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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宋传奇 》 鶯鶯傳 》
鶯鶯傳
元稹 Yuan Zhen
莺莺传
唐代傳奇。元稹撰。原題《傳奇》。《異聞集》載此篇﹐還保存原題﹐《太平廣記》收錄時改作《鶯鶯傳》﹐沿用至今﹐又因傳中有賦《會真詩》的內容﹐俗亦稱《會真記》。
其篇末說:“貞元歲九月﹐執事〔友〕李公垂(李紳字)宿於予靖安裏第﹐語及於是﹐公垂卓然稱異﹐遂為《鶯鶯歌》以傳之。”今考出是貞元二十年 (804)九月﹐元稹將故事講給李紳聽﹐李紳作《鶯鶯歌》﹐元稹寫了這篇傳奇。它寫張生與崔鶯鶯戀愛﹐後來又將她遣棄的故事。關於張生的原型﹐舊有張籍(文昌)﹑張珙(君瑞)﹑張先(子野)三說﹐皆誤。宋代王銍《〈傳奇〉辯證》考證為元稹本人﹐今無異說。關於崔鶯鶯的原型﹐王銍認為是唐永年縣尉崔鵬之女﹐近人陳寅恪揣測是一個名叫曹九九的“酒傢鬍”﹐還有一些其它說法﹐今人卞孝萱《元稹年譜》辨正諸說之誤。
鶯鶯傳
唐貞元中,有張生者,性溫茂,美風容,內秉堅孤,非禮不可入。或朋從遊宴,擾雜其間,他人皆洶洶拳拳,若將不及,張生容順而已,終不能亂。以是年二十三,未嘗近女色。知者詰之,謝而言曰:“登徒子非好色者,是有淫行。餘真好色者,而適不我值。何以言之?大凡物之尤者,未嘗不留連於心,是知其非忘情者也。”詰者識之。亡幾何,張生遊於蒲。
蒲之東十餘裏,有僧捨曰“普救寺”,張生寓焉。適有崔氏孀婦,將歸長安,路出於蒲,亦止茲寺。崔氏婦,鄭女也。張出於鄭,緒其親,乃異派之從母。是歲,渾薨於蒲。有中人丁文雅,不善於軍,軍人因喪而擾,大掠蒲人。崔氏傢財甚厚,多奴僕,旅寓惶駭,不知所托。先是,張與蒲將之黨有善,請吏護之,遂不及於難。十餘日,廉使杜確將天子命,以統戈節令於軍,軍由是戢。鄭厚張之德甚,因飾饌以命張中堂宴之,復謂曰:“姨之孤嫠未亡,提攜幼稚,不幸屬師徒大潰,實不保其身。弱子幼女,猶君之生也。豈可比常恩哉!今俾以仁兄禮奉見,冀所以報恩也。”命其子曰歡郎,可十餘歲,容甚溫美。次命女:“出拜爾兄,爾兄活爾。”久之,辭疾。鄭怒曰:“張兄保爾之命。不然爾且虜矣。能復遠嫌乎?”久之,乃至。常服悴容,不加新飾,垂鬟接黛,雙臉斷紅而已。顔色豔異,光輝動人。張驚,為之禮。因坐鄭旁,以鄭之抑而見也,凝涕怨絶,若不勝其體者。問其年紀,鄭曰:“今天子甲子歲之七月終,今貞元庚辰生十七年矣。”張生稍以詞導之,不對。終席而罷。張自是惑之,願緻其情,無由得也。崔之婢曰紅娘。生私為之札者數四,乘間遂道其衷。婢果驚沮,潰然而奔。張生悔之;翌日,婢復至。張生乃羞而謝之,不復雲所求矣。婢因謂張曰:“郎之言,所不敢言,亦不敢泄。然而崔之族姻,君所詳也,何不因其德而求娶焉?”張曰:“予始自孩提,性不苟合。或時紈綺閑居,曾莫流盼。不為當年,終有所蔽。昨日一席間,幾不自持。數日來,行忘止,食忘飽,恐不能逾旦暮。
若因媒氏而娶,納采、問名,則三數月間,索我幹枯魚之肆矣。爾其謂我何?”婢曰:“崔之貞順自保,雖所尊不可以非語犯之,下人之謀,固難人矣。然而善屬文,往往沉吟章句,怨慕者久之。
君試為喻情詩以亂之。不然,則無由也。”張大喜,立綴《春詞》二首以投之。是夕,紅娘復至,持彩箋以授張,曰:“崔所命也。”題其篇曰《明且三五夜》。其詞曰: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張亦微喻其旨。是夕歲二月旬有四日矣。崔之東有杏花一樹,扳援可逾。既望之夕,張因梯其樹而逾焉。達於西廂,則戶半開矣。紅娘寢於床上,因驚之。紅娘駭曰:“郎何以至?”張因紿之曰:“崔氏之箋召我矣,爾為我告之。”
無幾,紅娘復來。連曰:“至矣,至矣!”張生且喜且駭,必謂獲濟。及女至,則端服嚴容,大數張曰:“兄之恩,活我之傢厚矣。是以慈母以弱子幼女見托。奈何因不令之婢,緻淫逸之詞。始以護人之亂為義,而終掠亂以求之,是以亂易亂,其去幾何?誠欲寢其詞,則保人之好,不義。明之於母,則背人之惠,不祥。將寄於婢僕,又懼不得發其真誠。是用托短章,願自陳啓,猶懼兄之見難,是用鄙靡之詞,以求其必至。非禮之動,能不愧心!特願以禮自持,無及於亂。”言畢,翻然而逝。張自失者久之,復逾而出,於是絶望。數夕,張君臨軒獨寢,忽有人覺之,驚而起,則紅娘斂衾攜枕而至,撫張曰:“至矣,至矣!
