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吉米與絶望的女人   》 吉米與絶望的女人      勞倫斯 David Herbert Lawrence

  短篇小說《吉米與絶望的女人》同他的多數小說的主題一樣,描寫的是兩性之間的故事。作品表現了一個有過婚史的文化男人的奇特的尋偶方式,以及在此過程中他的情感與心理活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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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是個討人喜歡的人,絶對無可挑剔,不過他少不了一個能照顧他的賢妻。”女人們通常都這樣評論他,充滿了善意,這使他得意,使他歡喜,也使他憤慨。
    自從他和他那迷人、聰慧的妻子離婚後,他的憤慨便占了上風。整整10年,她都按照上述的評論在和他過日子,直到她實在厭倦了賢內助的角色。
    “要是我不知道吉米這可憐的小子轉眼間就會投入隨便哪個女人的懷抱,我倒是願意看到這世界上有他這麽一個人。
    他就是這麽傻,哪怕能夠自持10分鐘也好啊,可他就是不行,除此之外,他倒是好歹有一些不多見的優點。”
    這就是剋拉麗莎得出的結論,這時她已翩然飄入一個年輕富有的美國人懷中。年輕富有的美國人聽到吉米的名字,頗有點悶悶不樂,如今剋拉麗莎終於成了他的妻子,但有時她又裝出好像仍和吉米保持着婚姻關係的樣子。
    吉米不是這樣來看待這些評價的。他內心難以平靜,幾經起伏,憤怒的情緒占了上風。他很清楚,剋拉麗莎是如何看待他、議論他的。他自己認為,他不是什麽可以隨便投進哪個女人懷抱的“可憐的小子”,對他來說,“討人喜歡”,“無可挑剔”,或者“不多見”這些形容詞,以及她慣用的口氣“他就是他”,聽起來更順耳一些。
    “我一點也不覺得,”他竭力申明,“我是一個可以隨便投進哪個女人懷抱的可憐小子,等我發現了某個合適的女人,到時瞧吧,看到底是誰投進誰的懷抱!”
    他現在35歲,是不是投入懷抱成了對他的一種考驗,隨時都可能叫他暴露弱點。他想象找這麽個女人,在她眼裏,他衹是討人喜歡,衹是無可挑剔,而不至於還來不及喘一口氣就成了可憐的小子。為什麽找不到一個小傢碧玉,一個村姑,為什麽?世界上有的是這樣的人呀。
    不幸的根源在於,他從來沒遇見過一個那樣的姑娘,他遇見的都是些天資頗高的女子,這樣的話他就沒機會和真正的、普通的人在一起。我們很多人都有同樣的遭遇,衹有那些我們碰不到的人,纔擁有真正的、自然的、普通的、純樸的、無邪的靈魂,這些人我們從來碰不到,就是這麽倒黴!
    其實,這樣的人是有的!總有地方有的!衹是我們找不到她們罷了。
    比如說,吉米的職務是個關鍵問題,它在妨礙着我們的吉米。他遇見各種各樣的人,但就是沒有合適的,從來沒遇見真正的、普通的、自然的、無邪的,如此這般,等等,等等。
    他是一傢有相當名氣的雜志社的編輯,他那相當獨特、不凡的文筆給他帶來一大批讀者。另外,他的外表很漂亮,而且衹要他願意,他會顯得非常可愛,即使是批評起別人,也很有分寸,由此人們可以判斷,他會得到多少敬重、欽佩和支持。
    首先看看他漂亮的外表。他的面部輪廊十分清秀,修長的面頰,有力的下巴,高鼻梁微微隆起,一雙妙不可言的深藍色眼睛忽閃着長長的睫毛,兩條眉毛又黑又密,當他一臉嘲諷神情時——他常常露出這副神情,他的黑眉毛便高高揚起,藍眼睛裏閃出諷刺的神氣,鼻子和嘴都會撅起來,看上去就像神話中性感的神一樣,這是吉米的最佳表情,至少他的男性朋友是這麽認為的。
    他自己認為他是神話中飽受折磨的那位神,渾身上下中了箭,血汨汨地往外流,要是他還能數數的話,真應該數一下流了多少滴血。所以有時候,比如剋拉麗莎揚言要去年輕富有的美國人那兒時,又比如一提到她是否應該和他離婚或者他是否應該和她離婚時,他便會覺得像有一群群蚊子“嗡嗡”地嚮他飛來,把他紮得渾身窟窿,血不停地往外淌,根本數不清有多少滴。
    他就是這麽看待自己的,因此他遞上了離婚訴狀。
    在他的男性朋友眼中,他是個好色的神,或者說,看上去像。他的女友們則認為他是個深諸世故的、迷人的小夥子,他會像對待女王一樣地對待一個女人,當然這不會是指什麽別的,而是指他善於慫恿一個女人擺架子。
    他非常有可能一鳴驚人,名聲鵲起,特別是在他離婚之後,但他沒這麽做,一個秘不可宣的原因就是,他已經决定,不再像對待女王一樣地對待任何女人。該是輪到女人們像對待國王一地樣對待他了。
    他理想中的女人必須無邪、平庸、充滿活力,不像所羅門國王理想中的女人①——聰明、美麗、富有。對吉米來說,衹有那女人的經濟狀況窘迫,才能顯示出他有錢——他年薪3000英鎊,還買得起一小幢位於漢普郡的別墅。她必須出身於平民百姓,這樣就可以擺脫那討厭的高智商。但無論如何,不能要巷子裏那些衹會咋咋呼呼的蹩腳貨色。
    他收到許多信,無以數計的信、詩、小說、文章或者私人郵件,他一一閱覽,耐心地打開如潮的信件中的一封,沙沙地寫些什麽,再疊好,這裏面可能會有什麽引起他的註意——不是信件,而是女作者:埃米莉婭·皮納格太太,住在約剋郡的礦工區。很不幸,她顯然已經結婚。
    對這北方煤礦陰森荒涼的礦工區,吉米嚮來就有一種神秘分給二婦,一婦同意,一婦反對。所羅門於是將嬰兒判給後者。——譯者。
    莫測的敬畏感。他本人還從沒嚮牛津以北的任何地方挪過一步。他有這種感覺,那兒除了地下開採之外就沒有別的了。皮納格,這算哪門子姓氏,喂!還有埃米莉婭!
