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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情 》 米嘉之戀 》
米嘉之戀
蒲寧 Ivan Bunin
作者簡介:
伊凡·阿歷剋謝耶維奇·蒲寧(1870~1953),俄國著名詩人、小說傢,俄國
批判現實主義的傑出代表,俄羅斯文學史上最後一個古典作傢。他曾兩次獲普希金文學奬,
並於1933年獲諾貝爾文學奬。
作品有《鼕蘋果》、《兄弟》、《舊金山來的紳士》、《故園》、《蘇霍多爾》、《在
巴黎》、《昏暗的林蔭幽徑》等中短篇小說。
蒲寧出身於沃竜涅什省葉列茨縣一個敗落的老式貴族家庭,從小生活在濃郁的文學氣氛
和優美而寂靜的田園中。1889年離傢後,作過校對員、圖書館員、報刊采訪員等工作。
他17歲起開始給報紙寫詩,繼而寫作小說。他的作品繼承了俄羅斯古典文學的傳統;他的
小說簡練、緊湊、優美、擅長人物語言、形象、心理和自然景色的描寫,有對往昔充滿憶戀
的輓歌情緒,尤其十月革命後寓居海外的作品中懷鄉思舊的情緒愈甚,但這沒有妨礙他在作
品中對俄羅斯農民的命運的敏銳的描寫和對社會的批判。
蒲寧的中短篇小說尤其以描寫愛情見長,優秀之作幾乎全是愛情小說。《米佳之戀》淋
灕盡致地刻畫了一個失戀青年的內心痛苦。
1
三月九日是米嘉在莫斯科最後一個幸福的日子。起碼,他自己覺得是這樣。
中午十一點多鐘的時候,他和卡佳沿着特維爾街心公園往前走。春天突然取代了嚴鼕,
在太陽下面走路還覺得有點發熱。都說雲雀飛來會給人間帶來溫暖和歡樂,仿佛真是這樣。
到處冰雪消融,一切都是濕漉漉的,屋頂上往下滴着水,看門人把人行道上的冰一塊一塊地
敲下來,從屋頂上一鍬一鍬地扔下濕漉漉的積雪。到處人來人往、生氣勃勃。高空的雲彩漸
漸散開,化成了白色的煙霧,然後就和那碧藍碧藍的、又仿佛是濕潤的天空溶合在一起了。
那尊神情裏充滿希望、低頭沉思的普希金銅像高聳在遠方,耶穌受難廣場①上陽光普照。然
而最使米嘉覺得無比美好的則是:這一天他覺得卡佳特別漂亮,心地十分純樸,對他很親
熱,常常帶着孩子般信任的神情,輓住米嘉的手臂,不時地擡起頭來看一眼他那充滿了幸
福,因而顯得有些傲慢的面孔。他的步子邁得很大,卡佳簡直有點跟不上他。
他們走到普希金的銅像旁邊時,她突如其來地說:
“你的樣子多滑稽。你笑的時候,咧開大嘴,滿臉孩子氣,一副可愛、靦腆而又傻乎乎
的神情。你別生氣,我愛你,就是愛你這副傻笑的樣子。是的,我還愛你那對拜占庭式的眼
睛……”
米嘉忍着,沒有喜形於色。雖然心中有些暗自高興,卻又有幾分不愉快的情緒。他望着
聳立在他們面前的銅像,滿懷好意地回答說:
“至於說到小孩子氣,咱們倆倒是相差無幾。如果說我像拜占庭人,那也等於說你長得
和中國的慈禧太後差不多。你們這些人都迷上了拜占庭、文藝復興等等……還有,我也很不
理解你的母親!”
“要是你處在她的地住上,一定把我鎖在你的後宮裏,對麽?”
“不是鎖進後宮,而是不許那些自以為名士風流的演員們,美術學院、音樂學院、戲劇
學院未來的明星們進自己的傢門,一概不許。”米嘉回答說,他繼續剋製着自己,保持着平
靜、友好、隨隨便便的神態,“你自己對我說過:布科維茨基已經約你到‘斯維特麗娜’飯
店吃晚飯;葉戈羅夫又提出要給你塑裸體像,仿佛是象徵什麽垂死的海浪①……為此,你當
然深感榮幸了。”
“反正我不會放棄藝術生涯,即便為了你的緣故,我也不會放棄。也許,像你常說的那
樣,我很糟糕,”卡佳說,雖然米嘉從來沒有對她說過這樣的話,“也許,我已經學壞了,
然而,你如果要我,就取我這個人的本色吧。我們不要吵架,你不要嫉妒,至少今天不要這
樣。看,今天有多麽美好呵!你難道不明白,無論如何,對我來說,你比其他的人都好;難
道你不懂得:你是我唯一愛着的人嗎?”她聲音不大,但語氣卻很堅定。這時她已經用假裝
出來的、誘惑人的神態看着他的眼睛,然後若有所思地、慢悠悠地朗誦道:
“在我們之間,
橫着一座沉睡着的苔原森林,
有一顆心已經將一枚戒指,
贈與了另一顆心……”
這最後的一句話和她讀的詩句卻刺痛了米嘉的心。總之,這一天有許多事使他感到痛苦
和不快。說他像小孩子那樣靦腆、傻乎乎的,就使他很不愉快,他已經不止一次聽見卡佳說
過這類話了,顯然這些話絶非出自偶然。他覺得卡佳不時表現出自己或多或少比他更成熟,
也常常(不自覺地、自然而然地)顯露出比他略勝一籌。而他則認為這是她閱歷豐富的表
現。說明她嚮他隱瞞了某種不端行為。此外,“無論如何,你比其他的人都好”這句話也使
他不愉快,而且說這段話時,不知為什麽她還突然降低了聲音,尤其使他不愉快的是她朗誦
的那段詩,以及她朗頌時那種矯揉造作的調子。然而,這詩、這朗誦的調子喚起他日夜思考
的問題——首先是卡佳交往的那個圈子,它把卡佳從他身邊奪走了,因而激起了他對這個圈
子的仇恨和嫉妒。雖然如此,在三月九日這幸福的日子裏——像他以後常常認為的那樣,是
他在莫斯科最後的幸福的一天——他心情還不算十分沉重,因此他壓下了心中種種不快的思
緒。
這天,卡佳在鐵匠橋①的齊美爾曼商店②買了斯科裏亞賓的幾種作品,在回傢的路上,
她無意中提起了米嘉的母親,她笑着說:
“你完全不能想象,我心裏一直有點怕她!”
不知為什麽,在他們相愛的這段時間裏,他們一次也沒有談起將來的事,沒有提起過他
們之間的愛情的歸宿是什麽。
可是今天卡佳突然說起他的媽媽,而且在談到她時,那口氣仿佛是說他的媽媽就是她未
來的婆婆,這乃是不言自明的事。
2
這以後,仿佛一切照常,沒有什麽變化。米嘉送卡佳到藝術劇院附設的戲劇學校去上
學,陪她去聽音樂會,參加文藝晚會,或者坐在基斯洛夫卡街卡佳的傢裏,利用卡佳媽媽給
自己女兒的不可理喻的自由,一直呆到半夜兩點鐘。卡佳的媽媽有一頭暗紅色的頭髮,會吸
煙,愛塗脂抹粉,然而卻十分可親,為人善良。她早就和丈夫分居了,因為他已經有了外
傢。卡佳也往莫爾查諾夫卡街米嘉那裏跑。在大學宿舍的房間裏,他們坐在一起,和往常一
樣,時間就在沒完沒了的、如醉如癡的接吻中度過。儘管如此,米嘉卻強烈地意識到有什麽
可怕的事正在襲來,卡佳有點變了,或者開始在變。
他們剛剛相遇的那段難忘的輕鬆愉快的時光飛快地流逝了。那時,他們相識不久,突然
覺得最大的興趣是兩個人單獨在一起談話、聊天,他們可以從早晨一直說到晚上,還說不
夠。此刻,米嘉突然墮入了那從童年和少年時代起就暗自憧憬着的神話般的愛情世界。那正
是天寒地凍、碧空晴朗的十二月,莫斯科披着厚厚的白雪,太陽像一個殷紅的火球低低地挂
在天上,紅裝素裹,顯得分外妖嬈。一月和二月,米嘉的愛情在不間斷的幸福的狂飈中旋轉
着,這幸福仿佛已經是既成事實,起碼也是即將實現的事實了。然而,就是在那個時候,似
乎有什麽東西開始毒化他們的幸福,使美好的感情變得不那麽自然。在那些時日他甚至覺得
有兩個卡佳同時存在着:一個是從他們相識的第一分鐘起,他所嚮往的、也是他所堅定追求
的那種形象;另一個則是真正的、普普通通的,完全和他希望的第一個卡佳不相似。為此,
他深感痛苦。
雖然如此,當時他卻從來沒有過類似現在的這些感受。
這一切本來都是可以解釋清楚的。春天來了。女人有自己春天的忙碌:購買物品、定製
新裝、改做這件或那件舊衣服,卡佳也確實常常和母親一起到女裁縫那裏去。此外,她上學
的那個私立戲劇學校也快要考試了。因此她完全可能有所憂慮,仿佛有些心不在焉。米嘉總
是企圖用這些理由來寬慰自己,然而卻往往無濟於事,因為他那顆多疑的心對抗着這些想
法,有力地控製着他,更何況他認為自己目睹的一切也證實了各種猜疑。他覺得卡佳內心深
處對他的冷漠正與日俱增,因此,他的疑慮和嫉妒也相應地越來越強烈了。比如說,戲劇學
校校長對卡佳稱贊不已,使她頭腦發熱,忘乎所以。她實在憋不住,把校長如何誇奬她的話
告訴了米嘉。校長對她說:“你是我們學校的驕傲”(他對一切女學生都以“你”相稱、而
不稱呼“您”)。除了集體課之外,還給她單獨上課,大齋期也給她輔導,目的是希望她能
夠考得特別出色。
他認為,這位校長行為不端,常常敗壞女學生。每年夏天都帶個女學生去高加索、芬
蘭、或者出國,這也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事。於是一個念頭浮現在他的腦際:肯定校長已
經看上了卡佳。雖然她本身並沒有什麽過錯,可是,米嘉認為她自己大概也體察到了校長的
意圖,因而可能已經和他有了不幹不淨的關係。與此同時卡佳對他米嘉的註意日益減少,這
已經非常明顯,因此,懷疑她行為不軌的念頭就更加令他苦惱不堪。
看來,確實有什麽東西把她從米嘉的身邊吸引過去了。他一想起校長,就無法平靜。可
是校長算得了什麽!看來,還有一些什麽其它的興趣超越於卡佳的愛情之上。那到底是什麽
呢?是誰呢?米嘉並不知道,因此他嫉妒卡佳周圍的一切,但他嫉妒的主要對象卻是他自己
想象出來的、他認為隱瞞着他的、占有了卡佳全部身心的那種東西。他覺得有什麽東西不可
阻止地把她從自己身邊吸引開了,也許,她嚮往的正是他連想都不敢想的那種事。
有一次,卡佳當着母親的面,半開玩笑地對他說:
“米嘉,您總是按照《治傢格言》①的標準來衡量婦女。你會成為最完美的奧賽羅②。
要是這樣的話,我就永遠不會愛你,也不會嫁給你!”
母親反對她說:
“我認為沒有嫉妒的愛情是不可思議的,誰要是不嫉妒,他就並不愛。”
“不對,媽媽,”卡佳有個毛病,愛重複別人的話,“嫉妒就是不尊敬所愛的人。如果
一個人不相信我,就是說,他並不愛我。”她說,故意不看米嘉。
“我認為,”母親反駁她說,”嫉妒就是愛情。我還在哪本書裏看過這樣的思想。這本
書裏解釋得很清楚,而且引用了聖經的例子,聖經中說:上帝稱自己為嫉妒者和復仇
者……”
至於說米嘉的愛情,那麽它現在幾乎全部表現為嫉妒了。
他覺得,他的嫉妒不是一般的,而是一種特殊的感情。他和卡佳單獨在一起時,雖然並
沒有超過親密關係的最後界限,然而幾乎無所不至了。現在,當他們卿卿我我的時候,卡佳
對他的愛情表現得比以前更加強烈了。然而,這反而引起了米嘉的疑心,有時甚至會在他心
上喚起一種可怕的感情。形成米嘉嫉妒心的一切感情都是可怕的,其中最可怕的一種感情到
底是什麽,米嘉自己也不能理解,也弄不清楚。它表現在:
如果發生在米嘉和卡佳之間的各種愛慕的表示是世界上是幸福、最甜蜜、最高尚、最美
好的感情,那麽當米嘉想象卡佳對另一個男人也會有這種感情表示的話,他們之間的一切就
成為最卑鄙、天理不容的事了。這時,卡佳就會激起他心中巨大的仇恨。他和卡佳兩人單獨
在一起時所做的一切都是天堂般的美好和純潔;然而,衹要他一想到在他的地位上是另一個
人,那麽,馬上一切都變了,一切都成了道德敗壞、無恥下流,使他渴望掐死卡佳。他首先
要置她於死地,而不是去對付那想象中的情敵。
3
大齋期①的第六日,終於進行考試了。這一天,仿佛特別清楚地證實了米嘉的一切痛苦
都是有道理的。
當時,卡佳沒有看見他,沒有註意到他在場。她完全變成了另外的人了,已經完全屬於
大傢②了。
卡佳取得了巨大的成功。她像個新娘一樣,穿了一身白衣服,因為心情激動,顯得更加
美麗迷人。大傢滿懷友情、熱烈地給她鼓掌。校長是一位自我感覺良好的演員,生有一雙冰
冷的眼睛。當時他坐在第一排,僅僅是為了表示自己的高傲不凡,纔不時給卡佳提出意見。
他說話時聲音不高,但又能使整個大廳都聽得見,而且使人聽了不舒服,難以忍受。
“不要背臺詞,”他說話時字字有分量,態度安詳,而且口氣那樣威嚴,仿佛卡佳完全
是他的私有財産一樣。“不要作戲,要真正去感受。”他字字清楚地說。
這真使米嘉難以忍受。大傢為之熱烈鼓掌的朗誦也令他難以忍受。卡佳腮飛紅暈、面泛
桃花,局促不安,有時聲音上不去,有時換氣不及時,有點氣不夠用,這神態卻十分動人、
令人傾倒。然而,在米嘉所仇恨的那個圈子裏被認為是最高的朗誦藝術,米嘉在她的每個音
節裏聽到的卻是矯揉造作、虛偽和愚蠢。此時此刻卡佳的全部身心已經獻給這個藝術世界
了。
米嘉覺得她簡直不是在說話,而是在不斷地嘆息。她如醉如癡、充滿了激情,時而在乞
求,時而又哀告。米嘉覺得她都做得過分、有失大雅、毫無根據、沒完沒了、令人厭惡。
於是米嘉為她的這副樣子羞得眼睛都不知道往哪裏看了。她的全身、她紅暈的面龐、她
那雪白的連衣裙、(因為坐在下面往舞臺上看,所以連衣裙也顯得比平常短了一些)她的白
鞋、緊綳在兩腿上的白絲襪,以及她朗誦《一個少女在教堂的合唱隊裏唱着歌》這一段時,
想表現一個天使般純潔少女時的那種做作的過分天真的神態,在這一切之中,都有着某種天
使般的聖潔和塵世罪惡的混合體,對米嘉來說,這是最難以忍受的。此刻,米嘉既感到他和
卡佳倍加親近,像通常在人群中對自己心上人懷有的那種感受,又覺得無比地恨她;他除了
認為無論如何卡佳是屬於他的,因而為她感到驕傲外,同時又痛苦不堪,心都碎了。他想:
不,她已經不屬於自己了!
考試以後,他們又過着幸福的日子。然而米嘉已經不能象以前那樣,會輕信她的舉止言
行是真的了。卡佳回想起那次考試時,曾對他說:
“你多麽愚蠢!難道你感覺不出來,我所以朗誦得那麽出色,是因為我衹是讀給你一個
人聽的!?”
他不能忘記考場上他的那些感受,同時,他又不能不意識到,這些感受至今都沒有離開
他。卡佳也猜到了他暗暗藏在心中的這種感情,有一天,當他們口角的時候,她萬分驚異地
說道:“既然在你看來,我什麽都那麽不好,我不明白,你為什麽還愛我?”
可是他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愛她,雖然他覺得他對卡佳的愛不但沒有減少,而且為了
她,為了他們的愛情,為了這愛情的全部份量,以及為了愛情提出的日益增加的要求,他正
在和某人、某種事物進行着鬥爭。在這場鬥爭中,他滿懷嫉妒,然而對卡佳的愛卻與日俱
增。
“你衹愛我的肉體,並不愛我的靈魂!”有一次,卡佳痛心地說。
他覺得這又是別人的話,是戲裏的臺詞。雖然這些都是無稽之談,陳詞濫調,但卻觸動
了他心中的一個使他痛苦而沒有得到解决的問題。他既不知道為什麽要愛她,也不能確切地
說出來,他到底想要什麽……愛情究竟意味着什麽?回答這個問題對米嘉來說是不可能的,
因為他認為人們講過的、以及在書本上讀過的關於愛情的解釋,都沒有一個字是它確切的定
義。在生活中和書本裏,人們總是不約而同地或者衹講精神的愛,或者衹談人們稱之為情欲
和肉體的愛。他的愛情卻既不是前者也不是後者。他從她身上所感受的一切是什麽呢?是稱
之為愛情的東西呢,還是人們稱之為情欲的東西呢?當他解開她的上衣,吻着她那無限美好
的處子的胸房時,她非常順從地、帶着最純清的童貞的羞怯嚮他敞開了她的靈魂。這時,那
仿佛把他帶進了臨終前的天國、使他神魂顛倒、簡直快要昏厥了的感受,是卡佳的靈魂?還
是她的肉體呢?
