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石林詩話   》 石林詩話      葉夢得 Ye Mengde

葉夢得,南宋吳縣(今江蘇蘇州)人。字少藴,號石林。嗜學,工詞。紹聖進士,纍遷翰林學士。高宗南渡,以為江東安撫使,以民兵分據江津,金兵不得渡。進觀文殿學士,移福建安撫使,敗寇五十餘群。終崇信軍節度使。致仕卒。著有《石林春秋傳》、《建康集》、《石林詞》、《避暑錄話》、《石林燕話》、《石林詩話》。 《石林詩話》三捲(也有作一或二捲者,內容無異),多收北宋末年以前詩事,不及南宋,人或據此以為作於北宋末年“靖康以前”(葉廷琯《石林詩話》校刻本褚逢春序);而《四庫全書總目》則以為作於南渡之後作者解除黨禁而“公論大明”之時;今人則斷言“在徽宗宣和初年”(霍鬆林《中國歷代詩詞麯論專著提要》)。 葉氏作詩話時,江西詩風已起,“脫胎換骨”、“點鐵成金”等論流行一時。《石林詩話》多有不滿江西詩派之論,提倡緣情體物的自然天巧,批評雕琢過甚的牽率之弊。前此宋代詩話多偏於論事,葉氏始多註重藝術規律探索,頗富理論眼光,故此書在宋詩話的發展中占有重要地位。 《石林詩話》有葉廷琯楙花盦本、葉德輝觀古堂本及《百川學海》、《津逮秘書》、《歷代詩話》諸本。 哈哈兒據據何文煥輯《歷代詩話》,中華書局1981年繁體竪排版錄校製作。
石林詩話 捲上 趙清獻公以清德服一世,平生畜雷氏琴一張,鶴與白龜各一,所嚮與之俱。始除帥成都,蜀風素侈,公單馬就道,以琴、鶴、龜自隨,蜀人安其政,治聲藉甚。元豐間,既罷政事守越,復自越再移蜀,時公將老矣。過泗州渡淮,前已放鶴,至是復以龜投淮中。既入見,先帝問:“卿前以匹馬入蜀①,所攜獨琴、鶴,廉者固如是乎?”公頓首謝。故其詩有雲“馬尋舊路如歸去,龜放長淮不再來”者,自紀其實也。 ---------------- ①“以”原作“已”,據《葉石林遺書》改。 劉貢父天資滑稽,不能自禁,遇可諧諢,雖公卿不避。與王荊公素厚,荊公後當國,亦屢謔之,雖每為絶倒,然意終不能平也。元豐末,為東京轉運使,貶衡州監酒,雖坐他纍,議者或謂嘗以時相姓名為戲惡之也①。元祐初,起知襄州。淳於髡墓在境內,嘗以詩題雲:“微言動相國,大笑絶冠纓。流轉有餘智,滑稽全姓名。師儒空稷下,衡蓋盡南荊。贅婿不為辱,旅墳知客卿。”又有續謝師厚善謔詩云②:“善謔知君意,何傷衛武公。”蓋記前事,且以自解云。 ---------------- ①“嘗”原作“常”,據《遺書》改。 ②“謝”原作“陳”,據《遺書》改。 晏元獻公留守南郡,王君玉時已為館閣校勘,公特請於朝,以為府簽判,朝廷不得已,使帶館職從公。外官帶館職,自君玉始。賓主相得,日以賦詩飲酒為樂,佳詩勝日,未嘗輒廢也。嘗遇中秋陰晦,齋廚夙為備,公適無命,既至夜,君玉密使人伺公,曰:“已寢矣。”君玉亟為詩以入,曰:“衹在浮雲最深處,試憑弦管一吹開。”公枕上得詩,大喜,即索衣起,徑召客治具,大合樂。至夜分,果月出,遂樂飲達旦。前輩風流固不凡,然幕府有佳客,風月亦自如人意也。 歐陽文忠公記梅聖俞《河豚詩》:“春州生荻芽,春岸飛楊花。”破題兩句,已道盡河豚好處。謂河豚出於暮春,食柳絮而肥,殆不然。今浙人食河豚始於上元前,常州江陰最先得。方出時,一尾至直千錢,然不多得,非富人大傢預以金噉漁人未易緻。二月後,日益多,一尾纔百錢耳。柳絮時,人已不食,謂之斑子,或言其腹中生蟲,故惡之,而江西人始得食。蓋河豚出於海,初與潮俱上,至春深,其類稍流入於江①。公,吉州人,故所知者江西事也。 ---------------- ①“類”原作“數”,據《遺書》改。 姑蘇州學之南,積水彌數頃,旁有一小山,高下麯折相望,蓋錢氏時廣陵王所做。既積土山,因以其地瀦水,今瑞光寺即其宅,而此其別圃也。慶歷間,蘇子美謫廢,以四十千得之為居。旁水作亭,曰滄浪,歐陽文忠公詩所謂“清風明月本無價,可惜衹賣四萬錢”者也。子美既死,其後不能保,遂屢易主,今為章僕射子厚傢所有。