    她寄來一首詩,另外附上一小段內容提要,要是《評論傢》的編輯覺得它毫無意義,完全可以刪去。吉米發現詩意不俗,附的那封信之簡潔明快也給他以深刻的印象。不過他對是不是要送去發排還是舉棋不定,於是給皮納格太太回了一封信,問她還有沒有別的什麽?
    幾番書信往來之後,皮納格太太終於對他提出的一些問題作出如下答復:
    “您問到了我本人的情況,我該說什麽呢?我是一個31歲的婦女,有一個孩子,是女兒,八九歲了。我結了婚,丈夫雖然和我住在同一幢房子,卻總往另一個女人那兒跑,我試着寫些抒情詩,也許真是抒情的,因為沒有任何別的方式可以讓我表達自己的情感,即使除了我以外,再也沒有人欣賞這些詩,我還是覺得,應該通過什麽方式渲泄自己的情緒,以免得癌癥或者別的什麽婦女容易得的病。我結婚前是個教師,如果我做得到,我願重新當教師,獨立生活。但是已婚的女教師找不到工作,如今這是被禁止的……”礦工
    ——其妻如是說
    輔助機噴出蒸汽,
    煤渣篩搖來晃去,
    我聽着,疑是他的心跳,
    我感受,宛如他的呼吸。
    野外無處不見他——
    瓦礫堆上騰起的濃煙,
    底下深深、深深蔓延的烈焰,
    是他早已開始燃燒的胸懷。
    傳煤鬥升上來,合着他呼吸的節拍,
    他渴望能象嗡嗡的風扇,
    吞吸流轉的空氣;噢,他的靈魂,
    同機器一般生活在陌生的地帶。
    這是男人的生活,他是這樣的男人,
    我是他的妻子,我知道說的是啥,
    從煤的內臟中蹦出,來到世上,
    日日受盡苦痛,無以復加。
    就是這首詩,他作為《評論傢》的編輯猶豫不决,不知該不該發,他似乎覺得,皮納格太太絶對不屬於那種家庭婦女式的、俗氣的、天資不高的類型。不知什麽攫住了他——
    也許是她心中的無望和凄慘吧。
    來者不拒
    倘若你問我,
    什麽叫白天?
    ——當夜幕降臨的時刻,
    我不知道——擊鼓聲是那樣地刺耳。
    長長的一隊人,
    行進在黃昏的幽光中,
    擊鼓者是個陌生人,
    朦朦朧朧——為了啥事兒?
    黑色使我迷惑,
    我沉醉於白天之所見所聞
    無非就是棚屋後的景象
    ——瓦礫和垃圾。
    鼓聲不在這兒敲擊,
    沉悶的鼓聲發自內心,
    我無法自持地傾聽,
    我思索——這是何意。
    死神要擊碎鼓皮?
    擊鼓的陌生人,
    滿懷希望,
    在編織罕見的新節奏?
    無濟於事,
    白天周而復始——在灰蒙蒙有煤煙中,
    能忍——這般活下去,
    不能忍——來者不拒。
    在《評論傢》編輯的眼中,這首詩把無望和凄惶抒發得那樣真切,於是他决定刊登它,還想結識一下詩的女作者。他寫信給她,問和她見一面是否妥當,他正好要去她居住的地區,在謝菲爾德市作一場報告。她的答復是:對她沒什麽不合適。
    那天下午,他作完了題為《書中的人們和生活中的人們》的報告之後(當然他首先談的是書中的人們)啓程,坐火車去皮納格傢所住的礦區。
    正是2月,骯髒的雪泥掩蓋着地面,吉米到達密爾村時,夜幕已經降臨。夜色就像一個肥胖、臃腫的黑色幽靈,說着一口土裏土氣的方言,拖着沉重的腳步遊蕩在這一帶,地下礦井噴出難聞的氣味,一切都醜陋、陰森。他知道,他開始爬上通往小商場的山坡,他一邊走,一邊回頭,衹見山𠔌裏的點點燈光就像一群群魔鬼簇擁在那兒,空氣中彌漫着幽幽的硫磺味和煤灰塵。
    他問了到新倫敦巷該怎麽走,又爬上一個坡,看到面前的景象,不由驚呆了。眼前一片陰森、恐怖,連空氣都堅硬得好象是從冰雪和岩石中散發出來的。謝天謝地,他看不清楚別的東西,也就不怎麽容易被人看清楚。問路的時候,人們給他的回答硬梆梆的,象什麽木塊擲在他腦門上一樣。經過一番東尋西找、四處問路之後他終於來到一條樹木掩映的大道,2月的冰雪尚未完全溶化,路上滿是骯髒的泥漿,礦井顯然就在這小鎮邊緣被泥漿遮蓋住的地面下。透過樹叢可以看見數盞微弱的紅燈照着通往礦井的小道。這裏翻騰着硫磺氣味,他就象個現代俄底修斯①,迷失在海剋特城郊,和那個左擁右抱着的塞壬、西拉的俄底修斯相比,他這個站在礦井、工廠中的現代俄底修斯該有多少悲涼,多少凄楚!就這麽苦苦思索着,他一腳高,一腳低,踩着冰冷的泥漿,走在充滿硫磺氣味的路上,頭上沉悶的夜空低低地壓過來,似乎要把電燈光掐滅。這兒的一切無不讓人覺得荒蕪、寂寞,如同夜間的熱帶叢林。
    最後他終於發現了幾點燈光從簡陋的住所中透出來。新闢的狹窄街道邊,零零星星地點綴着幾盞路燈,房子裏的燈幾乎都已熄了。吉米停住了腳步,荒漠凄涼的感覺籠罩住他。
    這時跑出3個小孩,他問了一聲,他們指給他一幢房子,他摸索着走進一條通道,小小的後院閃爍着一盞燈。他敲敲門,有點緊張,一個個子挺高大的婦女開了門,站在上一級臺階,打量地看着他。
    “是皮納格太太?”