睡何為哉!”並枕同衾而去。張生拭目危坐,久之,猶疑夢寐,然而修謹以俟。俄而紅娘捧崔氏而至。至則嬌羞融冶,力不能運支體,曩時端莊,不復同矣,是夕,旬有八日矣。斜月晶熒,幽輝半床,張生飄飄然,且疑神仙之徒,不謂從人間至矣。有頃,寺鐘鳴,天將曉,紅娘促去。崔氏嬌啼宛轉,紅娘又捧之而去,終夕無一言。張生辨色而興,自疑曰:“豈其夢耶?”及明,睹妝在臂,香在衣,淚光熒熒然,猶瑩於茵席而已。是後十餘日,杳不復至。張生賦《會真詩》三十韻,未畢,而紅娘適至,因授之,以貽崔氏。
自是復容之,朝隱而出,暮隱而入,同會於曩所謂西廂者幾一月矣。張生常詰鄭氏之情,則曰:“知不可奈何矣,因欲就成之。”無何,張生將之長安,先以詩渝之。崔氏宛無難詞,然而愁怨之容動人矣。將行之夕,再不復可見。而張生遂西。不數月,復遊於蒲,捨於崔氏者又纍月。崔氏甚工刀札,善屬文。求索再三,終不可見。往往張生自以文挑之,亦不甚觀覽。大略崔之出人者,勢必窮極,而貌若不知;言則敏辯,而寡於酬對;待張之意甚厚,然未嘗以詞繼之。時愁豔幽邃,恆若不識,喜慍之容,亦罕形見。異時獨夜操琴,愁弄凄惻。張竊聽之。求之,則終不復鼓矣。以是愈惑之。張生俄以文調及期,又當西去。當去之夕,不復自言其情,愁嘆於崔氏之側。崔已陰知將訣矣,恭貌怡聲,徐謂張曰:“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沒身之誓,其有終矣,又何必深感於此行?然而君既不懌,無以奉寧。君常謂我善鼓琴,嚮時羞顔,所不能及。今且往矣,既君此誠。”因命拂琴,鼓《霓裳羽衣·序》,不數聲,哀音怨亂,不復知其是麯也。左右皆欷。崔亦遽止之,投琴,位下流漣,趨歸鄭所,遂不復至。明旦而張行。明年,文戰不勝,遂止於京。因貽書於崔,以廣其意。崔氏緘報之詞,粗載於此,雲:“捧覽來問,撫愛過深。兒女之情,悲喜交集。兼惠花勝一合,口脂五寸,緻耀首膏唇之飾。雖荷殊恩,誰復為容。睹物增懷,但積悲嘆。伏承便示於京中就業,進修之道,固在便安。但恨僻陋之人,永以遐棄。命也如此,知復何言!自去秋以來,常忽忽如有所失。於喧嘩之下,或勉為語笑,閑宵自處,無不淚零。乃至夢寐之間,亦多敘感咽離憂之思,綢繆繾綣,暫若尋常。幽會未終,驚魂已斷。
雖半衾如暖,而思之甚遙。一昨拜辭,倏逾舊歲。長安行樂之地,觸緒牽情,何幸不忘幽微,眷念亡。鄙薄之志,元以奉酬。至於終始之盟,則固不在鄙。昔中表相因,或同宴處,婢僕見誘,遂致私誠。兒女之心,不能自固。君子有援琴之挑,鄙人無投梭之拒。及薦寢席,義盛意深。愚陋之情,永謂終托。豈期既見君子,而不能定情,緻有自獻之羞,不復明侍中幘,沒身永恨,含嘆何言!倘仁人用心,俯遂幽劣,雖死之日,猶生之年。如或達士略情,捨小從大,以先配為醜行,謂要盟之可欺,則當骨化形銷,丹誠不沒,因風委露,猶托清塵。存沒之誠,言盡於此。臨紙鳴咽,情不能申。千萬珍重,珍重千萬!玉環一枚,是兒嬰年所弄,寄充君子下體所佩。玉取其堅潤不渝,環取
其終始不絶。兼亂絲一絢,文竹茶碾子一枚。此數物不足見珍,意者欲君子如玉之真,秘志如環不解。淚痕在竹,愁緒縈絲。因物達誠,永以為好耳。心邇身遐,拜會無期。幽憤所鐘,千裏神合。
千萬珍重!春風多厲。強飯為佳。慎言自保,無以鄙為深念。”張生發其書於所知,由是時人多聞之。所善楊巨源好屬詞,因為賦《崔娘詩》一絶雲: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銷初。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河南元稹亦續生《會真詩》三十韻,曰:微月透簾櫳,螢光度碧空。遙天初縹緲,低樹漸蔥蘢。竜吹過庭竹,鸞歌拂井桐。羅綃垂薄露,環佩響輕風。絳節隨金母,雲心捧玉童。更深人悄悄,晨會雨蒙蒙。珠瑩光文履,花明隱綉籠。瑤釵行彩鳳,羅彼掩丹虹。言自瑤華浦,將朝碧玉宮。因遊裏城北,偶嚮宋傢東,戲調初微拒,柔情已暗通。低環蟬影動,回步玉塵蒙。轉面流花雪,登床抱績叢。鴛鴦交頸舞,翡翠合歡籠。眉黛羞偏聚,唇朱暖更融。氣清蘭蕊馥,膚潤玉肌豐,無力慵移履,多嬌愛斂躬。汗光珠點點,發亂緑蔥蔥。方喜千年會,俄聞五夜窮。流連時有限,繾繕意難終。慢臉含愁態,芳詞誓素衷。贈環明運合,留結表心同。啼粉流曉鏡,殘燈繞蟲。華光猶冉冉,旭日漸瞳瞳。乘騖還歸洛,吹蕭亦止嵩。衣香猶染麝,枕膩尚殘紅。幂幂臨塘草,飄飄思渚蓬。素琴鳴怨鶴,清漢望歸鴻。海闊誠難度,天高不易衝。行雲無處所,蕭史在樓中。張之友聞之者,莫不聳異之,然而張亦志絶矣。稹特與張厚,因徵其詞。