4
她的變化越來越大了。
考場上取得的成功起了很大的作用。雖然如此,米嘉覺得促進這些變化的無論如何還有
其他的原因。
隨着春天的來臨,卡佳仿佛立即變成了一個社交界的年輕夫人。她打扮人時,忙着今天
去這兒,明天去那裏。每當她來看他的時候,米嘉為這裏黑乎乎的過道感到難為情;每當她
綢裙沙沙作響地走在過道上時,她總是先放下她的面妙。
現在她已經不步行上街了,每次都是乘坐馬車來的。雖然她對他一直都特別溫柔,然而
卻總是遲到和縮短見面的時間,說是要和媽媽一起到女裁縫那裏去。
“明白嗎?我們在拚命趕時髦!”她說,睜得大大的眼睛閃閃發光,顯出一副愉快、驚
異的樣子。她非常清楚,米嘉一點不也信她的話,然而她還是這樣說,因為現在和他簡直沒
有什麽話可說了。
現在,她來時,從來不摘掉帽子,也不放下手裏的傘,在米嘉的床上坐一下就走了,她
那穿着絲襪的小腿肚幾乎要使米嘉發瘋了。臨走時,卡佳對他說,晚上她不在傢,又要和媽
媽到一個人的傢裏去作客!她裝出的那種神態是千篇一律的,目的是捉弄他,如她說的那
樣:是以此來“奬勵”他的一切“愚蠢”的言行和苦惱。她假裝偷偷往門口看一眼,然後突
然從床上跳起來,身子碰着他的腿,一擦而過,匆匆忙忙低聲說:
“來,吻我一下!”
5
四月底,米嘉終於决心到鄉村去,想休息一下身心。
他把自己、也把卡佳都快折磨死了。然而到底出了什麽事?卡佳有了什麽過錯?卻又仿
佛沒有任何理由和根據。因此這種痛苦簡直令人無法忍受。有一次,卡佳被折磨到了絶望的
程度,於是對他說:
“好吧,你走吧,你走吧,我再也沒有力量忍受了。我們應該分開一段時間,澄清一下
我們的關係。你現在瘦得不象樣子,媽媽說你肯定得了肺結核。我再也受不了啦!”
於是米嘉决定離開莫斯科。臨行之際,米嘉雖然痛苦萬分,然而他自己也覺得吃驚:他
仿佛還有一種幸福的感受。當他鄉村之行已定,一切過去的感情又回到他的頭腦裏來了,因
為他無論如何也不願意相信那日以繼夜地使他片刻也不能安寧的念頭會是真的。衹要卡佳有
一點點改變,那麽,在他的眼中,又一切都換了樣子。這時,卡佳一點也不裝模作樣地氣
他,對他溫柔熱情如故(像他這樣嫉妒成性的人能準確無誤、非常敏銳地感覺到這點),於
是他又在卡佳的傢裏坐到半夜兩點鐘,他們又有話可說了。而且離他要動身的時間越近,就
越覺得這次分離是非常荒誕的行為,“澄清一下他們的關係”則完全沒有必要。卡佳是從來
不流淚的姑娘,這一次,她哭了。她的淚水突然使米嘉感到,她是他最親最親的人,一種強
烈的憐憫的感情刺穿了他的心,他覺得自己太對不起她了。
卡佳的母親六月初要帶她去剋裏米亞,整個夏天將在那裏消暑。他們决定在米斯霍爾見
面,這樣,米嘉也必須作米斯霍爾之行。
他收拾行裝,作動身的準備,在莫斯科的這些天,他一直處於一種奇怪的、像吃醉了酒
似的狀態之中,仿佛一個大病纏身的人,然而還很精神、還能夠行動。他覺得自己很不幸,
一種病態的不幸、酒醉後的狀態。與此同時,他又深感幸福,這幸福也是病態的——卡佳對
他又親熱起來,關懷備至,使他非常感動,她甚至陪他去買了捆行李用的皮帶,好像她已經
是他的未婚妻、或者是妻子了。總之,他們初戀時的一切幾乎又都復活了,他對周圍的一切
感受也回覆正常了——這裏的房屋、街道、來往的行人、車輛、春日的多雲的天空、塵土的
氣味、春雨的清香、小巷裏教堂院內越墻而出的白楊發散着寺院特有的氣息,這一切仿佛都
流露着他的離愁和夏天在剋裏米亞重逢的希望。他想到那時就再也沒有什麽能幹擾他們了,
一切憧憬都會成為現實,雖然他並不知道“一切憧憬”具體指的是什麽。
動身的這天,普羅塔索夫來他傢和他告別。中學高級班的學生和大學生中,往往會見到
這樣一些青年,他們心地善良、為人敦厚、有些傷感、喜歡譏笑人,他們那副神態表現出仿
佛他們在這個世界上最年長、最有經驗。普羅塔索夫就是這種類型的青年,是米嘉的親密朋
友之一,也是他唯一真正的朋友。雖然米嘉是個沉默寡言、性格內嚮的人,對普羅塔索夫卻
無話不講,所以他知道米嘉的全部愛情秘密。他望着米嘉捆皮箱,看見他的兩手在發抖,必
裏有些難過,他明智地苦笑了一下,說道:
“你們都是純潔的孩子,願上帝饒恕你們!然而,我親愛的唐波夫省的維特①不管怎麽
說,你應該懂得:卡佳首先是一個最典型的女性,就是警察署長對她也沒有辦法。你、作為
一個男性,由於傳宗接代的本能,拚了性命都在所不顧,嚮她提出了非常高的要求。當然,
你的行為是完全合乎規律的,在某種意義上說,甚至於是神聖的。尼采已經公正地指出:你
的肉體是最高的理性。然而你在這條神聖的道路上可能跌得粉身碎骨,這也是合乎規律的。
在動物界也有這樣的屬類,按照規律,它們為了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愛的行為要付出自己
的生命作為代價②。大概這個規律對你並非必然。那麽,你要特別註意,自己珍重。總之,
不要太心急。‘容剋地主史密特,真的,夏天會回來的!①天地之大,怎麽你偏就和卡佳狹
路相逢了呢?!瞧你使勁捆皮箱的樣子,我就知道你完全不同意我的意見。我看你還非常喜
歡這條狹路。好吧!請原諒我冒昧的逆耳忠言,願聖徒尼古拉②和隨從他的聖者保佑你一路
平安!”
普羅塔索夫握了握米嘉的手,走出去了。米嘉捆好被子和枕頭,這時,住在對面的學聲
樂的大學生清了清嗓子,放開嗓門唱了起來。歌聲從正對院子的那扇敞開的窗子裏傳了進
來。這位大學生從早到晚練習唱歌,此刻,他唱的是歌劇《阿茲拉》。米嘉聽他又唱歌了很
不耐煩,於是馬馬虎虎地把皮帶扣好,匆忙地捆好行李,一把抓起帽子,到基斯洛夫卡街和
卡佳的母親告別去了。那歌子的唱詞和旋律一直縈繞在米嘉的耳邊,一遍一遍頑強地重複
着,使他看不清街道、看不清迎面過來的行人。他踉踉蹌蹌地走在大街上,比最後這幾天的
狀態更加嚴重。實際上,真有點像狹路相逢了,以至於“容剋地主史密特”都想要開槍自殺
了!他想,這也沒有什麽了不起,狹路就狹路吧!於是那歌詞又在他耳邊回蕩,歌詞中說:
蘇丹王的女兒,“如花似玉、光彩照人”,她在花園裏散步時遇見了一個黑奴,他站在噴泉
旁邊,“面龐比死神還要陰森”。有一次,她問這黑奴傢住哪裏、姓甚名誰,他恭順、純樸
而憂傷地回答了她,話語裏預示着要發生什麽不祥的事情;他唱道:
“我的名字叫穆罕默德……”
最後是莊嚴、悲憤,高昂的唱腔:
“……我出身貧寒的阿茲拉傢族,
我們正在相愛,為這愛,
我們正走嚮墳墓!”
卡佳正在換衣服,準備到火車站去送他。她從她的那間閨房裏嚮米嘉喊話,告訴他:第
一遍開車鈴響之前,她準時到車站。呵!在她的那間綉房裏,他曾度過多少難忘的時刻呵!
米嘉進來的時候,那位生着一頭暗紅色頭髮的、善良、可親的婦人,正一個人坐着吸煙。她
大概早就明白和猜到了他們之間發生的一切,於是她面帶愁容地看了他一眼。米嘉滿臉通
紅,仿佛五臟六腑都在顫抖,走過去,像兒子那樣俯下身去吻了她那皮膚細膩、肌肉鬆弛的
手;她像母親一般溫柔地吻了幾下他的額頭,然後在他胸前劃了十字:
“唉!親愛的,”膽怯地微笑着,背誦着格裏鮑耶多夫的話,”勇敢地生活下去!呶!
願上帝保佑你,動身吧,動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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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房間裏,做完了應該做的一切事情,然後在樓道值班人的幫助下,把東西放進一輛
相當糟糕的出租四輪馬車裏,自己坐在行李旁邊,終於動身了。這時,每當人們起程時的那
種特殊的感覺衝擊着他,他覺得一段生活結束了,而且是永遠地結束了。與此同時,他突然
覺得一身輕鬆,對某種新的生活充滿了希望。他的情緒安定了一些,精神也振作了些,仿佛
用新的目光觀察着周圍的事物。一切都已結束。別了,莫斯科!他動身時天氣是陰沉沉的,
稀稀拉拉地掉着雨點兒。巷子裏空蕩蕩的,沒有行人。石鋪路面閃着光,顔色變暗了,好像
鐵板鋪的一樣。街道兩側的房屋很骯髒,看上去死氣沉沉的。馬車慢吞吞地、不慌不忙地嚮
前行駛,令人難受。此外,米嘉還不時地不得不把頭轉過去,盡可能地不呼吸、閉住氣來躲
避馬的臭屁。馬車駛過剋裏姆林宮、聖母節廣場①,又拐進了小鬍同。沿街花園裏,白嘴鴉
呱呱地叫着,呼喚風雨和夜幕的降臨。然而,畢竟是春天了,空氣中充滿了春的氣息。
米嘉終於到達車站,他跟在搬運夫的後面,穿過擠滿了人的車站大廳拚命地往月臺上
跑。在第三道上已經有一列長長的、重載的、開往庫爾斯剋的客車等在那裏了。在擁擠的列
車前的一大群亂七八糟的人群裏,在推着咚咚作響的行李車邊走邊喊提醒人們註意的搬運夫
之間,他一眼就看見了“如花似玉,光彩照人”的她。卡佳遠遠地、孤零零地站在那裏,他
覺得不僅在這群人裏面、就是在全世界,她也是非凡的。這時,第一遍鈴已經響過了,這一
回遲到的不是卡佳,而是他自己。她到得比他早,已經在等他,這使他非常感動。卡佳看見
了他,又像未婚妻或者妻子那樣關心地嚮他跑過來說:
“親愛的,快上去找座位吧!馬上就要打第二遍鈴了!”
響過第二遍鈴以後,她站在月臺上,從下往上望着站在那擠得滿滿的、空氣惡臭的三等
車廂門口的米嘉,這又使他非常感動。她身上的一切都是美好的、迷人的:她那可愛而漂亮
的臉蛋兒、小巧的丁香個子、健康紅潤的氣色、青春的活力、帶着稚氣的女性的溫柔,從下
面望着他的那雙明亮的眼睛、她頭上那頂天藍色、帽檐嚮上翻捲着的樸素的帽子、既雅緻、
又顯出一副調皮的樣子——這一切使他覺得美好、迷人,他甚至覺得仿佛已經摸到了她身上
穿的那件暗灰色西裝的料子和它的綢裏子。他站在車上,面容憔悴,打扮得傻呼呼的:上路
時穿了一雙笨重的長筒靴,一件舊上衣,上面的扣子已經磨成紅銅色。雖然他這副樣子,卡
佳仍然滿懷真摯的深情、憂傷地望着他。突然響起了第三遍鈴,這鈴聲仿佛打在米嘉的心
上,於是,他像發瘋了似地跨到車門的踏板上。
卡佳也像發了瘋似地滿臉恐懼嚮米嘉跑過來。他彎下身去,吻了她那戴着手套的手,然
後急忙跑回車廂,滿懷狂喜、一臉淚水、嚮她揮動着帽子。她一手提着裙子,和月臺一起慢
慢地嚮後退去,還一直擡着頭,盯着他。她越來越快地嚮後退去,風也越來越厲害地吹着米
嘉伸出窗外的頭,把他的頭髮吹得亂七八糟的。火車越走越快,無情地駛去了,一面粗暴而
威脅地鳴笛要道①,突然,她和月臺的盡頭一下子都消失了……
7
春日長長的黃昏已經降臨,天上的雨雲遮得地上更加昏暗。沉重的車廂隆隆地在光禿禿
的、寒氣襲人的田野上嚮前行駛着,這田野還是一派早春景象。車廂內,列車員在過道上走
來走去,他們檢查車票、往玻璃燈罩裏安放蠟燭。米嘉依然站在玻璃被震得叮叮作響的窗
前,感到自己的唇上仍留有卡佳手套上的芳香。離別的剎那在他心中點起的那把烈火,還在
燃燒着,於是那改變了他全部生活的、漫長的、既幸福而又痛苦的莫斯科的鼕天又以嶄新的
面貌全部呈現在他的眼前。在他新的目光中,一個全新的卡佳也站在他的面前了……
是的,是的,那麽,她是什麽呢?愛情、情欲、靈魂、肉體,又都是什麽呢?她什麽都
不是,而是另外的什麽,是完全不同的存在!可是這手套上的香味兒,難道也不是屬於卡佳
的,難道不是愛情、不是靈魂、也不是肉體嗎?要是這樣的話,那麽,車廂裏的莊戶人、工
人、帶着難看的小孩去上厠所的那個女人,在那震動得吱吱發響的燈罩裏昏暗的蠟燭,降臨
在春天空曠田野上的黃昏——這一切都是愛情、靈魂、痛苦和無限的歡樂了。
早晨火車抵達奧勒爾,他應該在這裏換車。去省裏各縣的客車停在最遠的月臺上。這
時,米嘉覺得:這裏真是純樸、安寧的故土,而莫斯科仿佛非常遙遠,已經在九霄雲外了。
曾幾何時,對他來說,莫斯科的心髒就是卡佳;現在,他認為她非常孤獨、可憐,他衹能滿
懷深情地去愛她!淡藍色的天空浮着朵朵雨雲,和風蕩漾,給人以淳樸、寧靜的感受。奧勒
爾開出的客車行駛得很慢,米嘉坐在幾乎是空空無人的車廂裏,不慌不忙地吃着土拉産的帶
花紋的甜餅幹。以後,列車飛跑起來,車廂顛簸着,把他搖得入睡了。
一覺醒來,列車已到達維爾霍委葉站了。客車在這裏停車①。站上人很多,南來北往,
忙忙碌碌,但是卻又令人覺得十分荒涼。車站食堂廚房的煙囪裏飄出的縷縷炊煙,令人有故
鄉甜蜜之感②。米嘉非常高興地吃了一盤酸菜湯,喝了一瓶啤酒,以後,覺得疲倦已極,就
又入睡了。當他再次醒來的時候,火車正奔馳在他所熟悉的初春的樺樹林裏。這站一過,他
就該下車了。又一個春日的黃昏降臨了,天色昏暗,雨後的清爽、又仿佛有蘑菇的香氣吹進
車窗裏來。樹林雖然還是光禿禿的,然而客車在這裏隆隆駛過時,聲音比在田野中聽得更清
楚。遠處車站上閃爍着燈火,仿佛流露着一縷春愁。不一會兒,高高的揚旗上的緑色信號燈
清晰可辨了,在籠罩着一片暮色的樺樹林中,這燈光顯得特別迷人。列車在這裏顛簸了一
下,+
咚一聲改進了另一條軌道……天呵!那站在月臺上來接少爺的傭人,一身鄉氣,那樣子
顯得又可憐又親切!
