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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评论 》 韻語陽秋 》
韻語陽秋(1-7)
葛立方 Ge Lifang
韵语阳秋 韵语阳秋(1-7)
葛立方(?-1164年),字常之,丹陽人。紹興八年(1138年)進士,官至吏部侍郎。著有《歸愚集》、《西疇筆耕》、《韻語陽秋》。
《韻語陽秋》二十捲,《遂初堂書目》著錄於集類文史類,《直齋書錄解題》著錄於集部文史類,《四庫全書》收於集部詩文評類。《四庫全書總目提要》譽其為宋人詩話之善本。
是書內客廣泛,主要評論漢魏以來至宋代詩人的作品,同時也涉及風俗地理、書畫歌舞、花鳥魚蟲等。其詩論旨在求風雅之正,以事理為要,而不甚論語句之工拙,格律之高下。
葛立方認為詩人應“先德行而後文藝”,所以強調“作詩者,興致先自高遠,則去非之言可用”。佳句名篇不靠苦吟,而當如“子美胸中流出者,無非驚人之語”。論詩以“平淡而到天然處”為善,主張用語去陳腐,然不可追求怪奇難解之句。他認為詩人當寫所見,比如描寫錢塘風物湖山之美,皆詩人“頃刻所見”。他說陶詩便是因見“真境”而寫“真意”,韋應物則“因意凄而采菊”,所以擬陶終不能近。
葛立方還提出“人情對境,自有悲喜”這一美感問題。他說:“人之悲喜雖本於心,然亦生於境。心無係纍,則對境不變”,“蓋心有中外枯菀之不同,則對境之際,悲喜隨之爾”。他正確地闡述了審美主體對審美對象的感受隨主體的心理變化而不同的道理,是難能可貴的。葛立方論及詩思,涉及靈感問題,也頗有見地。他說:“詩之有思,卒然遇之而莫遏;有物敗之則失之矣。”並認為“思難而敗易”。
哈哈兒據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繁體竪排版錄校。
韻語陽秋(1-7)
序
韓愈疑《石鼓》之篇不入於詩,而杜子美之詩世或稱為詩史。夫以《詩》三百篇皆出聖人之手,其不合於禮義者,固己刪而弗取,豈容緻疑其間。子美詩雖比物敘事,號為精確,然其憂喜怨懟,感激憤嘆之際,亦豈容無溢言。餘以是知觀古人文詞者,必先質其事而揆之以理。言與事乖,事與理違,則雖記言之史,如《書》之《武城》,或謂不可盡信;質於事而合,揆之理而然,則雖閭巷之談,童稚之謠,或足傳信於後世,而況文士之詞章哉。吏部侍郎葛公博極群書,以文章名一世,暇日嘗著《韻語陽秋》廿捲,自漢魏以來,詩人篇詠,鹹參稽抉摘,以品藻其是非,不以名取人,亦不以人廢言,質事揆理,而惟當之為貴。至於有益名教,若悖理傷道者,則反覆評論,折衷取予,以示勸戒。振六義於古詩既亡之後,發奧賾於靈均未睹之先,又豈若世之評詩者,徒揣其句語之工拙,格律之高下,而屑屑於月露風雲、花木蟲魚形狀之間而已哉!公既歿,或請其書鏤板以傳世,輒掇其大旨,書於篇末,使覽者得詳焉。乾道二年八月既望,右朝請郎行秘書省校書郎兼權戶部員外郎瀋洵題。
韻語陽秋自序
懶真子既上宜春之印,歸休於吳興,泛金溪,上我先人之弊廬,歸愚識夷塗,遊宦泯捷徑,湛然胸次,不挂一絲。而多生習氣,尚牽蠹簡,雖不能如毛萇、鄭康成泥蟲魚之註,又不能如虞卿、李德裕著窮愁之書。未諳王氏之青箱,懶問董生之朱墨,獨喜讀古今人韻語,披詠紬繹,每畢景忘倦。凡詩人句義當否,若論人物行事,高下是非,輒私斷臆處而歸之正。若背理傷道者,皆為說以示勸戒。書成,號《韻語陽秋》。昔晉人褚裒為皮裏陽秋,言口絶臧否,而心存涇渭,餘之為是也,其深愧於斯人哉!若孫盛、檀道鸞、鄧粲各有《晉陽秋》,是皆不畏人禍天刑,率意而作,如昌黎公所云者也。餘也,非惟不敢,亦不暇。隆興甲申中元,丹陽葛立方書。
捲第一
“謝朝華之已披,啓夕秀於未振”,學詩者尤當領此。陳腐之語,固不必涉筆,然求去其陳腐不可得,而翻為怪怪奇奇不可致詰之語以欺人,不獨欺人,而且自欺,誠學者之大病也。詩人首二謝,靈運在永嘉,因夢惠連,遂有“池塘生春草”之句。玄暉在宣城,因登三山,遂有“澄江靜如練”之句。二公妙處,蓋在於鼻無堊、目無膜爾。鼻無堊,斤將曷運?目無膜,篦將曷施?所謂混然天成,天球不琢者與?靈運詩,如“矜名道不足,適己物可忽。”“清暉能娛人,遊子澹忘歸。”玄暉詩,如“春草秋更緑,公子未西歸”。“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等語,皆得三百五篇之餘韻,是以古今以為奇作,又曷嘗以難解為工哉。東坡《跋李端叔詩捲》雲:“暫藉好詩消永夜,每逢佳處輒參禪。”蓋端叔作詩,用意太過,參禪之語,所以警之雲。
陶潛、謝脁詩皆平淡有思緻,非後來詩人怵心劌目雕琢者所為也。老杜雲“陶謝不枝語,《風》《騷》共推激。紫燕自超詣,翠駁誰剪剔”是也。大抵欲造平淡,當自組麗中來,落其華芬,然後可造平淡之境,如此則陶、謝不足進矣。今之人多作拙易語,而自以為平淡,識者未嘗不絶倒也。梅聖俞《和晏相詩》雲:“因今適性情,稍欲到平淡。苦詞未圓熟,刺口劇菱芡。”言到平淡處甚難也。所以《贈杜挺之詩》有“作詩無古今,欲造平淡難”之句。李白雲:“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飾。”平淡而到天然處,則善矣。
老杜寄身於兵戈騷屑之中,感時對物,則悲傷係之。如“感時花濺淚”是也。故作詩多用一自字。《田父泥飲詩》雲:“步屧隨春風,村村自花柳。”《遣懷詩》雲:“愁眼看霜露,寒城菊自花。”《憶弟詩》雲:“故園花自發,春日鳥還飛。”《日暮詩》雲:“風月自清夜,江山非故園。”《滕王亭子》雲:“古墻猶竹色,虛閣自鬆聲。”言人情對境,自有悲喜,而初不能纍無情之物也。
杜甫《觀安西過兵詩》雲:“談笑無河北,心肝奉至尊。”故東坡亦云:“似聞指揮築上郡,已覺談笑無西戎。”蓋用左太衝《詠史詩》“長嘯激清風,志若無東吳”也。王維雲:“虜騎千重衹似無。”句則拙矣。
杜子美《曹將軍丹青引》雲:“將軍魏武之子孫,於今為庶為清門。”元微之去《杭州詩》亦云:“房杜王魏之子孫,雖及百代為清門。”則知老杜於當時已為詩人所欽服如此。殘膏剩馥,沾丐後代,宜哉!故微之雲:“詩人以來,未有如子美者。”
老杜詩以後二句續前二句處甚多。如《喜弟觀到詩》雲:“待爾鳴烏鵲,拋書示鶺鴒。枝間喜不去,原上急曾經。”《晴詩》雲:“啼烏爭引子,鳴鶴不歸林。下食遭泥去,高飛恨久陰。”《江閣臥病》雲:“滑憶雕鬍飯,香聞錦帶羹。溜匙兼暖腹,誰欲緻杯罌。”《寄張山人詩》雲:“曹植休前輩,張芝更後身。數篇吟可老,一字買堪貧。”如此類甚多。此格起於謝靈運《廬陵王墓下詩》雲:“延州協心許,楚老惜蘭芳。解劍竟何及,撫墳徒自傷。”李太白詩亦時有此格,如“毛遂不墮井,曾參寧殺人!虛言誤公子,投杼感慈親”是也。
梅聖俞雲:“作詩須狀難寫之景於目前,含不盡之意於言外。”真名言也。觀其《送蘇祠部通判於洪州詩》雲:“沙鳥看來沒,雲山愛後移。”《送張子野赴鄭州》雲:“秋雨生陂水,高風落廟梧”之類,狀難寫之景也。《送馬殿丞赴密州》雲:“危帆淮上去,古木海邊秋。”《和陳秘校》雲:“江水幾經歲,鑒中無壯顔”之類,含不盡之意也。
梅聖俞五字律詩,於對聯中十字作一意處甚多。如《碧瀾亭詩》雲:“危樓喧晚鼓,驚鷺起寒汀。”《初見淮山》雲:“朝來汴口望,喜見淮上山。”《送俞駕部》雲:“何時鷁舟上,遠見爐峰迎。”《送張子野》雲:“不知從此去,當見復何如。”《和王尉》雲:“度鳥不曾下,新文誰寄評。”《晝寢詩》雲:“及爾寂無慮,始知機盡空。”如此者不可勝舉。詩傢謂之“十字格”,今人用此格者殊少也。老杜亦時有此格,《放船詩》雲:“直愁騎馬滑,故作泛舟回。”《對雨》雲:“不愁巴道路,恐濕漢旌旗。”《江月》雲:“天邊長作客,老去一沾巾。”杜甫《客夜詩》雲:“客睡何曾著,秋天不肯明。”《陪王使君泛江詩》雲:“山豁何時斷,江平不肯流。”不肯二字,含蓄甚佳,故杜兩言之。與淵明所謂“日月不肯遲,四時相催迫”同意。
退之《贈崔立之》前後各一篇,皆譏其詩文易得。前詩曰:“纔豪氣猛易語言,往往蛟螭雜螻蚓。”後詩曰:“文如翻水成,初不用意為。”二詩皆數十韻,豈非欲炫博於易語之人乎?前詩曰:“深藏篋笥時一發,戢戢已多如束筍。”後詩曰:“每旬遺我書,竟歲無差池。”有以知崔於韓情義之篤如此也。
杜甫、李白以詩齊名,韓退之雲:“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似未易以優劣也。然杜詩思苦而語奇,李詩思疾而語豪。杜集中言李白詩處甚多,如“李白一鬥詩百篇”,如“清新庾開府,俊逸鮑參軍”,“何時一尊酒,重與細論文”之句,似譏其太俊快。李白論杜甫,則曰:“飯顆山頭逢杜甫,頭戴笠子日卓午。為問因何太瘦生,衹為從來作詩苦。”似譏其太愁肝腎也。杜牧雲:“杜詩韓筆愁來讀,似倩麻姑癢處搔。天外鳳凰誰得髓,何人解合續弦膠。”則杜甫詩,唐朝以來一人而已,豈白所能望耶!
《選》詩駢句甚多,如:“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千憂集日夜,萬感盈朝昏。”“萬古陳往還,百代勞起伏。”“多士成大業,群賢濟洪績”之類,恐不足為後人之法也。
近時論詩者,皆謂偶對不切,則失之粗;太切,則失之俗。如江西詩社所作,慮失之俗也,則往往不甚對,是亦一偏之見爾。老杜《江陵詩》雲:“地利西通蜀,天文北照秦。”《秦州詩》雲:“水落魚竜夜,山空鳥鼠秋。”“叢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竪子至》雲:“楂梨且綴碧,梅杏半傳黃。”如此之類,可謂對偶太切矣,又何俗乎?如“雜蕊紅相對,他時錦不如”。“磨滅餘篇翰,平生一釣舟”之類,雖對不求太切,而未嘗失格律也。學詩者當審此。
許渾《呈裴明府詩》雲:“江村夜漲浮天水,澤國秋生動地風。”《漢水傷稼》,亦全用此一聯。《郊居春日詩》雲:“花前更謝依劉客,雪後空懷訪戴人。”《和杜侍禦》雲:“因過石城先訪戴,欲朝金闕暫依劉。”又《送林處士》雲:“鏡中非訪戴,劍外欲依劉。”《寄三州守》雲:“花深稚榻迎何客,月在膺舟醉幾人?”《陪崔公宴》又云:“賓館盡閑徐稚榻,客帆空戀李膺舟。”《題王隱居》雲:“隨蜂收野蜜,尋麝采生香。”《呈李明府》雲:“洞花蜂聚蜜,岩柏麝留香。”《鬆江詩》雲:“晚色千帆落,林聲一雁飛。”《深春詩》雲:“故裏千帆外,深春一雁飛。”又《寄盧郎中》並《贈閑師》皆以庾樓對蕭寺。見於其它篇詠,以楊柳對蒹葭,以楊子渡對越王臺者甚多。蓋其源不長,其流不遠,則波瀾不至於汪洋浩渺,宜哉。杜甫雲:“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欲下筆,當自讀書始。
韋應物詩平平處甚多,至於五字句,則超然出於畦徑之外。如《遊溪詩》“野水煙鶴唳,楚天雲雨空。”《南齋詩》“春水不生煙,荒崗筠翳石”。《詠聲詩》“萬物自生聽,太空常寂寥”。如此等句,豈下於“兵衛森畫戟,燕寢凝清香”哉。故白樂天雲:“韋蘇州五言詩,高雅閑淡,自成一傢之體。”東坡亦云:“樂天長短三千首,卻愛韋郎五字詩。”
孟郊詩“楚山相蔽虧,日月無全輝。萬株古柳根,拏此磷磷溪。大行橫偃脊,百裏方崔嵬”等句,皆造語工新,無一點俗韻。然其他篇章,似此處絶少也。李翺評其詩云:“高處在古無上,平處下觀二謝。”許之亦太甚矣。東坡謂“初如食小魚,所得不償勞。又似食蟛蚏,竟日嚼空螯”。貶之亦太甚矣。
《太平廣記》載,宋之問於靈隱寺夜吟,詩未就,聞有人云,何不道“樓觀滄海日,門對浙江潮”。莫知何人。人有識之者,曰:“此駱賓王也。”是時賓王與徐敬業俱隱名同逃,已暮年矣。而集中有《江南送之問詩》雲:“秋江無緑芷,寒汀有白蘋。采之將何遺?故人漳水濱。”《兗州餞之問詩》雲:“淮沂泗水北,梁甫汶陽東。別路青驪遠,離尊緑蟻空。”其相習如此,不應暮年相遇於靈隱寺雲不相識也。蓋是賓王逃難之時,之問不欲顯其姓名爾。
杜荀鶴、鄭𠔌詩,皆一句內好用二字相疊,然荀鶴多用於前後散句,而鄭𠔌用於中間對聯。荀鶴詩云:“文星漸見射臺星”,“非謁朱門謁孔門”,“常仰門風維國風”,“忽地晴天作雨天”,“猶把中纔謁上纔。”皆用於散聯。鄭𠔌“那堪流落逢搖落,可得潸然是偶然”,“身為醉客思吟客,官自中丞拜右丞”,“初塵蕓閣辭禪閣,卻訪支郎是老郎”,“誰知野性非天性,不扣權門扣道門”。皆用於對聯也。
梅聖俞早有詩名,故士能詩者,往往寫捲投擲,以質其是非。梅各有報章,未嘗輕許之也。《讀黃萃詩捲》則雲:“鳳凰養雛飛未高,雞鶩成群翅終短。”《讀蕭淵詩捲》則雲:“野雉五色且非鳳,知時善鳴雞若何。”《讀孫且言詩捲》則雲:“汲井欲到深,磨鑒欲盡塵。”《讀張令詩捲》則雲:“讀之不敢倦,十未能一曉。”《讀邵不疑詩捲》則曰:“既觀坐長嘆,復想李杜韓。”皆因其短而教誨之也。東坡喜奬與後進,有一言之善,則極口褒賞,使其有聞於世而後已。故受其奬者,亦踴躍自勉,樂於修進,而終為令器。若東坡者,其有功於斯文哉,其有功於斯人哉!