張曰:“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於人,使崔氏子遇合富貴,乘寵嬌,不為雲為雨,則為蚊為螭,吾不知其所變化矣。昔殷之辛,周之幽,據百萬之國,其勢甚厚。然而一女子敗之,潰其衆,屠其身,至今為天下笑。餘之德不足以勝妖孽,是用忍情。”於時坐者皆為深嘆。後歲餘,崔已委身於人,張亦有所娶。後乃因其夫言於崔,求以外兄見。夫語之,而崔終不為出。張怨念之誠,動於顔色。知之,潛賦一章,詞曰:自從別後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淬卻羞郎。竟不之見。後數日,張生將行,又賦一章以謝絶之: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來意,憐取眼前人。自是,絶不復知矣。時人多許張為善補過者。予常於朋會之中,往往及此意者,使夫知者不為,為之者不惑。貞元歲九月,執事李公垂宿於予靖安裏第,語及於是,公垂卓然稱異,遂為《鶯鶯歌》以傳之。崔氏小名鶯鶯,公垂以名篇。
李紳鶯鶯本傳歌伯勞飛遲燕飛疾,垂楊綻金花笑日。緑窗嬌女字鶯鶯,金雀姬鬟年十七。黃姑天上阿母在,寂寞霜姿素蓮質。門掩重關蕭寺中,芳草花時不曾出。
杜捨人牧之次會真詩三十韻鸚鵡出深籠,麒麟步遠空。拂墻花,透戶月朧朧。暗度飛竜竹,潛挨宿鳳桐。鬆篁搖夜影,錦綉動春風。遠信傳青鳥,私期避玉童。柳煙輕漠漠,花氣淡蒙蒙。小小釵簪鳳,盤盤髻綰竜,無言欹寶枕,面背銀。姑射臨仁闕,嫦娥降月宮。精神絶趙北,顔色冠浦東。密約千金直,靈犀一點通。
修眉娥緑掃,媚臉粉相蒙。燕隱凝香壘,蜂藏芍藥叢。留燈垂綉幕,和月簌簾櫳。弱體花枝顫,嬌顔汗顆融。筍抽纖玉軟,蓮襯采頤豐。笑吐丁香舌,輕搖楊柳躬。未酬前恨足,肯放此情鬆。幽會愁難再,通宵意未窮。錦裳溫未暖,玉漏滴將終。密語重言約,深盟各訴衷。樹交連理並,蒂結合歡同。煙篆銷金獸,燈花落玉蟲。殘星光閃閃,曙色影瞳瞳,別淚傾江海,行雲蔽華嵩。花鈿留寶靨,羅帕記(一作寄)新紅。有夢思春草,無因係斷篷。傷心別怨鶴,仁目送歸鴻。厚德難酬報,高天可徑衝。寸誠言不已,封在錦箋中。
王性之傳奇辨證(汝陰王)嘗讀蘇內翰贈子野詩云:“詩人老去鶯鶯在。”註言,所謂張生乃張籍也。僕按:微之所作傳奇,鶯鶯事在貞元十六年春。又言“明年、生文戰不利”,乃在十七年。而唐登科記張籍,以貞元十五年商郢下登科。既先二年,决非張籍明矣。每觀斯文,撫捲嘆息,未知張生男為何人。意其非微之一等人不可當也。會清源莊季裕為僕言,友人楊阜公嘗讀微之所作姨母鄭氏墓志雲:“其既喪夫,遭軍亂。”微之為保護其傢備至。則所謂傳奇者,蓋微之自敘,特假他姓以避就耳。僕退而考微之《長慶集》,不見所謂鄭氏志文,豈僕傢所收未完,或別有他本。然細味微之所敘,及考於他書,則與李裕之所說皆合。蓋昔人事有悖於義者,多托之鬼神夢寐,或假自他人,或云見別書,後世猶可考也。微之心不自抑,既出之翰墨,姑易其姓氏耳。不然,為人敘事,安能委麯詳盡如此。
按樂天作微之墓志,以太和五年薨,年五十三,則當以大歷十四年己未生,至貞元十六年庚辰,正二十二歲(傳奇言生年二十二未知女色)。又韓退之作微之妻韋叢志文:“作婿韋氏時,微之始以選為校書郎”,正傳奇所謂“後歲餘生亦有所娶也”(貞元十八年,微之始中書判拔萃,授校書郎,年二十四)。又微之作陸氏姊志雲:“予外祖父授睦州刺史鄭濟。”白樂天作微之母鄭夫人志,亦言鄭濟女。而唐崔氏譜,永寧(一作定)尉鵬,亦娶鄭濟女。則鶯駕者乃崔鵬之女,於微之為中表。
正傳奇所謂鄭氏為異派之從母者也。非特此而已。僕傢有微之作元氏《古豔詩》百餘篇,中有春詞二首,其間皆隱駕字(傳奇言,生立綴春詞二首以授之,不書諱字者即此意)。及自有《鶯鶯詩》、《離思詩》、《雜憶詩》,與傳奇所載,猶一傢說也。又有《古决絶詞》、《夢遊春詞》,前敘所遇,後言捨之以義,及敘娶韋氏之年,與此無少異者(《夢遊春詞》雲:當年二紀初,佳節三星度,韋門正全盛,出入多歡裕。二紀初,謂二十四歲也)。其詩多言雙文,意為二鶯字為雙文也。並書於後,使覽者可考焉。
又意,《古豔詩》多微之專因鶯鶯而作無疑。又微之《百韻詩》寄樂天雲:山岫當階翠,墻花拂面枝,鶯聲愛嬌小,燕翼玩透迤。註:昔於賦詩云。“為見墻頭拂面花”,時惟樂天知此事。又云,幼年與蒲中詩人楊巨源友善,日課詩(傳奇雲:生發其書於所知,予亦聞其說,生所善楊巨源為賦崔娘一絶)。凡是數端,有一於此可驗,决為微之無疑。況於如是之衆耶。然必更以張生者,豈元與張受姓命氏本同所自出耶(張姓,出元氏之後,元姓亦然。為跋氏,至後魏有國,改姓元氏),僕喜討論,考合同異。每聞一事,隱而未見,及可見而不同,如瓦礫之在懷,必欲討閱,歸於一說而後己。嘗謂:“讀千載之書,探千載之跡必須盡見當時事理,如身履其間,絲分縷解,終始備盡,乃可以置議論;若略執一言一事,未見其餘,則事之相戾者多矣。”又謂:“前世之事,無不可考者,特學者觀書少而未見爾。
