步,失去了平衡,跌倒在冰上。弗拉維奧立即單腿跪下,把她的頭抱在懷裏。她捂住自己的臉,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麽回事。“我去找一個雪橇來,下邊剛好有一個人經過,但願她沒傷着哪兒,回頭我在這三棵大赤楊樹下找你們!”父親邊說,邊嚮遠處滑去。在年輕人的攙扶下,希拉麗亞勉強支撐着站起來。“咱們逃了吧!”她大聲說,“這個人真叫我受不了。”她飛快地朝與公館相反的方向滑去,弗拉維奧趕緊追上,好言相勸。
月夜冰面上的這三個迷路人和失常人的心境,是難以詳細描述的。長話短說,他們很晚纔回到公館。這對年輕人是分頭進來的,不敢互相接近;父親則是帶着空雪橇回來的,他曾帶着這個雪橇在廣阔的田野上東奔西跑,準備助一臂之力,沒想到空跑了一場。樂聲悠揚,舞會正在進行,希拉麗亞藉口摔得太重仍感疼痛,藏進了自己的房中。弗拉維奧寧願把領舞和指揮的任務讓給另外幾個青年人,實際上他們趁他不在時早已捷足先登了。少校沒有露面,他發現他的房間好像有人住過,雖不出所料,但仍不免感到奇怪;衣服、襯衫和用具都是他的,衹是不像他平常那樣放得井井有條。女主人盡職守責,好不容易把所有客人安頓下來,騰出時間嚮弟弟解釋。解釋很快做完了,但要從驚訝中清醒過來,理解突發事變,消除疑慮,還需要時間。解開疙瘩,使精神得到解脫,也都不是一下子做得到的。
我們的讀者認為,從這裏開始,我們的故事再也不能單純用描述手法,而衹能邊敘邊議了,因為我們打算深入地觀察主人公的內心世界——現在正是這樣做的時候——把他們的心理狀態展現出來。我們首先要報告的是,少校從我們的目光中消失以後,大部分時間是辦理家庭事務,事情簡單,進展也很順利,但在某些個別問題上仍難免遇到意外的障礙。要扭轉混亂局面,從一團亂麻中理出頭緒來,並不容易。他要到不同的地點找不同的人進行交涉,行蹤總是定不下來,所以姐姐的信總是很晚纔到達他手裏,而且毫無次序。他首先得知兒子精神錯亂和生病,接着聽說兒子獲得了一個叫人睏惑不解的假期。希拉麗亞的愛來了個180度的大轉彎,他還蒙在鼓裏。您想想看,姐姐怎麽能告訴他這個情況呢?
聽到洪水泛濫的消息後,他加快了旅行的速度,但也是在上凍以後纔到達冰凍區附近。他購置了冰鞋,讓僕人和馬繞道回公館,自己抄近路速滑。
遠處望見窗口有燈光,明月把世界映照得如同白晝,他看到了令人不快的事情,心中有如一團亂麻。
內在的信念轉變為外在的現實,總要經過陣痛,相聚則愛,分離則疏,這兩種不同的因果關係,怎麽會獲得同等權利?原來,分離造成心理上的鴻溝,使人心碎。幻覺在浮現的時間裏,也會激起人們堅定的信念。衹有硬漢子精神,能在認識謬誤的過程中日益高尚,日益堅強。這種新認識是自我提高的,一浪高過一浪;而舊的認識則走投無路,衹有一步一步嚮新認識靠攏,才能轉化為朝氣和勇氣。
人在這種時刻遇到的睏難,是數不清的;人靠自身力量發現自己聰明才智的途徑,也是數不清的。即使力量不夠,人也知道在人力範圍之外去尋找力量。
可喜的是,少校已經有所覺悟,對這類事變有了心理準備,而不會被自己的喜好所左右。他與美容侍從分別以後,就沒有在外表上下過什麽功夫,而是恢復了自然的生活習慣。
當他身體不舒適時,他體會到從一個情人嚮慈父轉變時的不快。隨着時間的推移,父親這個角色的重要性提高了。他關心的首先是希拉麗亞和親人的命運,然後纔是愛情、眷戀和親近。他想把希拉麗亞抱在懷裏時,考慮的是她的幸福,是真心實意為她創造幸福,其次纔是占有她。他確實想享受她的純真感情,但那一定要親自從她那天仙般的口中說出。他不禁想起了她意外地表示要委身於他的那個時刻。
此時,在月明星稀的夜晚,他親眼看到一對融為一體的情侶,情人跌倒在青年的懷中,兩人都不理睬他的熱情幫助,不在他約定的地點等他,而是消失在茫茫夜色中,使他茫然不知所措。哪個有同感的人不會心灰意冷?