律詩中間對聯,兩句意甚遠,而中實潛貫者,最為高作。如介甫《示平甫詩》雲:“傢世到今宜有後,士纔如此豈無時。”《答陳正叔》雲:“此道未行身有待,古人不見首空回。”魯直《答彥和詩》雲:“天於萬物定貧我,智效一官全為親。”《上叔父夷仲詩》雲:“萬裏書來兒女瘦,十月山行冰雪深。”歐陽永叔《送王平甫下第詩》雲:“朝廷失士有司恥,貧賤不憂君子難。”《送張道州詩》雲:“身行南雁不到處,山與北人相對愁。”如此之類,與規規然在於媲青對白者,相去萬裏矣。魯直如此句甚多,不能概舉也。
韓愈以瀑布為“天紳”,所謂“懸瀑垂天紳”是也。孟郊以檐溜為“天紳”,所謂“檐溜擲天紳”是也。東坡《次韻王定國倅潁詩》,亦有“餘波猶足挂天紳”之句。
“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李嘉祐詩也。王摩詰衍之為七言曰:“漠漠水田飛白鷺,陰陰夏木囀黃鸝。”而興益遠。“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王摩詰詩也。杜子美刪之為五言句,“閶闔開黃道,衣冠拜紫宸。”而語益工。近觀山𠔌黔南十絶,七篇全用樂天《花下對酒》《渭川舊居》《東城》《尋春》《西樓》《委順》《竹窗》等詩,餘三篇用其詩略點化而已。樂天雲:“相去六千裏,地絶天邈然。十書九不到,何以開憂顔。”山𠔌則雲:“相望六千裏,天地隔江山。十書九不到,何用一開顔。”樂天雲:“霜降水反壑,風落木歸山。苒苒歲時晏,物皆復本原。”山𠔌雲:“霜降水反壑,風落木歸山。苒苒歲華晚,昆蟲皆閉關。”樂天詩云:“渴人多夢飲,饑人多夢餐。春來夢何處?合眼到東川。”山𠔌雲:“病人多夢醫,囚人多夢赦。如何春來夢,合眼見鄉社。”葉少藴雲:“詩人點化前作,正如李光弼將郭子儀之軍,重經號令,精彩數倍。”今觀三公所作,此語殆誠然也。
《歸叟詩話》載《鼾睡詩》一篇,以為韓退之遺文,其實非也。所謂“有如阿鼻屍,長喚忍衆罪”,“鐵佛聞皺眉,石人戰搖腿”等句,皆不成語言,而厚誣退之,不亦冤乎?歐陽永叔有《謝人送枕簟詩》,因及喜睡,其曰“少壯喘息人莫聽,中年鼻鼾尤惡聲。癡兒掩耳謂雷作,竈婦驚窺疑釜鳴”,與前詩不侔矣。
人言居富貴之中者,則能道富貴語,亦猶居貧賤者工於說饑寒也。王岐公被遇四朝,目濡耳染,莫非富貴,則其詩章雖欲不富貴得乎?故岐公之詩,當時有至寶丹之喻。如“寶藏發函金作界,仙醪傳羽玉為臺”,“夢回金殿風光別,吟到銀河月影低”等句甚多。李慶孫《富貴麯》雲:“軸裝麯譜金書字,樹記花名玉篆牌。”晏元獻雲:“太乞兒相。若諳富貴者,不爾道也。”元獻詩云:“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風。”此自然有富貴氣。吾曾伯祖侍郎諱宮,雖起於寒微,而論富貴若固有之。嘗有詩云:“翩翻燕子朱門靜,狼藉梨花小院閑。”又云:“西樓月上簾簾靜,後苑花開院院香。”其視晏公真不愧矣。若孟郊“藉車載傢具,傢具少於車”。陶潛“敝襟不掩肘,藜羹常乏斟。”杜甫“天吳與紫鳳,顛倒在短褐”。皆巧於說貧者也。
歐公一世文宗,其集中美梅聖俞詩者,十幾四五。稱之甚者,如:“詩成希深擁鼻謳,師魯捲舌藏戈矛。”又云:“作詩三十年,視我猶後輩。”又云:“少低筆力容我和,無使難追韻高絶。”又云:“嗟哉吾豈能知子,論詩賴子能指迷。”聖俞詩佳處固多,然非歐公標榜之重,詩名亦安能至如此之重哉。歐公後有詩云:“梅窮獨我知,古貨今難賣。”而聖俞《贈滁州謝判官詩》亦云:“我詩固少愛,獨爾太守知。”皆言識之者鮮矣。張蕓叟評其詩云:“如深山道人,草衣捆屨,王公大人見之屈膝。”
蔡君謨娶餘祖姑清源君,而赴漳南幕。餘曾祖通議嘗贈之詩曰:“藻思舊傳青管夢,哲科新試碧雞纔。乍依仲寶蓮花幕,更下溫郎玉鏡臺。”可謂佳句矣。韓退之《送陸暢詩》雲:“一來取高第,官佐東宮軍。迎婦丞相府,誇映秀士群。鳴鸞桂樹間,觀者何繽紛。”此二詩,事相類而語皆奇也。
捲第二
荊公嘗有詩曰:“功謝蕭規慚漢第,恩從隗始詫燕臺”。或謂公曰:“蕭何萬世之功,則功字固有來處,若恩字未見有出也。”荊公答曰:“韓集《鬥雞聯句》,則孟郊雲‘受恩慚始隗’。”則知荊公詩用法之嚴如此。然“一水護田將緑繞,兩山排闥送青來”之句,乃以樊噲排闥事對護田,豈護田亦有所出邪?有好事者為餘言,一日,有人面稱公詩,謂“自喜田園安五柳,但嫌屍祝擾庚桑”。以為的對。公笑曰:“伊但知柳對桑為的對,然庚亦是數,蓋以十日數之也。”餘謂荊公未必有此意,使果如好事者之說,則作詩步驟亦太拘窘矣。錢起《送屈突司馬詩》雲:“星飛龐統驥,箭發魯連書。”人多稱其工。餘恨龐統驥出處無星字,而魯連書有箭字也。《趙給事中晚歸不遇詩》:“忽看童子掃花處,始愧夕郎題鳳來。”前句不用事,後句用二事;皆非律也。
《錢起集》前八捲後五捲。鮑欽止謂昭宗時有中書捨人錢珝,亦起之諸孫,今起集中恐亦有珝所作者。餘初未知其所據也。比見前集中有《同程七蚤入中書》一篇雲:“不意雲霄能自緻,空驚鴛鷺忽相隨。臘雪新晴柏子殿,春風欲上萬年枝。”《和王員外雪晴早朝》雲:“紫微晴雪帶恩光,繞仗偏隨鴛鷺行。長信月留寧避曉,宜春花滿不飛香。”二詩皆珝所作無疑,蓋起未嘗入中書也。集中又有《登彭祖樓》一詩,而薛能集亦載,則知所編甚駁也。
陳去非嘗為餘言:“唐人皆苦思作詩,所謂‘吟安一個字,捻斷數莖須’,‘句嚮夜深得,心從天外歸’,‘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蟾蜍影裏清吟苦,舴艋舟中白發生’之類是也。故造語皆工,得句皆奇,但韻格不高,故不能參少陵逸步。後之學詩者,倘或能取唐人語而掇入少陵繩墨步驟中,此連胸之術也。”餘嘗以此語似葉少藴,少藴雲:“李益詩云:‘開門風動竹,疑是故人來’,瀋亞之詩云:‘徘徊花上月,虛度可憐宵’,皆佳句也。鄭𠔌掇取而用之,乃雲:‘睡輕可忍風敲竹,飲散那堪月在花’,真可與李、瀋作僕奴。”由是論之,作詩者興致先自高遠,則去非之言可用;倘不然,便與鄭都官無異。
杜甫讀蘇渙詩,則曰:“餘發喜卻變,白間生黑絲。”高適觀陳十六史碑,則曰:“我來觀雅製,慷慨變毛發。”
方幹詩,清潤小巧,蓋未升曹、劉之堂,或者取之太過,餘未曉也。王贊嘗稱之曰:“鋟肌滌骨,冰瑩霞絢,嘉餚自將,不吮餘雋。麗不芬葩,苦不癯棘,當其得志,倏與神會。”孫郃嘗稱之曰:“其秀也,仙蕊於常花;其鳴也,靈鼉於衆響。”觀其作《登靈隱峰詩》雲:“山疊雲霞際,川傾世界東。”《送喻坦之詩》雲:“風塵辭帝裏,舟楫到傢林。”此真兒童語也。《寄喻鳧》雲:“寒蕪隨楚盡,落葉渡淮稀。”而《送喻坦之下第》又云:“過楚寒方盡,浮淮月正沉。”《贈路明府詩》雲:“吟成五字句,用破一生心。”而《贈喻鳧》又云:“纔吟五字句,又白幾莖須。”《湖心寺中島》雲:“雪折停猿樹,花藏浴鶴泉。”而《寄越上人》又云:“窗接停猿樹,岩飛浴鶴泉。”《於使君詩》雲:“月中倚棹吟漁浦,花底垂鞭醉鳳城。”而《送伍秀纔詩》又云:“倚棹寒吟漁浦月,垂鞭醉入鳳城春。”觀其語言重複如此,有以見其窘也。至於“野渡波搖月,空城雨翳鐘”,“白猿垂樹窗邊月,紅鯉驚鈎竹外溪”,“義行相識處,貧過少年時”等句,誠無愧於孫、王所賞。
李長吉雲:“我當二十不得意,一心愁謝如枯蘭。”至二十七而卒。陳無己《除夜詩》雲:“七十已強半,所餘能幾何。遙知暮夜促,更覺後生多。”至四十九而卒。語意不祥如此,豈神明者先授之邪?
連綿字不可挑轉用,詩人間有挑轉用者,非為平側所牽,則為韻所牽也。羅昭諫以泬寥為寥泬,是為平側所牽,《秋風生桂枝詩》所謂“寥泬工夫大”是也。又以汍瀾為瀾汍,是為韻所牽,《哭孫員外詩》所謂“故侯何在淚瀾汍”是也。
老杜詠《螢火詩》雲:“幸因腐草出,敢近太陽飛。未足臨書捲,時能點客衣。”似譏當時閹人用事於人君之前,不能主張文儒,而乃如青蠅之點素也。說者乃謂喻小有纔而侵侮大德,豈不誤哉。羅隱竊取其意,乃曰:“不思曾腐草,便擬倚孤光。若道通文翰,車公照肯長。”其視前作愧矣。
瀋存中雲:“退之《城南聯句》雲:‘竹影金瑣碎。’金瑣碎者,日光也,恨句中無日字爾。”餘謂不然,杜子美雲:“老身倦馬河堤永,踏盡黃榆緑槐影。”亦何必用日字?作詩正欲如此。
詩傢有換骨法,謂用古人意而點化之,使加工也。李白詩云:“白發三千丈,緣愁似個長。”荊公點化之,則雲:“繰成白發三千丈。”劉禹錫雲:“遙望洞庭湖水面,白銀盤裏一青蠃。”山𠔌點化之,則雲:“可惜不當湖水面,銀山堆裏看青山。”孔稚圭《白苎歌》雲:“山虛鐘磬徹。”山𠔌點化之,則雲:“山空響管弦。”盧仝詩云:“草石是親情。”山𠔌點化之,則雲:“小山作朋友,香草當姬妾。”學詩者不可不知此。
魯直謂陳後山學詩如學道,此豈尋常雕章繪句者之可擬哉。客有為餘言後山詩,其要在於點化杜甫語爾。杜雲“昨夜月同行”,後山則雲“勤勤有月與同歸”。杜雲“林昏罷幽磬”,後山則雲“林昏出幽磬”。杜雲“古人去已遠”,後山則雲“斯人日已遠”。杜雲“中原鼓角悲”,後山則雲“風連鼓角悲”。杜雲“暗飛螢自照”,後山則雲“飛螢元失照”。杜雲“秋覺追隨盡”,後山則雲“林湖更覺追隨盡”。杜雲“文章千古事”,後山則曰“文章平日事”。杜雲“乾坤一腐儒”,後山則曰“乾坤著腐儒”。杜雲“孤城隱霧深”,後山則曰“寒城著霧深”。杜雲“寒花衹暫香”,後山則雲“寒花衹自香”。如此類甚多,豈非點化老杜之語而成者?餘謂不然。後山詩格律高古,真所謂“碌碌盆盎中,見此古罍洗”者。用語相同,乃是讀少陵詩熟,不覺在其筆下,又何足以病公。
《五代史補》載羅隱《題牡丹》雲:“雖然不語應傾國,任是無情也動人。”曹唐曰:“此乃詠子女障子爾。”隱曰:“猶勝足下作鬼詩。”乃誦唐《漢武宴王母詩》①曰:“洞裏有天春寂寂,人間無路月茫茫。”豈非鬼詩。《南史》載孝武嘗問顔延之曰:“謝莊《月賦》何如?”答曰:“莊‘隔知隔千裏兮共明月’。”此句當作“莊始知‘隔千裏兮共明月’。”——哈哈兒註。帝召莊,以延之語語之。莊應聲曰:“延之作《秋鬍詩》,始知‘生為久離別,沒為長不歸。’”《典論》雲:“文人相輕,自古而然。”
①“宴”原作“要”,據《類編》改。
高適《別鄭處士》雲:“興來無不愜,纔大亦何傷。”《寄孟五詩》雲:“秋氣落窮巷,離憂兼暮蟬。”《送蕭十八》雲:“常苦古人遠,今見斯人古。”《題陸少府書齋》雲:“散帙至棲鳥,明鐙留故人。”皆佳句也。《上陳左相》雲:“天地莊生馬,江湖范蠡舟。”亦有含蓄。但莊子謂天地一指,萬物一馬,而以天地為馬,誤矣。
晉張翰憶吳中蒓菜鱸膾而歸,而高適屢作越上用。如《送崔功曹赴越》雲:“今朝欲乘興,隨爾食鱸魚。”《送李九赴越》雲:“鏡水君所憶,蒓羹餘舊便。”人以為疑。餘考《地理志》,漢吳縣隸今會稽郡,則以鱸魚作越上,亦無傷也。
山𠔌詩多用“稻田衲”,亦云“田衣”。王摩詰詩云:“乞飯從香積,裁衣學水田。”又云:“手巾花氎淨,香帔稻畦成。”豈用是邪?