天越來越黑,天際彤雲四合。從火車站到大鎮子途中的路上到處都是春天的泥濘。一切
都沉浸在這不尋常的柔和的昏暗、深邃的寧靜、溫暖的夜色裏面,沉浸在和夜色溶在一起
的、飄浮不定黑乎乎的沉沉雨雲之中。此時此刻,那寧靜、淳樸、貧窮的鄉村,那早已進入
夢鄉的煙熏火燎的俄式木屋,這裏的善男信女人報喜節①起就不升火的習慣,這一切又一次
使米嘉感到驚異和喜悅。呵,這昏暗、溫暖的草原是多麽美好呵!四輪馬車在坎坷不平、泥
濘的路上顛顛簸簸地行駛着。一傢殷實的莊戶院子外面的老槲樹聳立入雲,那光禿禿的枝
條,看上去很不悅目,杈椏上還有幾點黑乎乎的鴉巢。木房前站着一個奇奇怪怪的、好像來
自遠古年代的莊戶人在昏暗裏張望,這人赤着兩腳,身穿破破爛爛的粗呢上衣,一頭留得長
長的直發上面戴着一頂羊皮帽子……不一會兒,下起雨來。這是一場溫暖的、沁人心脾的、
芬芳的春雨。這時,米嘉沉入了冥想之中。他想象睡在這木房裏的姑娘、媳婦會是什麽樣
子;他也想起這個鼕天和卡佳接觸中知道的有關女性的一切。然後,在他的頭腦中,卡佳、
木房裏的年青姑娘、夜色、春時、雨水的清爽氣息、已經耕過了的富饒土地的芳香、馬的汗
味、對那衹皮手套上的香味的回憶……這一切都溶合在一起了……
8
鄉村的生活寧靜而迷人。
從車站回傢的途中,卡佳在他心中仿佛淡漠起來,溶合在他周圍的一切事物之中了。然
而事實並非如此,這不過是路上和剛到鄉下的那幾天的一種錯覺罷了。因為當時他睡足了
覺,得到休息,頭腦清醒了一些。從童年時期起就十分熟悉的老傢、村捨、鄉下的春天,春
日那光禿禿的、空曠的田野,正準備百花吐豔、萬象更新的大自然,這一切景象使他覺得十
分新鮮。
米嘉的老傢是個不大的莊園。房屋古老,陳設很簡單,傢務也不復雜,不需要很多來人
伺候。對米嘉來說,一種平平靜靜的生活開始了。他的妹妹安娜是個中學二年級的學生,弟
弟科斯佳是士官學校少年班的學員,他們都在奧勒爾上學,大概六月以前不能回來。母親奧
麗佳·彼得羅芙娜一嚮自己管理傢務,衹有一個管傢幫助她料理一些事務,(傢中的人稱他
為村長)因此,她常常在大田裏轉,晚上,天剛見黑就躺下睡了。
米嘉回傢以後大睡了十二個小時。第二天,他梳洗打扮得幹幹淨淨,從他那間灑滿陽光
的房間走出來(他的房間嚮東,窗子面嚮着花園),到其它房間裏轉了一遭,他清楚地感受
到傢的溫暖、慰藉心靈的平靜、覺得一身清爽。傢中的東西都還擺在他所熟悉的、原來的地
方,和許多年前一樣,室內依舊彌漫着他熟悉的那種香味。他進門之前,傢裏到處都收拾得
整整齊齊,所有房間的地板都已經擦洗得幹幹淨淨。大廳通着過道和沿用舊稱的聽差室,那
裏的地板還正在擦洗。一個滿臉雀斑的姑娘正站在陽臺門旁的那個窗臺上,嘴裏吹着口哨,
踮起腳來擦着窗子的上排玻璃,在下排玻璃上反射出的藍色的影子,仿佛是遠景的畫面,使
女帕拉莎從盛着熱水的桶裏拎出一塊大抹布,赤着雪白的兩腳,小小的腳跟兒着地,從滿是
水的地板上走過來。她一面在捲起來的袖子上擦着那熱得發紅的臉上的汗水,一面和藹可親
地、隨隨便便地、急促地說道:
“請去用茶吧!天還沒有亮,媽媽她老人傢就和村長一起去火車站了,您大概沒有聽說
吧!……”
突然,米嘉覺得卡佳威嚴地出現在眼前了。他明白,那捲起袖子的女人的手臂、那站在
窗臺上踮着腳擦玻璃的姑娘的女性綫條、她的裙子、裙子下面的兩條粗壯的、光着的腿,這
一切都勾起他對卡佳熱切的眷戀。他滿懷喜悅地感到她的力量,覺得自己是屬於她的,而且
在這個早晨,在他的全部感受中,她都無所不在,仿佛就悄悄地生活在他的身旁。
這種感覺與日俱增,越來越清晰、明確,仿佛她就在這裏,呼之欲出了,而且這一形象
日益變得美好起來。這時,他的頭腦已經漸漸清醒,心情也隨之慢慢平靜下來,於是他忘記
了那個真實的、普普通通的卡佳。在莫斯科時,由於她和米嘉按自己的願望創造的那個卡佳
的形象往往不能吻合,因而曾使他痛苦不堪。
9
他第一次作為一個成年人生活在傢裏,甚至母親對待他的態度也和以前不同了。他覺得
更重要的是:他心中已經有了真正的愛情,實現了從童年和少年時起,他的全部身心就暗暗
期待着的夢想。
還是在孩提時期,就有某種美妙的、神密的、非人類語言所能表達的感情在他身上出現
了。很久以前,在某個地方,大概也是春天的時候,那時,他還非常小,在花園裏,和一個
年輕的女人(大概是他的那裏有強烈的臭甲蟲的氣味,突然他仿佛如有所悟,不知是這女人
的面龐,還是她豐滿的胸脯上面穿着的大坎肩激起了他的喜悅,好像有一股熱浪通過他的全
身,這感受像母腹中的嬰兒在蠕動……然而這不過是在混沌的夢境之中,就象以後他童年、
少年、中學讀書時代的那些感受也都在隱約的夢境中一樣。那些時候,常有小姑娘跟着媽媽
來參加他傢的兒童節日①,他曾對她們懷着特殊的、不倫不類的愛慕和贊嘆,暗中貪婪地、
好奇地註視着她們的每一個動作。這些穿着小連衣裙、小皮鞋、頭上用絲帶紮着蝴蝶結的小
東西很迷人,惹人喜愛,又令人覺得怪裏怪氣、不倫不類的。曾經有過一段較長的時間,那
是當他在省城裏的時候,差不多整個秋天,他對一個女中學生産生了愛慕之情,那一次他的
愛慕已經是比較有意識的了。這個女學生常常在傍晚時分出現在鄰傢花園的樹上。她生性活
潑,動作捷敏、說起話來老愛諷刺人,穿一身咖啡色的連衣裙②,頭髮上卡着一個小圓梳
子,兩手總是弄得很髒,常常縱情大笑或者高聲喊叫。這一切使米嘉從早到晚都在想她。他
覺得心上有一縷閑愁,有時會無端地流下淚來,自己也捉摸不定想從她那裏得到什麽。以後
這一切又自然而然地結束了,被忘懷了。再以後,在中學的一次晚會上,又突然産生了新的
愛慕、眷戀,自然也是暗藏在心中的、有意識的、但卻為時較久。他心上出現了巨大的喜悅
和憂傷,感到肉體上的煩悶,心靈深處模模糊糊地預感和期待某種事情的來臨……
他生在鄉村,在這裏長大,然而他中學讀書時,卻不得不在城裏度過春天的時光,衹有
前年例外。那時,他回到鄉村,在傢中過謝肉節①,忽然病倒了,整個三月和四月的半個月
都在傢養病。這真是難忘的日子啊!有兩個星期,他都起不了床,衹能從窗子上眺望大自然
——天氣、陽光、蒼穹、積雪、花園、樹木枝幹的變化和消長。一天早晨,室內陽光燦爛、
溫暖宜人,他看見越鼕的蒼蠅在玻璃上爬動……次日午飯之後,他看見屋後一片陽光,從窗
戶往外望去,灰白的春日的積雪變成了青藍色,天空和樹端有團團白雲浮過……第三天,天
空多雲,雲過處,晴空碧透;樹皮濕潤潤的,上面泛着光澤;屋檐滴着水。這景色,真令人
欣喜不盡,百看不厭……這以後是溫暖的、霧氣茫茫的天氣。幾天功夫,冰雪就消融殆盡,
河也開凍了,花園和院子裏露出了黑黝黝的土地,一派萬象更新、喜氣洋洋的景色……三月
末的一天,米嘉病後第一次騎馬到田野裏去散心。那天,天空不十分晴朗,然而花園裏無花
天葉的蒼白的樹枝在光照之下卻顯得生機勃勃,充滿了青春的活力。田野裏的風還寒氣襲
人,地裏土紅色的麥茬子亂七八糟的,樣子很難看。耕好的土地已經準備播種燕麥了,初耕
過的去年的休耕地顯得很肥實,像原始沃土那樣有勁兒。他穿過麥茬地和初耕地嚮那片林子
走去。在清新的空氣中,這片光禿禿的小落葉林遠遠地就能一眼望穿。
以後他往下走進了林中𠔌地,𠔌地上覆蓋畫着厚厚一層去年的殘葉,有的地方很幹爽,
落葉呈草黃色;有的地方很濕,積葉呈褐色,馬蹄踏在上面沙沙作響。隨後他又走過流水潺
潺,落葉滿地的衝溝。樹叢下面那全身烏金色的小山鷸嗖地一聲,就像從馬蹄下飛起來似
的……這一天曾久久地留在他的記憶之中。然而,那田野裏迎面吹來的寒氣襲人的風、那費
勁地在吸飽了水的麥茬地和黑黝黝的耕地上奔跑,張大了鼻孔深深地呼吸着、打着響鼻的
馬,它那發自肺腑的、雄偉、粗野、有力的嘶鳴,那個春天、特別是那野遊之日,這一切對
米嘉有什麽意義呢?他覺得他的真正的初戀正是在這個春天開始的。那時,他天天都在愛慕
着某個人、某件事,熱戀着一切中學的女同學以及世界上所有的姑娘!現在,他覺得那些日
子已經非常遙遠了!那時候,他還完全是個孩子,天真無瑕、淳樸忠厚,他的那些小小的喜
悅、悲傷和夢想還是那樣貧乏!
他那沒有具體對象的精神戀愛不過是一種夢幻,更確切地說,不過是一場美夢的幻影而
已。然而今天,世界上存在着一個卡佳,存在着一個體現了整個世界的心靈,這個心靈凌駕
於他和一切事物之上。
10
在這一段時間裏,衹有一次當他想到卡佳時,覺得有不祥之兆。
有一天,已經入夜了,米嘉從後門走出來,站在後門廊上。外面很黑、很靜,空氣中彌
漫着濕潤的田野的芳香。夜色籠罩着瞣/oo瞣/oo矓矓的花園。天空飄浮着雲朵,閃閃星光
象滴滴淚珠。突然,遠處什麽地方發出了一聲魔鬼般的狂嚎,然後這嚎叫之聲變成了汪汪的
狗吠,又轉成尖聲嘶嘯。米嘉全身顫抖了一下,驚得呆若木雞。停了一會兒,他小心翼翼地
走下門廊,踏上一條昏暗的林蔭小徑。他覺得仿佛四面八方都有人心懷叵測地監視着他。他
又站住了,等候着,註意地聽着,想弄清是怎麽一回事。到底這聲音是從哪裏來的?為什麽
花園裏會突然出現這樣可怕的聲響?他想,這可能是貓頭鷹或林中的大耳朵梟鳥正在談戀
愛,不會是什麽別的事情。
然而,他卻嚇得心都快停止跳動了。仿佛在這一片黑暗中真有一個看不見的魔鬼似的。
突然,又是一聲震動着米嘉心靈的嘎嘎哀嚎。近處什麽地方,仿佛就在林蔭路側的樹梢上,
發出了沙沙的響聲——原來還是這個魔鬼悄悄地飛到花園的另外的什麽角落去了。在那裏,
它又像犬吠般地汪汪叫了幾聲後,就象一個孩子苦苦哀求什麽似地低聲哭泣起來,然後,它
啪啪地煽動着翅膀,發出痛苦而又滿足的叫聲。接着一聲叫嘯之後,好像有人胳肢它,使它
全身發癢,或者盤問它什麽事情似的,它活像個流氓一樣哈哈大笑起來。這時,米嘉全身發
抖,兩眼嚮漆黑的夜空瞪着,聚精會神地聽着。可是這魔鬼突然不笑了,上氣不接下氣地喘
起氣來,然後,一聲仿佛是臨終前的、疲倦已極的長嚎穿過了漆黑一片的花園,一切聲音都
消失了,就像這個魔鬼鑽進了地下一樣。米嘉又等了幾分鐘,聽聽會不會再一次出現這種令
人毛骨悚然的戀愛行動。白等了一陣之後,他返回傢中。這一夜米嘉做了許多夢。他三月份
的莫斯科之戀又變成了病態的、醜惡的思想和感情,在夢中折磨着他。
次日清晨,陽光普照,夜間的那些痛苦的感受很快就消失了。他回憶起當他倆下了决
心,認為他應該離開莫斯科一段時間時,卡佳傷心地哭了。他又回味着當他們想出了一個主
意,他在六月底也將去剋裏米亞時,她真是欣喜欲狂。此外,她曾經那麽令人感動地幫助他
整理行裝,以及她又如何到車站來給他送行的情景都一幕一幕地映在眼前……他取出她的像
片,久久地望着她那小小的腦袋,漂亮的發式,那純潔、清晰、直爽、誠懇的目光,都令他
驚嘆不已……然後他寫了一封十分親切的長信寄給了她,信中對他們的莫斯科之戀充滿了信
任。因此他又不斷地感到他全部身心、他的歡樂無不充滿着她的深情和她的光輝。
他想起了十年前父親逝世時他的感受。那時也是春天。父親死去的第二天,他怯生生
地、滿懷不解和恐怖地走過大廳。
父親就躺在這裏的桌子上,他的胸脯挺得高高的,一雙蒼白的大手放在胸前,穿戴着貴
族的服飾,臉上的連鬢鬍子顯得很黑,鼻子卻非常蒼白。米嘉走到門廊上,看見了一個裹着
金絲錦緞的大棺材蓋,他忽然感到,世界上真有死神!在陽光下,在院中的榮榮春草上、在
藍天裏、在花園中……它仿佛無所不在。他走到花園裏,踏上太陽照耀下、兩排菩提樹夾成
的陰影斑斑的林蔭小徑,然後又走到陽光充沛的花園兩側的林邊的路上,望着叢林樹木、初
春的小白蝴蝶,聽着初春的鳥兒在樹頭唱着甜蜜的歌。可是他卻好像什麽也沒有看見,什麽
也沒有聽見,衹覺得到處都是死神,都是大廳裏那張可怕的桌子和門廊上錦緞包着的棺材
蓋。他覺得太陽也不象以前那樣發光了,草也不像以前那樣緑了,在那僅僅表面被太陽曬得
發暖的嫩草上,連小蝴蝶的飛舞也和以前不同了。
總之一切都和昨天不一樣了,仿佛世界的末日即將來臨,一切都變了。因此,美好的春
時、它的永恆的芳華都顯得那麽可憐,那麽憂傷!整個春天,以及以後很長一段時間裏,他
都有這樣的感受,或者覺得仿佛如此。就是傢中的地板,雖然已經擦洗過多次,全家打開門
窗通了許多次風,他仍覺得有一種可怕的、令人惡心的、甜絲絲的氣味……
現在,雖然情況完全不同,然而米嘉又有了這種莫明其妙的感覺。這個春天,他初戀的
春天,也覺得和以前的春天完全不同。世界在他的眼中又變了樣子,到處充滿着與事物本身
不相幹的東西。區別在於這一次並不可怕,沒有滿懷惡意、虎視眈眈,剛好相反,它是和春
天的喜悅,生機勃勃的景象,和協、美妙地聯繫在一起的一種感覺。這個與事物本身無關的
東西就是卡佳,或者確切地說,是他要求於卡佳的、他所希望的、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現
在,隨着春日一天天的流逝,他希求於她的反而越來越多了。但是,卡佳現在不在他的身
邊,衹有她的形象留在他的心上,而且這形象並不是真實的、實際存在的,僅僅是他所憧憬
的,仿佛卡佳本人和他所嚮往的白玉無瑕的、無限美好的那個形象並沒有什麽出入。因此,
米嘉的目光無論接觸到什麽,他都感到卡佳的這一形象栩栩如生地站在他的眼前,而且呼之
欲出了。
11
回傢後的第一個星期,他心情愉快,確信事情本來就是這樣的。當時還是初春時節。他
坐在客廳裏敞開的窗前看書,從後花園的松樹和冷杉的樹幹間望着草地上骯髒的小河,望着
小河後面山坡上的村莊。在鄰居地主花園中的百年老樺樹上,白嘴鴉呱呱叫個不停,它們從