    “噢,那您就是……菲斯先生?進來吧。”
    他走進廚房耀眼的燈光中,皮納格太太站在他面前,她是個高個子女人,帶着一臉總是被激怒似的表情,冷冷地看着他,他一下子就感覺到了自己的窘迫和難堪,趕忙慌亂地伸出手。
    “路太難走,”他說,“我怕會把您的屋子搞髒。”他看了看自己那雙滿是污泥的靴子。
    “沒關係,她回答,“您喝過茶了嗎?”
    “沒有,不過別麻煩您了!”
    一個金黃頭髮的小女孩跑了進來,額上留着一排劉海,一雙羞怯的藍眼睛忽閃忽閃,手裏拿着兩衹洋娃娃,她的出現緩和了他的緊張情緒。“這是您的女兒?”他問,“多可愛的孩子,她叫什麽?”
    “珍妮。”
    “你好,珍妮。”他說,不過珍妮衹瞪看一對疑惑、害怕的大眼睛看看他,這樣的孩子,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父母感情不和。
    皮納格太太在桌上擺好茶、面包、白脫、果醬,然後在他對面坐下。她挺漂亮,灰色的眼睛有一雙棕黃色的瞳仁,眉毛很重,顯得很有力。她定定地看着他,臉上顯出慣於自持的表情,漂亮的眼睛是她臉上最大的優點,交融着善良的和女性的堅強意志,鼻子和嘴的綫條挺直,如同希臘面具,她的表情有點僵滯,看上去就像是這麽一種人:知道自己犯了錯誤卻不想去改正或者彌補,因為她無法做到。
    他感到不自在。他個子不高,不修邊幅,這個女人使他意識到自己此刻的難堪。她一言不發,衹是看着他喝茶,帶着那種女人特有的看待男人、看待命運的目光。那個金黃色頭髮的小女孩在廚房的角落玩着兩衹洋娃娃,也默默地用兩衹明亮的藍眼睛看着他。
    “這是個荒涼的地區。”吉米說。
    “沒錯,非常荒涼。”她回答了一句。
    “您應該試一試,離開這兒。”他說了下去。這下她以死一般的沉默作為答復,他覺得要把談話繼續下去實在太不容易了,於是他把話題轉嚮她的丈夫,她瞥了一眼廚房的鐘。
    “他9點回來。”她說。
    “他在礦裏嗎?”
    是的,他上夜班。”
    小孩一聲也不吭。
    “珍妮不愛說話?”他問。
    “說得不多。”母親說着,飛快地看了孩子一眼。
    他略略談了談他在謝菲爾德市作的報告以及倫敦。這女人沒表現出多大興趣,始終是一種寡言、疏遠的態度。在他看來,她仿佛是一個耽於報復的人,被海水衝到沙灘,在礁石上把她的敵人撞得粉碎之後,還不消停,漫天邊際地在水中飄蕩,搞不清是怎樣報復的,是為了什麽而報復的。
    “是啊,您該離開這兒。”吉米又說了一遍。
    “那麽去哪兒呢?”她問道。
    他作了個模糊的手勢:“隨便哪兒,衹要是離開這兒?”
    她鎖起重重的眉毛,似乎在思索什麽。“我看不出那會有什麽結果,”她說着,看了看小女孩:“我想,除非一個人完全從這世界上消失,不然就不存在什麽根本的區別。我還得為她想想。”
    吉米終於開始害怕了,他很不習慣去剋製這樣一種惱怒的情緒,另一方面,他又感到興奮,這個漂亮、寡言的少婦一頭柔軟的棕發,一雙冷豔的眼中金黃色的瞳仁,對他來說多少是一種挑戰,她身上總還有一顆心在跳動,什麽東西能打動這顆心?是什麽東西使這顆心靜如止水?她是在和自己過意不去……
    突然,出於他那遊戲人生的本性,他說:“您為什麽不去我那兒,和我一起生活?”