魯直謂東坡作詩,未知句法。而東坡題魯直詩云:“每見魯直詩,未嘗不絶倒。然此捲甚妙,而殆非悠悠者可識。能絶倒者已是可人。”又云:“讀魯直詩,如見魯仲連、李太白,不敢復論鄙事。雖若不適用,然不為無補。”如此題識,其許之乎,其譏之也?魯直酷愛陳無己詩,而東坡亦不深許。魯直為無己揚譽無所不至,而無己乃謂“人言我語勝黃語”何邪?
自古工詩者,未嘗無興也。觀物有感焉,則有興。今之作詩者,以興近乎訕也,故不敢作,而詩之一義廢矣!老杜《萵苣詩》雲:“兩旬不甲坼,空惜埋泥滓。野莧迷汝來,宗生實於此。”皆興小人盛而掩抑君子也。至高適《題張處士菜園》則雲:“耕地桑柘間,地肥菜常熟。為問葵藿資,何如廟堂肉。”則近乎訕矣。作詩者苟知興之與訕異,始可以言詩矣。
張籍,韓愈高弟也。愈嘗作《此日足可惜》贈之,八百餘言。又作《喜侯喜至》之篇贈之,二百餘言;又有《贈張籍》一篇,二百言,皆不稱其能詩。獨有《調張籍》一篇大尊李、杜,而末章有“顧語地上友,經營無太忙”之句。《病中贈張籍》一篇有“半塗喜開鑿,派別失大江。吾欲盈其氣,不令見麾幢”之句。《醉贈張徹》有“張籍學古淡,軒鶴避雞群”之句。則知籍有意於慕大,而實無可取者也。及取其集而讀之,如《送越客詩》雲:“春雲剡溪口,殘月鏡湖西。”《逢故人詩》雲:“海上見花發,瘴中聞鳥飛。”《送海客詩》雲:“入國自獻寶,逢人多贈珠。”“紫掖發章句,青闈更詠歌。”如此之類,皆駢句也。至於語言拙惡,如:“寺貧無施利,僧老足慈悲。”“收拾新琴譜,封題舊藥方。”“多申請假牒,衹送賀官書。”此尤可笑。至於樂府,則稍超矣。姚秘監嘗稱之曰:“妙絶《江南麯》,凄涼《怨女詩》。”白太傅嘗稱之曰:“尤攻樂府詞,舉代少其倫。”由是論之,則人士所稱者非以詩也。
應製詩非他詩比,自是一傢句法,大抵不出於典實富豔爾。夏英公《和上元觀燈詩》雲:“魚竜曼衍六街呈,金鎖通宵啓玉京。冉冉遊塵生輦道,遲遲春箭入歌聲。寶坊月皎竜燈淡,紫館風微鶴焰平。宴罷南端天欲曉,回瞻河漢尚盈盈。”王岐公詩云:“雪消華月滿仙臺,萬燭當樓寶扇開。雙鳳雲中扶輦下,六鰲海上駕山來。鎬京春酒沾周燕,汾水秋風陋漢材。一麯升平人共樂,君王又進紫霞杯。”二公雖不同時,而二詩如出一人之手,蓋格律當如是也。丁晉公《賞花釣魚詩》雲:“鶯驚鳳輦穿花去,魚畏竜顔上釣遲。”鬍文公雲:“春暖仙蓂初靃靡,日斜芝蓋尚徘徊。”鄭毅夫雲:“水光翠繞九重殿,花氣濃熏萬壽杯。”皆典實富豔有餘。若作清癯平淡之語,終不近爾。
翰苑作春帖子,往往秀麗可喜。如蘇子容雲:“璇宵一夕鬥標東,瀲灧晨曦照九重。和氣熏風摩蓋壤,競消金甲事春農。”鄧溫伯雲:“晨曦瀲灧上簾櫳,金屋熙熙歌吹中。桃臉似知宮宴早,百花頭上放輕紅。”蔣潁叔雲:“昧旦求衣嚮曉雞,蓬萊仗下日將西。花添漏鼓三聲遠,柳映春旗一色齊。”梁君貺雲:“東方和氣鬥回杓,竜角中星轉紫霄。聖主問安天未曉,求衣親護玉宸朝。”皆佳作也。餘觀鄭毅夫《新春詞》四首,其一云:“春色應隨步輦還,珠旒玉幾照竜顔。紫雲殿下朝元罷,便令東風到世間。”其二雲:“春風細拂緑波長,初過層城度建章。草色未迎雕輦翠,柳梢先學赭衣黃。”其三雲:“晴暉散入鳳凰樓,一桁珠簾不下鈎。漢殿鬥簪雙彩燕,並和春色上釵頭。”其四雲:“小池春破玉玲瓏,聲觸簾鈎漸好風。閑繞闌幹掐花樹,春痕已著半梢紅。”觀此四詩,與帖子格調何異?豈久於翰苑而筆端自然習熟邪?
鹹平景德中,錢惟演、劉筠首變詩格,而楊文公與王鼎、王綽號“江東三虎”,詩格與錢、劉亦絶相類,謂之“西昆體”。大率效李義山之為豐富藻麗,不作枯瘠語,故楊文公在至道中得義山詩百餘篇,至於愛慕而不能釋手。公嘗論義山詩,以謂包藴密緻,演繹平暢,味無窮而炙愈出,鎮彌堅而酌不竭,使學者少窺其一斑,若滌腸而洗骨。是知文公之詩,有得於義山者為多矣。又嘗以錢惟演詩二十七聯,如“雪意未成雲著地,秋聲不斷雁連天”之類,劉筠詩四十八聯,如“溪箋未破冰生硯,垆酒新燒雪滿天”之類,皆表而出之,紀之於《談苑》。且曰二公之詩,學者爭慕,得其格者,蔚為佳詠。可謂知所宗矣。文公鑽仰義山於前,涵泳錢、劉於後,則其體製相同,無足怪者。小說載優人有以義山為戲者,義山服藍縷之衣而出。或問曰:“先輩之衣何在?”曰:“為館中諸學士撏扯去矣。”人以為笑。
顔延之、謝靈運各被旨擬《北士篇》,延之受詔即成,靈運久而方就。梁元帝雲:“詩多而能者瀋約,少而能者謝脁,雖有遲速多寡之不同,不害其俱工也。”
米元章賦詩絶妙,而人罕稱之者,以書名掩之也。如《不及陪東坡往金山作水陸詩》雲:“久陰陣奪佳山川,長瀾四溢魚竜淵。衆看李郭渡浮玉,晴風掃出清明天。頗聞妙力開大施,足病不列諸方仙,想應蒼壁有垂露,照水百怪愁寒煙。”《柄雲閣》雲:“雲出救世旱,澤浹雲尋歸。入石了不見,豐功已如遺。竜騫薦復起,抱石明幽姿。雲乎無定所,隱者何當棲。”如此二詩,殆出翰墨畦徑之表,蓋自邁往凌雲之氣流出,非尋規索矩者所可到也。
餘襄公靖嘗在契丹作鬍語詩云:“夜筵沒邏臣拜洗①,兩朝厥荷情幹勒。微臣雅魯祝君統,聖壽鐵擺俱可忒。”沒邏言後,盛拜洗言受賜,厥荷言通好,幹勒言厚重,鐵擺言嵩高也。瀋存中《筆談》載刁約使契丹戲為詩云:“押燕移離畢,看房賀跋支。賤行三匹裂,密賜十貔貍。”移離畢,如中國執政官;賀跋支,執衣防閤人;匹裂,小木罌;貔貍,形如鼠而大,狄人以為珍饌。二詩可作對,故表而出之。
①“沒邏”,《類編》作“設邏”。
詩之有思,卒然遇之而莫遏,有物敗之則失之矣。故昔人言覃思、垂思、抒思之類,皆欲其思之來,而所謂亂思、蕩思者,言敗之者易也。鄭綮詩思在灞橋風雪中驢子上,唐求詩所遊歷不出二百裏,則所謂思者,豈尋常咫尺之間所能發哉!前輩論詩思多生於杳冥寂寞之境,而志意所如,往往出乎埃溘之外。苟能如是,於詩亦庶幾矣。小說載謝無逸問潘大臨雲:“近日曾作詩否?”潘雲:“秋來日日是詩思。昨日捉筆得‘滿城風雨近重陽’之句,忽催租人至,令人意敗,輒以此一句奉寄。”亦可見思難而敗易也。
韓退之《調張籍詩》曰:“刺手拔鯨牙,舉瓢酌天漿。”魏道輔謂高至酌天漿,幽至於拔鯨牙,其用思深遠如此。彼獨未讀《送無本詩》爾。其曰:“我嘗示之難,勇往無不敢。蛟竜弄牙角,造次欲手攬。衆鬼囚大幽,下覷襲元窞。”言手攬蛟竜之角,下覷衆鬼之窞,皆難事,而無本勇往無不敢,蓋作文以氣為主也。則《調張籍》之句,無乃亦是意乎?
孟郊詩云:“食薺腸亦苦,強歌聲無歡。出門即有礙,誰謂天地寬。”許渾詩云:“萬裏碧波魚戀釣,九重青漢鶴愁籠。”皆是窮蹙之語。白樂天詩云:“無事日月長,不羈天地闊。”與二子殆霄壤矣。《青箱雜記》載李泰伯一絶雲:“人言落日是天涯,望極天涯不見傢。已恨碧山相掩映,碧山還被暮雲遮。”識者曰,此詩意有重重障礙,李君其不偶乎!後果如其言。
捲第三
元、白齊名,有自來矣。元微之寫白詩於閬州西寺,白樂天寫元詩百篇,合為屏風,更相傾慕如此。而樂天必言微之詩得己格律更進,所謂“每被老元偷格律”是也。然微之《江陵放言》與《送客嶺南詩》,樂天皆擬其作何邪?東坡嘗效山𠔌體作江字韻詩,山𠔌謂坡收斂光芒,入此窘步。餘於樂天亦云。
詩人贊美同志詩篇之善,多比珠璣、碧玉、錦綉、花草之類,至杜子美則豈肯作此陳腐語邪?《寄岑參詩》雲:“意愜關飛動,篇終接混茫。”《夜聽許十一誦詩》雲:“精微穿溟涬,飛動摧霹靂。”《贈盧琚詩》曰:“藻翰惟牽率,湖山合動搖。”《贈鄭諫議詩》雲:“毫發無遺憾,波瀾獨老成。”《寄李白詩》雲:“筆落驚風雨,詩成泣鬼神。”《贈高適詩》雲:“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皆驚人語也。視餘子其神芝之與腐菌哉!
李太白、杜子美詩皆掣鯨手也。餘觀太白《古風》、子美《偶題》之篇,然後知二子之源流遠矣。李雲:“《大雅》久不作,吾衰竟誰陳!《王風》委蔓草,戰國多荊榛。”則知李之所得在《雅》。杜雲:“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騷人嗟不見,漢選盛於斯。”則知杜之所得在《騷》。然李不取建安七子,而杜獨取垂拱四傑何邪?南皮之韻,固不足取,而王、楊、盧、駱亦詩人之小巧者爾。至有“不廢江河萬古流”之句,褒之豈不太甚乎?
賈島攜新文詣韓愈雲:“青竹未生翼,一步萬裏道。安得西北風,身願變蓬草。”可見急於求師。愈贈詩云:“傢住幽都遠,未識氣先感。來尋吾何能,無味嗜昌歜。”可見謙於授業。此皆島未儒服之時也。洎愈教島為文,遂棄浮圖,學舉進士。《摭言》載島初赴名場,於驢上吟“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遇權京尹韓吏部呼唱而不覺,洎擁至馬前,則曰:“欲作敲字,又欲作推字,神遊詩府,緻衝大官。”愈曰:“作敲字佳矣。”是時島識韓已久矣,使未相識,愈豈肯教其作敲字邪!