早到晚不知疲倦地忙碌着,雖然操勞使它們精疲力竭,但它們卻以此為樂,衹有早春時節它
們纔如此歡快地吵鬧着。山坡上的村莊,看上去灰蒙蒙的,景色也不大吸引人,衹有垂柳枝
頭初吐新緑……他走進了花園。花園還光禿禿的,顯得玲瓏剔透、矮矬矬的,衹有林邊空地
上呈現出一片青翠,小草間雜着緑鬆石①色的小花,林蔭路上的金合歡嫩葉滿枝。花園南面
的一塊偏低的凹地上有一株櫻桃樹,枝頭已經泛白,小小的花朵零零星星地開放了……他走
到大田裏去。大地空曠而單調,去年的麥茬像刷子似地支棱着,已經見幹的田間道路呈褐紫
色……這景色像一個赤裸着身體的健美少年人,說明正是大自然充滿了希望和期待的時節。
他覺得這一切就是卡佳的化身。他或是和莊園裏忙忙碌碌做日工的姑娘們嘻笑;或是和下房
裏的傭人來往;或是讀書、散步、到村莊上熟識的莊戶人傢去作客;或是和媽媽聊天;坐着
輕便馬車和村長(他是個身材高大、粗魯的復員兵)一起到大田裏去轉轉……看上去,這一
切都吸引着他,其實,這不過是一科錯覺而已。
又過了一個星期,一天夜裏,降了一場喜雨。這之後,太陽曬得熱呼呼的,春天卸下了
它的柔和的淡裝,眼看着大自然不是按日,而按時地在改變着樣子。田地已經全部耕過了,
麥茬地仿佛變成了一塊黑色的天鵝絨;田埂上緑油油的,院內榮榮小草更加青翠;天空碧藍
碧藍的,陽光也越發顯得燦爛了;花園迅速地換上了豔裝,看上去悅目柔和,基調是緑色
的;丁香樹灰吐吐的枝條上一片紫花,芳香撲鼻,墨緑色的丁香葉發着亮光,陽光把點點光
斑灑在林蔭路上;許多閃着鐵藍色光澤的大黑蒼蠅已經出現在丁香葉上和被太陽曬得暖乎乎
的光斑上;蘋果樹和梨樹枝條還清晰可辨,然而已經長出了灰緑色的小嫩葉,在其他高大樹
木的襯托下,看上去仿佛滿園都是彎彎麯麯的果樹枝條結成的大網;奶白色的鬈麯的小花瓣
已布滿枝頭而且日益繁花盈樹,變成一片雪白、芳香馥鬱、沁人心脾了。在這美妙的時刻,
米嘉滿懷喜悅地密切註視着他四周春日的一切變化。然而卡佳並沒有在這一切美好事物中消
失,她一點也沒有減色,而正相反,米嘉在一切事物之中都感到她的存在、她的美。他覺得
她也和欣欣嚮榮的春天、潔白華美的花園、日益變得碧藍的天空一起生機勃勃、含芳吐豔
了。
12
有一天,米嘉走進滿室夕陽的大廳,準備用茶。突然他發現茶炊旁有一封信,這是那封
他白白等了一上午的信。卡佳本來早就該回覆他寄去的許多封信了。他迅速地走近桌前,望
着這個小小的精緻的信封,上面的不漂亮的字跡是他熟悉的,他覺得這封信光彩奪目,份佛
又有些可怕。他一把抓起信,從房中走出去,踏上花園裏的林蔭小徑,一直走到花園盡頭。
這裏有一條小溝橫斷而過,他停下了腳步,撕開了信封。來信簡短,衹有幾行字,他心跳得
非常厲害,以至於他讀了五遍之後纔明白信中寫了什麽。他不斷地讀着信中的一句話:“我
的親愛的,我的唯一的親愛的人!”讀了這樣的稱謂,他覺得天旋地轉了。他擡眼望去,天
空非常明亮,顯得雄偉壯麗,又喜氣洋洋;花園裏萬花盈樹,潔白如雪;黃昏降臨,涼爽宜
人;遠處樹叢的一片嫩緑中,夜營歌喉婉轉,清脆、有力地唱着自我陶醉的、甜蜜的歌。這
時,米嘉覺得一股熱血涌到頭上,連頭髮都感到發麻了……
他慢慢地走回傢中,他的那杯幸福之酒已經滿得不能再滿了。在以後的幾天裏,他小心
地舉着這杯美酒,心地平靜、滿懷幸福地等待着下一封信的到來。
13
園子裏花團錦簇、五彩繽紛。花園南面有一棵楓樹遙遙可見,它比其他樹木都高,一身
濃緑,打扮起來顯得更高大、更引人註目了。
米嘉經常從窗子裏眺望的那條主要的林蔭路上的樹木,也長得更高,更加醒目了,菩提
老樹的樹稍上,嫩葉滿枝,玲瓏透光,看上去像剪紙似的,一排排淡緑色的新枝也欣欣嚮榮
地插嚮空中。
這株楓樹下面的林蔭路側,是一片矮矮的、乳白色的、香噴噴的花叢,這花看上去象滿
頭蓬鬆的捲發。周圍的一切——
生機勃勃的楓樹、它那高大的樹冠、林蔭路側菩提老樹的排排淡緑色的新枝,披着婚禮
潔白盛裝的蘋果樹、梨樹、稠李樹①,陽光、藍天,在花園低處衝溝裏、以及沿着林蔭小徑
和南墻下生長的丁香、合歡、黑豆②、牛花、蕁麻、接骨木……
無不枝葉繁茂、欣欣嚮榮、一派萬象更新的景象令人陶醉。在一片打掃得幹幹淨淨、緑
油油的院子裏,春回大地,滿樹青翠,花草叢生。園子顯得有些擁擠,宅邸也仿佛小巧、漂
亮了。大廳刷得雪白;古色古香的小客廳是藍色的;休息室也是藍色的,墻上挂着小巧的橢
圓形的水彩畫:拐角上那個空蕩蕩的、陽光充足的大房間是圖書館,嚮陽的一面墻上挂着聖
像,靠墻擺着一排不高的榆木書櫃;所有的房間,門窗都從早到晚大開着,好像全家都在等
待貴賓似的;從所有的房間裏都能看見房子周圍那顔色深淺交映的、緑油油的樹木和枝葉間
透出的明亮、碧藍的天空。這景色令人感到有一種節日的氣氛。
卡佳沒有來信。米嘉知道她不大喜歡寫信,讓她坐在桌前,找到紙、筆、信封、然後再
去買郵票,對她是很睏難的事……然而這些理智的想法對他的情緒沒有什麽幫助。幾天來,
他心中充滿了幸福,甚至可以說是驕傲,滿懷信心地期待着第二封信。可是現在他的信心消
失了,焦急和不安與日俱增。因為他認為第一封來信之後,應該馬上收到第二封信——更美
好,給他更多歡樂的第二封信。然而卡佳卻音信全無。
他不大去村莊了,也很少到田野裏散心,整天坐在圖書館裏,翻閱那些在書櫃中已經存
放了幾十年、紙張已經發脆的雜志。在這些刊物上登載着老詩人的名詩,美好的詩句幾乎都
說明一個主題——從有人類以來它就出現在一切詩和歌之中——它現在占據了米嘉的全部心
靈,他總是這樣或那樣把它和自己、自己的愛情、以及卡佳連在一起。於是他整小時、整小
時面對敞開的書櫃,一動不動地坐在安樂椅上翻找和讀誦這些詩句,因而簡直可以說是在自
尋煩惱:
“人們都進入夢鄉,
讓我們到蔭涼的花園中去吧!
人們都已進入夢鄉,
衹有天上的星光……
在嚮我們張望……”
這些迷人的話語和召喚,仿佛就是發自米嘉本人的肺俯,而且衹是為了一個人,一個他
朝思暮想、感到無所不在的那個人而發的,有時他覺得這些話語是令人生畏的:
“天鵝在如鏡的水面上,
扇動着翅膀,
微波在河上輕輕蕩漾,
啊!你來吧!
看天上閃耀着星光,
樹葉在竊竊私語,
浮雲在天際飛翔……”
他閉上了眼睛,多次重複着這個召喚,這是一個心的召喚,它充滿了巨大的愛情,渴望
着能贏得它,贏得一個幸福的結局。以後他久久地凝視着眼前的一切,沉浸在房捨周圍鄉村
中纔有的那種萬籟悄然的寂靜之中。他痛苦的搖了搖頭。
不,她不會聽從他的召喚了,她正在別處的、遙遠的莫斯科的氛圍中放着異彩,不會有
信給他了。這時,萬種柔情在他的心中油然而生,那段令他生畏的、他覺得不祥的、仿佛咒
語般的詩句更加洪亮地在他的耳邊響起:
“呵!你來吧!
看,天上閃耀着星光,
樹葉在竊竊私語,
浮雲在天際飛翔……”
14
有一天,米嘉吃過午飯,躺下打了一個盹兒,起來以後就到花園裏去了。春天常有姑娘
們在園子裏幹活,這天她們正在給蘋果樹鬆土。米嘉去園裏是想和她們在一起坐一會兒,聊
聊天——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天氣有點熱,又沒有風。他走在陽光斑駁的林蔭路上,遠遠地就可以看見枝頭上全是捲
麯的小花瓣,一片潔白,尤其是梨樹上鮮花怒放,在耀眼藍天的襯托下,仿佛蒙上了一層淡
紫色的輕紗。梨樹和蘋果樹正是盛花期,花兒邊開邊謝,樹下鬆軟的土地上落英繽紛如雪。
溫暖的空氣中彌漫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和牲口圈裏被太陽曬得發了酵的馬糞味。有時,天空飄
過片片白雲,這碧藍的天、這溫暖的空氣、這黴腐的氣息給人以溫柔甜蜜之感。在這春日芬
芳的溫柔之鄉,那些在馥鬱、潔白的花海裏鑽來鑽去的蜜蜂和馬蜂嗡嗡地叫着,催人入睡。
不時還可以聽到一、兩聲夜鶯懶洋洋的吱喳的晝鳴,仿佛它在白天感到煩悶。
林蔭路遠遠的盡頭①,就是進打𠔌場的大門。花園圍墻的左角上,一座黑鬱鬱的雲杉林
遙遙可見。雲杉林前面蘋果園裏有兩個穿花布衫的姑娘在果樹間跑來跑去。和往常一樣,米
嘉看見她們就走出林蔭路,貓着腰,從低矮的樹、枝嚮四面八方伸得很長的蘋果樹下,朝着
這兩位姑娘走來。樹枝帶着女性的溫柔擦着他的臉,散發着蜂密和檸檬似的香味。也和往常
一樣,紅頭髮的姑娘鬆喀一看見他,就尖聲尖氣地邊喊叫邊哈哈大笑起來。
“歐,主人來了!”她喊叫着,裝出一副害怕的神情;她本來坐在一段砍下的梨樹枝上
休息,這時,噌地一下跳了起來,伸手去拿鐵鍬。
另一個姑娘是格拉莎。她正相反,做出一副完全沒有看見米嘉的樣子,使勁地踩着鐵
鍬。她的腳上穿着黑氈子做的軟軟的便鞋,裏面滿是白色的花瓣,她熟練地把鐵鍬踩進泥土
裏,翻出一鍬土來,一面唱起歌來。她的嗓音洪亮有力,非常好聽。這姑娘個子高高的,性
格剛強,態度一嚮嚴肅。她唱道:“花園啊,我的花園!你的花兒為誰開呵,為誰放!”
米嘉走到那段被砍下來的老梨樹枝前,在原來鬆喀坐過的地方坐下了。鬆喀瞪着大眼睛
望着他,裝出一副隨隨便便、十分高興的樣子,問道:
“喲,剛起床吧?您可小心,別睡過了頭,耽誤了大事!”
她喜歡米嘉,但一直想瞞着,叫人看不出來,可是她又老露馬腳——在他面前表現局促
不安,說起話來叫人摸不着頭腦,但總是暗示或者模模糊糊地叫人明白:米嘉之所以老是心
不在焉、愁容滿面乃是事出有因。她懷疑米嘉和帕拉莎有一手,起碼是米嘉在打她的主意,
想把她弄到手。因此她非常嫉妒,和他談話的時候,時而甜言蜜語,時而尖酸刻薄。
在他面前,時而長吁短嘆,試圖讓他瞭解自己的感情;時而又對他冷若冰霜,滿懷敵
意。這一切都給米嘉一種奇怪的快感。他一直沒有收到卡佳的來信,現在他已經沒有生活可
言,衹不過是日復一日地在望眼欲穿的期待中虛度光陰而已,而且他的期待、他的愛、他的
痛苦又都不能嚮人略有傾訴,無人能與之談談卡佳、談談他對剋裏米亞之行所抱的希望。這
一切都使他煩惱不堪,所以鬆喀暗示他正在和什麽人談戀愛,使他感到愉快。因為這些談話
觸及了他心靈中最寶貴的東西——米嘉歡樂和煩惱的源泉。鬆喀對他的愛慕也使他心神不
守,因為這就意味着鬆喀成了他的貼心人,成了他精神戀愛的秘密參與者。這個念頭甚至有
時在他心中喚起一種奇怪的希望,覺得自己也許能夠在鬆喀身上找到感情的某種寄托,或者
是在某種程度上用她來代替卡佳。
現在,鬆喀說“您可小心點,雖睡過了頭,耽誤了大事!”
這話時,深信自己揭穿了他的秘密。他嚮四周看了一下——
在陽光照耀下,他面前這座一片墨緑的雲杉林,看上去是黑乎乎的,排排參差不齊的尖
樹梢、直插雲端,碧藍的天幕無比雄偉壯麗。楓樹、菩提、榆樹的嫩葉迎着燦爛的陽光,仿
佛在整個園子上面搭了一個輕巧、漂亮,玲瓏透光的大涼棚,把斑斑點點的陰影灑在小路、
空地和草坪上。這涼棚下面盛開的花朵芬芳潔白,陽光照耀的地方望上去好像是瓷製的一
樣,閃閃發亮。米嘉勉強地微微一笑,問鬆喀道:
“就算我睡過了頭,又能夠耽誤什麽大事?糟就糟在我無事可做!”
“甭說了,用不着發誓賭咒的,我相信您說的話!”鬆喀高高興興,毫不拘禮地回答
他。她不相信米嘉有什麽風流韻事的腔調使他感到愉快。這時,從雲杉林裏慢吞吞地走出了
一頭紅色的小牛犢,腦門上長着一撮白毛。它走到鬆喀身後,咬住了她的花洋布的裙子,於
是鬆喀突然大叫起來:
“呸,魔鬼捉了你去!老天又給我們派來個小少爺!”
“聽說有人給你說媒了,是真的嗎?”米嘉說,他本來不知道說什麽好,又想把話頭繼
續下去,“聽說人很年輕,又漂亮又有錢。可你不聽父親的話,拒絶了這門親事……”
“有錢倒有錢,就是人傻點,還沒老,腦袋就糊塗了。”鬆喀回答得很麻利,有點受龐
若驚的樣子,“我呀,也許我心裏想着別人呢……”
性格嚴肅、不苟言笑的格拉莎繼續幹着活,搖了搖頭:
“你這姑娘,天南海北地鬍諂八扯!”她小聲地說,“你在這裏信口開河,傳到村裏,
名聲可就不好了……”
“你住口,用不着你來嘰裏呱啦!”鬆喀喊道,“你以為我光會吵吵麽!?我也不是吃
素的!”
“那麽你心裏想着什麽人呢?”米嘉問。
“我早就坦白啦!”鬆喀說:“我愛上牛倌老爺爺了。我一見他,就從頭到腳全身發
熱!我也跟您差不多,專門喜歡騎老馬。”她挑釁地說,顯然是暗示米嘉和帕拉莎的關係。
在村子裏,大傢認為二十歲的帕拉莎已經是老姑娘了。接着她突然把鐵鍬一扔,坐在地上
了。她把兩腿伸直,那穿着毛綫花襪和一雙粗糙的舊皮鞋的兩腳微微嚮外撇着,兩衹胳膊有
氣無力地搭拉下來,仿佛因為她偷偷地愛上了少爺就擁有這樣的權利,所以放肆起來。
“噯喲,什麽也沒幹,可是我都快纍死了!”她邊笑邊喊叫起來。接着,她唱了起來,
聲音尖得刺耳:
“我的皮靴不怎麽樣,漆皮靴頭亮堂堂……”
唱完,她又哈哈大笑,一面喊道:
“咱們到小窩棚裏去休息吧,您要我怎麽樣,我都答應您!”
她的笑聲感染了米嘉。他咧開大嘴、局促不安地笑了。同時從那段幹木頭上跳起來,走
到鬆喀身邊,把頭枕在她的膝頭上。鬆喀把他的頭推開了,米嘉又把頭枕在她的膝頭上,一
而想着近日來讀過的那些詩句:
“玫瑰呵,玫瑰!
你扔有幸福的力量,
你受着甘露的滋養,
把豔麗的花蕾開放——
看見了你,我仿佛已經看見
眼前出現了一個愛情世界,
它無比寬廣、
神秘、令人嚮往、
它充滿了幸福,
處處鳥語花香………”
“甭惹我!”鬆喀喊叫起來,真有點害怕了,她掙紮着想站起來,好把他的頭推開。
“不然我可要喊了,我要是犯起性子來,能叫樹林裏的狼都嚇得嚎個沒完!我心上沒有您,
就是有點什麽,現在也都過去了!”