這個素來親密無間,而且有希望更加親密的家庭,突然變得四分五裂。希拉麗亞守在房間裏不出來,少校鼓起勇氣從兒子口中瞭解到所發生的情況。禍根還是那個美麗孀婦的賣弄風情。她為了不把她熱戀的崇拜者弗拉維奧讓給另一個鐘情於他的可愛的女子,假意嚮他表示超常的好感。他受不起挑動,壯着膽子,試圖用非分手段達到目的,從而引起了糾葛,致使兩人關係無可輓回地破裂。
父親的慈悲心總是體現在:當孩子犯錯誤,造成可悲後果時,感到心痛並設法補救,處理比較寬容,采取原諒態度並既往不咎。經過短時間商議,弗拉維奧代替父親到剛接管的田莊去料理事務,一直到假期結束,然後回部隊,他的團已經移防。
少校花了好幾天時間整理他外出期間姐姐身邊堆積如山的信件和包裹,從信堆裏找出了一封那位精通美容術、保養得很好的演員朋友的信。朋友說,辭別少校回到他身邊的美容侍從,嚮他匯報了少校的情況和結婚的打算。在這件事情即將辦理之前,他極其愉快地提點不同意見。他處理這類事情有自己的方式方法,認為,對於上了年紀的男人來說,最有效的美容品是忌女人和享受尊嚴的舒適的自由生活。少校面帶微笑地把這封信給姐姐看,雖然帶點諷刺味道,但相當嚴肅地指出了內容的重要性。他又想起了一首詩,韻律一下子記不起來,內容很好,比喻形象生動,用詞造句高雅:
“遲落山的月亮,在夜間還是光輝奪目,但在初升太陽面前卻變得非常蒼白;老年人的愛情,在朝氣蓬勃的青年面前,簡直不值一提;松樹在鼕天青枝緑葉,堅韌挺拔,但到了春天,在嫩緑的樺樹面前,卻顯得枝老株黃。”
我們不想把哲學家和詩人捧為主宰一切的救世主。一件小事可以産生意義極其重大的後果,思想動搖不定的時候,往往會出現這種現象。天平不是傾嚮這一邊,就是傾嚮那一邊。少校不久前掉了一顆門牙,擔心還會掉。他沒有打算鑲假牙,但帶着這個缺陷去追求年輕的戀人,是丟面子的,何況現在他和她共住一幢樓。遲一點或早一點,也許都不會有問題,可在這節骨眼上,任何一直健康的人都會覺得倒黴。他覺得,他這座有機建築物的基石被抽走了,其他拱門就會相繼倒塌。
這樣想過以後,少校很快與姐姐直截了當地討論了這件看來毫無頭緒的事情。兩人得出結論:這件事本來是應該采用迂回麯折的辦法處理的,本來已經接近目標,可是一些偶然事件、外部幹擾、不懂事的孩子的錯誤,意外地使目標遠離。他們認為,最自然的是堅决地促成這兩個孩子的結合,以父母的身分,真心實意地,經常地關心他們,方式方法是大傢知道的。與弟弟取得一致看法後,男爵夫人來到希拉麗亞的房間。希拉麗亞正坐在鋼琴旁邊,自伴自唱,用快活的眼光鞠了鞠躬,表示邀請剛進來並嚮她打招呼的人聽她演奏。
她唱的是一支歡樂而寧靜的歌,表達女歌手非常愉快的情緒。唱完後,她站起來,未等尊敬的長者開口,就拉開了話匣子。“最好的母親,我們這麽久沒有談論那件最重要的事情,這真好,謝謝您到現在還沒有撥動那根弦。如果您願意的話,現在正是作出解釋的時候。您看怎麽樣?”