餘讀許渾詩,獨愛“道直去官早,傢貧為客多”之句。非親嘗者,不知其味也。《贈蕭兵曹詩》雲:“客道恥搖尾,皇恩寬犯鱗。”“直道去官早”之實也。《將離郊園詩》雲:“久貧辭國遠,多病在傢希。”“傢貧為客多”之實也。
蘇養直《清江麯》見賞於東坡,以為與李太白無異。所謂“屬玉雙飛水滿塘,菰蒲深處浴鴛鴦”是也。既為前輩所賞,名已不沒。而又作《後清江麯》一篇,豈養直尚惡其少作邪?所謂“呼兒極浦下笭箵,社甕欲熟浮蛆香。”“輕簑淅瀝鳴秋雨,日暮乘流自相語。”如此等句,《前清江麯》似未到也。
作詩貴雕琢,又畏有斧鑿痕,貴破的,又畏黏皮骨,此所以為難。李商隱《柳詩》雲:“動春何限葉,撼曉幾多枝。”恨其有斧鑿痕也。石曼卿《梅詩》雲:“認桃無緑葉,辨杏有青枝。”恨其黏皮骨也。能脫此二病,始可以言詩矣。劉夢得稱白樂天詩云:“郢人斤斫無痕跡,仙人衣裳棄刀尺。世人方內欲相從,行盡四維無處覓。”若能如是,雖終日斫而鼻不傷,終日射而鵠必中,終日行於規矩之中,而其跡未嘗滯也。山𠔌嘗與楊明叔論詩,謂以俗為雅,以故為新,百戰百勝。如孫、吳之兵,棘端可以破鏃;如甘蠅、飛衛之射,捏聚放開,在我掌握,與劉所論,殆一轍矣。
杜牧《赤壁詩》雲:“折戟沉沙鐵未消,自將磨洗認前朝。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李義山集中亦載此詩,未知果何人所作也。
自古文人,雖在艱危睏踣之中,亦不忘於製述。蓋性之所嗜,雖鼎鑊在前不恤也,況下於此者乎?李後主在圍城中,可謂危矣,猶作長短句。所謂“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文未就而城破。蔡約之嘗親見其遺稿。東坡在獄中作詩《贈子由》雲:“是處青山可埋骨,他年夜雨獨傷神。”猶有所托而作。李白在獄中作詩上崔相雲:“賢相燮元氣,再欣海縣康。應念覆盆下,雪泣拜天光。”猶有所訴而作。是皆出於不得已者。劉長卿在獄中,非有所托訴也,而作詩云:“鬥間誰與看冤氣,盆下無由見太陽。”一詩云:“壯志已憐成白發,餘生猶待發青春。”一詩云:“冶長空得罪,夷甫不言錢。”又有《獄中見畫佛詩》,豈性之所嗜?則縲紲之苦,不能易雕章繢句之樂與?
黃庶字亞夫,嘗有《怪石》一絶傳於世雲:“山鬼水怪著薜荔,天祿闢邪眠莓苔。鈎簾坐對心語口,曾見漢傢池館來。”人士膾炙,以為奇作。唐張碧詩亦不多見,嘗有《池上怪石詩》雲:“漢姿數片奇突兀,曾作秋江秋水骨。先生應是厭風雷,著嚮池邊塞竜窟。我來池上傾酒尊,半酣書破青煙痕。參差翠縷擺不落,筆頭驚怪黏秋雲。我聞吳中項容水墨有高價,邀得將來倚鬆下。鋪卻雙繒直道難,掉手空歸不成畫。”二詩殆未易甲乙也。
杜子美詩喜用《文選》語,故宗武亦習之不置,所謂“熟精《文選》理,休覓彩衣輕”。又云“呼婢取酒壺,續兒誦《文選》”是也。唐朝有《文選》學,而時君尤見重,分別本以賜金城,書絹素以屬裴行儉是也。外史《檮杌》載,鄭奕嘗以《文選》教其子,其兄曰:“何不教讀《論語》,免學瀋、謝嘲風弄月,污人行止。”鄭兄之言,蓋欲先德行而後文藝,亦不為無理也。
元和十一年六月,武元衡將朝,夜漏未盡三刻,騎出裏門,遇盜,薨於墻下。許孟容謂國相橫屍而盜不得,為朝廷恥。遂下詔募捕竟得。始得張晏者,王承宗所遣;訾珍者,李師道所遣也。初,元衡策李錡之必反。已而錡果反就誅。由是諸鎮桀驁者,皆不自安,以致於是。劉夢得有《代靖安佳人怨詩》雲:“寶馬鳴珂踏曉塵,魚文匕首犯車茵。適來行哭裏門外,昨夜華堂歌舞人。”又云:“秉燭朝天遂不回,路人彈指望高臺。墻東便是傷心地,夜夜秋螢飛去來。”餘考夢得為司馬時,朝廷欲澡濯補郡,而元衡執政,乃格不行。夢得作詩傷之而托於靖安佳人,其傷之也,乃所以快之與?
裴度平淮西,絶世之功也。韓愈《平淮西碑》,絶世之文也。非度之功不足以當愈之文,非愈之文不足以發度之功。碑成,李愬之子乃謂沒父之功,訟之於朝。憲宗使段文昌別作。此與捨周鼎而寶康瓠何異哉?李義山詩云:“碑高三丈字如鬥,負以靈鰲蟠以螭。句奇語重喻者少,讒之天子言其私。長繩百尺拽碑倒,粗砂大石相磨治。公之斯文若元氣,先時已入人肝脾。”愈書愬曰:“十月壬申,愬用所得賊將,自文城因天大雪,疾馳百二十裏到蔡,取元濟以獻。”與文昌所謂“效雲晦冥,寒可墮指。一夕捲旆,凌晨破關”等語,豈不相萬萬哉!東坡先生謫官過舊驛壁間,見有人題一詩云:“淮西功業冠吾唐,吏部文章日月光。千古斷碑人膾炙,世間誰數段文昌。”坡喜而誦之。
裴度在朝,憲宗委任不疑,使破三賊。已而吳元濟授首,王承宗割二州遣子入侍,李師道被擒。兩河諸侯,忠者懷,強者畏,剋融、廷湊皆不敢桀驁,勳烈之盛,一時無與比肩者。惟李義山指為聖相,詩曰“帝得聖相相曰度”,又曰“嗚呼聖皇及聖相”,亦過矣哉。荀卿曰:“得聖臣者帝。”若舜、禹、伊尹、周公皆聖臣也,謂四人為聖臣則可,謂裴度為聖相,其可哉?
李翺、皇甫湜集中皆無詩。世傳翺有《縣君好磚渠》一詩,並《傳燈錄》載《答藥山》一偈,湜衹有《浯溪留題》一篇而已。
劉叉愛金使酒,不拘細行,士類鄙之。史載叉持韓愈金數斤去,曰:“此諛墓中人得爾,不若與劉君為壽。”是愛金者。又載少為俠行,因酒殺人亡命,會赦出。是使酒者。而其集有《烈士詠》雲:“烈士或愛金,愛金不為貧。義死天亦許,利生天亦嗔。鬍為輕薄兒,使酒殺平人。”豈叉自以為烈士邪?
劉叉詩酷似玉川子,而傳於世者二十七篇而已。《冰柱》《雪車》二詩,雖作語奇怪,然議論亦皆出於正也。《冰柱詩》雲:“不為四時雨,徒於道路成泥阻①。不為九江浪,徒能汨沒天之涯。”《雪車詩》謂“官傢不知民餒寒,盡驅牛車盈道載屑玉。載載欲何之?秘藏深宮,以禦炎酷。”如此等句,亦有補於時,與玉川《月蝕詩》稍相類。
①“阻”原作“柤”,據《類編》本改。
東坡拈出陶淵明談理之詩,前後有三:一曰“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二曰“笑傲東軒下,聊復得此生”。三曰“客養千金軀,臨化消其寶。”皆以為知道之言。蓋攡章繪句,嘲弄風月,雖工亦何補。若睹道者,出語自然超詣,非常人能蹈其軌轍也。山𠔌嘗跋淵明詩捲雲:“血氣方剛時,讀此詩如嚼枯木。及綿歷世事,如决定無所用智。”又嘗論雲:“謝康樂、庾義城之詩,爐錘之功,不遺餘力,然未能窺彭澤數仞之墻者,二子有意於俗人贊毀其工拙,淵明直寄焉。”持是以論淵明詩,亦可以見其關鍵也。
省題詩自成一傢,非他詩比也。首韻拘於見題,則易於牽合,中聯縛於法律,則易於駢對,非若遊戲於煙雲月露之形,可以縱橫在我者也。王昌齡、錢起、孟浩然、李商隱輩皆有詩名,至於作省題詩,則疏矣。王昌齡《四時調玉燭詩》雲:“祥光長赫矣,佳號得溫其。”錢起《巨魚縱大壑詩》雲:“方快吞舟意,尤殊在藻嬉。”孟浩然《騏驥長鳴詩》雲:“逐逐懷良馭,蕭蕭顧樂鳴。”李商隱《桃李無言詩》雲:“夭桃花正發,穠李蕊方繁。”此等句與兒童無異,以此知省題詩自成一傢也。
詩人比雨,如絲如膏之類甚多,至為此恐未盡其形似。《念昔遊》雲:“雲門寺外逢猛雨,林黑山高雨腳長。曾奉郊宮為近侍,分明羽林槍。”《大雨行》雲:“四面崩騰玉京仗,萬裏橫亙羽林槍。”豈去國凄斷之情,不能忘雞翹豹尾中邪?
武元衡詩不多,集中有《酬嚴司空荊南見寄詩》兩篇,一云:“金貂再領三公府,玉帳連封萬戶侯。”一云:“漢傢徵鎮委條侯,虎節竜旌居上頭。”皆續以“簾捲青山巫峽曉,煙開碧樹渚宮秋。”第三聯一云:“劉琨坐嘯風清塞,謝脁題詩月滿樓。”一云:“金笳盡掩故人淚,麗句初傳明月樓。”皆續以“白雪調高歌不得,美人相顧翠蛾愁。”人訝其太同。餘謂乃元衡刪潤之本,集中兩存之爾。當以前篇為正,後篇誠未工也。
詩體如八音歌、建除體之類,古人賦詠多矣。用十二神為詩者,始見於瀋炯,山𠔌亦嘗效為之。餘友人莫之用,其祖戩,嘗以辯舌說賊,脫百人於死,意其後必昌,而之用乃貧不能以自存,天理殆難曉也。餘嘗以此格作詩贈之雲:“抱犬高眠已雲足,更得牛衣有餘燠。起來敗絮擁懸鶉,誰羨竜髯織冰縠。踏翻菜園底用羊,從他春雷吼枯腸。擊鐘烹鼎莫渠愛,小芼自許猴葵香。半世饑寒孔移帶,鼠米占來身漸泰。吉雲神馬日匝三,樗蒱肯作豬奴態。虎頭食肉何足誇,陰德由來報宜奢。丹竈功成無躍兔,玉函方秘緣青蛇。”
仲長統雲:“垂露成幃,張霄成幄。沆瀣當餐,九陽代燭。”蓋取無情之物作有情用也。自後竊取其意者甚多。張志和則雲:“太虛為室,明月為燭。”王康琚則雲:“華條當圜屋,翠葉代綺窗。”吳筠則雲:“緑竹可充食,女蘿可代裙。”劉伶則雲:“日月為扃牖,八荒為庭衢。”皆是意也。李義山《無題詩》雲:“春蠶到死絲方歇,蠟炬成灰淚始幹。”此又是一格。今效此體為俚語小詞傳於世者甚多,不足道也。
東坡在儋耳時,餘三從兄諱延之,自江陰擔簦萬裏,絶海往見,留一月。坡嘗誨以作文之法曰:“儋州雖數百傢之聚,州人之所須,取之市而足,然不可徒得也,必有一物以攝之,然後為己用。所謂一物者,錢是也。作文亦然,天下之事,散在經子史中,不可徒使,必得一物以攝之,然後為己用。所謂一物者,意是也。不得錢不可以取物,不得意不可以明事,此作文之要也。”吾兄拜其言而書諸紳。嘗以親製龜冠為獻,坡受之,而贈以詩云:“南海神龜三千歲,兆葉朋從生愛喜。智能周物不周身,未免人鑽七十二。誰能用爾作小冠,岣嶁耳孫創其製。今君此去寧復來,欲慰相思時整視。”今集中無此詩,餘嘗見其親筆。後坡歸宜興,道由無錫洛社,嘗至孫仲益傢。仲益年在齠齔,坡曰:“孺子習何藝?”孫曰:“學對屬。”坡曰:“試對看。”徐曰:“衡門稚子璠璵器。”孫應聲曰:“翰苑神仙錦綉腸。”坡撫其背曰:“真璠璵器也!異日不凡。”二事皆吾鄉人士所知,輒記於此。
唐王建以宮詞名傢。本朝王岐公亦作宮詞百篇,不過述郊祀、禦試、經筵、翰苑、朝見等事,至於宮掖戲劇之事,則秘不可傳,故詩詞中亦罕及。若建者,乃內侍王守澄之宗侄,得宮中之事為詳。如“叢叢洗手繞金盆,旋拭紅巾入殿門。衆裏遙拋新橘子,在前收得便承恩。”又云“避暑昭陽不擲盧,井邊含水噴鴉雛。內中數日無呼喚,拓得《滕王蛺蝶圖》。”如此之類,非守澄說似,則建豈能知哉。初,守澄讀建宮詞,謂之曰:“宮掖之事,而子昌言之,儻得罪,將奚贖?”建與之詩曰:“三朝行坐鎮相隨,今上春宮見小時。脫下禦衣先賜著,進來竜馬每教騎。長承密旨歸傢少,獨奏邊機出殿遲。不是當傢親說嚮,九重爭遣外人知。”自是守澄不敢有言。花蕊夫人亦有宮詞百篇,如“月頭支給買花錢,滿殿宮人近數千。遇着唱名多不語,含羞急過禦床前”之類,亦可喜也。
郛子稍學作小詩,嘗賦《梅花》雲:“玉屑裝竜腦,雲衣覆麝臍。何堪夜來雪,香色兩凄迷。”《留友人詩》雲:“良友間何闊,春事遽如許。勞君下鷗沙,一葉係春渚。昨夢墮前世,再見欣欲舞,聊呼花底杯,酒面點紅雨。狂歌謝貫珠,清論雜揮麈。驪駒未可歌,妙句須君吐。”觀此數語,似粗知詩傢畦徑,學之不已必佳,但恐其中墮爾。
捲第四
唐盧綸與吉中孚、韓翃、錢起、司空曙、苗發、崔峒、耿*湋、夏侯審、李端皆能詩齊名,號“大歷十才子”。憲宗尤愛綸文,至詔張仲素訪其遺稿,故綸集中往往有贈諸人詩,所謂“舊錄藏雲穴,新詩滿帝鄉”者,送中孚之詩也;“引水忽驚冰滿澗,嚮田空見石和雲”者,寄湋、端之詩也;“擁褐覺霜下,抱琴聞雁來”者,同湋宿旅捨之詩也;“風傾竹上雪,山對酒邊人”者,題苗發竹間亭詩也;“桂樹曾同折,竜門幾共登”者,寄端、峒、曙、湋之詩也。司空曙亦有送中孚詩云:“聽猿看楚岫,隨雁到吳洲。”耿湋寄曙雲:“老醫迷舊疾,朽藥誤新方。”李端寄綸雲:“熊寒方入樹,魚樂稍離淵。”錢起《答苗發竜池詩》雲:“暫別迎車雉,還隨護法竜。”又《贈夏侯審》雲:“詩成流水上,夢盡落花間。”諸人更倡迭和,莫非佳句。蓋草木臭味既同,則金蘭契分彌篤爾。史載郭曖進官,大集名士,李端賦詩最工。錢起曰:“素為爾。請以起姓別賦。”端立獻一章,又工於前。起之妒賢徒增愧,而端之捷思為可服也。《古辭》雲:“藁砧今何在,山上復有山。何當大刀頭,破鏡飛上天。”藁砧,砆也,謂夫也。山上有山,出也。大刀頭,刀上鐶也。破鏡,言半月當還也。此詩格非當時有釋之者,後人豈能曉哉。《古辭》又云:“圍棋燒敗襖,著子故衣然。”陸龜蒙、皮日休間嘗擬之。陸雲:“旦日思雙履,明時願早諧。”皮雲:“莫言春繭薄,猶有萬重思。”是皆以下句釋上句,與藁砧異矣。《樂府解題》以此格為“風人詩”,取陳詩以觀民風,示不顯言之意。至東坡《無題詩》雲:“蓮子劈開須見薏,楸枰著盡更無棋。破衫卻有重縫處,一飯何曾忘卻匙。”是文與釋並見於一句中,與“風人詩”又小異矣。