米嘉閉上了眼睛,一聲不響。太陽透過梨樹的枝葉和繁花,把熱乎乎的光斑灑在他的臉
上,使他覺得有點發癢。鬆喀又溫柔又像生氣似地一面揪他那又黑又硬的頭髮,一面大聲地
說:“簡直就是馬鬃!”然後她把帽子擱在他的眼睛上。他感覺到後腦勺下面她的大腿——
啊!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莫過於女人的腿了!他的頭又挨着了她的肚子,聞到了她花布衣裙
的氣味,這一切都與芳香的花園和卡佳混合在一起了。遠處夜鶯煩悶的啼囀,近處無數的蜜
蜂懶洋洋的、令人心蕩神迷的嗡嗡聲,溫暖的空氣中彌散着甜絲絲的香氣,以及他脊背接觸
土地的普普通通的感受都引起他的痛苦和煩悶,他渴望着一種非凡的巨大的幸福。突然,
杉樹裏有什麽東西響了一下,接着好像有人高興地、幸災樂禍地大笑起來,然後又傳出一陣
很響的咕咕——咕咕布𠔌鳥的叫聲,這聲音是那樣近、那樣突出、清楚,仿佛能聽到喘氣聲
和舌尖的振動,令人毛骨悚然。此時此刻,米嘉是那樣思念卡佳,那樣希望、甚至要求她能
夠馬上賜與他這種非凡的幸福。這種渴望瘋狂地占有了他的全部身心,以至於完全出乎鬆喀
意料之外,猛然跳了起來,踏着大步揚長而去了。
滿懷對幸福瘋狂的渴望,聽着雲杉中突然傳出的、在他頭頂上回蕩的清晰的一聲巨響,
他覺得這聲音仿佛把整個春天的世界劈成了兩半。這時,他突然意識到不會有信來了,不可
能收到信了,莫斯科已經出了什麽事,或者將要出什麽事。
他,他已經完了,在他面前衹有死路一條。
15
回到傢裏,他在大廳裏的鏡子前站了一會兒。他想:“她說得很對,如果我的眼睛即或
不是拜占庭式的,起碼可以說是瘋狂型的。我瘦骨伶仃,體形很不勻稱,長得幹幹巴巴的,
行動又笨拙,漆黑的眉毛陰森森的,頭髮又硬又黑,的確像鬆喀說的那樣,和馬鬃差不多
吧?!”
這時,他身後傳來一陣光着腳快速地走在地板上的聲音。
他有點不好意思,轉過身來。
“您老照鏡子,一定是交上桃花運了。”帕拉莎和藹地開他的玩笑,她端着升着火的茶
炊①往陽臺跑去了。
“媽媽她找您來着”,她又補充了一句,兩個胳膊一悠,把茶炊放在已經擺好了杯盤、
準備喝茶的桌子上,然後轉過身來,猜中了米嘉的心事似地瞟了他一眼。
“我的事大傢都知道了,都猜着了!”米嘉想,他強打精神地問:
“她在哪裏?”
“在她的房間裏。”
太陽圍着房子轉了一圈,懸在西天上了。陽光照進房前的那片鬆林和冷杉林中,林子裏
亮堂堂的,松樹和冷杉的陰影投在陽臺上面,陽臺下面的黃楊樹在陽光下面亮晶晶的,像玻
璃製品一樣,這是夏日特有的景色。陽臺的桌子上鋪着雪白耀眼的桌布,樹影斑駁灑在上
面。陽光射到的地方還熱乎乎的,黃蜂在放着白麵包的竹籃、盛着果醬的雕花玻璃盤子和茶
杯上面盤旋。這是一幅夏日鄉村的美好的圖畫,它告訴人們可以去過一種幸福的、無憂無慮
的生活,母親瞭解米嘉的處境當然不比別人差,他為了表示自己心上並沒有任何令他苦惱的
秘密,想在母親出來之前去看她。於是,米嘉走出大廳來到過廳上。米嘉和媽媽的臥室、夏
天安娜和科斯加住的兩間房間——這四個房間的門都開嚮過廳。過廳上光綫很暗,奧莉
佳·彼得羅芙娜的房間就更顯得一片翠藍。傢中的古老的傢具,如屏風、五鬥櫥、寬大的
床、神龕等等都搞在她的房裏,看上去有點擠,但又令人覺得很舒適。雖然奧莉佳·彼得羅
芙娜從來都不特別信奉上帝,神龕前仍然點着一盞長明燈。從開着的窗戶望去,門前一條寬
寬的蔭影投在通往主要林蔭路的那片沒有整修的花壇上,這條蔭影的後面,開門見山就是陽
光璀璨、繁花如雪、緑樹掩映、一片錦綉、喜氣洋洋的園子。奧莉佳·彼得羅芙娜是個身材
高大、清瘦、皮膚黝黑、為人嚴肅的四十多歲的婦人,她戴着眼鏡,坐在一把安樂椅上,低
着頭聚精會神地織毛活,手中的鈎針快速地鈎動着,眼前的花園她已見慣不驚了。
“你找我有事嗎?媽媽!”米嘉說着,跨進了門,在門口站住了。
“沒有。不過想看看你。現在除了吃午飯的時候,總是看不見你,”奧莉佳·彼得羅芙
娜繼續織她的毛活,神情仿佛過於平靜。
米嘉想起三月九號那天卡佳曾說過她很怕他的媽媽,於是回憶起她這句話中的迷人的含
意……他局促不安地喃喃地說:
“也許你有什麽事要對我說嗎?”
“沒有,不過我覺得近來你心中有些煩悶,”奧莉佳·彼得羅芙娜說,“也許你出去走
走,比如說……去米什切爾斯基傢去串個門,他們傢有好幾個待聘的姑娘。”她微笑着又加
了一句,“我覺得這是個殷勤好客、挺好的人傢。”
“日內能抽出時間,我也很願意去走走。”米嘉說,覺得真難以啓齒。“現在咱們去喝
茶吧,陽臺上這會兒真好……咱們到陽臺上去談吧!”他深知母親為人拘謹,久居鄉下,考
慮問題比較簡單,所以不會再提起這個徒勞無益的話題了。
他們在陽臺上一直坐到紅日西沉。喝過茶,母親繼續織她的毛活,一面談着傢務、鄰
居、安娜和科斯加,也提起安娜八月份又要補考的事,米嘉聽着母親的話,有時也回答幾
句,他覺得自己又有離開莫斯科前的那種感受,好像身患重病、又昏昏沉沉了。
傍晚,米嘉在傢裏來回不停地踱步,他穿過大廳、小客廳、圖書館,直到開嚮花園的南
窗,來回折騰,足足走了兩個鐘頭。一抹殷紅的殘陽穿過松樹和冷杉的枝葉照在大廳的窗
上,幹活的人們正在一排下房前準備吃晚飯,他們的歡聲笑語時而傳進房裏來。從圖書館的
窗戶望去,黃昏時的天空仿佛褪了色,微微發藍,而且給人一種平坦之感,有一顆玫瑰色的
星星懸在天上,在這淡藍色的天幕上。楓樹緑油油的樹冠襯着一片鼕雪般的園中花海,真是
一幅絶妙的圖畫。他就這樣走着、走着,已經完全不顧傢裏人會說他什麽。他緊咬着牙齒,
以至於頭都痛起來了。
16
從這一天起,他已經完全不註意春末夏初時節他周圍的一切變化了。他當然看見也感到
季節的推移,然而對他來說,花開花落已經失去了它的獨立的價值,衹能使他煩惱萬分。他
覺得大自然越美好,他就越痛苦。這時,卡佳已經真正具有妖魔之力了,她簡直無所不在。
這感覺已經到了荒誕的地步,他越來越滿懷恐怖地確信卡佳對他米嘉來說已經不存在了,她
已經投入了別人的懷抱,她已經把全部身心、她的愛情獻給了別人。本來這一切原是應該屬
於他米嘉的,因此他覺得世上的一切都成為令人痛苦、完全不需要的了,而且越是令人痛苦
而不再需要的一切,則越覺得美好。
他無法入睡,徹夜無眠。月夜之美無與倫比。夜色輕輕地降臨在奶白色的花園之上;夜
鶯沉浸在歡樂安逸之中,輕聲唱着綿綿的夜麯;歌聲此起彼伏,它們在比賽,看誰唱得最甜
蜜、最細膩、最幹淨、最有功夫,聲音最美;一輪溫柔、蒼白的月亮低低地挂在花園上空,
總是有淡淡的、無比美麗的藍色浮雲,象微波漣漪一般伴隨着它。米嘉有個習慣,睡覺時不
拉上窗簾,所以屋裏整夜都可以看見月亮和花園。每當他睜開眼睛,望着月亮,就會突然像
個瘋子似的大叫一聲:
“卡佳!”這時他感到無比喜悅又極度痛苦,這種感情連他自己也覺得奇怪,實際上,
並沒有什麽與月亮有關的往事能引起他對卡佳的思念。然而他覺得月亮不但能夠勾起他的回
憶,而且更奇怪的是,仿佛花間月下往事已經歷歷在目了!有時,他睜着眼睛,卻什麽也看
不見,他強烈地思念卡佳,回憶着在莫斯科時他們之間的一切。這思念以巨大的力量控製着
他,使他全身顫抖,像患了熱病一樣。他禱告上帝保佑他,然而什麽都無濟於事了。他想和
她同臥在這張床上,就是在夢中相見也好。他想起鼕天的時候,他曾陪卡佳去大劇院看索賓
諾夫和夏裏亞賓①演唱的歌劇《浮士德》。不知為什麽,他覺得這個晚上特別美好!他們坐
在包廂裏。大廳裏燈火通明,異香撲鼻,空氣悶熱。下面的池座好像是無底的人海,樓上包
廂金碧輝煌,扶手上和裏面垂着的幔帳都是紅色的天鵝絨。太太小姐服飾華麗,通身珠光寶
氣,上面垂下的玻璃大花燈閃着五顔六色的珠光。隨着樂隊指揮的手勢,樂池裏奏起了序
麯,音樂時而如魔鬼吼叫,時而流露出深情和憂怨,還有那“從前在費爾城有一位善良的國
王……”的唱段,他也記得很清楚。看完劇之後,他送卡佳回傢。那是寒冷的月夜,這晚他
在卡佳房裏呆的時間特別長,沒完沒了的狂吻使他十分疲倦,臨走時他把卡佳夜間紮辮發用
的絲帶拿回傢中。現在,在這痛苦的五月之夜,他連想一想書桌裏放着的這條絲帶都渾身發
抖。
他白天睡覺,起床後就騎馬到鎮上去,火車站和郵局就在這個鎮上。這些日子天氣一直
晴朗。大雨、小雨、雷雨都下過了,灼熱的太陽光芒四射,陽光不停地在花園、田野、樹林
中匆匆忙忙地進行自己的工作。花園謝了春紅,滿枝濃緑。
森林裏卻花開草長、春意盎然了。這裏,幽靜中百鳥聲喧,夜鶯和布𠔌鳥不停地在召喚
人們去觀賞他們的緑色寶藏。赤裸裸的田野已經穿戴起來了,田疇青翠,各種作物的嫩苗都
已出土了。米嘉整天整天地在森林和田野裏消磨時光。
他每天早晨在陽臺上或者在院子裏無事傻呆着。白白地等待村長和傭人們從郵局回來,
真覺得太沒臉見人了。何況村長和傢裏的傭人也沒有功夫為了芝麻大的一點小事情天天出去
跑八俄裏①。於是他自己天天去跑郵局。就是自己親自去跑,回來時也衹能帶回一張奧勒爾
的報紙或者安娜、科斯加的來信,這就更使他的痛苦達到了極限。那田疇、那森林,到處一
片錦綉、喜氣洋洋。這景色像石頭壓着他,他感到胸部疼痛,已經受着肉體上的折磨了。
有一次,傍晚時分他從郵局出來,取道鄰近的一個莊園。
這莊園座落在一個大園子裏,四周全是白樺林,現在已經無人居住了。他踏上了莊園的
主幹林蔭路,莊戶人稱它為“大車道”。林蔭路側聳立着兩排高大的雲杉,看上去黑乎乎
的,這條林蔭路很寬、很氣派,又顯得陰森森的,路上鋪着一層土紅色的、光滑的、敗落的
針葉②,路的盡頭就是莊園古老的宅邸。太陽在花園和森林左邊漸漸西沉,夾道的樹幹上、
鋪滿金色針葉的路徑上都灑滿了夕照,林明道上一片殷紅,使人覺得清爽而寧靜,四野悄無
聲息,雀鳥嘰喳,啼破了園中的沉寂。老屋四周茉莉叢生,花氣襲人,雲杉的清香沁人心
脾。在這宜人的景色中,米嘉感到巨大的幸福涌上心頭,但卻是一種久遠的、陌生的幸福。
突然,他清清楚楚地看見這樣一副景象:卡佳已經是他年輕的妻子了,她就坐在茉莉叢中破
敝不堪的陽臺上。這些幻覺使他非常害怕,他感到臉上緊綳綳的,已經變得和死人一樣蒼白
了,於是嚮着林蔭路大喊起來:
“如果一星期之內還沒有信來,我一定自殺!”
17
第二天他很晚纔起床。午飯後他坐在陽臺上,把一本書放在膝頭上,兩眼望着書頁和上
面的戳記,他神情遲鈍,一面想:
“去不去郵局呢?”
天氣很熱,在熱乎乎的草地和發亮的、像緑玻璃做的黃楊樹叢上,小白蝴蝶成對成雙地
互相追逐、翩翩飛舞。他望着這些小蝴蝶,又問自己:
“去郵局?還是斷然停止這些丟人的瞎跑,再也不去了呢?”
這時,村長騎了一匹小馬駒正從山坡上下來,快進大門了。村長朝陽臺上看了一眼,就
徑直嚮他走來。到他面前,村長把馬停住,說道:
“早上好!又讀書啦?”
他撲哧笑了一下,嚮四周看了一眼。
“媽媽她正睡午覺吧?”
“我想她在睡覺”,米嘉回答說,“有事嗎?”
村長沒有作聲,過了一會兒,突然很嚴肅地說:
“是呵,少爺,書本固然好,可是不管辦什麽事都得看時候。您幹嘛像和尚一樣過日
子?莫非咱這裏大姑娘、小媳婦少嗎?”
米嘉沒有理他,低下頭看書。
“你上哪兒去了?”他問,並沒有擡頭看他。
“到郵局去了,”村長說,“那裏當然沒有您的信,衹有一份報紙。”
“為什麽說‘當然’沒有呢?”
“因為寄信人正在寫,還沒有寫完呢!”村長不拘禮數、冷嘲熱諷地說。因為米嘉不願
意和他聊天,所以生氣了,“拿去吧!”他一面說,一面把報紙遞過去,動了動僵繩,走開
了。
“我一定自殺!”米嘉下定了决心,眼睛望着書,卻什麽也沒有看見。
18
如果米嘉開槍自殺,把自己的頭顱打個粉碎,馬上使他的年輕、強壯的心髒停止跳動,
那麽從此他就沒有了思想和感情,什麽也聽不見了,什麽也看不見了,他將從這無比美好的
世界裏消失,(這個世界纔剛剛展現在他眼前),在一瞬間將和這一世界的一切生活訣別,
再也沒有他的份兒了,卡佳,即將來臨的夏日、藍天、白雲、陽光、溫暖的風,田野裏的莊
稼、城鎮、村莊,母親、莊園、安娜、科斯加、下房的姑娘們、舊雜志裏面的詩句,炎熱的
南國——塞瓦斯托波爾、拜達臘塔門①,紫色的群山、松樹林和山毛櫸林、白茫茫耀眼的悶
熱的公路、裏瓦吉亞和阿盧甫卡②燦爛的陽光下灼熱的海灘、曬得黑黝黝的孩子們和遊泳的
女人,還有卡佳、她身穿白色的連衣裙,打着傘,坐在海灘的卵石上,海浪嚮她涌來,海天
璀璨,不由得引人喜上眉梢、笑逐顔開……這一切都將在他的眼前永遠消失——米嘉自己也
不明白,不能想象他的自殺的念頭是多麽沒有道理。他雖然非常明白自殺是愚蠢的,然而又
有什麽辦法呢?!他無法擺脫一種感覺——他越覺得痛苦,越覺得受不了,就覺得越好,那
麽,他怎樣才能走出這個迷魂陣呢?一個幸福的世界壓在他的心上,在這個幸福的世界裏卻
缺少他所需要的某種東西,正是這一點使他無法忍受。
早上他醒來的時候,首先進入他的眼簾的是明媚的陽光,首先進入他耳中的是令人心曠
神怡的教堂的鐘聲。這鐘聲從露珠紛披、濃蔭如蓋、鳥語花香的花園後面傳來,這是他從孩
提時代就十分熟悉的。甚至屋內墻上糊的發黃了的花紙也和童年時代一樣,令他覺得親切美
好。但是,卡佳馬上就出現在他的心上,那既使他狂喜,又使他恐怖的思念刺穿了他的心。
晨曦如她的青春一樣朝氣蓬勃,清新的花園如她一樣純潔秀美,教堂那悠揚、悅耳、歡樂的
鐘聲仿佛在頌揚她的美麗和優雅,老屋的墻紙要求她和米嘉一起共享所有這些親切的古老的
鄉村習俗,能夠在這幢祖祖輩輩曾生於斯死於斯的宅邸、莊園裏一起生活。受着這種感情的
衝擊,米嘉將被子一把掀開,跳下床來。他衹穿着一件襯衣,領口敞開着,光着兩條長腿,
他雖然很瘦,然而卻十分年輕、結實,剛爬出被窩,全身熱乎乎的。他迅速地拉開了書桌的
抽屜,拿起那張視為至寶的像片,如醉如癡地、貪婪無厭而滿心狐疑地端詳起來。在她那點
像蛇似的昂起①的小腦袋上,在她的發式中,在她那微微挑逗人的、同時又是純真的目光
裏,在她那迷人的優雅中,都有些什麽不可理解的、光彩照人的、令人嚮往的、半是少女半
是成年女性的東西。她的目光放射着神秘莫測、永恆、歡樂的光輝。這目光離他那麽近又那
麽遠,這目光曾經在他面前打開了幸福的天地,後來又無恥而殘酷地欺騙了他,現在對他來
說,也許已經永遠永遠地把他視同陌路了吧?!