    他的臉上浮起一種奇異的、充滿矛盾的笑容。作為一個遊戲者,他接受了她引起的挑戰,他嗅出這將是一場幸運的遊戲,這使他興奮,在這場遊戲中他不會毀掉自己,不過同時,他對她又感到害怕,他决定暫且忘卻這種恐懼。
    她坐在那裏觀察看他,好看的唇邊泛起一絲惱怒的微笑,“您怎麽想的,和您在一起生活?”她打算進一步瞭解些什麽。
    “嗯,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他帶着自信的笑容回答道,“您在這兒顯然不幸福,不順心,而您具有不凡的天份。好吧,您走就是了,我對您說,去我那兒和我一起生活,我心裏很明白我說的是什麽,去倫敦做我的妻子吧,如果您願意,您能離婚,咱們就結婚,好吧,就這樣。”
    吉米這番話與其說是對皮納格太太說的,不如說是對他自己說的,這符合他的性格。他考慮這些問題,衹想到它們和自己有關,思考的同時,他流露出一種奇特的表情,眨着左眼,耷拉着腦袋,盯着自己的身體瞧,好像一個人在自言自語。
    她驚奇地打量了他,這是她所不熟悉的,他令人瞠目的果敢决定把她從麻木不仁中拉了出來。
    “好吧,”她說,“不過還得仔細考慮一下,她怎麽辦?”她用腦袋指了指角落裏那個大眼睛女孩,珍妮神情漠然地蹲在她的位置上,微微張着嘴,恍恍惚惚地,既像大人一樣地聽着他們的談話,又象孩子般的茫然無知。母親望着她,孩子用熱切、羞怯、幾乎是愧疚的藍眼睛回答了母親,她們倆沒說一句話,無聲地交流着。
    吉米說:“是啊,她當然一起來。”皮納格太太又轉嚮他,他繼續往下說:“這不是突如其來、不經思考的。我已經想了相當長一段時間了,從我收到您的第一首詩和信開始。”
    他總是說得像什麽都衹和他有關似的,皮納格太太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在您還沒有見到我之前?”她疑惑地問。
    “對,當然,當然是在見到您之前,不然的的話我根本不會來見您。進門之前我就有這麽一種感覺……”他像醉漢一樣笨手笨腳地作些手勢,也像醉漢那樣說着話,眼睛看着自己的身體,好像在自言自語,這個女人就像幽靈般地在他的心中遊蕩,而他則是在對着心中的這個幽靈說話。
    現實中的女人木呆呆地沉浸在驚異中,這對她來說實在太新鮮了。
    “好,現在,您在這裏見到我了,您真的願意讓我跟您一起去倫敦?”說這話時她帶着一種鬱悶、不信的聲調。這對她來說簡直太荒謬了,不過為什麽不呢?應該有這種荒謬把她從她正坐着的這座墳墓裏拉出來。
    “當然我願意這麽做!”他叫了起來,甩甩頭,“我確確實實地看見了您,也就願意確確實實地擁有您!”他還是不正眼瞧她,他的眼睛總是註意着自己的內心,宛如醉漢般地自言自語。這時,他發現了角落裏那個孩子熱切的藍眼睛和微紅的臉頰,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來。
    “行了,我不敢指望能真真實實地擁有這麽多,”他繼續說,“能擁有你和珍妮兩個!真真實實的,對於我,這就意味着真正的生活!”他還是這種古怪、緊張的聲調,有點兒醉意。
    他擡起頭,第一次正視面前這個女人的臉。
    “那您什麽時候想讓我去?”她有點冷冰冰地問道。
    “越快越好,您明天就和我一起走,如果您願意,我在聖約翰伍德有一幢小房子等待着您,您明天就和我一起走吧,再簡單不過了。”
    她觀察着他,看他低垂着腦袋坐在那裏,像醉漢一樣。他的後腦勺有點禿,黑色的鬈發薄薄地鋪在那裏。“明天不行,我得準備幾天。”她說。
    她想看看他的臉,她覺得,她似乎已經忘了這個無事生非的奇特男人的模樣。他擡起頭,眼睛好像還是瞎了一樣。這時他看上去像瞎了的梅菲斯特一樣,那個高高揚起眉毛,在大街上乞討的瞎眼梅菲斯特。
    “妙極了,這對我來說真是太好了。”這下他說得堅定有力。
    “我早完了,徹底完了,在剋拉麗莎還沒離開我時,我就完了。不過,她走了以後,我完全獨立了,我想,我大概再也沒有前途了。真是奇跡,我現在能這樣好,能夠遇見您……
    您和珍妮……是的,還有珍妮……不,真的,真是太好了,這一切都是真的。”他笑得有點歇斯底裏。
    皮納格太太和珍妮驚慌失措地看着他。
    “不過,我首先得和我丈夫談談,”她沉思着說,“您想見見他嗎?”
    “天哪,我,”他擺擺手錶示拒絶,“我覺得毫無意義,不過,如果您認為,那樣做會更好些的話,那我就照您的意思辦。”
    “是的,我覺得這樣比較合適。”她說。
    “好吧,如果您希望這樣,我就和他談談。”
    “他9點鐘回傢。”她說。
    “好吧,好,這樣更好。不過首先我得找個地方過夜,但願還不太晚。”
    “不晚,我和您一起出去,幫您問問。”
    “不,真的,您不用忙,衹要告訴我,最好往哪兒走就行……”他現在是用一種保護者的口氣說話,他得保護她不受他自己以及流言蜚語的侵犯。這種牛津式的紳士風度,是遠遠超過她的水準的,也是她所不熟悉的。
    他一頭紮進北方黑沉沉的夜色中,他知道這兒的夜有多麽地可憎,但他必須完成他在這裏令人興奮的奇遇。
    在她指給他的那傢糕餅店裏,他問了問能不能住宿,可沒人願理他,他的外表不討人喜歡。小客棧裏也衹見到人們搖頭,他們都不願和他打交道。他用足了他那種牛津式風度指手指劃腳:“您聽着,您不可以讓一位先生睡在灌木叢中,我能見見老闆娘嗎?”