觀《楚國先賢傳》,言汝南應璩作《百一詩》,譏切時事,遍以示在事者,皆怪愕以為應焚棄之。及觀《文選》所載璩《百一篇》,略不及時事何邪?又觀郭茂倩雜體詩,載《百一詩》五篇,皆璩所作,首篇言馬子侯解音律,而以《陌上桑》為《鳳將雛》。二篇傷翳桑二老,無以葬妻子,而己無宣孟之德,可以賙其急。三篇言老人自知桑榆之景,鬥酒自勞,不肯為子孫積財。末篇即《文選》所載是也。第四篇似有諷諫,所謂“苟欲娛耳目,快心樂腹腸。我躬不悅歡,安能慮死亡。”此豈非所謂應焚棄之詩乎?方是時,曹爽事多違法,而璩為爽長史,切諫其失如此。所謂《百一》者,庶幾百分有一補於爽也。而爽卒不悟,以及於禍。或謂以百言為一篇者,以字數而言也;或謂百者數之終,一者數之始,士有百行,終始如一者,以士行而言也。然皆穿鑿之說,何足論哉?後何遜亦有擬《百一》體,所謂“靈輒睏桑下,於陵食李螬。”其詩一百十字,恐出於或者之說。然璩詩每篇字數各不同,第不過一百字爾。
皮日休《雜體詩序》曰:“《詩》雲‘螮蝀在東’,又曰‘鴛鴦在梁’,雙聲起於此也。”陸龜蒙詩序曰:“疊韻起自梁武帝雲‘後牖有朽柳’。當時侍從之臣皆倡和:劉孝綽雲‘梁王長康強’,瀋休文雲:‘偏眠船舷邊’,庾肩吾雲‘載碓每礙埭’。自後用此體作為小詩者多矣,如王融所謂‘園蘅炫紅葩,湖荇曄黃華’,溫庭筠所謂‘棲息消心象,檐楹溢豔陽’,皆效雙聲而為之者也。”陸龜蒙所謂“瓊英輕明生,竹石滴瀝碧”,皮日休所謂“康莊傷荒涼,土虜部伍苦”,皆效疊韻而為之者也。南北朝人士多喜作雙聲疊韻,如謝莊、羊戎、魏收、崔岩輩,戲謔談諧之語,往往載在史册,可得而考焉。
錢起與郎士元齊名,時人語曰:“前有瀋宋,後有錢郎。”然郎豈敢望錢哉?起《中書遇雨詩》雲:“雲銜七曜起,雨拂九門來。”《宴李監宅》雲:“晚鐘過竹靜,醉客出花遲。”《罷官後》雲:“秋堂入閑夜,雲月思離居。”《對雨》雲:“生事萍無定,愁心雲不開。”亦可謂奇句矣。士元詩豈有如此句乎?《贈蓋少府新除江南尉》雲:“客路尋常隨竹影,人傢大抵傍山嵐。”《題王季友半日村別業》雲:“長溪南路當群岫,半景東鄰照數傢。”此何等語?餘讀其詩,盡帙未見有可喜處,以是知不及起遠甚。
僧祖可,俗蘇氏,伯固之子,養直之弟也。作詩多佳句。如《懷蘭江》雲:“懷人更作夢千裏,歸思欲迷雲一灘”,《贈端師》雲“窗間一榻篆煙碧,門外四山秋葉紅”等句,皆清新可喜。然讀書不多,故變態少。觀其體格,亦不過煙雲、草樹、山水、鷗鳥而已。而徐師川作其詩引,乃謂自建安七子,南朝二謝,唐杜甫、韋應物、柳宗元,本朝王荊公、蘇、黃妙處,皆心得神解,無乃過乎?師川作《畫虎行》末章雲:“憶昔餘頑少小時,先生教誦荊公詩。即今耆舊無新語,尚有廬山病可師。”不知何故愛其詩如是也。
韋應物詩擬陶淵明,而作者甚多,然終不近也。《答長安丞裴稅詩》雲:“臨流意已凄,采菊露未晞。舉頭見秋山,萬事都若遺。”蓋效淵明“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此懷有真意,欲辨已忘言”之句也。然淵明落世紛深入理窟,但見萬象森羅,莫非真境,故因見南山而真意具焉。應物乃因意凄而采菊,因見秋山而遺萬事,其與陶所得異矣①。
①此條“答長安丞”以下原缺,據《詩話總龜》後集捲二十五補。
唐竇常、牟、群、庠、鞏兄弟五人,四人擢進士,獨群客隱毗陵,因韋夏卿屢薦,始入仕,皆詩人也。牟晚從昭義盧從史,從史浸驕,牟度不可諫,即移疾歸東都,故其《秋夕閑居詩》雲:“燕燕辭巢蟬蛻枝,窮居積雨壞藩籬。”群嘗為黔中觀察使,故其詩云:“佩刀看日曬,賜馬旁江調。言語多重譯,壺觴每獨謠。”而鞏詩中乃有《自京師將赴黔南》之所,謂“風雨荊州二月天,問人初雇峽中船。西南一望雲和水,猶道黔南有四千①。”此詩疑群所作而誤置鞏集中爾。常歷武陵、夔、江、撫四州刺史,所謂“看春又過清明節,算老重經癸巳年”者,將之武陵到鬆滋渡之所作也。庠詩不見,其巡內一絶雲:“愁雲漠漠草離離,太乙鈎陳處處疑②。薄暮毀垣春雨裏,殘花猶發萬年枝。”造句亦可謂秀整矣。兄弟中獨群詩稍低,又不得舉進士,而位反居上。鞏詩有《放魚詩》雲:“好去長江千萬裏,不須辛苦上竜門③。”豈非為群而言乎?史載鞏平居與人言,若不出口,世號“囁嚅翁”,乃肯為是耶?
①此詩《全唐詩》作竇群作。②“太乙”原作“太液”,據《全唐詩》改。③此條自“唐竇常”至“好雲長江千”原缺,據《總龜》後集捲三十七補。
張祜喜遊山而多苦吟,凡歷僧寺,往往題詠。如《題僧壁》雲:“客地多逢酒,僧房卻獻花。”《萬道人禪房》雲:“殘陽過遠水,落葉滿疏鐘。”《題金山寺》雲:“僧歸夜船月,竜出曉堂雲。寺影中流見,鐘聲兩岸聞。”《題孤山寺》雲:“不雨山長潤,無風水自陰。斷橋荒蘚澀,空院落花深。”如杭之靈隱、天竺,蘇之靈岩、楞伽,常之惠山、善捲,潤之甘露、招隱,皆有佳作。李涉在嶽陽嘗贈其詩曰:“嶽陽西南湖上寺,水閣鬆房遍文字。新釘張生一首詩,自餘吟著皆無味。”信知僧房佛寺賴其詩以標榜者多矣。
張祜詩云:“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杜牧賞之,作詩云:“可憐故國三千裏,虛唱歌詞滿六宮。”故鄭𠔌雲:“張生故國三千裏,知者惟應杜紫微。”諸賢品題如是,祜之詩名安得不重乎?其後有“解道澄江靜如練,世間惟有謝玄暉”,“解道江南斷腸句,世間惟有賀方回”等語,皆祖其意也。
唐朝人士,以詩名者甚衆,往往因一篇之善,一句之工,名公先達為之遊談延譽,遂至聲聞四馳。“麯終人不見,江上數峰青”,錢起以是得名。“故國三千裏,深宮二十年”,張祜以是得名。“微雲淡河漢,疏雨滴梧桐”,孟浩然以是得名。“兵衛森畫戟,宴寢凝清香”,韋應物以是得名。“野火燒不盡,東風吹又生”,白居易以是得名。“敲門風動竹,疑是故人來”,李益以是得名。“鳥宿池邊樹,僧敲月下門”,賈島以是得名。“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捲西山雨”,王勃以是得名。“華裾織翠青如蔥,入門下馬氣如虹”,李賀以是得名。然觀各人詩集,平平處甚多,豈皆如此句哉?古人所謂嘗鼎一臠,可以盡知其味,恐未必然爾。杜子美雲:“為人性僻耽佳句,語不驚人死不休。”則是凡子美胸中流出者,無非驚人之語矣。讀其集者,當知此言不妄,殆非前數公之可比倫也。
劉禹錫《嘉話錄》載楊祭酒《贈項斯詩》曰:“幾度見詩詩總好,今觀標格勝於詩。平生不解藏人善,到處相逢說項斯。”斯集中絶少佳句,如《晚春花》雲:“疏與香風會,細將泉影移。”《別張籍》雲:“子城西並宅,禦水北同渠。”拙惡有餘,宜祭酒公謂標格勝於詩也。祭酒乃敬之也。其贈斯詩,鄙俗如此,與斯亦奚遠哉?
趙嘏《長安秋望詩》雲:“殘星幾點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當時人誦詠之,以為佳作,遂有“趙倚樓”之目。又有《長安月夜與友人話歸故山詩》雲:“楊柳風多潮未落,蒹葭霜在雁初飛。”亦不減倚樓之句。至於《獻李僕射詩》雲:“新諾似山無力負,舊恩如水滿身流。”則謬矣。
或云韋應物乃韋後之族,恁恃恩私作裏中橫。故韋集載《逢楊開府詩》雲:“少事武皇帝,無賴恃恩私。身作裏中橫,傢藏亡命兒。武皇升仙去,把筆學題詩,兩府始收跡,南宮謬見推。”夫武皇平內亂,殺韋後,不應後之族取於武皇之時豪橫若此,正恐非後族爾。李肇《國史補》言應物性高潔,鮮食寡欲,所居焚香掃地而坐。與楊開府詩所述不同,豈非武皇仙去之後,折節悔過之時邪?
竹未嘗香也,而杜子美詩云:“雨洗娟娟靜,風吹細細香。”雪未嘗香也,而李太白詩云:“瑤臺雪花數千點,片片吹落春風香。”
韋應物《奉謝處士叔詩》雲:“高齋樂宴罷,清夜道相存。”東坡《次王鞏韻》雲:“那能廢詩酒,亦未妨禪寂。”子由《春盡詩》雲:“《楞嚴》十捲幾回讀,法酒三升是客同①。”道貴衝寂,宴主歡暢,二者恐不能相兼也。白樂天延樂命釂之時,不忘於佛事,達者至今譏之。
①“法”原脫,據蘇轍《欒城集》補。
古人詩勉人行樂,未嘗不以日月迅駛為言。謝惠連雲:“四節競闌候,六竜引頽機。”瀋約雲:“馳蓋轉祖竜,回星引奔月。”陸機雲:“出西門,望天庭,陽𠔌既虛崦嵫盈。逝者若斯安得停。”司空圖雲:“女媧衹解補青天,不解煎膠黏日月。”孟郊雲:“生隨昏曉中,皆被日月驅。”皆佳語也。至盧仝《嘆昨日詩》則曰:“上帝版版主何物,日車劫劫西何沒。自古聖賢無奈何,道行不得皆白骨。”則又以不得行道為嘆,非止欲行樂而已也①。
①“止”原作“正”,據《類編》本改。
《七哀詩》起曹子建,其次則王仲宣、張孟陽也。釋詩者謂病而哀、義而哀、感而哀、悲而哀、耳目聞見而哀、口嘆而哀、鼻酸而哀,謂一事而七者具也。子建之《七哀》,哀在於獨棲之思婦;仲宣之《七哀》,哀在於棄子之婦人;張孟陽之《七哀》,哀在於已毀之園寢。唐雍陶亦有《七哀詩》,所謂“君若無定雲,妾作不動山。雲行出山易,山逐雲去難。”是皆以一哀而七者具也。老杜之《八哀》、則所哀者八人也。王思禮、李光弼之武功,蘇源明、李邕之文翰,汝陽、鄭虔之多能,張九齡、嚴武之政事,皆不復見矣。蓋當時盜賊未息,嘆舊懷賢而作者也。司馬溫公亦有《五哀詩》,謂楚屈原、趙李牧、漢晁錯、馬援、齊斛律光皆負纔竭忠,卒睏於讒而不能自脫,蓋有激而云爾。
李正封與韓退之《郾城聯句》雲:“從軍古雲樂,談笑青油幕。燈明夜觀棋,月暗秋城柝。”言樂而不及苦。陸士衡《從軍行》雲:“朝食不免胄,夕息常負戈。苦哉遠征人,撫心悲奈何。”言苦而不及樂。至於王仲宣作《從軍詩》,則曰:“從軍有苦樂,但問所從誰。所從神且武,焉得久勞思。”謂從曹操也。其詩有“昔人從公旦,一徂輒三齡。今我神武師,暫往必速平。”似非擬人必於其倫之義。蓋仲宣時為操軍謀祭酒,則亦無所不至矣。
老杜《雨詩》雲:“紫崖奔處黑,白鳥去邊明。”而“江碧鳥逾白,山青花欲燃”之句似之。《贈王侍禦》雲:“曉鶯工迸淚,秋月解傷神。”而“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之句似之。殆是同一機軸也。
孟郊詩云:“藉車載傢具,傢具少於車。藉者莫彈指,貧窮何足嗟。”可見其素窶。後有詩云:“賓秩已覺厚,私儲常恐多。”是古人恐富求歸之義,則貧亦何足怪。按郊為溧陽尉,縣有投金瀨平陵城,林薄蓊蔚,郊往來其間,曹務都廢,至遣假尉代之,而分其半俸,則安得有私儲哉。退之贈郊詩云:“陋室有文史,高門有笙竽。何能辨榮辱,且欲分賢愚。”蓋言貧者文史之樂,賢於富者笙竽之樂也。
捲第五
永和中,王羲之修禊事於會稽山陰之蘭亭,群賢畢至,少長鹹集,序以謂雖無絲竹管弦之盛,一觴一詠亦足以暢敘幽情。則當時篇詠之傳可考也。今觀羲之、謝安、謝萬、孫綽、孫統、王彬之、凝之、肅之、徽之、徐豐之、袁嶠之十有一人,四言五言詩各一首。王豐之、元之、藴之、渙之、郗曇、華茂、庾友、虞說、魏滂、謝繹、庾藴、孫嗣、曹茂之、曹華、桓偉十有五人①,或四言,或五言,各一首。王獻之、謝瑰、卞迪、卓旄、羊模、孔熾、劉密、虞𠔌、勞夷、後綿、華耆、謝藤、任凝、呂係、呂本、曹禮十有六人②,詩各不成,罰酒三觥。謝安五言詩曰:“萬殊混一象,安復覺彭殤。”而羲之序乃以一死生為虛誕,齊彭殤為妄作,蓋反謝安一時之語耳。而或者遂以為未達,此特未見當時羲之之詩爾。其五言詩曰:“仰視碧天際,俯瞰淥水濱。寥闃無涯觀,寓目理自陳。大矣造化功,萬殊莫不均。群籟雖參差,適我無非親。”此詩則豈未達者邪?史載獻之嘗與兄徽之、操之俱詣謝安,二兄多言,獻之寒溫而已。既出,客問優劣,安曰:“小者佳。吉人之辭寡,以其少言,故知之。”今王氏父子昆季畢集,而獻之之詩獨不成,豈亦吉人之辭寡邪?景祐中,會稽太守蔣堂修永和故事,嘗有詩云:“一派西園麯水聲,水邊終日會冠纓。幾多詩筆無停綴,不似當年有罰觥。”蓋為獻之等發也。
①“曹華”原作“華平”,“桓偉”原作“亙偉”,皆據《類編》本改。 ②“任凝”原作“王儗”,據《類編》本改。又“曹禮”。《類編》本作“曹諲”。
貞觀中,尚藥求杜若,敕下,度支省郎判送坊州貢之,本州曹官判雲:“坊州不出杜若,應讀謝脁詩誤。郎官如此判事,豈不畏二十八宿笑人邪?”餘觀屈平《九歌》曰:“采芳洲兮杜若。”謝脁詩乃用《九歌》語。《晉書·天文志》:郎位十五星在帝坐東北,依烏郎府是也。曹官徒知有謝脁詩而不知有《九歌》,徒知郎官上應列宿而不知非二十八宿也。
劉禹錫《嘉話錄》雲:“作詩押韻,須要有出處。近欲押一餳字,六經中無此字,惟《周禮》吹簫處註有此一字,終不敢押。”餘按禹錫《歷陽書事詩》雲:“湖魚香勝肉,官酒重於餳。”則何嘗按六經所出邪?