微之所遇合,雖涉於流宕自放,不中禮義,然名輩流鳳(流風一作風流)餘韻,照映後世,亦人間可喜事。而士之臻此者特鮮矣。雖巧為避就,然意微而顯見於微之其他文辭者,彰著又如此。故反復抑揚,張而明之,以信其說。他時見所謂姨母鄭氏志文,當詳載於後雲。”元微之古豔詩詞《春詞》二首:春來頻到宋傢東,垂袖開懷待好風。鶯藏柳暗無人語,惟有墻花滿樹紅。其二:深院元人草樹光,嬌鶯不語趁陰藏。等閑弄水浮花片,流出門前賺阮郎。《鶯鶯詩》一首:殷紅淺碧舊衣裳,取次梳頭雅淡妝。夜合帶煙籠曉日,牡丹經雨泣殘陽。依稀似笑還非笑,仿佛聞香不是香。頻動橫波嬌(一作嗔)不語,等閑教見小兒郎。《雜思》五首:自愛殘妝曉鏡中,釵鏝簪緑絲叢。(饅一作漫)須臾日射燕脂頰,一朵紅酥旋欲融。其二:山泉散漫繞階流,萬樹桃花映小樓。閑讀道書慵未起,水晶簾下看梳頭。其三:紅羅著壓逐時新,杏子花紗嫩麯塵。第一莫嫌纔地薄,些些紕縵最宜人。其四: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取次花叢懶口顧,半緣修道半緣君。其五:尋常百種花齊發,偏摘梨花與白人。今日江頭兩三樹,可憐枝葉度殘春。《春曉詞》一首:半欲天明半未明,醉聞花氣睡聞鶯。蛙(一作娃)兒撼(一作感)起鐘聲動,二十年前曉寺情。《古决絶詞》三首:乍可為天上牽牛織女星,不願為庭前紅槿枝。
七月七日一相見,故心終不移。
哪能朝開暮飛去,一任東西南北吹。
分不兩相守,恨不兩相思。
對面且如此,背面當何知。春風撩亂怕勞語,此時拋去時,握予苦相問,竟不言後期。君情即决絶,妾意亦參差。藉如死生別,安得長苦悲。其二:噫春冰之將泮,何餘懷之獨結?有美一人,於焉曠絶。一日不見,比一日於三年,況三年之曠永別。水得風兮小而已波,徇在苞兮高不見節。矧桃李之當春,竟衆人之攀折。我自顧悠悠而若雲,又安能保君皓皓之如雪,感破鏡之分明,睹淚痕之餘血。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終不我奪。已焉哉!織女嫁黃姑,一年一度暫相見,彼此隔河何事無。其三:“夜夜相抱眠,幽恨尚沉結。哪堪一年事,長遣一宵說。但感久相思,何暇暫相悅。虹橋薄夜成,竜駕寢晨列。生憎野鵲性遲回,死恨天雞識時節。曙色漸瞳,華星次明滅。一去又一年,一(一作年)年何時(一作可)徹。有此迢遞期,不如死生別。天公隔(一作既)是妒相憐,何不便教相决絶。《雜憶》五首:今年寒食元月光,月色纔侵已上床。憶得雙文通內裏,玉竜深處暗聞香(聞當做焚)。其二:花籠微月竹籠煙,百尺絲繩拂地縣。憶得雙文人靜後,潛教桃葉送鞦韆。其三:寒輕夜淺繞回廊,不辨花叢暗辨香。憶得雙文籠月下,小樓前後捉迷藏。其四:山榴似火葉相兼,亞枝低墻半拂檐。憶得雙文獨披掩,滿頭花草倚新簾。其五:春冰消盡碧波湖,漾影殘霞似有無。憶得雙文衫子薄,鈿頭雲映褪紅酥。《贈雙文》一首:豔極翻含態,憐多轉自嬌。有時還自笑,閑坐更無聊。曉月行看墮,春酥旋欲消。何因肯垂手(一作首),不敢望回腰。《夢遊春詞》一首:昔歲夢遊春,夢遊何所遇?夢人深洞中,果遂平生趣。清冷淺漫溪,畫肪蘭篙渡。過盡萬株桃,盤旋竹林路。長廊抱小樓,門牖相回互。樓下雜花叢,池叢繞鴛鷺。池光漾彩霞,曉日初明煦。未敢上階行,頻移麯池步。烏竜不作聲,碧玉曾相慕。漸到簾幕問,徘徊意猶懼。閑窺東西閣,奇玩參差布,格子碧油糊,駝駒紫金鍍。逡巡日漸高,影響人將寢。鸚鵡饑亂鳴,嬌娃睡猶怒(娃一作蛙)。簾開侍兒起,見我遙相諭。鋪設綉紅茵,施張鈿妝具。潛寨翡翠帷,瞥見珊瑚樹。不見花貌人,空驚香若霧。回身夜合偏,斂態晨霞聚。睡臉桃破風,汗妝蓮委露。叢梳百葉髻(時世髻也),金蹙重臺履(踏殿樣也)。紕軟殿頭裙(瑟瑟也),玲瓏合歡褲(夾纈也)。鮮妍脂粉薄,暗淡衣裳故。敢似紅牡丹,雨來春欲暮。夢魂良易驚,靈境難久寓。夜夜望天河,無由重沿沂。結念心所期,返如撣頓悟。覺來八九年,不嚮花回顧。雜洽兩京春,喧聞衆禽護。我到看花時,但作懷仙句。
浮生轉經歷,道性尤堅固。近作夢仙詩,亦知勞肺腑。一夢何足雲,良時自昏娶。當年二世初,佳節三星度。朝玉佩迎,高鬆女蘿附。韋門正全盛,出入多歡裕。《樂天和微之夢遊春詩序》雲:“斯言不可使不知吾者知;知吾者亦不可使不知,知樂天知吾者,吾不敢不使吾子知。即辱斯言,三復其旨。大抵悔既往而悟將來也。”正謂此事,非張籍益明也。