    他說服了老闆娘,讓他在餐廳的大長發沙上睡覺,那裏壁爐的火燒得通紅。他說好了10點鐘回來,然後踩着污泥又踏上去新倫敦巷的路。
    此時孩子已經上床。爐子上燉着一鍋湯,皮納格太太的面部表情已經緩和過來,她在桌上鋪了一塊白桌布。吉米一聲不吭,他覺得,她似乎沒註意他的存在,無疑她很忙,因為丈夫快回傢了。吉米坐在沙發上等,他感到緊張極了,他衹要一緊張,就什麽事都敢對付了。
    衹聽見9點鐘的塞壬①們從礦上回來了。皮納格太太把湯從火上端開,走進洗衣間。吉米聞到一股煮土豆的味兒,他靜靜地坐着,眼下他既不用說什麽,也不用做什麽,他戴上他的黑邊眼鏡,毫無表情地等待着,他的臉就象一個好疑的哲學家的面具,經歷了無數時代,已經區分不出哪兒是生,哪兒是死。
    這時一陣腳步聲走近房子,一個男人一陣風似地撲進門來,金黃色的鬍子在滿是黑灰的臉上十分顯眼,野蠻的藍眼睛被煤塵遮得衹看得見眼白。
    “這位是菲斯先生,”埃米莉婭·皮納格這樣介紹了來訪的客人。
    吉米站起身來,嚮這男人伸出手,帶着一點兒牛津腔問了一聲好。
    “我不能和您握手,我的手太髒了,”礦工說道,“您坐。”
    “煤灰又不可恥,”吉米回答着又坐到沙發上,“它是幹淨的骯髒。”
    “是這麽說的。”皮納格應道。
    他是個中等身材的男人,瘦而結實。他妻子擰開爐子上的黃銅水竜頭,接了一盆熱水。皮納格在一隻有靠手的椅子上重重地坐下,彎腰脫掉那雙沉重的灰色礦工靴,套上拖鞋,站了起來,拿着靴子走進洗衣間,他妻子端着一盆熱水跟在他後面,片刻又轉了回來,把一條粗毛巾搭在壁爐的鐵架子上,吉米聽得見那男人怎樣在昏暗的洗手間裏用肥皂擦身,誰都不說一句話,皮納格太太在悉心準備她丈夫的晚餐。
    過了一會兒,他走出來,上半身赤裸着,又折回去,蹲在壁爐邊上烤火,他的頭、臉、胸都是濕的,背上還是黑乎乎的,沒有洗掉。他從爐架上拿過毛巾,粗魯地猛擦腦袋和臉,他的太太抓過一塊擦滿肥皂的布,默默地替他擦洗背部。
    她男人已經完全忘卻了來訪的客人,這樣的清洗身體對煤礦工人來說猶如一種莊嚴的禮儀,此時此刻,一切似乎都不存在,皮納格太太俯身站在蹲在壁爐邊上的男人背後,眼中流露出陰沉、蔑視的表情,她一定是厭惡什麽人或什麽東西,但吉米還不足以聰明到能猜出那是什麽人或什麽東西。
    對他來說這完全是一種新的體驗:作為一個旁觀者觀看一場陌生的私人宗教儀式。這礦工拚命地擦胸部和腹部,好像他的身體是一臺正在清洗的機器,而就在這同時,他的妻子卻用另一條毛巾慢得出奇地幫他擦幹背部。
    擦完以後,她把毛巾拿出去。男人的身體幹了,他還蹲着,手放在膝蓋上,在火邊恍恍惚惚地看着壁爐,這好像也是他的夜間宗教儀式之一,他的臉上有了血色,心不在焉地捻着金黃鬍子,眼睛還盯着壁爐裏面,爐火把他的上半身映得通紅。
    他約摸35歲光景,正值壯年,皮膚平整,渾身沒有一塊多餘的肉,肌肉雖不能算特別發達,然而很靈活,充滿活力,看上去就像一臺休息待命的機器,他的眼睛是那種深深的冰藍色。
    他看看四周,還是沒有想起坐在他沙發上的來客。女人從櫃子裏拿出一疊衣服,放到他伸過來的手中,很少見到這麽細長、柔韌的胳膊能有一雙如此粗糙、多繭、結實而幹淨的手。
    他拿起內衣、襯衫、就着火略烤一下,然後把兩件衣服往腦袋上一套,腦袋鑽出來。衣服還沒有完全拉好,他便懶洋洋地走進洗衣間,順便從櫃子裏抽出他的睡褲。他妻子拿走毛巾,把晚飯擺上桌子:澆有褐色燒烤汁的洋蔥烤餅,煮土豆和一杯茶。男人從洗衣間走出,衣服、法蘭絨褲子穿得整整齊齊,頭髮筆直地往後梳着,他從桌邊拉開木靠椅,重重地坐下吃飯。
    這時他纔將目光投嚮吉米,就像一個有點敵意的男人不經意地註視另一個男人。
    “您對這兒不熟悉?”他說,他的口氣有點太客套,甚至可以說太誇張了些。
    “完全不熟悉。”吉米回答,一臉表情說不清楚是哭還是笑。
    皮納格在碟子裏蘸了點芥末,仔細看看他的食品是否配胃口。
    “您從遠道來嗎?”他問道,開始吃起來,他大嚼着,似乎又忘記了吉米的存在,他低頭看着盤子,吃着,一邊慢吞吞地大口大口地往嘴裏塞,一邊顯然思索着什麽事。
    “從倫敦來。”吉米說。
    “噢,倫敦。”皮納格漫不經心地說了一聲,眼皮也沒擡。
    女人又走了進來,默默地坐在燈下的搖椅中。
    “是什麽把你吸引到這兒來的?”皮納格問道,攪了攪他的茶。
    吉米挪了挪在沙發上的坐姿。“嗯,我是來看望皮納格太太的。”
    “那您和她認識?”男人說着,還是沒看吉米,側面對着他。
    “是啊,剛認識,”吉米說了下去,“今晚以前我還不認識您太太,她給《評論傢》寄來一些詩稿,我是那兒的編輯,我覺得不錯,便回信給她,接着便産生了來這兒看看的想法,趁此機會結識結識她,她同意我這打算,於是我就來了。”
    男人切下一塊面包,咬了起來。“您覺得這好嗎?”他轉嚮吉米,用一種孩子般好奇的目光看看他,似乎想瞭解些什麽,“您將在您的報紙上登嗎?”