《洛陽伽藍記》載:河東人劉白墮善釀酒,盛暑曝之日中,經旬不壞,當時謂之“鶴觴”。白墮乃人名。子瞻詩云:“獨看紅渠傾白墮。”石林《避暑錄》雲:“若以‘白墮’為酒,則醋浸曹公,湯燖右軍可也。”餘按《文選》魏武帝《短歌行》雲:“何以解憂,惟有杜康。”康亦作酒人,而《選》詩遂以為酒用。東坡豈祖是邪?
會稽、臨安、金陵三郡,皆有東山,俱傳以為謝安攜妓之所。按謝安本傳,初,安石寓居會稽,與王羲之、許詢、支遁遊處,被召不至,遂棲遲東山。唐裴勉與□渭等《鑒湖聯句》①,有“興裏還尋戴,東山更問東。”此會稽之東山也。本傳又云:“安石嘗往臨安山中,坐石室,臨濬𠔌,悠然嘆曰:此與伯夷何遠。”今余杭縣有東山,東坡有《遊余杭東西岩》詩,註云:即謝安東山。所謂“獨攜縹緲人,來上東西山”者是也。此臨安之東山也。本傳又謂“及登臺輔,於土山營墅,樓館林竹甚盛,每攜中外子侄遊集。”今土山在建康上元縣崇禮鄉。《建康事跡》雲“安石於此擬會稽之東山”,亦號東山。此金陵之東山也。李白有《憶東山》二絶雲:“不嚮東山久,薔薇幾度花?白雲還自散,明月落誰傢?”“我今攜謝妓,長嘯絶人聲。欲報東山客,開關掃白雲。”不知所賦者何處之東山。陳軒乃錄此詩於《金陵集》中,將別有所據邪?《南史》載宋劉緬經始鐘嶺,以為棲息,亦號東山。金陵遂有兩東山矣。
①“勉”,《類編》作“冕”。又,《全唐詩》張謂有《送裴侍禦歸上都詩》。裴冕曾歷殿中侍御史,且與張謂同時代人,疑此句應為“唐裴冕與張謂等《鑒湖聯句》”。
羊叔子鎮襄陽,嘗與從事鄒湛登峴山,慨然有湮滅無聞之嘆。峴山亦因是以傳,古今名賢賦詠多矣。吳興、東陽二郡,亦有峴山。吳興峴山去城三裏,有李適之漥尊在焉。東坡守吳興日,嘗登此山,有詩云:“苕水如漢水,鱗鱗鴨頭青。吳興勝襄陽,萬瓦浮青冥。我非羊叔子,愧此峴山亭。悲傷意則同,歲月如流星。從我兩王子,高鴻插修翎。湛輩何足道,當以德自銘。”東陽峴山去東陽縣亦三裏,舊名三邱山。晉殷仲文素有時望,自謂必登臺輔,忽除東陽太守,意甚不樂,嘗登此山,悵然流涕。郡人愛之,如襄陽之於叔子,因名峴山。二峰相峙,有東峴、西峴。唐寶歷中,縣令於興宗結亭其下,名曰涵碧。劉禹錫有詩云:“新開潭洞疑仙府,還寫丹青到雍州。”即其所也。
荊公以詩賦决科,而深不樂詩賦。試院中五絶,其一云:“少年操筆坐中庭,子墨文章頗自輕。聖世選纔終用賦,白頭來此試諸生。”後作詳定官,復有詩云:“童子常誇作賦工,暮年羞悔有揚雄。當年賜帛倡優等,今日掄纔將相中。細甚客卿因筆墨,卑於《爾雅》註魚蟲。漢傢故事真當改,新詠知君勝弱翁。”熙寧四年,既預政,遂罷詩賦,專以經義取士,蓋平日之志也。元祐五年,侍御史劉摯等謂治經者專守一傢,而略諸儒傳記之學,為文者惟務訓釋,而不知聲律體要之詞,遂復用詩賦。紹聖初,以詩賦為元祐學術,復罷之。政和中,遂著於令,士庶傳習詩賦者,杖一百。畏謹者至不敢作詩。時張蕓叟有詩云:“少年辛苦校蟲魚,晚歲雕蟲恥壯夫。自是諸生猶習氣,果然紫詔盡驅除。酒間李杜皆投筆,地下班揚亦引車。唯有少陵頑鈍叟,靜中吟捻白髭須。”蓋蕓叟自謂也。
韓愈自監察御史貶連州陽山令,所坐之因,傳記各異。《唐書》本傳謂上書論宮市,德宗怒,故貶。李翺《行狀》謂為幸臣所惡,故貶。皇甫湜作《神道碑》謂貞元十九年關中旱饑,公請寬民徭,專政者惡之,故貶。按文公集宮市之疏不傳,而文公《歷官記》及《年譜》以謂京師旱,民饑,詔蠲租半,有司徵求反急,愈與同列上疏言狀,為幸臣所讒。幸臣者,李實也。餘考退之《自陽山移江陵詩》雲:“孤臣昔放逐,泣血追愆尤。汗漫不省識,恍如乘桴浮。或自疑上疏,上疏豈其由。”則所坐之因,雖退之猶疑之也。集中有《上京兆李實書》,盛稱其能曰:“愈來京師,所見公卿大臣,未有赤心事上,憂國如閣下者。”又云:“今年以來,不雨者百餘日,種不入土,而盜賊不敢起,𠔌價不敢貴,老姦宿贓銷縮摧沮。”亹亹百餘言,皆敘其歌慕之意。其後實出為華州。又有書云:“愈於久故遊從之中,蒙恩奬知遇最厚,無與比者。”愈既為實所讒,不應此書拳拳如是。及觀《江陵塗中詩》雲:“同官盡纔俊,偏善柳與劉。或慮語言泄,傳之落冤仇。”又《嶽陽別竇司直》雲:“愛纔不擇行,觸事得讒謗。前年出官日,此禍最無妄。”又《和張十一憶昨行》雲:“伾文未揃崖州熾,雖得赦宥恆愁猜。近者三姦悉破碎,羽窟無底幽黃能。眼中瞭瞭見鄉國,知有歸日眉方開。”又有《永貞行》以快伾、文之貶,其末雲:“郎官清要為世稱,荒郡僻野嗟可矜。具書目見非妄徵,嗟爾既往宜為懲。”則知陽山之貶,伾、文之力,而劉、柳下石為多,非為李實所讒也。
長慶四年,退之為吏部侍郎,薨於靖安裏第。李翺《行狀》載屬纊之語雲:“伯兄德行高,曉方藥,食必視《本草》,年止四十二。某位為侍郎,年出伯兄十五歲,且獲終於牖下,幸不失大節,以下見先人,可謂榮矣。”翺《祭文》曰:“人情樂生,皆惡其兇。兄之在病,則齊其終。順化以盡,靡憾於中。”張籍《祭詩》亦曰:“公有曠達識,生死為一綱。及當臨終辰,意色亦不荒。贈我珍重言,傲然委衾裳。”蓋其聰明之所照了,德力之所成就,故於生死之際,超然如此。《宣室志》載,威粹骨蕝國世與韓氏為仇,神人以帝命召公計事。愈曰:“臣願從大王討之。”未幾而愈卒。公《神道墓志行狀》俱不載,而止見於小說者如此,豈東坡所謂其生也有自來,其死也有所為乎!李肇《國史補》謂愈登華山絶頂,度不可返,至於發狂慟哭。今觀易簧之際,神色不亂如此,不應於此而至於發狂慟哭也。
韓偓《香奩集》百篇,皆豔詞也。瀋存中《筆談》雲:“乃和凝所作,凝後貴,悔其少作,故嫁名於韓偓爾。”今觀《香奩集》有《無題詩序》雲:“餘辛酉年,戲作《無題》詩十四韻,故奉常王公、內翰吳融、捨人令狐渙相次屬和。是歲十月末,一旦兵起,隨駕西狩,文稿鹹棄。丙寅歲,在福建,有蘇暐以稿見授,得《無題詩》,因追味舊時,闕忘甚多。”予按《唐書·韓偓傳》:偓嘗與崔嗣定策誅劉季述,昭宗反正為功臣,與令狐渙同為中書捨人。其後韓全誨等劫帝西幸,偓夜追及鄠,見帝慟哭。至鳳翔,遷兵部侍郎。天祐二年,挈其族依王審知而卒。以《紀運圖》考之,辛酉乃昭宗天復元年,丙寅乃哀帝天祐二年,其序所謂丙寅歲在福建,有蘇暐授其稿,則正依王審知之時也。稽之於傳與序,無一不合者。則此集韓偓所作無疑,而《筆談》以為和凝嫁名於偓,特未考其詳爾。《筆談》雲:“偓又有詩百篇,在其四世孫奕處見之。”豈非所謂舊詩之闕忘者乎?