鴛鴛傳跋予嚮在武林日,於一友人處,見陳居中所畫唐崔麗人圖。其上有題雲:並燕鶯為字,聯徽氏姓崔。非姻宜采畫,秀玉勝江梅。薄命千年恨,芳心一寸灰。西廂舊紅樹,曾與月徘徊。予丁卯春三月,銜命陝右,道出於蒲東。普救之僧捨所謂西廂者,有唐麗人崔氏女遺照在焉,因命畫師陳居中繪摹真像。意非登徒子之用心,迨將勉情鐘終始之戒,仍拾四十言,使好事者和伯勞之歌以記雲。泰和丁卯林鐘吉日,十洲種玉大志宜之題。延庚申春二月,餘傳命至東平,顧市鬻雙鷹圖。觀久之,弗見主人而歸。夜宿府治西軒,夢一麗人,綃裳玉質,逡巡而前曰:“君玩雙鷹圖,雖佳,非君幾席間物。妾流落久矣,有雙鷹名冠古今,願托君為重。”覺而怪之,未卜其何祥。遲明欲行,忽主人攜鷹圖來,且四軸。餘意麗人雙鷹,符此數耳。繼出一小軸,乃夢所見,有詩四十字,跋語九十八。識曰:泰和丁卯出蒲東普救僧捨,繪唐崔氏鶯鶯真,十洲種玉大志宜之題。”畫、詩、書皆絶,神品也。餘驚詫良久。時有司群官吏環視,因縮不自,托以跋語佳勝贖之。籲!物理相感,果何如也。豈法書名畫自有靈耶?抑名不朽者隨神耶,遇合有定數耶?餘嘗謂,關睢碩人,姿德兼備,君子之配也。琴心雪句,纔豔聯芳,文士之偶也。自詩書道廢,丈夫弗學,況女流乎。故近世非無秀色,往往脂粉腥穢,鴉鳳莫辨。求其仿佛待月章之萬一,絶代無聞焉。此亦慨世降之一端也。因歸於我,義弗辭已。宜之者,蓋前金趙愚軒之字,曾為鞏西簿。遺山謂泰和有詩名,五言平淡,他人未易造,信然。泰和丁卯,迨今百十四年。雲其月二日,壁水見士思容題。
右共五百九字。雖不知壁水、見士為何人,然二君之風韻可見。俟因俾嘉禾繪工盛懋臨寫一軸,適舅氏趙公待製雍,見而愛之,就為錄文於上。按,唐元微之傳奇鶯鶯事,以為張生寓蒲之普救寺,適有崔氏孀婦亦止茲寺。崔氏婦,鄭氏也。
生出於鄭,視鄭則異派之從母。因丁文雅軍擾掠蒲人,鄭惶駭不知所措。生與將之靈善,請吏護之,不及於難。鄭厚生德,謂曰:“姨之弱子幼女,當以仁兄之禮奉承。”命鶯鶯出拜,顔色豔異,光輝動人。生問其年紀,鄭曰“十七歲矣。”生自是私禮鶯鶯之侍婢紅娘,間道其意,既而詩章往復,遂酬所願。中間離合多故,然不能終諧伉儷。說者以為生即張子野。宋王性之著《傳奇辨證》,按微之作姨母鄭氏墓志雲:其既喪夫遭軍亂,微之為保護其傢。又作陸氏志雲:餘外祖睦州刺史鄭濟。
白樂天作微之母鄭氏志,亦言鄭濟女。而唐崔氏譜,永寧尉鵬娶鄭濟女。則鶯鶯乃崔鵬之女,於微之為中表也。傳奇言生年二十二,樂天作微之墓志,以大和五年死,年五十三,即當以大歷十四年己未生,至貞元庚辰,正二十二歲。凡此數端,决為微之無疑,特托他姓以避耳。事具《候靖錄》中。 【注釋】 唐代貞元年間,有位張生,他性格溫和而富於感情,風度瀟灑,容貌漂亮,意志堅強,脾氣孤僻。凡是不合於禮的事情,就別想讓他去做。有時跟朋友一起出去遊覽飲宴,在那雜亂紛擾的地方,別人都吵鬧起哄,沒完沒了,好像都怕表現不出自己,因而個個爭先恐後,而張生衹表面上逢場做戲般敷衍着。他從不參與始終保持穩重。雖然已是二十三歲了,還沒有真正接近過女色。與他接近的人便去問他,他表示歉意後說:“登徒子不是好色的人,卻留下了不好的品行。我倒是喜歡美麗的女子,卻總也沒讓我碰上。為什麽這樣說呢?大凡出衆的美女,我未嘗不留心,憑這可以知道我不是沒有感情的人。”問他的人這纔瞭解張生。過了不久,張生到蒲州遊覽。蒲州的東面十多裏處,有個廟宇名叫普救寺,張生就寄住在裏面。當時正好有個崔傢寡婦,將要回長安,路過蒲州,也暫住在這個寺廟中。崔傢寡婦是鄭傢的女兒,張生的母親也姓鄭,論起親戚,算是另一支派的姨母。這一年,渾瑊死在蒲州,有宦官丁文雅,不會帶兵,軍人趁着辦喪事進行騷擾,大肆搶劫蒲州人。崔傢財産很多,又有很多奴僕,旅途暫住此處,不免驚慌害怕,不知依靠誰。在此以前張生跟蒲州將領那些人有交情,就托他們求官吏保護崔傢,因此崔傢沒遭到兵災。過了十幾天,廉使杜確奉皇帝之命來主持軍務,嚮軍隊下了命令,軍隊從此纔安定下來。鄭姨母非常感激張生的恩德,於是大擺酒席款待張生。在堂屋的正中舉行宴飲,又對張生說:“我是個寡婦,帶着孩子,不幸正趕上軍隊大亂,實在是無法保住生命,弱小的兒子年幼的女兒,都是虧你給了他們再次生命,怎麽可以跟平常的恩德一樣看待呢?現在讓他們以對待仁兄的禮節拜見你,希望以此報答你的恩情。”便叫她的兒子拜見。兒子叫歡郎,大約十多歲,容貌漂亮。接着叫她女兒拜見:“出來拜見你仁兄,是仁兄救了你。”過了好久未出來,推說有病。鄭姨生氣地說:“是你張兄保住了你的命,不然的話,你就被搶走,還講究什麽遠離避嫌呢?”過了好久她纔出來。