    “是的,我準備采用。”吉米說。
    “她的詩我衹讀過一首,是說一個礦工,她瞭解他的一切,因為她嫁給了他。”他粗聲粗氣地說,帶着一種揶揄的口氣。
    吉米不吭聲。這種粗魯的、尋釁的口氣唬住了他。
    “《評論傢》對我個人來說毫無意義,”皮納格說着,把他的盤子推嚮一邊,抓過飯後甜食,“我覺得它太羅嗦,說了半天,什麽結果也沒有。”
    “有可能的,”吉米答道,有點支支吾吾,“不過怎麽樣纔是有趣的?……如今這世道能有什麽結果呢!況且一本雜志……”“我不知道,”皮納格說,“《解放者》裏有時就有一些有趣的東西,《兩面神》也有點見解,我個人不贊同人們所謂的感情,這將使人一無所獲。”
    “對,不過,”吉米一笑,“問題是,會有什麽結果呢?人們總是說得很動聽很漂亮,一切都應該有結果,不過在哪裏?
    這世上哪裏有什麽結果呢?我泛泛地想過,如果一個人想在礦山得個較好的職位,好,可以說,他能得到,但是如果想得到生活中的‘什麽結果’,那麽,他就得想明白,他到底要什麽。”
    “您聽着,我是個男人,不是嗎?”皮納格突然說得很輕很堅定。
    “一個男人,好,”吉米回答說,“不過,這意味着什麽呢?
    您是一個男人,怎麽呢?”
    “我有沒有權利說,我不願被人利用?”皮納格說得很慢、很粗野、很沉重。
    “您當然有這權利,”吉米說,“不過,這說明什麽呢?從喬治國王開始至今,我們都被利用。您吃布丁的同時,您就在利用上百個人,包括您的太太。”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再說什麽了,反正我不願被人利用。”
    吉米聳了聳肩膀,“妙,妙!好多人說話都是這麽一種方式。”
    礦工靜靜地坐在他的椅子上,臉上浮現出一種生硬、冰冷的表情,他似乎是在思考什麽,好像有什麽東西是他的眼中釘、肉中刺,他的臉就像刷過漿糊那樣綳得緊緊的。
    “我除了被利用以外什麽都不是,”他自言自語地說着,眼睛盯着不知什麽地方,“在礦井下我被利用,得到我該得到工資,在傢裏我也被利用,我老婆給在我桌上擺上飯菜,好像我是店裏的顧客。”
    “是啊,不過您等待什麽呢?”吉米大聲說。
    “我?等待?什麽也沒有,不過有一句話我可以對您說,我對兩個都不滿意。”
    “您知不知道,您有什麽不滿意?”
    “我不願我老婆寫詩,不願她的詩讓那麽多她見也沒見過的人看到,我不願每當我回傢時,看見我老婆像伯阿蒂西婭女王那樣坐着,臉像衹有兩個窟窿的石頭像。她的心情怎麽樣,我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不過,她願幹什麽就幹什麽,對我來說都一樣。”
    “當然!”吉米叫道,雖然並沒有什麽可讓他說“當然”的。
    “她對您講過沒有,我還有一個?”
    “講過。”
    “那我來告訴您為什麽吧。自從我幹上礦工這一行,每天得在坑道裏做整整8小時的牛馬,別人讓我怎麽幹就怎麽幹。”
    “您是想說,”吉米講,“您的妻子應該多為您考慮,——
    是啊,這確實是問題,您得有個能多為您考慮的妻子。”這話從吉米口中說出實在是令人驚訝,他坐在這裏,侃侃而談,儼然是個道貌岸然的傳教士在布道,完全忘了他過去歲月中與剋拉麗莎之間破滅的愛情夢。
    “我需要一個待我好的女人,她得想着,要待我好。”礦工這麽說。
    “別人為什麽得對你好?”他妻子冷冷地問。
    “可愛的孩子,我的小女兒也有待我好的意願,如果她母親允許她這麽做的話。我告訴您——”他轉嚮吉米,深藍色的眼珠裏略帶慍意,“我想有個待我好的女人,她必須有待我的好的意願,我傢裏沒有這樣的女人,那我衹好去別的地方找。”
    “我希望她待你還不錯。”女人說着,在椅子裏輕輕地晃了晃。
    “她待我當然好羅。”
    “那為什麽你不幹脆和她住一起?”
    “我為什麽不這樣做嗎?因為我已經有了一個傢,我有傢,有老婆,老婆願意怎麽樣就怎麽樣,反正已經在一起過日子了,我還有一個孩子,為什麽要破壞這已經存在的一切呢?”
    “那我呢?”她冷冷地、生氣地問。
    “你?你有一個傢,你有孩子,你有一個為你做牛做馬的丈夫,你需要的你都有了,你愛幹什麽就幹什麽。”
    “這樣的,我能這樣?”她譏誚地問。
    “沒錯,除了你要幹的一點傢務活,你愛幹啥都行。什麽時候想走了,你也可以走。不過,衹要你還住在我的傢,你就得放尊重一點,你不能帶任何男人來這兒,你知道不知道。”
    “你,尊重你的傢?”