《石林詩話》載,元豐間,東坡係獄,神宗本無意罪之。時相因舉軾《檜詩》“根到九泉無麯處,歲寒惟有蟄竜知。”且雲:“陛下竜飛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知地下之蟄竜,非不臣而何?”得章子厚從而解之,遂薄其罪。而王定國《見聞錄》雲:“東坡在黃州時,上欲復用,王禹玉以‘歲寒惟有蟄竜知’激怒上意,章子厚力解,遂釋。”餘觀東坡自獄中出《與章子厚書》雲:“某所以得罪,其過惡未易一二數,平時惟子厚與子由極口見戒,反復甚苦,某強很自不以為然。”又云:“異時相識,但過相稱譽,以成吾過,一旦有患難,無復相哀者。惟子厚平居遺我以藥石,及睏急又有以救恤之,真與世俗異矣。”則知坡係獄時,子厚救解之力為多,《石林詩話》不妄也。
世言團茶始於丁晉公,前此未有也。慶歷中,蔡君謨為福建漕,更製小團以充歲貢。元豐初,下建州,又製密雲竜以獻。其品高於小團,而其製益精矣。曾文昭所謂“莆陽學士蓬萊仙,製成月團飛上天”,又云“密雲新樣尤可喜,名出元豐聖天子”是也。唐陸羽《茶經》於建茶尚雲未詳,而當時獨貴陽羨茶,歲貢特盛。茶山居湖、常二州之間,修貢則兩守相會山椒,有境會亭,基尚存。盧仝《謝孟諫議茶詩》雲“天子須嘗陽羨茶,百草不敢先開花”是已。然又云:“開緘宛見諫議面,手閱月團三百片。”則團茶已見於此。當時李郢《茶山貢焙歌》雲:“蒸之護之香勝梅,研膏架動聲如雷。茶成拜表貢天子,萬人爭喊春山摧。”觀研膏之句,則知嘗為團茶無疑。自建茶入貢,陽羨不復研膏,衹謂之草茶而已。
張籍嘗勸韓愈,排釋老不若著書。而愈以為化當世莫若口,傳來世莫若書,懼吾力未至,至之未能也。請待五六十,然後為之。外集有愈《答侯生問論語書》雲:“昔註解其書,不敢求其意,意取聖人之旨而合之。”愈既死,籍祭詩有“《魯論》未訖註,手跡今微茫。”則知愈晚年嘗註《論語》未訖而絶筆。小說載愈子昶為集賢校理,有金根之訛,則未必能卒父業,所望者籍、湜輩爾。籍祭詩曰“為文先見草”,又云“公比欲為書,遺約有修章”。愈將死,亦喻湜曰:“死能令我躬所以不磨滅者,惟子是屬。”則所望於二公至矣,惜乎此書不全也。
東坡《與子由論書》雲:“吾雖不善書,曉書莫如我。苟能通其意,常謂不學可。”故其子叔黨跋公書云:“吾先君子豈以書自名哉?特以其至大至剛之氣,發於胸中而應之以手,故不見其有刻畫嫵媚之態,而端乎章甫,若有不可犯之色。少年喜二王書,晚乃喜顔平原,故時有二傢風氣。俗手不知,妄謂學徐浩,陋矣。”觀此則知初未嘗規規然出於翰墨積習也。
陳後主起臨春、結綺、望仙三閣,極其華麗。後主與張麗華、孔貴妃各居其一,與狎客賦詩,互相贈答,采其豔麗者被以新聲,奢淫極矣。隋剋臺城,後主與張、孔坐視無計,遂俱入井,所謂胭脂井是也。楊炯詩云①:“擒虎戈矛滿六宮,春花無樹不秋風。蒼黃益見多情處,同穴甘心赴井中。”李白亦云:“天子竜沉景陽井,誰歌《玉樹後庭花》!”今胭脂井在金陵之法寶寺,井有石欄,紅痕若胭脂,相傳云,後主與張、孔淚痕所染。石欄上刻後主事跡,八分書,乃大歷中張著文。又有篆書戒哉戒哉數字。其它題刻甚多,往往漫滅不可考。寺即景陽宮故地也,以井在焉,好事者往來不絶,寺僧頗厭苦之。張蕓叟嘗有詩戲僧雲:“不及馬嵬襪,猶能緻萬金。”
①“炯”原作“修”,據《類編》改。
樂天以長慶二年,自中書捨人為杭州刺史。鼕十月至治時,仍服緋,故《遊恩德寺詩序》雲:“俯視朱紱,仰睇白雲,有愧於心。”及觀《自嘆詩》雲:“實事漸銷虛事在,銀魚金帶繞腰光。”《戊申詠懷》雲:“紫泥丹筆皆經手,赤紱金章盡到身。”以今觀之,金帶不應用銀魚,而金章不應用赤紱,人皆以為疑,而不知唐製與今不同也。按唐製,紫為三品之服,緋為四品之服,淺緋為五品之服,各服金帶。又製,衣紫者魚袋以金飾,衣緋者魚袋以銀飾。樂天時為五品,淺緋金帶佩銀魚宜矣。劉長卿有《袁郎中喜章服詩》雲:“手詔來筵上,腰金嚮粉闈。勳名傳舊閣,舞蹈著新衣。”郎中亦是五品,故其身章與樂天同。
杜甫纍不第,天寶十三載,明皇朝獻太清宮,饗廟及郊。甫奏賦三篇,帝奇之。使待製集賢院,命宰相試文章,故有《贈集賢崔於二學士詩》雲:“昭代將垂白,途窮乃叫閽。氣衝星象表,詞感帝王尊。天老書題目,春官驗討論。倚風遺鶂路,隨水到竜門。”舊註陳希烈、韋見素為宰相,而崔國輔、於休烈者皆集賢院學士也,故末句云:“謬稱三賦在,難述二公恩。”可謂不忘於藻鑒之重者矣。按唐史,是歲陳希烈為相,至八月見素代之。而甫集有《上見素詩》雲:“持衡留藻鑒,聽履上星辰。”則甫之文章為見素所賞,非希烈也。
世人論淵明自永初以後,不稱年號,衹稱甲子,與思悅所論不同。觀淵明《讀史》九章,其間皆有深意。其尤章章者,如《夷齊》《箕子》《魯二儒》三篇。《夷齊》雲:“天人革命,絶景窮居。正風美俗,爰感懦夫。”《箕子》雲:“去鄉之感,猶有遲遲。矧伊代謝,觸物皆非。”《魯二儒》雲:“易代隨時,迷變則愚。介介老人,時為正夫。”由是觀之,則淵明委身窮巷,甘黔婁之貧而不自悔者,豈非以恥事二姓而然邪!
漢文欲輕刑而反重,議者以為失本惠而傷吾仁,固也。或又咎帝短喪為傷於孝。餘觀遺詔,率皆言為己損製,未嘗使士庶皆短喪也。厥後丞相翟方進與薛宣服母喪,皆三十六日而除。而顔師古註云:“漢製自文帝遺詔,國傢遵以為常。”則咎不在文帝矣。而王荊公詩云:“輕刑死人衆,短喪生者偷。仁孝自此薄,哀哉不能謀。”輕刑死人衆,則固然矣;短喪生者偷,則似誣文帝也。
捲第六
老杜卒於大歷五年,享年五十九,當生於先天元年。觀其獻《大禮賦表》雲:“臣生陛下淳樸之俗,行四十載矣。”以此推之,天寶十載始及四十,則是獻《大禮賦》當在天寶九載也。本傳以謂天寶十三載,因獻三賦,帝奇之,待製集賢院,誤矣。其後又進《西嶽賦序》雲:“上既封泰山之後三十年。”按史,開元十三年乙醜封泰山,至天寶十三載始及三十年,則是進《西嶽賦》在天寶十三載也。老杜有《贈獻納使田捨人詩》雲:“捨人退食收封事,宮女開函近禦筵。曉漏追隨青瑣闥,晴窗點檢白雲篇。”末句云:“揚雄更有《河東賦》,惟待吹噓送上天。”其雲“更有《河東賦》”,當是獻《西嶽賦》時也。
李白《古風》雲:“燕昭延郭隗,遂築黃金臺。劇辛方趙至,鄒衍復齊來。”餘考《史記》不載黃金臺之名,止雲昭王為郭隗改築宮而師事之。孔文舉與曹公書曰:“昭王築臺,以尊郭隗。”亦不著黃金之名。《上𠔌郡圖經》乃雲:“黃金臺在易水東南十八裏,燕昭王置千金於臺上,以延天下士,遂因以為名。”皇甫鬆有《登黃金臺詩》雲:“燕相謀在茲,積金黃巍巍。上者欲何顔,使我千載悲。”其跡尚可得而考也。
陳子昂《感遇詩》雲:“樂羊為魏將,食子徇軍功。骨肉且相薄,他人安得忠!”又曰:“吾聞中山相,乃屬放麑翁。孤獸猶不忍,況以奉君終!”一則忍於其子,一則不忍於麑,故魯直《懷荊公詩》有“啜羹不如放麑,樂羊終愧巴西。”陳無己啓亦用此事,所謂“中山之相,仁於放麑;亂世之雄,疑於食子”是也。然屬麑於秦西巴,孟孫也,非中山相也。子昂徒見樂羊中山事,遂誤作中山用。無己亦遂襲之,魯直以西巴為巴西,亦誤矣。
《何彼穠矣》之詩,美王姬而作也。周,姬姓,故王女皆稱姬,如陳媯、楚芈、齊薑之類是也。後世凡婦人皆稱姬,誤矣。南朝人士皆謂姬人,如蕭綸《見姬人詩》,所謂“狂夫不妒妾,隨意晚還傢。”劉孝綽詠《姬人未出詩》,所謂“帷開見釵影,簾動聞釧聲”。梁王僧孺為《姬人怨詩》,所謂“還君與妾珥,歸妾與君裘”。江總為《姬人怨服散詩》,所謂“妾傢邯鄲好輕薄,特忿仙童一丸藥”是也。
縣字有平去二音:如宮縣之縣者,樂架也;若州縣之縣,則別無他音。嘗觀顔延之《侍皇太子釋奠宴詩》曰:“獻終襲吉,郎官廣宴,堂設象筵,庭宿金縣。”瀋約《侍宴詩》曰:“回鑾獻爵,摐金委奠,肆士辨儀,胥人掌縣。”二人押韻,皆作州縣之縣用何邪?瀋佺期《哭蘇眉州詩》雲:“傢憂方休杼,皇慈更轍縣。”則當作平聲押。
韓退之詩曰:“《離騷》二十五。”王逸序《天問》亦曰屈原凡二十五篇。今《楚辭》所載二十三篇而已,豈非並《九辯》《大招》而為二十五乎?《九辯》者,宋玉所作,非屈原也。今《楚辭》之目,雖以是篇並註屈、宋,然《九辯》之序,止稱屈原弟子宋玉所作。《大招》雖疑原文,而或者謂景差作。若以宋玉痛屈原而作《九辯》,則《招魂》亦當在屈原所著之數,當為二十六矣。不知退之、王逸之言,何所據邪?
東坡詩云:“玉奴弦索花奴手。”玉奴謂楊妃,花奴謂汝陽王璡也。及觀《和楊公濟梅花詩》,乃言“玉奴終不負東昏”何邪?按《南史》東昏妃潘玉兒,當時筆誤爾。
近世作文者,多以紫荷囊作侍從事用,如宋景文詩所謂“榮觀聳麟族,賦筆助荷囊”之類。承襲而用者非一,而不知其誤也。按《晉書·輿服志》雲:“文武百官皆有囊綬,八座尚書則荷紫,以生紫為袷囊,綴之服外,加於左肩。”則所謂荷紫者,非芰荷之荷,乃負荷之荷也。《南史》載周捨嘗問劉杳曰:“着紫荷橐①,相傳云挈囊,竟何所出?”杳曰:“《張安世傳》雲,持橐簪筆,事孝武帝數十年。註曰,橐,囊也。”蓋人徒見《南史》有着紫荷囊四字,遂作一句讀之,殊未知《晉書》“荷紫”之義也。
①“橐”原作“囊”,據《南史·劉杳傳》改。
元結刺道州,承兵賊之後,徵率煩重,民不堪命,作《舂陵行》。其末雲:“何人采國風,吾欲獻此詩。”以傳考之,結以人睏甚不忍加賦,嘗奏免稅租及和市雜物十三萬緡,又奏免租庸十餘萬緡,睏乏流亡盡歸。乃知賢者所存,不特空言而已。
王儉少年,以宰相自命,嘗有詩云:“稷契康虞夏,伊呂翼商周。”又字其子曰元成,取仍世作相之義。至其孫訓亦作詩云:“旦奭康世功,蕭曹佐甿俗。”大率追儉之意而為之。後官亦至侍中。
史載宋之問、冉祖雍並賜死於桂州。之問得詔,震汗不引决。祖雍請於使者曰:“之問有妻子,幸聽訣。”使者許之,而之問荒悸不能處傢事。及考之文集,有《登大庾嶺詩》雲:“兄弟遠謫居,妻子鹹異域。”則之問赴貶時,未嘗以妻子行也。又有發藤州及昭州二詩,二州皆在桂州之南,則賜死之地,非桂州明矣。豈史之誤與?
黃魯直詩云:“世有捧心學,取笑如東施。”梅聖俞雲:“麯眉不想西傢樣,餒腹還如二子清。”《太平寰宇記》載西施事雲,施其姓也。是時有東施傢、西施傢。故李太白《效古》雲:“自古有秀色,西施與東鄰。”而東坡《代人留別詩》乃雲:“絳蠟燒殘玉斝飛,離歌唱徹萬行啼。他年一舸鴟夷去,應記儂傢舊姓西。”似與《寰宇記》所言不同,豈為韻所牽邪?
杜子美《柏中丞除官製詩》舊註以為柏耆,又以為貞節。按杜詩云:“紛然喪亂際,見此忠孝門。蜀中寇亦甚,柏氏功彌存。三止錦江沸,獨清玉壘昏。”當是有功於蜀者。方是時,段子璋反於上元,徐知道反於寶應,而貞節為邛州刺史,數有功,則是貞節無疑矣。杜集又有《柏學士茅屋柏大兄弟山居詩》,議者皆以謂貞節之居,然詩中殊不及功名之事,但皆稱其為學讀書爾。《茅屋》雲:“古人已用三鼕足,年少今開萬卷餘。”《山居》雲:“山居精典籍,文雅涉《風》《騷》。”疑是邛州立功之前。
張籍居韓門弟子之列,又以愈薦為國子博士。東坡所謂“汗流籍湜走且僵,滅沒倒景不得望”者。而籍作祭愈詩乃雲:“公文為時師,我亦有微聲。”而後之學者,或號為“韓張”何邪?