穿着平常的衣服,面貌豐潤,沒加新鮮的裝飾,環形的發髻下垂到眉旁,兩腮飛紅,面色豔麗與衆不同,光彩煥發,非常動人。張生非常驚訝她的美貌急忙跟她見禮,之後她坐到了鄭姨的身旁。因為是鄭姨強迫她出見的,因而眼光斜着註視別處,顯出很不情願的樣子,身體好像支持不住似的。張生問她年齡,鄭姨說:“現在的皇上甲子那年的七月生,到貞元庚辰年,今年十七歲了。”張生慢慢地用話開導引逗,但鄭的女兒根本不回答。宴會結束了衹好作罷。張生從此念念不忘,心情再也不能平靜,想嚮她表白自己的感情,卻沒有機會。崔氏女的丫環叫紅娘,張生私下裏多次嚮她叩頭作揖,趁機說出了自己的心事。丫環果然嚇壞了,很害羞地跑了,張生很後悔。第二天,丫環又來了,張生羞愧地道歉,不再說相求的事。丫環於是對張生說:“你的話,我不敢轉達,也不敢泄露,然而崔傢的內外親戚你是瞭解的,為什麽不憑着你對她傢的恩情嚮他們求婚呢?”張生說:“我從孩童時候起,性情就不隨便附合。有時和婦女們在一起,也不曾看過誰。當年不肯做的事,如今到底還是在習慣上做不來。昨天在宴會上,我幾乎不控製自己。這幾天來,走路忘了到什麽地方去,吃飯也感覺不出飽還是沒飽。恐怕過不了早晚,我就會因相思而死了。如果通過媒人去娶親,又要‘納采’,又要‘問名’,手續多得很,少說也得三四個月,那時恐我也就不會在人世了。你說我該咋辦呢?”丫環說:“崔小姐正派謹慎很註意保護自己,即使所尊敬的人也不能用不正經的話去觸犯她。奴才的主意,就更難使她接受。然而她很會寫文章,常常思考推敲文章寫法,怨恨“思的情形常持續很久。您可以試探地做些情詩來打動她,否則,是沒有別的門路了。”張生非常高興,馬上做了兩首詩交給了紅娘。當天晚上,紅娘又來了,拿着彩信紙交給張生說:“這是崔小姐讓我交給你的。”看那篇詩的題目是《明月三五夜》,那詩寫道:“待月西廂下,迎風戶半開。拂墻花影動,疑是玉人來。”張也微微地明白了詩的含義,當天晚上,是二月十四日。崔鶯鶯住房的東面有一棵杏花樹,攀上它可以越過墻。陰歷十五的晚上,張生於是把那棵樹當作梯子爬過墻去。到了西廂房,一看,門果然半開着,紅娘躺在床上,張生很吃驚。紅娘十分害怕,說:“你怎麽來了?”張生對她說:“崔小姐的信中召我來的,你替我通報一下。”不一會兒,紅娘又來了,連聲說:“來了!來了!”張生又高興又害怕,以為一定會成功。等到崔小姐到了,就看她穿戴整齊,表情嚴肅,大聲數落張生說:“哥哥恩德,救了我們全家,這是夠大的恩了,因此我的母親把幼弱的子女托付給你,為什麽叫不懂事的丫環,送來了淫亂放蕩詞?開始是保護別人免受兵亂,這是義,最終乘危要挾來索取,這是以亂換亂,二者相差無幾。假如不說破,就是保護別人的欺騙虛偽行為,是不義;嚮母親說明這件事呢,就辜負了人傢的恩惠,不吉祥;想讓婢女轉告又怕不能表達我的真實的心意。因此藉用短小的詩章,願意自己說明,又怕哥哥有顧慮,所以使用了旁敲側擊的語言,以便使你一定來到。如果不合乎禮的舉動,能不心裏有愧嗎?衹希望用禮約束自己,不要陷入淫亂的泥潭。”說完,馬上就走了。張生愣了老半天,不知道怎樣纔好,衹好又翻過墻回去了,於是徹底絶望。一連幾個晚上,張生都靠近窗戶睡覺,忽然有人叫醒了他。張生驚恐地坐了起來,原來是紅娘抱着被子帶着枕頭來了,安慰張生說:“來了!來了!還睡覺幹什麽?”把枕頭並排起來,把被子搭在一起,然後就走了。張生擦了擦眼睛,端正地坐着等了半天,疑心是在做夢,但是還是打扮得整整齊齊,恭恭敬敬地等待着。不長時間紅娘就扶着崔鶯鶯來了。來了後崔鶯鶯顯得妖美羞澀,和順美麗,力氣好像支持不了肢體,跟從前的端莊完全不一樣。那晚上是十八日,斜挂在天上的月亮非常皎潔,靜靜的月光照亮了半床。張生不禁飄飄然,簡直疑心是神仙下凡,不認為是從人間來的。過了一段時間,寺裏的鐘響了,天要亮了。紅娘催促快走,崔小姐嬌滴滴地哭泣,聲音委婉。紅娘又扶着走了。整個晚上鶯鶯沒說一句話。張生在天蒙蒙亮時就起床了,自己懷疑地說:“難道這是做夢嗎?”等到天亮了,看到化妝品的痕跡還留在臂上,香氣還留在衣服上,在床褥上的淚痕還微微發亮、晶瑩。這以後十幾天,關於鶯鶯的消息一點也沒有。張生就作《會真詩》三十韻,還沒作完,紅娘來了,於是交給了她,讓送給崔鶯鶯。從此鶯鶯又允許了,早上偷偷地出去,晚上偷偷地進來,一塊兒安寢在以前所說的“西廂”那地方,幾乎一個月。張生常問鄭姨的態度,鶯鶯就說:“我沒有辦法告訴她。”張生便想去跟她當面談談,促成這件事。不久,張生將去長安,先把情況告訴崔鶯鶯。崔鶯鶯仿佛沒有為難的話,然而憂愁埋怨的表情令人動心。將要走的第二天晚上,鶯鶯沒有來。張生於是嚮西走了。過了幾個月,張生又來到蒲州,跟崔鶯鶯又聚會了幾個月。