    “當然羅!自從我有了一個待我好的女人,我什麽都不用你給了,我所要求你的是,必須盡到一個家庭主婦的義務。”
    “還要替你洗屁股。”她極力挖苦,吉米聽來覺得有點粗俗。
    “還要替我洗屁股,沒錯,如果我需要你來洗的話。”他說。
    “那麽另一個呢?她應該幹這個!”
    “這兒是我的傢。”
    皮納格太太做了個很特別的動作,好像神志有點不甚清醒似的,吉米坐在那裏,嚇得臉色蒼白。礦工平靜的外表下面隱藏着積聚已久的怨憤及犟頭倔腦的脾性,他狹長的臉上幾乎沒有肉,衹看得見那種男性特有的粗獷骨架,似乎他作為一個男人的所有靈魂、精神全藴於滿是骨頭的腦袋裏。
    吉米對這有着一張骨瘦如柴的臉龐的男人的邏輯産生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憤恨,他無法忍受這男人麻木不仁的冷漠和自以為是的固執。
    “您聽着,”他用他那口牛津腔說道,“您說,您太太是自由的,愛幹什麽就幹什麽,這樣的話您恐怕不會反對她離開這兒去和我一起生活吧。”
    男人驚愕地望着編輯那蒼白的臉,吉米把臉偏嚮一邊,誰都不看,望着不知什麽地方,他眉眼中流露出梅菲斯特般的神氣。
    “她願意嗎?”皮納格萬般不信地問道。他的妻子輕衊地微笑着,她看透了這男人由於無能而産生的空虛,她要用另一個男人來取代他。
    “這您可以自己問她,”吉米說,“就是因為這緣故我纔來這裏問她,是否願意去我那兒和我一起生活,把孩子也帶上。”
    “您來這兒嚮她提這個建議,而在這之前您還沒見過她?”
    男人益發感到驚訝。
    “沒錯,”吉米激動地說着,喝醉酒般地點點頭,“沒錯,這之前還沒見過她。”
    “這次你弄詩可弄到一隻怪鳥了。”他狎昵地說着,轉嚮他妻子,她可真討厭這種大大咧咧的丈夫派頭。
    “那你又弄到一隻什麽樣的怪鳥?”她回敬了一句。
    “你是用什麽東西弄來的?”
    “用粘鳥膠。”她冷冷地一笑。3個人都坐着,一言不發,氣氛相當緊張。終於,皮納格開口了:“那你是怎麽回答他的?”
    吉米擡起頭,臉上挂着幸災樂禍的微笑,這種表情反而使他變得漂亮起來,他朝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的女人笑笑,算是鼓動。
    “我說,好。”她冷靜地回答。
    她丈夫僵直地坐在靠椅上,眼睛不知望着哪裏,什麽都不說,好像在註意觀察,有什麽東西從他內心騰起,離他而去,他不打算使自己的內心再有什麽激動,他無法相信,女人會如此輕易地拋棄他。
    “我可以肯定,”吉米又說開了,“這樣對大傢都好,您並沒失去什麽,”他有點不安地加上一句,“要是她將孩子也帶走呢?我敢擔保,這樣對孩子有好處。”
    礦工看着他,好象他遠在幾裏這外,但吉米知道,他是在剋製內心的激動,不讓任何感情在他那男性的、滿是骨着頭的臉上反映出來。
    “我讓她自由,”男人說,“隨她的便。”
    “出於父愛還是出於利己?”女人說。
    “就我來說,她可以隨她自己高興。”他神志恍惚地重複了一遍。
    “我說呀,你可真大方!”她第一次露出失望的樣子。
    吉米看了看表,已經很晚了,有可能無法再進他住的地方,他起身說,明天早上再過來,中午還得趕火車回倫敦。
    他又走進荒蕪地帶陰暗的夜色中,他的心中升起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也稍稍有點害怕,不過他是需要有點害怕的感覺,不致於心裏空蕩蕩的。在恐懼中,他想起小房裏那兩個相對而坐、緘默的人,他還從沒經歷過比這更動人心魄的時刻,他需要和解、體諒、同情,和皮納格太太可以達成這樣的默契,和埃米莉婭,埃米莉婭——他得習慣叫這個名字,應該叫埃米莉纔對,埃米莉婭聽上去有點怪誕,但他從來不曾遇見過一個埃米莉。
    害怕和興奮,他幹了多麽了不起的事啊!他好像沒有愛上她,上帝知道,他衹是想把她從丈夫身邊拉走,同時他也需要她所意味的奇遇,她是一個奇遇。他感到興奮,感到自豪,感到像個男人。
    早晨,他懷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進皮納格的房子,天氣仍然陰沉,像是要下雨,黑色的樹木,黑色的街道,黑色的灌木叢,熏黑的磚瓦房,煤礦的氣味、煙霧和嗓音,又開始了暗無天日的一天。這就是陌生的地獄生活。
    孩子替他開了門,金黃色的頭髮,紅潤的臉蛋,熱切的深藍色眼睛。
    “早!珍妮。”他說。
    母親僵直地站在廚房桌子邊,很高大,她用不安的目光看着他。她很漂亮,但皮膚不理想,生活的磨難給她的健康帶來很大的影響。吉米嚮她輕柔、動人地笑笑,他這特有的微笑點能打動女人的心,當他接觸到她那金黃色瞳仁的眼睛時,發現她也在註視他,而且一點也不友好,他想:“天哪,我怎麽能和這樣的女人睡覺?”不過此時,他良好的願望占了上風,他得這麽做。
    看到坐在壁爐邊上的礦工那張無肉、呆滯的臉和瘦長的身形,他的良好願望就更加強烈了——他必須戰勝這個男人!