張籍《送區弘詩》雲:“韓公國大賢,道德赫已聞。昨出為陽山,爾區來趨奔。韓官遷法曹,子隨至荊門。韓入為博士,崎嶇從羈輪。”觀其遊從之久,疑得於韓者深也。然考其文章議論之際,乃不得預籍、湜之列何邪?韓集有《送區弘南歸詩》雲:“我遷於南日周圍,來見者衆莫依稀。爰有區子熒熒暉,觀以彝訓或從違。我念前人譬葑菲,落以斧引以纆徽。雖有不逮驅騑騑。”觀此數語,則韓雖以師道自任,而區受道之質,蓋有所未至也。其後又勉之以“行行正直勿脂韋,業成志立來頎頎。”其誨之者至矣。集中又有《送區册序》,《韓文辯證》雲:“册即弘也。”未知孰據爾。
韓退之《雙鳥詩》多不能曉。或者謂其詩有“不停兩鳥鳴,百物皆生愁。不停兩鳥鳴,大法失九疇。周公不為公,孔丘不為丘”之句,遂謂排釋老而作,其實非也。前雲“一鳥落城市,一鳥巢岩幽。”後雲“天公怪兩鳥,各捉一處囚。”則豈謂釋老邪?餘嘗觀東坡作《李白畫像詩》雲:“天人幾何同一漚,謫仙非謫乃其遊。揮斥八極隘九詐,化為二鳥鳴相酬。一鳴一息三千秋,縻之不得矧肯求。”則知所謂雙鳥者,退之與孟郊輩爾。所謂“不停兩鳥鳴”等語,乃雷公告天公之言,甚其詞以贊二鳥爾。落城市退之自謂,落岩幽謂孟郊輩也。各捉一處囚,非囚禁之囚,止言韓、孟各居天一方爾。末雲:“還當三千秋,更起鳴相酬。”謂賢者不當終否,當有行其言者。
李白《贈崔侍禦詩》雲:“黃河三尺鯉,本在孟津居。點額不成竜,歸來伴凡魚。何當赤車使,再往召相如。”相如蓋自謂也。觀此則白不可謂無心於仕進者。然當時慢侮力士,略不為身謀,旋緻貶逐,而曾不悔,使其欲仕之心切必不如是。先是,蘇頲為益州長史,見白異之,曰:“是子天才英特,少益以學,可比相如。”故白詩中每以相如自比。《贈從弟之遙》曰:“漢傢天子馳駟馬,赤車蜀道迎相如。”《自漢陽病酒歸》曰:“聖主還聽《子虛賦》,相如卻欲論文章。”《贈張鎬》曰:“十五觀奇書,作賦凌相如。”白自比為相如,非止一詩也。
杜子美褒稱元結《舂陵行》兼《賊退後示官吏》二詩云:“兩章對秋水,一字偕華星。緻君唐虞際,淳樸憶大庭。”又云:“今盜賊未息,得結輩數十公,落落然參錯為天下邦伯,天下少安,可立待已。”蓋非專稱其文也。至於李義山,乃謂次山之作以自然為祖,以元氣為根,無乃過乎?秦少遊《漫郎詩》雲:“字偕華星章對月,漏泄元氣煩揮毫。”蓋用子美、義山語也。
《西京雜記》載司馬相如將聘茂陵人女為妾,卓文君作《白頭吟》以自絶,相如乃止。《樂府詩集》謂《白頭吟》者,疾人以新間舊,不能至白首,故以為名。餘觀張籍《白頭吟》雲:“春天百草秋始衰,棄我不待白頭時。羅襦玉珥色未暗,今朝已道不相宜。”李白《白頭吟》雲:“妾有秦樓鏡,照心勝照井。願持照新人,雙對可憐影。”其語感人深矣!至劉希夷作《白頭吟》乃雲:“寄言全盛紅顔子,須憐半死白頭翁。此翁白頭真可憐,伊昔紅顔美少年。”則是言男為女所棄而作,與文君《白頭吟》之本意異矣。
老杜當幹戈騷屑之時,間關秦隴,負薪采梠,餔糒不給,睏躓極矣。自入蜀依嚴武,始有草堂之居,觀其經營往來之勞,備載於詩,皆可考也。其曰“萬裏橋西宅,百花潭北莊”者,言其地也。“經營上元始,斷手寶應年”者,言其時也。“雪裏江船渡,風前逕竹斜。寒魚依密藻,宿鷺起圓沙”者,言其景物也。至於“草堂塹西無樹林,非子誰復見幽深。”則乞榿本於何少府之詩也。“草堂少花今欲栽,不問緑李與黃梅”,則乞果木於徐少卿之詩也。王侍禦攜酒草堂,則喜而為詩曰:“故人能領客,攜酒重相看。”王錄事許草堂貲不到,則戲而為詩曰:“為嗔王錄事,不寄草堂貲。”蓋其流離貧窶之餘,不能以自給,皆因人而成也,其經營之勤如此。然未及黔突,避成都之亂,入梓居閬,其心則未嘗一日不在草堂也。《遺弟檢校草堂》則曰:“鵝鴨宜長數,柴荊莫浪開。”《寄題草堂》則曰:“尚念四鬆小,蔓昌易拘纏。”《送韋郎歸成都》則曰:“為問南溪竹,抽梢合過墻。”《塗中寄嚴武》則曰:“常苦沙崩損藥欄,也從江檻落風湍。”每致意如此。及成都亂定,再依嚴武,為節度參謀,復歸草堂,則曰:“不忍竟捨此,復來薙榛蕪。入門四鬆在,步屧萬竹疏。”則其喜可知矣。未幾,嚴武卒。徬徨無依,復捨之而去。以史及公詩考之,草堂斷手於寶應之初,而永泰元年四月嚴武卒,是年秋,公寓夔州雲安縣,有此草堂者,始終衹得四載。而其間居梓、閬三年,公詩所謂“三年奔走空皮骨”是也。則安居草堂者,僅閱歲而已。其起居寢興之適,不足以償其經營往來之勞,可謂一世之羈人也。然自唐至宋已數百載,而草堂之名與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詩以為不朽之傳。蓋公之不幸,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
韓退之作《李幹墓志》雲:“餘不知服食之說自何起,殺人不可計,而慕尚之益至,臨死乃悔其為。”而退之乃躬自蹈之,以至於死。白樂天所謂“退之服硫黃,一病訖不痊”是已。陳後山作《嗟哉行》雲:“張生服石為石奴,下潦上幹如渴烏。韓子作志還自屠,自笑未竟人復籲。”蓋謂此也。然樂天《與刑部李侍郎詩》雲:“金丹同學都無益,奼女丹砂燒即飛。”則樂天深知服食之無驗,其肯以身試藥以自斃乎?則“自笑未竟人復籲”之句,未必然爾。山𠔌在貶所,曾公袞有書勸其勿服金石藥,山𠔌報雲:“公袞疽根在旁,乃不可食。庭堅服之,如晴雲之在川𠔌,安得有霹靂火也。”則知服金石者,尤當屏去粉白黛緑之輩;或者用以資色力,其斃宜哉。
捲第七
杜牧、張祜皆有《春申君》絶句。杜雲:“烈士思酬國士恩,春申誰與快冤魂。三千賓客總珠履,欲使何人殺李園?”張雲:“薄俗何心議感恩,諂容卑跡賴君門。春申還道三千客,寂寞無人殺李園!”二詩語意太相犯。嗚呼!朱英之言盡矣,而春申不能必用;李園之計巧矣,而春申不能預防;春申之客衆矣,而無一人為春申殺李園者,所以起二子之論也。餘亦嘗有二絶雲:“朱英若在強黃歇,黃歇如何弱李園。一旦棘門奇禍作,自詒伊戚嚮誰論!”又“先秦豈謂嬴為呂,東晉那知馬作牛。不悟春申亦如許,敢憑宮掖妻邪謀。”
孔子謂:“寧武子,邦有道則智,邦無道則愚。其智可及也,其愚不可及也。”所謂及者,繼也,非企及之及。謂寧武之愚,而後人不可繼爾。居亂世而愚,則天下塗炭將孰拯?屈原事楚懷王,不得志則悲吟澤畔,卒從彭鹹之居。究其初心,安知拯世之意不得伸,而至於是乎?賈生謫長沙傅,渡湘水為賦以吊之,所遭之時,雖與原不同,蓋亦原之志也。白樂天《詠史詩》,乃謂“士生一代間,誰不有浮沉。良時真可惜,亂世何足欽。乃知汨羅恨,未抵長沙深。”信如樂天言,則是以亂世為不足拯也,而可乎?議者謂誼所欲為,文帝不能用者,以絳、灌、東陽之屬讒之爾,故誼之賦有雲:“鏌鋣為鈍,鉛刀為銛,斡棄周鼎,寶康瓠兮。”觀此是有憾於絳、灌、東陽者。雖然,勃也,嬰也,敬也,皆素有長者之譽,必不肯害賢而利己。《楚漢春秋》別有絳、灌,豈其是邪?
李太白至邯鄲,《登城樓詩》雲:“提攜袴中兒,杵臼及程嬰。空孤獻白刃,必死耀丹誠。”是有取於二子甚重。袴中兒,謂趙武也。然司馬遷作趙、晉二世傢,自相矛盾,左氏所書,又復不同,將何以取信於後世邪?《晉世傢》之說曰:景公十七年,誅趙同、趙括,令庶子武為後。《趙世傢》之說曰:景公三年,屠岸賈攻殺趙朔、趙括等,朔之友人程嬰匿趙武於山中。至十五年,景公有疾,立趙武。左氏之說曰:魯成公八年六月,晉討趙同、趙括。武從姬從畜於公宮。以其田與祁奚。韓厥言於晉侯曰:“成季之勳,宣孟之忠,而無後,為善者懼矣。”乃立武,歸其田。按成公八年,即晉景公十七年也。或云匿武於山中,或云畜武於宮中,或云十五年而後立武,或云未逾月而立武,皆未知所據也。
陽城德行道義,為士林之所敬服。德宗以銀印赤紱,起於隱所,驟拜諫官,可謂賢且遇矣。故學生聞道州之貶,投業而叫閽,賢士愴驛名之同,攡詞而頌德,可以知其賢不誣也。然韓退之《諍臣論》乃極口貶之,何哉?其言曰:“今陽子實一匹夫,在諫位不為不久,而未嘗一言及於政。視政之得失,若越人視秦人之肥瘠。問其官,則曰諫議也。問其政,則曰我不知也。有道之士固如是乎!”考之本傳,以謂他諫官論事苛細,帝厭苦。城浸聞得失且熟,猶未肯言。客屢諫之,第醉以酒而不答,蓋其意有所待也。至德宗逐陸贄,欲相裴延齡,而城伏蒲之疏始上。廷爭懇至,纍日不解。故元微之詩云:“貞元歲雲暮,朝有麯如鈎。飛章八九上,皆若珠暗投。且曰事不止,臣諫誓不休。”而白樂天亦云:“陽城為諫議,以正事其君。其手如屈軼,舉必指佞臣。卒使不仁者,不得秉國鈞。”柳子厚亦云:“抗志厲義,直道是陳。”蓋退之《諍臣論》乃在止裴延齡為相之前,而三子頌美之言乃在陽城極諫之後爾。
唐明皇以英銳身緻極治,以荒淫身緻極亂,自古人君成敗之速,未有如明皇者。鄭毅夫詩云:“四海不搖草,九重藏禍根。十年傲堯舜,一笑破乾坤。”蓋是意也。開元之盛,能緻兵寢刑措之治者,實姚、宋輔政之功,明皇可以無疑矣。不三四年,遽使去位。及李林甫用事,則盤旋糾固至十八九年,敗國蠹賢,無所不至,猶以為未足也。晚年顧力士曰:“海內無事,朕將吐納導引,以天下事付林甫。”天下安得而不亂乎!
宋之問方其諂事太平公主也,則為賦以美之曰:“孕靈娥之秀彩,輝婺女之淳精。”及安樂公主權盛,復往諧結,至宴飲其園亭,為詩以美之曰:“賓至星槎落,仙來月宇空。玳梁翻賀燕,金埒倚晴虹。”姦傾既露,惎間遂生,而太平不樂矣。匿張仲之之傢,而告其私,規以贖罪。之問亦含齒戴發者,所為何至如是乎!
張均、張垍兄弟承襲父寵,緻位嚴近,皆自負文才,覬覦端揆。明皇欲相均而抑於李林甫,欲相垍而奪於楊國忠,自此各懷觖望。安祿山盜國,垍相祿山,而均亦受偽命。肅宗反正,兄弟各論死。非房琯力救,豈能免乎?老杜贈均詩云:“通籍逾青瑣,亨衢照紫泥。靈虯傳夕箭,歸馬散霜蹄。”言均為中書捨人刑部尚書時也。贈垍詩云:“翰林逼華蓋,鯨力破滄溟。天上張公子,宮中漢客星。”言垍尚寧親公主禁中置宅時也。二人恩寵烜赫如是,則報國當如何,而乃斁亂天理,下比逆賊,反噬其主,夫豈人類也哉!
晉盧諶先為劉琨從事中郎將,段匹磾領幽州,求諶為別駕。故琨《答諶詩》雲:“情滿伊何,蘭桂移植,茂彼春林,瘁此秋棘。”言諶棄己而就匹磾也。厥後琨命箕淡攻石勒,一軍皆沒。由是窮蹙不能自守,乃率衆赴匹磾。繼為匹磾所拘,知其必死矣。豈無望於諶哉!觀《再贈諶》雲:“朱實隕勁風,繁英落素秋。何意百煉剛,化為繞指柔。”其詩托意,欲以激諶而救其急,而諶殊不顧也。琨既被害,諶始上表以雪其冤,終亦何所補邪!
五王之誅二張也,張柬之啓其謀,桓彥範任其事,敬暉、崔元暐、袁恕己各效其力,坐使天後還政,中宗即祚,所謂“取日虞淵,洗光鹹池,潛授五竜,夾之以飛”者,誠為社稷之奇勳。然尚有可恨者焉,薛季昶勸除武三思,而彥範乃謂如幾上肉,留為天子藉手,彥範輩豈不知中宗非剛斷之主乎?彼之意,以謂三思方烝亂韋氏,而中宗孱懦,一聽其所為,苟誅三思,必不利於己,故不肯誅耳。不旋踵而自罹殺身之禍,實自取之也。張文潛雲:“係狗不係首,反噬理必然。智勇忽迷方,脫匣授竜泉。區區薛季昶,先事僅能言。留禍啓臨淄,敗謀豈非天!”
漢成帝時,張禹用事,朱雲對上曰:“臣願賜尚方斬馬劍,斷佞臣一人,以厲其餘。”上問誰也,對曰:“安昌侯張禹。”上大怒曰:“居下訕上,罪死不赦。”御史將雲下,雲攀殿檻折曰:“臣願從竜逄、比幹遊於地下。”如雲者可謂忠直有餘矣!後世思其人而不可得,則作為韻語,以聲其美。肅宗時,元載用事,故杜子美詩云:“千載少似朱雲人,至今折檻空嶙峋。武後時,傅遊藝用事,故盧照鄰詩云:“昔有平陵男,姓朱名阿遊。願得斬馬劍,先斷佞臣頭。”言當時立朝之士,不能如雲以二人之惡而告於上也。若二人者,姦諛百倍張禹矣,腥鱢之血,豈足以污尚方之劍乎!宋景文雲:“朱遊英氣凜生風,濱死危言悟帝聰。殿檻不修旌直諫,安昌依舊漢三公。”信乎去佞如拔山也。
漢史載韓信教陳豨反,有挈手步庭之議。且曰:“我為汝從中起。”漢十年,豨果反。高祖自將兵出。張文潛曰:“方是時,蕭相國居中,而信欲以烏合不教之兵,從中起以圖帝業,雖使甚愚,必知無成,信豈肯出此哉!”故其詩曰:“何待陳侯乃中起,不思蕭相在鹹陽。”又一詩云:“平生蕭相真知己,何事還同女子謀!”則又責蕭相不為信辨其枉也。餘觀班史,呂後與蕭相國謀,詐令人從帝所來,稱豨已破,群臣皆賀,相國紿信曰:“雖病強入賀。”信入,呂後使武士縛信斬之。則斬信者,相國計也。縱使其枉,相國其肯為辨之哉!信死則劉氏安,不死則劉氏危,相國豈肯以平日相善之故而誤社稷大計乎!文潛後有一絶雲:“登壇一日冠群雄,鐘室倉皇念蒯通。能用能誅誰計策,嗟君終自愧蕭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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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歷代詩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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