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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美人 》
美人
蒲寧 Ivan Bunin
綿綿的秋雨使城外的大路上積滿了雨水,路面露出東一道西一道錯亂的車轍。一輛四輪馬車朝一座木房駛去。車篷半敞着,車身濺滿了泥水,三匹瘦馬拉着車。這座木房一半是官傢的郵局,另一半是供過往行人歇腳、進餐、住宿的私人旅店。趕車的是一個身體結實的農民。黑臉黑鬍子,像古代的一條緑林好漢。車裏坐着一位上了年紀的軍人,頭戴軍帽,身穿海竜皮軍大衣。眉毛粗黑,但髭須和雙鬢已經花白了。面色雖然嚴峻,但卻顯得疲憊怠倦。
馬車停下後,他伸出一隻穿着鐙亮、沒有一絲皺褶的軍靴的腳,用戴着鹿皮手套的一隻手撩起軍大衣的下襬邁下馬車。
他在門檻處微微地弓一下腰,跨過門廊,拐進左邊的屋子。
堂屋裏很暖和,幹爽,左邊墻角上挂着金光閃閃的聖像,聖像下面擺着一張桌子,桌布潔白整齊,桌邊圍放着幾條擦得幹幹淨淨的長凳。右墻角有個做飯用的爐子,爐邊擺着一張躺椅,從爐子那邊飄來陣陣菜湯的香味。
他脫下大衣放到長凳上,這時身體顯得格外勻稱矯健,接着摘下手套和軍帽,然後用一隻清癯的手理了理頭髮。堂屋裏一個人也沒有,他滿心不快地喊道:
“喂!有人嗎?”
應聲走出來一個女人,她一頭黑發,雖然看上去有四十多歲了,但仍有幾分風韻。“歡迎!歡迎,大人。”她說,“您想用飯?還是喝茶?”
客人朝她那豐滿的雙肩瞥了一眼,毫不在意地答道:
“喝茶。您是店主還是招待?”
“店主,大人。”
“看來這店是您一個人開的了?”
“是的,就我一個人。”
“守寡嗎?要不怎麽自己幹這個呢?”
“不是守寡,大人,不幹點事怎麽糊口呢?”
“是這樣,你這個地方很幹淨呀!”
這個女人眯起眼睛,上下打量着來客。
“我收拾慣了,”她說,“因為我過去一直是當傭人的,阿列剋希耶維奇!”
聽她說出了自己的名字,客人已慌得不知所措了。
“是你?奈吉達!”他驚奇地問。
“是我,阿列剋希耶維奇!”她鎮定自若地回答道。
“天哪,”他一下子癱在長凳上,兩眼直勾勾地看着店主,“誰能想得到呢?我們有多少年沒見面了?”
“30年,阿列剋希耶維奇!我今年四十八歲;您快六十了吧!”
“差不多……天哪!我作夢也沒想到能看見你!真怪!”
“有什麽可怪的?先生!”
“這一切一切……你還不明白嗎?!”
他那怠倦的神情一下子煙消雲散了,他站起身,在屋子裏低着頭踱起步來,衹見他滿臉漲得通紅,過了一會兒,他停下腳步問道:
“打那以後我就斷了你的消息,你怎麽到這個地方來了呢?為什麽沒有留在老爺傢?”
“您走後,老爺就恩賜解放了我的奴隸身份。”
“那麽你都到什麽地方去了呢?”
“說來話長,先生!”
“聽你的口氣,你沒嫁人?”
“沒有,沒嫁人。”
“為什麽?你長得那麽漂亮,為什麽沒有嫁人?”
“我不想嫁人。”
“為什麽?”
“這還用解釋嗎?我想您還不至於把我是怎樣愛着你的忘得一幹二淨吧。”
他臉紅了,重新踱起步來,眼裏噙着淚水。
“一切都會過去的,我的朋友,”他低聲地說,“愛情,青春,一切都不例外,那衹是一段很平常的往事,她隨着時光的流逝也就過去了。”
“上帝賦予每個人的性格是不一樣的,阿列剋希耶維奇!青春能消逝,但愛情卻不能磨滅。”
他苦笑了一下說,“你總不能永遠愛我吧?”
“您錯了,我恰恰是這樣。雖然這麽多年過去了,可我對您的愛始終沒有動搖。儘管我心裏清楚,你早已不是原來的你了。可對你來說,那是另一回事了。現在,我知道責備你也無濟於事,想到你薄情無義把我拋棄,你的心也夠狠的了。多年來,我蒙受了莫大的羞辱,我曾幾次想自殺。曾幾何時,我還管你叫小名呢,你還經常朗誦詩給我聽。”
“那時你真漂亮,”他說,“真迷人,身段苗條,眼睛明亮,無人不為之動心。”
“當時你也是相貌堂堂,我把我的美貌和愛情,一切都奉獻給了你。”
“啊!一切都會逝去,一切都會淡忘的。”
“一切都會逝去,然而不是一切都能忘記。”
“請你走開吧!”
他掏出手帕擦了擦眼睛,接着說:
“但願上帝能饒恕我,看來你是原諒我了。”
她已走到門口,聽到這話她停住了腳步,說道:
“‘沒有,阿列剋希耶維奇,我沒有原諒您,既然您這麽說,我就直言不諱地告訴您:我永遠不能原諒您,儘管講這些話已經是多餘的了。”
“是的,沒有什麽必要了,請你去招呼一聲車夫,讓他把馬車備好。”他臉上完全是一副陰森的表情,“我不妨也告訴你一下:我一生從未有過幸福,我這樣講也許會挫傷你的自尊心,但我還是要開誠布公地告訴你,我曾深深地愛過我的妻子,可她背叛了我,使我蒙受奇恥大辱,比我給你造成的痛苦還大。我把希望寄托在我的兒子身上,可他長大卻成了一個不知廉恥的花花公子,使我痛不欲生……然而這一切都不過是平淡的往事。我想,我失去了你,也許就是失去了我最寶貴的東西。”
她走回他的身邊,吻了一下他的手,他也吻了一下她的手。
“叫人備車去吧……”
上路之後,他鬱鬱寡歡,心裏想道:“當年她真是個絶世美人。接着,他便回憶起他們這次見面的情景,回憶了吻他手時的情景,他感到愧不可當。她把一切都奉獻給我了,而我……”
落日漸漸西沉,車夫選擇稍微幹爽一點的路面趕着車,他好像在想着什麽。後來,他抖抖精神一本正經地說:
“大人,那個女人一直在窗口看着咱們離開的,大概你們從前認識吧!”
“很早以前就認識。”
“這個娘兒們很能幹的,聽說她發財了,還放債呢。”
“那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
“那還不算大事嗎?誰不想有錢過好日子。聽人說,她放債的利錢很公道,但是必須守信用,如果遇到想賴債的人,她也無計可施。衹好怨自己倒黴。”
“是啊,怨自己倒黴吧……把車趕得快點,不然我們就趕不上車了……”
在殘陽的餘暉中,空曠的田野被染得通紅,三匹馬踏着泥水發出有節奏的聲音,他緊蹙雙眉,陷入了沉思:
“是啊,怨自己倒黴吧,往事不堪回首,如果那時我不拋棄她,日後會是什麽樣子呢?無法想象。不過這個女人至少不會當飯店的老闆娘。而我的妻子――我彼得堡傢中的主婦我兒子的母親,也不會是現在這個境況。”
他搖了搖頭,閉上了眼睛。
宋韻聲 施雪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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