男爵夫人看到女兒心平氣和,極為高興,即刻坦率地敘述了弟弟過去的情況、人品和功績。給人的印象是:這是唯一值得一個年輕姑娘親近和傾心的男人。這種傾心不是指晚輩對長輩的敬畏和信賴,而是一種表現為愛與欲的情感。希拉麗亞註意地聽母親說話,以肯定的表情和姿態表示完全贊同母親的話。當母親把話題轉到侄兒身上時,女兒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母親找不出同樣有說服力的論據來贊頌年輕人,便轉變話題,說父子非常相像,說青春賦予兒子以優勢,說他是不可多得的生活伴侶,時候一到就是父親的完美化身。希拉麗亞好像也有同感,那嚴肅的目光和低垂的眼簾流露出一種當時極為自然的內心活動。隨後,話題轉嚮幸福美滿但需要承擔義務的外部環境。已完成的財産分配,目前相當可觀的收入,從廣阔的發展前景看,所有這一切都實實在在地出現在希拉麗亞眼前,這一切最終又自然而然地使希拉麗亞回憶起早年跟她一起長大的表兄,儘管有點可笑,但卻是有婚約的。談話後,母親得出結論:現在,在取得她和她舅父同意的情況下,兩個年輕人的結合應該刻不容緩地實現。
希拉麗亞的眼光和言語都很平靜,她說她現在還不能承認這個結論的正確性,她溫文爾雅地列舉了反對的理由。任何一顆溫柔的心這時都會産生同樣的情感,我們當然就不需要多費口舌來表達這種情感了。
明白人終歸會想出好主意,去剋服重重睏難,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們說起話來也是論據充分,條理清楚。但是如果衹顧自己幸福的人突然發表完全不同的意見,並由於藏在內心深處的原因不同意做值得做的事情,明白人也會感到震驚,極為不快。
母女各持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理智不滲入感情,感情也不適應需要和必然。談話口氣相當尖銳,理性的觸角碰到了創傷的心,這顆心再也無法平靜,便慷慨激昂地道出了真情。最後,姑娘振振有詞地說,這種結合不但不適宜,甚至有罪。母親被她的傲氣和尊嚴驚呆了。
不難想象,男爵夫人是稀裏糊塗地回到弟弟那裏去的。回想一下,讀者也許會,當然並不見得完全會領會到,少校聽到希拉麗亞斷然拒絶兒子的態度後,內心是得意的。在姐姐面前說不抱希望,卻面帶欣慰的表情,覺得自己已經擺脫羞愧感,那件涉及自己名聲的極其微妙的事得到彌補。在姐姐面前,他暫時把這種充滿痛苦的喜悅心情掩飾起來,說了在當時情況下極為得體的話:不必操之過急,應該給女兒留點時間考慮,讓她心甘情願地走上現在擺在面前的這條路。
我們很難要求讀者終止對這種感人肺腑的內心世界的觀察,而轉嚮繁雜的外部世界。男爵夫人索性讓女兒隨心所欲,彈琴唱歌,刺綉繪畫,愉快度日。希拉麗亞有時自己讀書,有時給母親朗讀。少校則趁初春時節忙着把傢中事務整頓好。兒子這位未來的富裕地主,把自己視為希拉麗亞幸福的丈夫,嚮往在未來戰爭中立功受勳。在暫時平靜的時候,人們認為完全可以預見到,這個奇跡,很快就會出現了。
可惜在虛假的平靜中得不到安寧。男爵夫人天天等待女兒回心轉意,但毫無結果。希拉麗亞謙虛,聰明絶頂,但在關鍵問題上寸步不讓,她以堅决的口氣讓別人知道,她的信念是不可動搖的。她心中衹有一個人,衹陪伴這個人,否則誰也不要。少校內心矛盾,如果希拉麗亞真的决定嫁給他兒子,那麽他會終生感到受辱;如果希拉麗亞决心嫁給他本人,那麽他也必定拒絶她的以身相許。
我們不能不對這個善良人深表同情,現在,憂慮和痛苦在他面前像不停地飄浮的雲霧一樣,時而形成背景,使那迫在眉睫的現實和各種事實突現出來,時而嚮前移動,遮住現存的一切。
在他的靈魂前面不停運動着的,是一種東搖西擺、飄忽不定的東西。白天,忙忙碌碌,他敏捷而有成效的從事實際工作,但夜間醒來時,一切有形和無形的討厭的事就形成一個令人極不愉快的圈子,在他心裏翻騰。這個始終徘徊於腦海、不可驅逐的東西,使他陷入一種幾乎可以稱作絶望的境地,一嚮被認為可以在這種情況下使用的萬應藥方,現在幾乎不起任何緩解的作用,更不用說滿意了。