那天晚上,他從郵局出來,經過沙霍夫斯科耶村,穿過那座古老的莊園,沿着黑鬱鬱的
雲杉夾成的林蔭路往回走。他覺得身心交疲,自己都不敢相信怎麽會衰弱到這種地步。當時
他騎在馬上停在郵局窗前,望着郵局的工作人員徒勞無益地在一大堆郵件和報章雜志裏為他
尋找信件,一面聽着身後火車慢慢進站的響聲。這響聲以及火車頭噴出的煤煙氣味勾起他對
庫爾斯剋車站和莫斯科的回憶,因而使他深為震動。從郵局出來,一路上他遇見的每一個身
材不高的姑娘,看見他們走路時身子扭動的樣子,他都懷着恐怖的感情找到和卡佳相象的地
方。在田野上,他還遇見一輛三駕輕便馬車從他身邊一閃而過,車裏有兩個戴着帽子的女
人,一個是少女,他幾乎沒有大喊一聲:那不是卡佳嗎!田埂上的小白花,使他馬上想起她
的白手套;藍色熊耳朵花②在他的心上又與她那幅天青色的面紗聯繫在一起………紅日西沉
時,他走進沙霍夫斯科耶村,雲杉幹爽沁人的清香和茉莉花濃郁的芬芳嚮他迎面撲來,使他
強烈地感受到夏日的來臨,以及這座富有、幽美的莊園裏古老的夏季生活。他望着林蔭路上
一片金紅的殘輝,望着林蔭深處的這座宅邸,突然看見卡佳從陽臺上走進花園裏。她容光煥
發,光彩照人,他看得那樣清楚,就像他清楚地看見這幢房屋和茉莉花一樣。於是,那早已
失去了的卡佳的活生生的形象又在他眼前蘇生了,而且變得越來越不一般、越來越失真,以
至於在那個傍晚,她的面貌已經煥然一新,以如此巨大的力量和莊嚴的勝利出現在他的面
前。這種狀態使米嘉恐懼萬分,比那天中午布𠔌鳥的突然的叫聲給他帶來的恐怖更大。
19
他不去郵局了,他以最大的毅力、懷着絶望的心情強迫自己斷掉郵局之行。他也再不給
卡佳寫信了。因為一切嘗試都試用過了,一切應該寫的也都寫過了——他曾瘋狂地想使她相
信:他對她的愛情是世界上從來沒有過的;他曾低三下四地乞求她的愛,如果辦不到就是
“友誼”也行;他厚着臉皮瞎說自己輾轉床褥,信是躺在床上寫的,企圖喚起她對自己的憐
憫或者多少理睬他一下;他甚至對她不無威脅地暗示說:他將離開人間,使卡佳和他的“一
切更幸運的情敵”都獲得自由,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他停止給卡佳寫信並不再強求得到
她的回信,用盡一切力量強迫自己不再期待什麽(然而他心中卻暗暗希望着:當他自欺欺人
裝得心平氣和的時候,或者已經真正做到了心平氣和的時候,會有信到來),用盡一切辦法
不去想卡佳,企圖從對她的思念裏解脫出來。他又開始讀書,碰到什麽書就讀什麽,又和村
長一起到鄰近的城鎮去辦一些事,而且內心裏反復地對自己說:聽天由命,隨遇而安!
有一天,他和村長從鄰近的一個大村子往回走。他們車上套的是快馬,一路上跑得很
快。村長坐在前面趕車,米嘉坐在後面,兩個人在車裏都顛簸得很厲害,特別是米嘉。他緊
緊地抓着墊子,一會兒看着村長的發紅的後腦勺,一會兒望着眼前那仿佛在上下跳動的田
野。快到傢的時候,村長放開了繮繩,馬換了小步往前走。村長邊捲煙邊看着敞開的煙荷
包,得意地微笑着,說道:
“少爺,您那天還生了我的氣,其實用不着這樣。難道我和您說的不都是大實話嗎?書
本好是好,可是逛的時候就不讀它,因為不論辦什麽事都得看時候。”
米嘉的臉刷地一下紅了。出乎自己的預料,他裝出一副隨便的樣子,而且難為情似地笑
了:
“可是眼下也沒有什麽合適的人……”
“怎麽沒有?”村長說,“大姑娘小媳婦要多少有多少!”
“姑娘不過逗人玩罷了,”米喜回答說,他盡可能地模仿村長的腔調。“找大姑娘可沒
有什麽指望。”
“並不是她們光逗您玩,是您不懂得怎麽對付她們。”村長用指點的口氣說,“您又捨
不得花錢。俗語說,空匙子進嘴都颳舌頭,沒個湯湯水水哪行!”
“我什麽錢都捨得花,衹要有好機會,真事真辦,不是鬧着玩兒。”米嘉突然毫不知羞
恥地回答他。
“不怕花錢,事情就好辦了。”村長說着,繼續抽着煙,那樣子好象還有點生那天的
氣:
“我並不稀罕您的盧布,也不稀罕您的禮物,我不過是想讓您高興一點。我左瞧右瞧,
少爺一直鬱鬱不樂、心裏煩悶。
我想不行,這種事總不能擱下不管。我從來都把主人的事當自己的事辦。我住在您傢已
經是第二年了,謝天謝地,無論是太太還是您從來沒有說過我一句難聽的話,要是換個別
人,比方說,主人的牲口好壞他纔不放在心上呢!吃飽了挺好,吃不飽,活該見鬼去。我就
從來不這樣。在我心上,牲口比什麽都要緊。我對夥計們說:‘待我怎麽都行,可是牲口得
給我喂得飽飽的!’”米嘉正在想,村長是否喝醉了,可是村長突然改變了他那有點不高興
又像是傾吐知心話的調子,回過頭來,試探地望着米嘉說:
“我看阿蓮嘉就挺好嘛!這小娘兒們年輕,有味道,夠意思的,男人在礦上……自然,
也得小小不言的,隨便塞給她點兒錢。我看,總共花上五個盧布也就差不多了。比如說,一
個盧布買點什麽招待招待她,兩盧布現錢塞到她手上。再給我買袋煙抽……不就行啦!”
“這倒沒有問題,”米嘉違反本意地說,“不過你指的是哪個阿蓮嘉?”
“自然是指看林人傢的媳婦,”村長說。“難道您還不認識她?是新來的看林人的兒媳
婦。我捉摸着您上禮拜日在教堂裏見過她……我那時候就想:陪陪我們傢少爺她倒挺合適,
是個纔過門不到兩年的新媳婦,穿戴也幹淨……”
“那麽好吧!”米嘉得意洋洋地笑了,“那你就張羅張羅吧!”
“那我就想方設法去辦了。”村長說,提起了繮繩,“一兩天內我去探探她的口氣。您
自己也別睡大覺,錯過了機會。明天她到咱們園子來和姑娘們一起修土圍子,您也來園子裏
看看……書本子什麽時候都跑不了,回莫斯科後還怕念不夠嗎……”
馬跑了起來,車身又顛簸得很厲害。米嘉緊緊地抓住墊子,盡量不去看村長的又粗又紅
的脖子。他瞭望着遠方,望着那郁郁葱葱的花園後面、河邊山坡上村裏的垂柳,望着河岸上
那片草地。突然他覺得一件不可思議的、完全出乎意料的、愚蠢的、然而使他全身發抖、苦
悶不堪的那件事已經做了一半了。從花園樹端上望去,那從童年時代起就熟悉的、聳立在夕
陽中閃閃發亮的教堂鐘樓上的十字架,看上去仿佛和以前不一樣了。
20
打趣米嘉的消瘦,姑娘們叫他“獵犬”。他是屬於這種類型的人——眼睛非常黑。好像
總是睜得大大的,腮上有幾根稀稀拉拉、硬硬的捲毛,就是成年以後也不長鬍子。雖然如
此,和村長談過話的第二天早上,他卻颳了臉,還穿上了一件黃色的絲綢襯衫,這身衣服把
他那張疲憊不堪又好像很亢奮的臉襯托得漂亮起來,卻又令人覺得有點怪模怪樣的。
上午十一點鐘,他裝出一副心煩意亂想出去散散心的樣子,慢悠悠地到花園裏去了。
他從朝北的正門走了出去,在北面,一排排車棚和牲畜圈、馬廄的頂棚遮着陽光,可以
望得見教堂鐘樓的這部份花園也陰森森的。這裏一點兒不敞亮,空氣中彌散着下房煙囪裏冒
出的灰漫漫的炊煙,有一股煙熏火燎的氣味。米嘉轉到房後,嚮主幹林蔭路走去。他擡頭望
着樹幹和天空,片片烏黑的雲彩嚮花園後面浮去,從東南方向輕輕吹過來一陣熱風。
百鳥不喧,連夜鶯也沉默起來,衹有無數的蜜蜂帶看采好的花蜜屏聲斂氣地穿園而過。
姑娘們還是在那座雲杉林前修理土圍墻,正在填補圍墻上被牲口踩出來的進出口,她們
把鍬鍬泥土和香噴噴的、冒着熱氣的牲畜糞填上去。精壯的男子漢們不時從牲畜大院裏把車
車牲口糞送來,車子從林蔭路上過來,把濕乎乎的、發亮的小糞塊撒在幽徑上,一共有六個
大姑娘小媳婦在這裏幹活兒。鬆喀沒有來,她已經有了婆傢,快出嫁了,現在正坐傢裏為舉
行婚禮作一些準備。這裏還有幾個小黃毛丫頭,此外,胖乎乎的、長得挺好看的安紐塔,格
拉莎(她這天顯得更嚴肅、更有男子漢的氣派),阿蓮嘉等都在這裏。米嘉從樹後面就看見
了阿蓮嘉,雖然以前從來沒有見過,可是立刻明白這就是她。於是,她象一條閃電突然進入
了他的眼簾——
他覺得阿蓮嘉身上有什麽和卡佳相似之處。這情況是如此奇怪,以至於米嘉停住了腳
步,有些張皇失措了。以後他兩眼盯着她,决定徑直嚮她走去。
阿蓮嘉的個子也不高,動作也很敏捷。雖然她是來幹髒活兒的,可是仍穿着漂亮的、白
底紅點點花布衣,同樣的花布裙子,束着一條黑漆皮腰帶,頭上戴着粉紅色的絲頭巾,腳上
穿着紅色的毛襪和黑呢便鞋。她的打扮(準確地說,是她那雙小巧的腳)和卡佳有某些相似
的地方,就是說有一種孩提和女性的混合物。她的腦袋也是小小的,漆黑明亮的眼睛以及她
那眼神幾乎和卡佳一模一樣。當米嘉走過來的時候,衹有她一個人沒有幹活兒,她站在土圍
墻上,右腳踩着木叉,正在和村長說話,仿佛她感到在這群人裏面,她是與衆不同的。
村長臥在蘋果樹下,身子下鋪着一件襯裏已經破了的上衣,兩肘撐在地上,吸着煙。米
嘉走過來時他恭敬地把身子移到草地上,讓出鋪着上衣的地方給米嘉坐。
“請坐,米特裏·巴雷奇①。請吸煙。”他和氣而隨便地說。
米嘉飛快地、悄悄地溜了阿蓮嘉一眼,她那塊粉紅的頭巾把她那小臉蛋兒襯得紅撲撲
的。他坐下來,低下頭,眼睛看着地,抽起煙來。這一鼕春他多次戒過煙,現在又抽起來
了。阿蓮嘉沒有嚮他問安,好像沒有看見他一樣。村長繼續跟她談着話。因為米嘉沒有聽見
他們前面的話,所以沒有聽懂他們在說什麽。她突然大笑起來,這笑聲聽起來並非發自肺
腑,好像和她的思想、感情沒有關係。村長則在他說的每句話裏,都輕衊地、嘲弄地加進一
些下流猥褻的暗示。她卻輕輕鬆鬆、冷嘲熱諷地回答着他,意思是說他對某某人有什麽企
圖,可是做得十分笨拙、蠻不講禮,而且又怯懦得要命,得了“妻管嚴”癥。
“好啦,我說不過你,”最後村長說,他停止了和阿蓮嘉的爭吵,做出一副厭煩的樣
子,好象和她說什麽是徒勞無益的。“你最好來和我們坐一會兒,少爺有話跟你說!”
阿蓮嘉眼睛嚮一旁望着,把鬢角上的幾束漆黑的頭髮塞進頭巾裏,仍然站着不動。
“來嘛,沒有聽見我說麽,傻瓜!”村長說。
阿蓮嘉想了一下,突然敏捷地從土圍子上跳了下來,跑到他們跟前,在離米嘉躺的地方
兩步遠的地方蹲下了,用她那又大又圓的眼睛高興地、好奇地盯着他的臉。接着,她大笑起
來,問道:
“少爺,您真的和娘兒們沒有勾搭嗎?真像個教堂的助祭那樣過日子嗎?”
“你怎麽知道他沒有勾搭?”村長問。
“當然知道,”阿蓮嘉說,“聽說的嘛!他沒有什麽勾搭,他不會幹這樣的事。人傢在
莫斯科有心上人。”她突然擠眉弄眼地說。
“沒有合適的人,所以就沒有什麽拉扯,”村長說,“這種事你能懂多少?”
“怎麽沒有合適的?”阿蓮嘉說,大笑起來,“咱們這裏大姑娘小媳婦要多少有多少。
瞧,這安紐塔不就挺好嗎!?安紐塔,你過來,有事!”她喊着,聲音很洪亮。
安紐塔的肩膀很寬,背上肉乎乎的,兩衹胳膊短短的。她聽見有人叫她,轉過身子來。
她的臉長得很清秀,笑起來顯得又善良又令人愉快。她拉着長腔喊了句什麽作答,卻更歡地
幹起活兒來。
“沒聽見對你說的話嗎?下來!”阿蓮嘉又用洪亮的聲音嚮她喊話。
“我去你們那裏沒事幹,還沒學會搞這些名堂。”安紐塔拉着長腔愉快地喊道。
“咱們不要安紐塔這樣的,咱們要更幹淨、更高雅一點的,”村長用指點的口氣說,
“咱們知道要誰!”於是他用意深長地瞧了阿蓮嘉一眼。她有點窘促,臉也微微漲紅了。
“不,不,不!”她答道,笑了一下,用以遮掩她的局促不安。“再找不到比安紐塔更
好的了。要是看不中安紐塔,那麽納思琪佳總可以了。她穿戴幹淨,還在城裏住過……”
“少廢話,住口。”村長突然粗暴地說,“去幹自己的活去吧。瞎扯一通,也該夠了
嗎!太太已經駡我,說我把你們這些人慣得衹會唉聲嘆氣扯閑蛋……”
阿蓮嘉跳了起來,一手抓起了木叉,她的動作又是無比敏捷、輕巧。這時卸完最後一車
糞的工人喊道:“吃早飯啦!”
然後他拉了一下繮繩,麻利地趕着空車,沿着林蔭路往下坡駛去,車子在路上吱吱地響
着。
“吃早飯啦,吃早飯啦①!”姑娘們用各種嗓門喊了起來,扔下鐵鍬和木叉,從土圍子
上跳了下來,那光着的、和穿着各種顔色襪子的腳一閃一閃地跑着。她們到雲杉林前去拿她
們帶來的、用包袱包着的早飯。
村長斜了米嘉一眼,嚮他擠了一下眼睛,意思是說:有門兒了。接着,他把身子撐起
來,半坐着,用上司的口氣批準似地說:
“好吧,要吃早飯就吃早飯吧……”
在像墻似的雲杉林前,穿着花布衫的姑娘們隨隨便便、高高興興地坐在草地上,打開了
她們的包袱,取出油餅,放在伸得直直的兩腿間的裙子上,開始大嚼起來。有的就着瓶子喝
牛奶,有的喝葛瓦斯,她們繼續高聲談論,七嘴八舌地瞎扯,說每一句話都大笑不已,不時
用好奇、挑釁的目光瞧一眼米嘉。阿蓮嘉湊在安紐塔身旁,正在跟她咬耳朵說悄悄話。
安紐塔忍不住笑了,使勁地把阿蓮嘉推開了。她笑得那樣迷人(阿蓮嘉則捧腹大笑,把
頭靠在自己的膝頭上),然後,她拉着長腔,裝出窘惑不安的樣子對着雲杉林喊了起來。
“傻瓜!無緣無故笑個什麽?有什麽高興的事?”
“真討厭,咱們走吧,米特裏·巴雷奇,”村長說,“呸!
叫魔鬼把她們捉了去!”