崔鶯鶯字寫得很好,還善於寫文章,張生再三嚮她索要,但始終沒見到她的字和文章。張生常常自己用文章挑逗,崔鶯鶯也不大看。大體上講崔鶯鶯超過衆人,技藝達到極高的程度,而表面上好像不懂;言談敏捷雄辯,卻很少應酬;對張生情意深厚,然而卻未用話表達出來;經常憂愁羨慕隱微深邃,卻常像無知無識的樣子;喜怒的表情,很少顯現於外表。有一天夜晚。獨自彈琴,心情憂愁,彈奏的麯子很傷感。張生偷偷地聽到了,請求她再彈奏一次,卻始終沒彈奏,因此張生更猜不透她的心事。不久張生考試的日子到了,又該到西邊去。臨走的晚上,張生不再訴說自己的心情,而在崔鶯鶯面前憂愁嘆息。崔鶯鶯已暗暗知道將要分別了,因而態度恭敬,聲音柔和,慢慢地對張生說:“你起先是玩弄,最後是丟棄,你當然是妥當的,我不敢怨恨。一定要你玩弄了我,又由你最終娶我,那是你的恩惠。就連山盟海誓,也有到頭的時候,你又何必對這次的離去有這麽多感觸呢?然而你既然不高興,我也沒有什麽安慰你的。你常說我擅長彈琴,我從前害羞,辦不到。現在你將早走了,讓我彈琴,就滿足您的意願。”於是她開始彈琴,彈的是《霓裳羽衣麯》序,還沒彈幾聲,發出的悲哀的聲音又怨又亂,不再知道彈的是什麽麯子,身邊的人聽了哭了起來,崔鶯鶯也突然停止了演奏,扔下了琴,淚流滿面;急步回到了母親處,再沒有來。第二天早上張生出發了。第二年,張生沒有考中,便留在長安,於是寫給崔鶯鶯一封信,要她把事情看開些。崔鶯鶯的回信,粗略地記載於此,信中說:“捧讀來信,知道你對我感情很深厚。男女之情的流露,使我悲喜交集。又送我一盒花勝,五寸口脂。你送我這些是想使頭髮增彩,使嘴唇潤澤,雖然承受特殊的恩惠,但打扮了又給誰看呢?看到這些東西更增加了想念,這些東西更使悲傷嘆息越來越多罷了。你既接受了到京城參加考試的任務,而進身的途徑,就應該在長安安下心來。衹遺憾怪僻淺陋的我,因為路遠而被丟棄在這裏。是我的命該如此,還能說什麽呢?從去年秋天以來,常常精神恍惚,像失掉了什麽。在喧鬧的場合,有時勉強說笑,而在清閑的夜晚自己獨處時,怎能不偷偷流淚。甚至在睡夢當中,也常感嘆嗚咽。想到離別憂愁又纏綿,真覺得我們相處的時間太短,雖然很短可又很不平常。秘密相會沒有結束,好夢突然中斷了。雖然被子的一半還使人感到溫暖,但想念你更多更遠。好像昨天才分別,可是轉眼就過去一年了。長安是個行樂的地方,不知是什麽牽動了你的思緒,還想着我這個微不足道的人。可是我卻想念你沒有邊沒有沿,衹是我低下卑微的頭,無法嚮你答謝什麽。至於我們的山盟海誓,我從來沒有改變。我從前跟你以表親關係相接觸,有時一同宴飲相處。是婢女引誘我,於是就在私下與你誠心。青春男女的心不能自我控製,你有時藉聽琴來挑逗我,我沒有象投梭那樣的拒絶。等到與你同居,情義很濃,感情很深,我愚蠢淺薄的心,認為終身有了依靠。哪裏想到見了您以後,卻不能成婚!以致給我造成了的羞恥,不再有光明正大的做妻子的機會。這是死後也會遺憾的事情,我衹能心中嘆息,還能說什麽呢?如果仁義的人肯盡心盡力,體貼我的苦衷,因而委屈地成全婚事,那麽即使我死去了,也會像活着的時候那樣高興。或許是通達的人,把一切事情都看得很隨便,忽略小的方面,而衹看大的方面,把婚前結合看作醜行,把脅迫訂的盟約看作可要挾的條件,那麽我形體雖然消失,但誠心也不會泯滅。憑着風藉着露,我的靈魂還會跟在你的身邊。我生死的誠心,全表達在這信上面了。面對信紙我泣不成聲,感情也覺得抒發不出來。衹是希望你千萬愛惜自己,千萬愛惜自己。玉環一枚是我嬰兒時帶過的,寄去權充您佩帶的東西。‘玉’取它的堅固潤澤不改變。‘環’取它的始終不斷;加上頭髮一縷,文竹茶碾子一枚。這幾種東西並不值得被看重,我的意思不過是想讓您如玉般真誠,也表示我的志嚮如環那樣不能解開。淚痕落到了竹子上,愁悶的情緒像纏繞的絲。藉物表達情意,永遠成為相好。心近身遠,相會沒有機會了。內心的憂鬱也許會與你千裏相會合。請你千萬愛惜保護自己。不要把我老放在心上。”張生把她的信給好朋友看了,由此當時有很多人知道了這事。張生的好友楊巨源好寫詩填詞,他就把這事作了一首《崔娘》絶句詩:“清潤潘郎玉不如,中庭蕙草雪銷初。風流才子多春思,腸斷蕭娘一紙書。”河南的元稹亦接着張生的會真詩又作纔三十韻。詩寫道:微微的月光透過窗欞與簾子照入室內,天空也被月色映得有些明亮。在月光之下遙遠的天空顯得模糊,低處的樹木也略露出青翠的顔色。風吹拂着院中的竹子,聲如竜吟,鸞鳥的歌聲穿過了井旁的桐樹。羅綃飄曳像薄霧,身上佩帶的玉飾在輕風中發出響聲。儀仗隨着‘西王母’,雲中托着‘玉童’。夜晚人靜無聲,早晨相會時卻下着僇僇細雨。綉鞋上嵌着珠玉一類的飾物,光閃閃的,並綉有不明顯的竜形花紋。行走時頭上的鳳形首飾顫動着,羅做的披肩勝過紅色的虹霓。