正在緊要關頭,我們的朋友收到一封陌生人的來信,邀他到附近小鎮的郵局去會見一位匆匆過客。他在處理紛繁事務中習慣於應付類似事情,沒有耽擱一點時間就赴約了。他總覺得這陌生、潦草的字跡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他像往時一樣沉着冷靜地來到指定地點,在一間熟悉的農捨式的堂屋裏,遇到了那美麗的孀婦。她比他離開時更美,更雅。也許是我們的想象力不足以把握住和原原本本復述她最大的優點,也許真的是由於衝動纔賦予她更多的魅力。不論是哪種情況,他都需要加倍的鎮定,用一般性的禮貌來掩飾自己的驚詫和慌亂。他很客氣而冷淡地嚮她致意。
“不必客氣,親愛的,”她高聲說,“我决不是請您到這種粉刷的房間和這麽簡陋的環境裏來的,這麽差勁的設施不適合進行客氣的談話。我是來解除我心中的負擔的。我說,我承認,我給您的家庭帶來了不少災禍。”少校聽了,吃驚地倒退了一步。“我什麽都知道了,”她接着說,“我們彼此無須解釋;您和希拉麗亞,希拉麗亞和弗拉維奧,您的好姐姐,我嚮你們所有的人道歉。”她好像說不下去,那極其美麗的睫毛擋不住奪眶而出的淚水,臉頰緋紅,模樣兒比任何時候都美。高貴的男人站在她面前,心慌意亂,一種不可名狀的柔情穿過他的全身。“我們坐吧,”最可愛的人兒一邊擦眼淚一邊說,“請您原諒我,請您可憐我,您看得出,我受到了什麽樣的懲罰。”她又把刺綉手帕擋住眼睛,不讓人看見她哭得多傷心。
“請您把情況說明一下,我尊貴的夫人。”他匆匆忙忙地說。“不要說什麽尊貴的!”她甜甜地一笑,回答說,“就把我稱作您的女友好了,您不是沒有忠實的女友嗎?朋友,我什麽都知道,對您傢中的情況,對各種思慮和煩惱,都一清二楚。”“是誰嚮您介紹得這麽詳細?”“我自己瞭解的。這個手筆您不會感到陌生的。”她把幾封展開的信遞給他看。“是我姐姐的筆跡!好多封信呀,從這歪歪斜斜的字看得出來。您一直跟她保持聯繫嗎?”“不是直接的;間接聯繫倒有些時候了。這是地址,給……”“又一個謎,是寫給馬卡利亞這個最能保持沉默的婦人的。”“她也是一切受壓抑的靈魂所信賴的女人和聽懺悔的女人,是一切失魂落魄、想找出路又不知出路何在的人所信賴的女人和聽懺悔的女人。”“上帝保佑!”他大聲說,“總算找到了這麽一個好中間人。我想過,我去求她是不合適的;我為姐姐祝福,因為她為我做到了這一點。她的某些事跡我是知道的:這位女中豪傑手裏拿着一面道德魔鏡,從不幸者混亂的外部形態看到他純潔美好的心靈,從而突然對自己感到滿意,並努力奔嚮新的生活。”
“她也對我行過這樣的善舉,”美人兒接口說。這時,我們的朋友雖不甚明白,但已有定論,肯定這位內嚮而奇特的女人已經變成一個既能接受別人善意,也能對別人懷善意的人了。“以前我不是不幸,而是不安,”她接着說,“我是不屬於我自己的,這就是說,歸根結底,我是不幸的。我對自己也不再滿意了。我回到了鏡子面前,照照我原來的所做所為。在那之前,我總是覺得打扮是為了參加化裝舞會。但自從她讓我照過她那面鏡子以來,自從知道人也可以美化自己內心以來,我纔覺得我真的變美了。”她含着眼淚微笑地說,不能不承認,她不僅可愛,而且可敬,值得人們永遠信賴。
“我的朋友,我們簡單地說吧:信都在這裏,讀讀這些信,反復讀,仔細想想,做些準備,您至少要花一個小時,要是願意,可以多花些時間;然後三言兩語地對我們的狀況作出判斷。”
她離開他,到花園漫步去了。他把男爵夫人和馬卡利亞的來往信件打開,我們這裏綜述一下信的內容。男爵夫人控訴美麗的孀婦,從信中看出,這是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的看法和尖銳的批評。談的都是外表和言論,未涉及內心。
馬卡利亞在回信中所作的是溫和的判斷,描述的是這樣一個人的內心。外表是偶然的産物,是無可指責,也許還可以諒解。男爵夫人隨後又報告了侄兒的失意和癲狂,兩個年輕人的愛戀,父親的到來和希拉麗亞的斷然拒絶。在以後的復信中,隨處可以看到馬卡利亞恰如其分的回答,她的回答裏充滿一種堅強的信念,認為結果必然是道義水準的提高。最後她把全部來往信件都轉寄給美麗的女人。現在,這位美人天使般美好的心靈開始顯示出來,她的外貌正在走嚮完美。整個故事以寫給馬卡利亞的一封感謝信告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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