21
第二天是禮拜日,園子裏沒有人幹活兒。
夜裏下了一場雨,雨點兒打在房頂上噠噠地響。到處水淋淋的,花園裏的顔色顯得淡淡
的,然而卻仿佛豁然開朗、亮晶晶的,像童話世界一般。天亮時,雲消雨散,呈現了一派樸
素、安詳的景象。滿室燦爛的陽光,教堂的悠揚的鐘聲打攪了米嘉的清夢,他醒了。
他從從容容地洗了臉,穿好了衣服,喝了一杯茶,準備去作彌撒。“太太已經走了,”
帕拉莎責怪他說,“您怎麽像韃靼人一樣懶……”
去教堂有兩條路,一條是從莊園的大門出去,嚮左拐,穿過放牧場;另一條取道主幹林
蔭路,通過園子,然後順着花園和打𠔌場之間的那條路嚮左拐。米嘉取道直穿花園的這條
路。
園子裏完全是一派夏日的景象了。米嘉出了林蔭路,在太陽下走着。打𠔌場和田裏一片
陽光,這陽光、這鐘聲與米嘉、農村的早晨和諧而美好地溶合在一起。米嘉剛剛洗過臉,漆
黑發亮、濕乎乎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戴上了大學生的大檐帽。雖然他又徹夜無眠,各式各
樣的思想和感情整宿糾纏着他,但這時他覺得心情舒暢。他心中突然出現了一種希望,好象
他能從這許許多多的痛苦和折磨中擺脫出來,使問題得到解决,有個幸福的結局,他得以獲
得心靈上的解放。鐘聲蕩漾,在召喚着他;打𠔌場上夏日炎炎、光輝燦爛。有一個啄木鳥停
在樹上,擡起它那長着一撮冠毛的頭,順着麻癩癩的菩提樹幹迅速地爬上了陽光照射着的淡
緑色的樹端。丸花蜂像穿着深紅色天鵝絨衣服,在林中草地的花中和被太陽曬得熱乎乎的地
方忙忙碌碌地鑽來鑽去。花園裏處處可聞鳥啼,聽起來是那樣甜蜜、那樣無憂無慮……這一
切,都是他在童年、少年時期多少次見過的。此時此刻,往日美好、天真爛漫、無憂無慮的
時光又歷歷在目了。於是他突然有了信心,覺得上帝是仁慈的,也許,沒有卡佳他也可以在
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真的,要不然去拜訪一下米什切爾斯基傢!”米嘉突然有了這個念頭。
他擡起了頭,這時,他看見離自己二十步遠的地方,阿蓮嘉正從大門口走過。她仍然紮
着那條粉紅色的絲頭巾,穿着一身天藍色的漂亮的連衣裙,領口、裙襬、袖口上都嵌着褶
邊,腳上穿着一雙釘着鐵掌的嶄新的皮鞋。她臀部一扭一扭地邁着快步走了過去,並沒有看
見他。米嘉趕忙躲到一邊,藏在樹後了。
待她走得看不見了,米嘉帶着跳得要命的心,急忙轉身回傢了。他突然明白,他去教堂
是偷偷懷着想看見阿蓮嘉的目的。同時又覺得絶不能到教堂去看她,不應該,也不需要這樣
做。
22
吃午飯的時候,從火車站來的遞急件的信差送來一份安娜和科斯加打來的電報,電文上
說他們明天晚上到傢。米嘉對待這件事十分淡漠。
午飯後,他仰面朝天躺在陽臺上的藤沙發上,閉上了眼睛,感覺到移到陽臺上的熱乎乎
的陽光,耳朵聽着夏日蒼蠅嗡嗡聲。他的心在顫抖,頭腦裏縈繞着一個沒有解决的問題——
阿蓮嘉的事辦得怎麽樣了?什麽時候能最後辦成?為什麽昨天村長沒有直接了當問個清楚:
她同意還是不同意?如果她願意,那麽什麽時候,在什麽地方見面?與此同時有另外一個思
想折磨着他——要不要破壞自己再不去郵局的堅定不移的决定?今天再最後去一次郵局呢?
難道這不是對自己的自尊心又一次毫無意義的嘲弄嗎?難道這不是用渺茫的希望又一次毫無
意義地折磨自己嗎?然而再去一次郵局又能夠在他那沉重的痛苦上增加多少法碼呢?莫非他
還不清楚:莫斯科之戀對他來說不是已經永遠永遠地結束了嗎?現在他還有什麽可丟失的
呢?
“少爺!”突然陽臺前傳來低低的喊聲,“少爺,您睡着了嗎?”
他馬上睜開了眼睛。村長穿着一件新的細布襯衫,頭上戴着一頂新帽子,就站在他的面
前。他一副過節的模樣,看上去酒足飯飽、迷迷糊糊、醉意闌姍。
“少爺,咱們快到樹林裏去,”他悄悄地說,“我對太太說了,我要去看看特裏豐,跟
他談談蜜蜂的事。趁着太太睡午覺咱們快點走,不然她醒了,說不定又改變主意……您帶點
什麽去款待特裏豐,他喝醉了,您就和他聊天纏住他,我想辦法悄悄地跟阿蓮嘉說上幾句。
您快點出來,我已經把車套好了……”
米嘉跳了起來,經過聽差室門前,一把抓起了帽子,迅速地嚮車棚子奔去。一匹性子很
烈的小馬駒已經套在輕便的兩輪車上,正等在那裏。
23
小馬駒一陣風似地出了大門。他們在教堂對面小商店前把車停下,買了一磅腌肥肉①、
一瓶伏特加,就又趕着車飛快地嚮前駛去。
在莊園出口處,他們從一幢木屋前一閃而過。安紐塔站在房前,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一
副百無聊賴的樣子。村長和她開玩笑,喊了一句什麽粗野的話,然後擺出一副醉醺醺的、毫
無意義的、驃悍的勁頭,緊緊地勒住了繮繩,就用皮繮抽了一下馬屁股。小馬駒又加了把
油,飛跑起來。
馬車顛簸着。米嘉坐在車上,拚命使自己坐得穩些。他覺得後腦勺曬得熱乎乎的,很舒
服。田野的熱風迎面撲來,彌散着大麥的花香、塵土和車軸油的氣味。大麥正在揚花,田裏
滾着一片銀灰色的浪,像張張貴重美麗的毛皮一樣。雲雀唱着歌,時而在這片麥浪上空盤
旋,時而又俯衝下來,側着身子在麥浪上面掠過。前方遠遠可見一片藍藍的森林,給人以溫
柔之感……
一刻鐘之後,他們已經進了林子裏。馬車仍然跑得很快,在林中蔭涼的路上飛駛,車輪
不時地輾在樹樁和伐根上,車身顛簸得厲害。太陽曬進林裏,把光斑灑在路上。路旁茂密的
草叢中無數的野花競相吐豔,一路上都顯得喜氣洋洋的。阿蓮嘉穿着天藍色的連衣裙,腳上
穿着皮靴,兩腿伸得很直,坐在看林人住的小房子旁的枝葉茂盛的小槲樹林裏,正在綉花。
村長趕着車從她身旁一閃而過,嚮她威脅地甩了一鞭,立刻勒住馬,把車停在門口了。
森林裏小槲樹葉子發散着清新、苦澀的芳香,使米嘉驚異不已。一群小狗圍着馬車汪汪狂
吠,滿森林都是犬吠的回音。這些小狗憤怒地叫出各種各樣的聲音,可是那張張垂着長毛的
小臉蛋上卻是一副善良的神情,個個都還搖着尾巴。
他們下了車,把小馬駒拴在窗前一棵被雷劈過的幹枯的小樹上,穿過光綫很暗的門廊走
進房裏。
守林人的小木房裏非常清潔、舒適,很擠、也很熱,因為兩扇窗子都有陽光射進來,而
且早上烤過精粉面包,還燒過爐子。阿蓮嘉的婆婆費多西婭是個幹幹淨淨、儀表優雅、令人
起敬的老太婆,正生在桌前、背對着一扇叮滿了小蒼蠅的窗戶,陽光直瀉而入。看見了少
爺,她站起來深深地鞠了一躬。他們相互問候之後,就坐下抽起煙來。
“特裏豐在什麽地方?”村長問。
“他在倉房裏睡午覺呢!”費多西婭說,“我馬上去叫他。”
“事情有門兒了!”老太太走出去之後,村長悄悄對米嘉說,一對眼睛都在擠弄着。
米嘉並沒有看見事情有了什麽眉目。他衹覺得局促不安,簡直受不了,他覺得仿佛費多
西婭已經完全看出了他們此行的目的。三天以來縈繞在他腦際的的一個可怕的思想又出現
了:“我在幹什麽?我要發瘋了!”他感到自己好像是一個夜遊癥患者,正在服從着外在意
志的支配,越來越快地走嚮那具有無限誘惑力的、可怕的深淵,而不能自拔。為了保持隨隨
便便、心境平和的樣子,他坐着吸煙,端詳着這間小屋的陳設。特裏豐是個精明而生性兇惡
的漢子,他一定比費多西婭更厲害,一眼就能看穿他們的來意。當他想到這些時,感到特別
難為情。然而與此同時,又一個思想涌了上來:“她睡在什麽地方?睡在這裏的木炕上?還
是在倉房裏?”他想當然是睡在倉房裏。森林中的夏夜,倉房的窗戶沒有窗框,也不安玻
璃,整夜都能聽得見催人入睡的樹林的低語,她睡着……
24
特裏豐走進門來,也嚮米嘉深深地鞠了一躬,但沒有說話,也沒有看他,以後就坐在桌
前的長凳上,態度冷淡,很不客氣地和村長談起話來。問他有什麽事?來幹什麽?村長連忙
說,太太派他來請特裏豐去看看莊園的養蜂場,因為他們的養蜂工人又老又聾,又笨又糊
塗,特裏豐是全省頭一名養蜂的行傢,又聰明又能幹,故來請教的。他邊說邊從一個褲兜裏
拿出一瓶伏特加,又從另一個褲兜裏拿出一塊用粗糙的紙包着的腌肥肉,那紙已經完全油透
了。特裏豐冰冷地、譏笑地斜了這些東西一眼,不過他還是站了起來,把茶杯從櫥架上拿了
下來。村長先敬了一杯酒給米嘉,然後又給特裏豐和費多西婭各斟了一杯。費多西亞非常滿
意,一飲而盡。最後,村長纔給自己斟上一杯。他飲過之後,馬上又給大傢滿上了第二杯,
嘴裏嚼着精粉面包,鼻孔張得很大,吸着氣。
特裏豐很快就喝醉了,然而卻仍然保持着他那冷淡、不和氣、譏笑的神情。第二杯酒下
肚之後,村長馬上就有點神智不清了。從表面看,他們的談話內容很友好,但他們的眼睛裏
卻充滿了不信任的惡意。費多西婭一聲不吭地坐着,很有禮貌地望着他們,眼睛裏也流露出
不滿意的神態。阿蓮嘉沒有露面。已經不能指望阿蓮嘉能夠出來,就是她出來了,村長也完
全沒法跟她說上幾句悄悄話。米嘉現在已經清楚地看見,他們原來的想法完全是瞎胡闹。於
是他站了起來,嚴厲地對村長說他們應該走了。
“馬上,馬上,來得及的!”析長臉色陰沉,厚顔無恥地回答他:“我還要跟您悄悄地
說上一句話。”
“路上再說吧!”米嘉剋製着自己,更嚴厲地對村長說。
“走吧!”
村長一巴掌打在桌子上,醉眼瞣/oo矓、神秘莫測地說:
“您聽我說,這事不能在路上說。咱們出去一會兒……”
米嘉跟着他走了出來。
“好啦,你有什麽事?”
“不許說!”村長神秘地、悄悄地對他說,關上米嘉身後的門。
“什麽事不許說?”
“不許您說!”
“我不明白你說什麽?”
“不許說!咱的事能辦成!我敢起誓!”
米嘉把他推開了,走出門廊,站在門口,不知道應怎麽辦?是等他一會兒呢?還是一個
人趕車回去?或者幹脆步行回去好呢?
在距離他十步遠的地方,就是緑油油的茂密的樹林,滿林濃蔭,光綫很暗,所以空氣就
更清新、幹淨、令人神清氣爽。明亮的太陽已經沉落到林梢後面,束束金紅色的陽光穿過枝
頭射進了林中。突然,樹林深處傳出女人的唱歌般的聲音,這聲音很迷人,在召喚什麽,仿
佛來自遠遠的𠔌地後面,在林中回蕩。衹有當夏日傍晚,天邊還殘留着一抹夕照時,才能聽
到這樣的聲音。
“啊……唔!”有人拖着長腔吆喝着,好象想聽聽林中的回音在鬧着玩似的。“啊……
唔!”
米嘉一個箭步離開了門口,踩着花草,嚮樹林裏跑去。順着林子往下走就是一條石𠔌。
阿蓮嘉正站在𠔌裏,嘴裏嚼着黃花九輪草①。米嘉跑到石𠔌上面的崖上停住了腳步。她驚奇
地從下面望着米嘉。
“你在這裏幹什麽?”米嘉小聲地問。
“找我傢的瑪露霞和牛。你問這些幹什麽?”她也小聲地回答他。
“你到底來不來?”
“我幹嘛要白去?”她說。
“誰說叫你白去?”米嘉幾乎是在低語。“這方面你盡可一百個放心。”
“什麽時候?”阿蓮嘉問。
“明天吧……你什麽時候能來?”
阿蓮嘉想了一下。
“我明天回娘傢剪羊毛去,”她說,沉默了一會兒,她小心謹慎地望着米嘉身後小丘上
的樹林。“晚上,天一黑,我就來,去哪裏?打𠔌場上不行,會碰見人的……要是您願意的
話,就去您傢園子衝溝那裏的窩棚,行嗎?不過您可記着,別騙我——我可不會白答應
您……這裏跟您在莫斯科不一樣。”
她說,笑眯眯的眼睛從下面往上看着米嘉,“聽說,那裏娘們兒是倒貼的……”
25
他們十分難堪地回到傢中。
特裏豐不想欠下人情,也拿出了一瓶酒,村長終於喝得酩酊大醉了,以至於連車都上不
去了。他先撲倒在車上,那受驚的小馬駒幾乎沒把車子拖跑。米嘉一聲不響,毫無表情,耐
心地等村長上了車。村長又不管不顧地趕着車飛跑。米嘉沉默着,手緊把着車,眼睛望着他
眼前跳動着、顫抖着的傍晚的天空和田野。田野上空,雲雀嚮着殘陽飛去,正在結束它們的
柔和悅耳的歌唱;東方天際已經籠罩在夜幕將臨的一片暗藍之中,遠遠的還挂着一抹晚霞,
預示着明天又是晴朗的天氣。米嘉曾多麽熟悉和欣賞這黃昏時分的絢麗呵!可是現在他覺得
這夕陽、這彩霞都與他無關。在他的思想中、心靈裏衹有一個念頭——明天晚上!
傢裏收到了信,證實安娜和科斯加明天晚車到達——這個消息等着他。他一聽見這個消
息,就嚇了一跳。他想:他們回傢後,晚上會跑到園子裏去,會到衝溝和窩棚那裏去玩……
後來他又想起,從車站回來,晚上九點以後才能到傢,然後還要吃飯、喝茶……
“你去接他們嗎?”奧莉佳·彼得羅芙娜問他。
他覺得自己的臉馬上白了。
“不,不想去……我有點不想去……車裏也坐不下那麽多人……”
“坐不下的話,你就騎馬去嘛……”
“不,我不知道……真的,去這麽多人幹什麽?起碼現在我不想去……”
奧莉佳兩眼盯着他。
“你不舒服嗎?”
“一點也沒有,”米嘉幾乎是粗暴地說,“我不過是非常想睡覺……”
他馬上回到自己房裏,在黑暗中躺到沙發上,沒有脫衣服就睡覺了。
夜裏他聽見了遠遠的、緩慢悠揚的音樂,看見自己懸在一個巨大的、泛着微光的深淵上
面。這深淵變得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深,發出金色、耀眼的光芒,裏面的人也越來越多。以
後他非常清晰地聽見樂聲四起,聲音無比柔和而憂傷,有人唱道:“以前費爾城裏,住着一
位善良的國王”……他深受感動地顫慄了一下,翻了一個身,又睡着了。
26
這一天仿佛長得到不了頭。
米嘉呆呆地,像個木頭人一樣,出來喝了茶,吃了午飯,又回到自己房裏躺下了。他順
手拿起書桌上已經放了很久的一本彼謝木斯基的作品,讀了起來,但一個字也沒明白寫的是
什麽。他又看了老半天天花板,聽着窗外陽光燦爛的夏日花園裏有節奏的、均勻的風吹絲綢
般的聲音……他起來了一下,到圖書館去,想換一本書。這間古色古香的、安寧美好的房
間,從一面窗子望去,就是那株先人種下的老楓樹,引人入勝;從另一排窗子望去,西邊的
天空一片碧藍。此情此景使他想起春天的日子;那時,他也坐在這裏,讀着舊雜志裏的詩
篇,仿佛卡佳無所不在,這裏成了卡佳的世界。現在他覺得那已經是非常久遠的往事了,於
是轉身快步走回自己的房裏。“真見鬼!”他憤怒地想,“讓這段詩一般的愛情悲劇全都見
鬼去吧!”