從‘瑤華浦’去到‘碧玉宮’。因到洛城北面遊覽,偶然的機會遇見了‘宋玉的東鄰女’。調戲時,開頭還微微拒絶,實際上心中已默許。低頭時像蟬翼似的發髻微微顫動,回來的時候,腳上落了一層灰塵。轉過臉來如花之美,如雪之白,上床抱着絲綢被子。像鴛鴦那樣脖子相貼舞動,又像翡翠鳥那樣聚在一起歡樂。眉上的黛色因羞澀而聚嚮一邊,嘴唇上的紅色因溫暖已融化。呼出的氣像蘭花的蕊那樣香,皮膚滋潤,美好的肌肉很豐滿。沒有力氣懶得移動手腕,呈現多種嬌態,喜歡縮着身子。流出的汗聚成了一串串汗珠,頭髮散亂,呈現閃閃緑色。正為千載難逢的相會高興,卻突然聽見已到五更。戀戀不捨時産生遺憾,情意纏綿難以結束。懶洋洋的臉色露出憂愁的神態,用美麗的語言發誓,說出了肺腑之言。贈送玉環表明命運永遠相合。留下同心結象徵兩心相同。夜晚照鏡梳妝,眼淚把臉上的粉都衝掉了,昏暗的燈火下,聽得到遠處蟲子鳴叫的聲音。化妝後依然光彩很鮮明,而早晨的太陽也漸漸出來了。乘着野鴨回歸洛水,吹簫的人也登上了嵩山。衣服上像沾上了麝香,枕頭上滑膩膩還留有紅色。密密的塘邊上的草,輕輕飄飛就像沙洲的蓬草。彈奏素琴像鶴,仰望天上盼鴻雁歸來。大海寬闊難以飛渡,天高,也難飛。像朝為行雲的巫山神女一樣沒有固定處所。衹有蕭史一個人留在樓中(弄玉已經不知何住)”張生的朋友聽到這事的,沒有不感到驚異的,然而張生的念頭斷了。元稹與張生特別有交情,便問他關於這事的想法。張生說:“大凡上天差遣的特出的東西,不禍害他自己,一定禍害別人。假使崔鶯鶯遇到富貴的人,憑藉寵愛,能不做風流韻事,成為潛於深淵的蛟竜,,我就不能預測她會變成什麽。以前殷朝的紂王,周代的周幽王,擁有百萬戶口的國傢,那勢力是很強大的。然而一個女子就使它垮臺了,軍隊崩潰,自身被殺,至今被天下恥笑。我的德行難以勝過怪異不祥的東西,衹有剋服自己的感情,跟她斷絶關係。”當時在座的人都為此深深感嘆。以後一年多,崔鶯鶯嫁給了別人,張生也娶了親。一次張生恰好經過崔鶯鶯住的地方,就通過崔的丈夫轉告崔鶯鶯,要求以表兄的身份相見。丈夫告訴了崔鶯鶯。可是崔鶯鶯始終也沒出來。張生怨恨思念的誠意,在臉色上表現得很明顯。崔鶯鶯知道後,暗地裏寫了一首詩:“ 自從消瘦減容光,萬轉千回懶下床。不為旁人羞不起,為郎憔悴卻羞郎。”最後也未見張生。後來又過了幾天,張生將要走了,崔鶯鶯又寫了一篇斷絶關係的詩:“ 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從此以後徹底斷絶了音信。當時的人大多贊許張生是善於彌補過失的人。我常在朋友聚會時,談到這個意思,是為了讓那些明智的人不作這樣的事;做這樣事的人不被迷惑。貞元年九月,朋友李公佐,留宿在我們靖安裏住宅裏,我談起了這件事。李公佐覺得這件事非常出奇,連連稱道。於是我便作了《鶯鶯歌》來傳播這件事。崔氏小名叫鶯鶯,公佐就以此為篇名。
《莺莺传》文笔优美﹐描述生动﹐于叙事中注意刻画人物性格和心理﹐较好地塑造了崔莺莺的形象。崔莺莺是一个在封建家庭的严格闺训中长大的少女。她有强烈的爱情要求﹐但又在内心隐藏得很深﹐甚至有时还会在表面上作出完全相反的姿态。本来﹐通过她的侍婢红娘﹐ 张生与她已相互用诗表达了爱情。可是﹐当张生按照她诗中的约定前来相会时﹐她却又“端服严容”﹐正言厉色地数落了张生的“非礼之动”。数日后﹐当张生已陷于绝望时﹐她忽然又采取大胆的叛逆行动﹐主动夜奔张生住所幽会﹐“曩时端庄﹐不复同矣”。崔莺莺的这种矛盾和反复﹐真实地反映了她克服犹豫﹑动摇而终于背叛封建礼教的曲折过程。但是﹐她在思想上又始终未能彻底摆脱社会﹑出身﹑教养所加给她的精神桎梏。她仍然认为私自恋爱结合是不合法的﹐“始乱之﹐终弃之﹐ 固其宜矣﹐愚不敢恨”。因而在她遭到遗弃以后﹐就只能自怨自艾﹐听从命运的摆布。这又表现了她思想性格中软弱的一面。作品中对这一形象的刻画﹐传神写态﹐ 有血有肉﹐异常鲜明。相比之下﹐张生的形像则写得较为逊色。尤其是篇末﹐作者为了替张生遗弃崔莺莺的无耻行径辩解开脱﹐竟藉其口大骂崔莺莺为“尤物”﹑“ 妖孽”﹑“不妖其身﹐必妖于人”﹐这就不仅使得人物形像前后不统一﹐也造成了主题思想的矛盾。诚如鲁迅《中国小说史略》所说:“篇末文过饰非﹐遂堕恶趣。”尽管如此﹐读者从作品的具体描述中却仍然感到崔莺莺令人同情﹐而张生的负心﹐则令人憎恶。作品的客观艺术效果与作者的主观议论评价是不一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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