    “您搭哪一班火車?”皮納格太太問。
    “12點30分的那班。”他衝她一笑,孩子氣十足,非常可愛,她感激地接受了這個微笑。拿這微笑和她丈夫陰沉、固執的眼睛相比,那種緊張、瘦削對她來說始終是一種威脅,而這個男人波斯貓般的眼睛卻隱藏着果敢、羞怯的誘惑,她被吸引住了。
    “您得早一點吃午飯。”她說。
    “不,”他叫了起來,在那個男人的眼睛註視下吃飯,幾乎可以說是可怕,“不,我吃了一頓豐盛的早餐,在謝菲爾德市轉車時我可以在車站吃一塊黃油面包,真的!”
    她準備出去買點東西,她說等她回來後,陪他去車站,那時剛過11點。
    “不過、您聽着,”吉米同時看了看她,又看了看那男人,他坐在那裏若無其事地看報,“有件事我們得說妥,我想讓皮納格太太及孩子和我一起過,她也同意了,是不是最好今天就一起走?您收拾些必需品放進手提包,走吧,為什麽還要推遲呢?”
    “我說行,”男人回答,“她隨時可以離開,隨她的便。”
    “那太好了!您願不願意馬上一起走?”吉米很有把握地說,以為她會無條件地服從。
    “這不行,”她果斷地說,“今天不行。”
    “但是為什麽不行?為什麽不趁我還在這裏的時候一起走?您有自由,可以隨便幹您所願……”“自由對我暫時還沒用,”她生硬地說,“反正今天不行。”
    “那什麽時候行?”他緊逼着問道:“越快越好!”
    “星期一。”她直截了當地說。
    “星期一?”他重複了一遍,非常吃驚,然後他咬緊牙齒,點了點頭。“好吧,今天是星期六,那麽,星期一就星期一吧。”
    “如果您能諒解我的話,”她說,“我現在得出去買點東西,回來後就陪您去車站。”
    她給珍妮穿上一件天藍色的上衣,自己披上深黑色的過鼕大衣,戴上黑帽子走了。吉米和礦工坐在房間裏,覺得很不自在。皮納格戴着眼鏡,現在他摘掉它,把報紙放在一邊,隨口談了點關於社會民主黨政府的事。
    “確實如此,”吉米說,“這很自然,衹要人們想到民主,就一定會選社會民主黨的,我個人認為這個政府比別的都強。”
    “也許吧,”皮納格說,“不過,有些事或早或晚會發生。”
    “可以這麽說。”吉米應了一句,他們又一次陷入沉默中。
    “您結過婚嗎?”過了一會兒,皮納格問。
    “結過,我離婚了。”
    “我想,您一定希望我同意離婚羅。”皮納格說。
    “……當然,這再好不過了。”
    “我無所謂,”皮納格說,“離婚或者不離,我和另一個一起生活,不過不和另一個結婚。就這樣,我感到很好,不過如果她要離婚就離吧。”
    “這當然再好不過了。”吉米說。
    停頓。他真希望女人回來。
    “我把您看作某類工具,”皮納格說,“準有什麽會完蛋,您衹是這類工具。”
    吉米發現,他怎麽和這男人攀談起來了?他恨自己做不到和他坐在一個房間裏而不受他的影響。
    “我老婆,”皮納格幾乎是譏誚、嘲諷地重新拾起話題,“恨不得她離開我後,我就被車軲轆輾死,這是她最後的一絲希望。”
    吉米無言以對,另一個則靜靜地坐着,像一個被判無期徒刑的囚徒,坐在角落,望着窗子等待着什麽。
    這就是塞壬說的一切。吉米雙膝發軟,回到傢中。星期天早上他心驚膽戰地寫了一封信,不知開頭該怎樣稱呼,“親愛的皮納格太太”或“親愛的埃米莉婭”,對他來說不是顯得已經過時就是為時過晚,幹脆什麽“愛”都不寫,空着擡頭。
    “我希望您在動身前收到這封信。也許我們太草率了,我請您無論如何,在來之前作最後的定奪,如果您不是完全出於自己的决定,那麽就別來,哪怕還心存一絲動搖,您就該等着,等着,一直到您自己完全决定了,這樣或那樣去做。如果您不願來,我也會理解的,衹是希望你來封電報。您要是來的話,我會衷心歡迎您和孩子的,永遠是您的J·F·”他付給差役一筆旅費,另外又給了3英鎊,讓他坐星期日火車把這封信送去。
    差役晚上就回來了,說是已經將信送到,但沒有回覆可帶來。
    一個不好受的星期天晚上,一個令人心煩的星期一早晨!
    電報終於來了:12:50和珍妮坐瑪麗雷邦號抵。埃米莉婭。
    吉米咬緊兩排牙齒,來到火車站,她牽着孩子的手,慢慢走下火車,當他遇見她濃眉下凝重的目光時,他差點暈過去。一絲病態的微笑浮現在他的臉上,他嚮她伸出手:
    “您來這裏,我真是太高興了!”
    他們坐進出租車後,他對她産生出一種扭麯的、強烈的情欲,簡直無法自製。他清清楚楚地感覺到另外一個男人也同時擁有着她,於是他就像喝了許多酒似地,醉醺醺的,另外還有一個男人!他不知怎麽地總感到另外一個軀體在場——那個丈夫!女人在他的懷抱中扭動着,她將和他結婚,這是無可輓回的了。
    吉米仿佛喝了威士忌一樣,他更應該把兩個中的哪一個人摁倒在地上:這個女人,還是那個男人?
    蘇建文譯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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