他曾打算如果卡佳再不來信就開槍自殺,他現在對這種企圖也感到憤慨。於是又躺下,
拿起那捲彼謝木斯基選集看起來。他仍然和剛纔一樣,讀着書,卻什麽也不明白。有時望着
書本,心裏卻想着阿蓮嘉,他覺得腹部在顫抖,這顫抖迅速遍及全身,而且越來越厲害。時
近黃昏,陣陣顫慄越來越緊地衝擊着他。他聽見傢裏有人走來走去的腳步聲和說話聲,院子
裏也有人聲,現在已經準備套四輪馬車去火車站了。
他覺得又像那次病中他一個人躺在床上時一樣,覺得在他周圍流逝着的忙忙碌碌的日常
生活,好象與自己無關,因此覺得十分陌生、甚至對它抱有敵意。最後,帕拉莎在什麽地方
喊了一句:“太太,馬車備好了!”接着就是幹巴巴的、不悅耳的叮叮鈴聲,馬蹄聲和馬車
駛近大門前的沙沙車輪聲……
“唉!這還有個完沒有?!”米嘉覺得受不了,不自覺地嘟嚷着,身子一動不動地躺
着,耳朵卻貪婪地聽着奧莉佳·彼得羅芙娜在聽差室裏下達的最後指示。突然鈴聲叮叮地響
了起來,這叮叮聲逐漸和嚮下坡路行駛的車輪聲混在一起,漸漸地消失了……
米嘉迅速地起來,走到大廳裏去。大廳裏一個人也沒有,夕陽把這裏照得一片金黃。整
個宅院都空蕩蕩的,顯得很奇怪、怪瘮得慌的。他懷着一種奇怪的,好像是告別的感情望了
望那寂無人聲的、各個房間都敞着門的過道,看了看大客廳、小客廳、圖書館。從窗子望出
去,南面天陲籠罩在藍湛湛的暮色之中,楓樹梢上緑油油的,上面挂着一顆天蝎星座的大火
星,看上去像個玫瑰色的珠子,景色如詩如畫……以後他又去聽差室查探了一下,看看帕拉
莎在不在那裏。確信這裏也空無一人,他從衣架上抓起了帽子,又跑回自己的房裏,從窗子
跳了出去,他的兩條長腿遠遠地落在花壇上。他在花壇上呆了一下,然後,他貓着腰跑進了
花園,立即溜到園子邊上偏僻的、叢生着茂密的金合歡和丁香樹的林蔭路上。
27
初夏沒有露水,因此幕色籠罩着的花園裏聞不到花草樹木濃郁的香氣。雖然整個晚上米
嘉的全部行動完全是無意識的,然而,他覺得也許除了少小之時,他此生中還從來沒有感受
到這裏的芳香如此濃郁,各種花草的香味又都如此不同。
金合歡、丁香樹葉、黑豆樹葉、牛蒡花、苦艾、野草、青草、土地……無不噴吐着香
氣。
他快走了幾步,心中有個念頭覺得瘮得慌:“要是她騙了我,不來了呢?”現在他覺
得,他的全部生命都取决於阿蓮嘉來還是不來。品辨着各種植物的芳香,享受着從村莊上飄
過來的炊煙的氣息,他突然停住了腳步,一下子轉過身來。一個小金蟲①在他身旁慢慢地飛
着,還發出嗡嗡的響聲,好像它正在散布着安寧、平靜和幽暗。晚霞照得半邊天際亮亮的,
這光綫平穩的初夏的霞光久久也不熄滅②;從樹叢中隱約可見的房頂上空、在那看上去仿佛
透明的空曠的蒼穹裏,高高地懸着一鈎鐮刀③似的明亮的新月。米嘉望了月亮一眼,迅速
地、輕輕在胸口劃了十字,嚮金合歡樹叢走去。林蔭路通嚮衝溝,並不通嚮窩棚,要去窩棚
得嚮左拐,斜穿過去。米嘉走過了金合歡樹叢,就在樹枝低矮、伸得長長的蘋果樹下跑起
來。不時地貓起腰躲避那碰着他的樹枝。不一會兒,他已經到了他們約好的地方。
他滿懷恐怖地鑽進了窩棚,窩棚裏黑乎乎的,彌散着發黴的幹草味。他警惕地嚮四周察
看了一下,確信這裏沒有別人之後,簡直高興極了。命中註定的時刻已經臨近,他站在窩棚
前,全身感覺都變得敏銳起來,全神貫註地留心着周圍動靜。在這一整天裏,他肉體上某種
特殊的興奮狀態一分鐘也沒有離開過他。現在他興奮到了極點,然而,奇怪的是:無論是白
天還是現在,這種狀態仿佛是獨立存在的,並沒有牽動他的全部身心,興奮感衹支配着他的
肉體,並沒有觸動他的心靈。他的心跳得很厲害。萬籟無聲,周圍是那樣寧靜,他衹能聽見
自己心的跳動。在枝頭、在灰緑色的蘋果樹葉上,柔軟的、素雅的小蝴蝶不倦地、無聲地輕
輕飛舞着、旋轉着,在施着法術,召喚神靈,使寂靜的園林變得更加寂靜了。傍晚的天幕上
也仿佛繪上了各式各樣花邊般的蘋果樹的剪影。突然,米嘉身後喀嚓響了一聲,這聲音象一
聲驚雷嚇了他一跳。
他猛地一回身,透過樹木間的縫隙朝土墻的方向望去,他看見蘋果樹枝下面有一個黑乎
乎的東西朝他過來了。他還沒有意識到這黑乎乎的東西是什麽,它已經跑到他的跟前,做了
一個大的動作——他這纔明白,原來是阿蓮嘉來了。
她把蒙在頭上的傢織黑毛布短裙放下,米嘉看見她那張神色慌張、笑嘻嘻的面龐。她赤
着腳,衹穿一條裙子,原色的粗麻布上衣塞在裙子裏。襯衫下面她那少女的胸房突起着。
領口開得很大,露着頸和一部份肩膀,衣袖捲在肘上,露出圓圓的手臂。從她那蒙着黃
色頭巾的小腦袋,到她那雙赤着的、女性的、又是孩子般的小腳丫兒,乃至她的全身,都是
那樣美好、敏捷而迷人。米嘉幾次見到她時,她都是打扮得整整齊齊的,現在第一次見到她
的全部樸素的美和魅力,他心裏不禁驚嘆不已。
“來,快點嘛!”她滿心喜悅,偷偷地嚮他耳語着,然後嚮四面看了一下,就鑽進了黑
乎乎的、發散着幹草氣味的窩棚。
進去之後,她站住了。米嘉咬緊牙關,剋製着身上發抖得牙齒咯咯地相碰,他趕忙把手
伸進了衣袋裏,把揉得很皺的一張五個盧布的票子掏出來塞到她的手裏,緊張得兩腿硬得像
鐵棍子似的。她迅速地把錢塞進胸衣裏,坐在地上了。米嘉坐到她的身邊,抱住了她的頸
子,不知道應該做什麽——
需要吻她呢?或許用不着?她那頭巾、頭髮的氣味,那全身發散着的蔥和木屋煙火的混
合氣味令他神魂顛倒、頭暈目眩,他享受着它,領會了它的奧秘。然而和以前一樣,肉體上
的強烈的欲望,並沒有轉變為心靈上的渴求,沒有上升為幸福、狂喜和全部身心的懶洋洋的
強烈的快感。她嚮後一仰,就臉朝天地躺下了。他躺到她的旁邊靠在她的身上,把手伸了過
去。她神經質地笑了起來,抓住了他的手,拉下去按住了。
“這可不行,”她又像開玩笑,又像認真地說。
她把他的手拉開,緊緊地握在她的小手裏,她的眼睛望着窩棚三角形窗外的蘋果樹枝,
望着樹枝後面的慢慢昏暗下來的暗藍的天際和那顆孤零零地懸在天空中、一動不動、像個小
紅點似的天蝎星座裏的大火星。她的那雙眼睛流露着什麽樣的感情?現在他應該做什麽?吻
她的頸子?吻她的嘴唇?
突然,她拉起她的黑色短裙,催促地說:
“來,快點嘛……”
當他們兩人站起來的時候,米嘉心灰意懶、懊惱以極。阿蓮嘉理着頭髮,重新紮好頭
巾,已經作為一個和他關係親密的人、他的情婦高高興興地嚮他小聲說道:
“聽說您去過蘇波其諾村?那裏牧師的小豬仔賣得挺便宜,這話真不真?您沒聽說
嗎?”
28
這個星期從星期三就開始下雨。星期六從早到晚大雨傾盆,下個沒完,時而狂風大作,
天色陰森森的。
米嘉一整天都在園子裏不知疲倦地走來走去,而且哭得非常厲害,有時他自己也奇怪為
什麽有那麽多眼淚,那麽不可遏止地流個沒完。
帕拉莎到處找他,到院子裏去,到林蔭路上去叫他吃午飯,又喊他用茶,他都沒有答
應。
天氣陰沉沉的,有些冷,潮濕襲骨,彤雲四合。在黑乎乎的天幕襯托下,水淋淋的園中
一片蒼翠,顯得清新、醒目。
不時颳過來的風把樹葉上的積水吹下來,水流如註,嚮四面飛濺,仿佛雨中有雨。然而
米嘉什麽也沒有看見,什麽都沒有能引起他的註意。他的白色帽子耷拉着,變成了深灰色,
大學生的製服弄得黑不溜秋的,長靴筒直到膝部滿是泥濘,他全身衣服都濕透了,臉上沒有
一點血色,眼睛哭得腫腫的,目光像個瘋子,那樣子可怕極了。
他一根接着一根地吸着煙,跨着大步走在泥濘的林蔭路上。有時,他信步走在蘋果樹和
梨樹之間,全身沒在高高的草裏,碰上彎彎麯麯,麻麻癩癩、上面長着灰緑色苔癬的、水淋
淋的枯樹枝。他有時在那變成了黑色的、被雨水泡得發漲了的長木椅上坐一會兒,又跑進衝
溝,躺在窩棚裏濕乎乎的麥草上,躺在他曾和阿蓮嘉一起躺過的地方。由於天氣寒冷和空氣
中襲骨的潮濕,他的兩衹大手變得鐵青,嘴唇也紫了。
那死人般蒼白的臉上,兩頰陷了下去,仿佛微微發着淡紫色。
他仰臥着,一條腿放在另一條腿上,眼睛死盯着黑乎乎的草頂棚,望着棚頂上滴下來的
麥粒大的雨滴。以後,他的顴骨綳得緊緊的,眉毛開始跳動起來。他猛然跳起來,從褲子口
袋裏掏出那封已經揉得很皺、弄得稀髒的信。昨天土地測量員來莊園辦事,要呆上幾天,是
他把這封信捎來的,他已經看過一百遍了。現在他又貪婪地、已經是第一百零一遍地看起
來:
“親愛的米嘉,我有什麽對不起您的地方,請原諒吧!懇請您忘掉過去的一切!我不
好,是壞人,是墮落的人,配不上您,但我熱愛藝術!命運已定,决心已下,我要走了。您
會明白我是和誰一起走的……
您是很敏感、很聰明的人,懇求你不要折磨我和你①自己!請你不要再給我寫信,這是
徒勞無益的!”
看到這地方,米嘉把信揉成團兒,一頭紮進濕乎乎的麥草裏,瘋狂地咬着牙,抽噎着,
已經泣不成聲了。這不小心寫出的“你”字呵!它勾起了他多少回憶,仿佛又使他們的親密
關係得到了恢復。於是萬種柔情一齊涌上心頭,使他無法消受——這是一種超乎人類之上的
力量!可是在這個“你”字的旁邊,乃是絶情絶義的聲明,而且甚至說事到如今,給她寫信
也是徒勞無益的!呵!是的,他明白這一點——是徒勞無益的!一切都完了,永遠永遠地完
了!
傍晚時分,比早上還要大十倍的滂沱大雨嚮園中一個勁兒地傾盆而下,而且突然驚雷陣
陣,終於使米嘉想回傢了。他從頭到腳濕個透,全身冰冷,抖成一團,上牙打着下牙。他在
樹下嚮四面打量了一下,確信沒有人看見以後,急忙跑到他自己的窗前,從外面把窗子推開
——這是老式的窗戶,可以打開一半——然後從窗子跳進房裏,鎖上了門,撲到床上。
天很快就黑了。房頂上、房四周、花園裏,到處一片雨聲。雨聲仿佛加倍地響,而且各
處響得也不一樣。園子裏是一種聲音;房前房後,滴噠雨聲匯合着水槽裏流水嘩啦嘩啦的響
聲——這又是一種雨聲。這些聲音使驟然進入麻木昏睡、全身發僵、動彈不得狀態的米嘉感
到一種莫名的恐怖,同時他又覺得鼻孔、呼吸、腦袋都火燒火燎的,好象有人給他施行了麻
醉,使他進入了一個另外的世界,置身於完全不熟悉的黃昏裏,---釉諛吧說募抑小K
じ械攪聳裁純膳碌氖?將要來臨。
他知道,也感覺到是在自己的房間裏,外面正在下雨,夜幕降臨,室內昏暗。他也聽見
在大廳裏,媽媽、安娜、科斯加和土地測量員正坐在桌前邊喝茶邊聊天。與此同時他又覺得
自己仿佛在一個陌生人的傢裏跟在一個離他而去的年輕姆的後面,一種莫名的、每分鐘都在
增加着的恐怖然而又是某種魔力的混合的感覺在控製着他。他預感到有個什麽人要和另一個
人去幽會。仿佛他也參加了這一違反自然的、令人極端厭惡的幽會。他的這些感受又好像是
通過那個年輕手上抱着的嬰兒而取得的,這嬰兒的臉又白又大,伏在的肩上,想去看一看她
的臉,他想,她是不是阿蓮嘉呢?然而他突然到了一間光綫很暗的中學的教室裏,這裏玻璃
窗上都塗着白灰,那個女人就在這房間裏,站在五鬥櫥前,面對着一面鏡子。她看不見米
嘉,因為他是隱形人。她穿着一件緊緊地包着臀部的黃綢襯裙,腳上穿着高跟鞋,腿上薄薄
的黑絲襪是織花透明的,肉體可以看得很清楚。她神態懶洋洋的,又有些羞怯,知道馬上會
發生什麽事情。她已經把那個嬰兒藏在五鬥櫥的抽屜裏。她把發辮從肩上甩過來,迅速地編
起來,同時朝着門斜了一眼。她面對着鏡子,鏡中映出她那塗脂抹粉的小臉蛋兒,裸着的兩
肩、乳白透青的小小胸房以及上面粉紅色的小奶頭,門敞開了,一位先生興致勃勃地、心神
不定地張望了一下,走進來了。他身穿夜禮服,颳得光光的臉上沒有一點血色,留着一頭短
短的鬈發。他進門以後,掏出一個薄薄的金煙盒,隨隨便便、毫不拘束地抽起煙來。她把辮
子編好,怯生生地看着他,已經知道他來的目的是什麽,然後她把辮子從肩上甩到後面去,
舉起了她那赤裸的兩臂……
他傲慢地抱住了她的纖腰,她也抱住了他的頸子,露出了她那黑乎乎的腋毛,貼在他的
身上,把臉偎在他的胸前……
29
米嘉突然醒過來,他一身是汗,他清清楚楚地意識到他要死了。他覺得這個世界上的事
物比地獄裏和墳墓中的還要駭人聽聞、沒有出路、陰森可怕,這使他非常震驚。房間漆黑一
片,窗外下着雨,滴噠的雨聲和嘩啦嘩啦的流水聲使他受不了(就是一點點聲音他都受不
了),他全身發冷、抖成一團。他覺得更受不了和更可怕的是人類駭人聽聞的、違反自然的
性交行為,仿佛他剛纔和那位面孔颳得光光的先生曾共享了這種性的感受。大廳裏傳來了歡
聲笑語。他覺得這些歡笑也是違反自然的,和他是格格不入的,是一種愚蠢的生活,對他來
說是冷漠無情的……
“卡佳!”他說,在床上坐起來,兩腳伸下床來,“卡佳,這是怎麽一回事?”他大聲
地說,確信她就在這裏,已經聽見了他說的話。她沉默着,不回答他,是因為她也心情沉
重,明白自己做了一件不可輓回的可怕的事。“呵!沒有關係,卡佳,”他痛苦而滿懷深情
地低語着。她想說:他已經原諒了她的一切,衹要她能和以前一樣投入他的懷抱,兩人在一
起共同得救,拯救他們明媚的春天世界裏天堂般美好的愛情。當他說出:“呵!沒有關係,
卡佳!”這句話之後,他馬上明白,並非沒有關係,他知道在沙霍夫斯科耶莊園見到的、在
茉莉花叢中的陽臺上的一切美好的幻影已經一去不復返了,根本不可能再現了。於是他輕聲
哭泣起來,哭得五臟六腑都疼痛欲裂了。
他覺得疼痛有增無減越來越厲害,他再也無法忍受。他沒有想,也沒有意識到他的動作
會有什麽後果,他衹強烈地希望那怕是有一分鐘能擺脫他胸中的疼痛,他衹求不要再陷入曾
熬煎了他一整天的那個萬分可怕的世界,衹要不再墮進剛纔他見到的那種世上是最可怕、最
令人厭惡的夢境——他摸到了床頭櫃的抽屜,打開了它,抓起了冰冷、沉重的手槍,欣喜欲
狂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張開了嘴,槍口對着喉嚨,心情愉快地、使勁地開了一槍。
赵洵 編譯
请欣赏:
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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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等、自由、开放的文学净土 Wonderland of Chinese Literatu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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