廣其故址為大閣,又為堂山上,亭北跨水復有山,名洞山,章氏並得之。既除地,發其下,皆嵌空大石,又得千餘株,亦廣陵時所藏,益以增纍其隙,兩山相對,遂為一時雄觀。土地蓋為所歸也。 王荊公晚年詩律尤精嚴,造語用字,間不容發。然意與言會,言隨意遣,渾然天成,殆不見有牽率排比處。如“含風鴨緑鱗鱗起,弄日鵝黃褭褭垂”,讀之初不覺有對偶。至“細數落花因坐久,緩尋芳草得歸遲”,但見舒閑容與之態耳。而字字細考之,若經檃括權衡者,其用意亦深刻矣。嘗與葉致遠諸人和頭字韻詩,往返數四,其末篇有雲:“名譽子真矜𠔌口,事功新息睏壺頭。”以𠔌口對壺頭,其精切如此。後數日①,復取本追改雲:“豈愛京師傳𠔌口,但知鄉裏勝壺頭。”至今集中兩本並存。 ---------------- ①“日”,《遺書》作“月”。 蔡天啓雲:“荊公每稱老杜‘鈎簾宿鷺起,丸藥流鶯囀’之句,以為用意高妙,五字之模楷。他日公作詩,得‘青山捫虱坐,黃鳥挾書眠’,自謂不減杜語,以為得意,然不能舉全篇。”餘頃嘗以語薛肇明,肇明後被旨編公集,求之,終莫得。或云,公但得此一聯,未嘗成章也。 禪宗論雲間有三種語:其一為隨波逐浪句,謂隨物應機,不主故常;其二為截斷衆流句,謂超出言外,非情識所到;其三為函蓋乾坤句,謂泯然皆契,無間可伺。其深淺以是為序。餘嘗戲謂學子言,老杜詩亦有此三種語,但先後不同。“波漂菰米沉雲黑,露冷蓮房墜粉紅”為函蓋乾坤句;以“落花遊絲白日靜,鳴鳩乳燕青春深”為隨波逐浪句;以“百年地僻柴門迥,五月江深草閣寒”為截斷衆流句。若有解此,當與渠同參。 歐陽文忠公詩始矯“昆體”,專以氣格為主,故其言多平易疏暢,律詩意所到處,雖語有不倫,亦不復問。而學之者往往遂失於快直①,傾囷倒廩,無復餘地。然公詩好處豈專在此?如《崇徽公主手痕詩》:“玉顔自古為身纍,肉食何人與國謀。”此自是兩段大議論,而抑揚麯折,發見於七字之中,婉麗雄勝,字字不失相對,雖“昆體”之工者,亦未易比。言意所會,要當如是,乃為至到。 ---------------- ①“失於快直”,原於“失真”,據《遺書》改。 許昌西湖與子城密相附,緣城而下,可策杖往來,不涉城市。雲是麯環作鎮時,取土築城,因以其地道潩水瀦之。略廣百餘畝,中為橫堤。初但有其東之半耳,其西廣於東增倍,而水不甚深。宋莒公為守時,因起黃河春夫瀎治之,始與西相通,則其詩所謂“鑿開魚鳥忘情地,展盡江湖極目天”者也。其後韓持國作大亭水中,取其詩名之曰展江。然水面雖闊,西邊終易堙塞,數十年來,公廚規利者,遂涸以為田,歲入纔得三百斛,以佐釀酒,而水無幾矣。餘為守時,復以還舊,稍益開瀎,渺然真有江湖之趣。莒公詩更有一篇,中雲:“嚮晚舊灘都浸月,遇寒新水便生煙。”尤風流有味,而世不傳,往往但記前聯耳。 賈文元麯水園在許昌城北,有大竹三十餘畝,潩河貫其中,以入西湖,最為佳處。初為本州島民所有,文潞公為守,買得之。潞公自許移鎮北門,而文元為代。一日,挈傢往遊,題詩壁間雲:“畫船載酒及芳辰,丞相園林潩水濱。虎節麟符拋不得,卻將清景付閑人。”遂走使持詩寄北門。潞公得之大喜,即以地券歸賈氏。文元亦不辭而受。然文元居京師後,亦不復再至,園今荒廢,竹亦殘毀過半矣。 杜正獻公自少清羸,若不勝衣,年過四十,鬢發即盡白。雖立朝孤峻,凜然不可屈,而不為奇節危行,雍容持守,不以有所不為為賢,而以得其所為為幸。歐陽文忠公素出其門。公謝事居宋,文忠適來為守,相與歡甚。公不甚飲酒,惟賦詩倡酬,是時年已八十,然憂國之意,猶慷慨不已,每見於色。歐公嘗和公詩,有雲:“貌先年老因憂國,事與心違始乞身。”公得之大喜,常自諷誦。當時以為不惟麯盡公志,雖其形貌亦在摹寫中也。 元豐初,虜人來議地界,韓丞相名縝自樞密院都承旨出分畫。玉汝有愛妾劉氏,將行,劇飲通夕,且作樂府詞留別。翼日,神宗已密知,忽中批步軍司遣兵為搬傢追送之①。玉汝初莫測所因,久之,方知其自樂府發也。蓋上以恩澤待下,雖閨門之私,亦恤之如此,故中外士大夫無不樂盡其力。劉貢父,玉汝姻黨,即作小詩寄之以戲雲:“嫖姚不復顧傢為,誰謂東山久不歸?捲耳幸容攜婉孌,皇華何啻有光輝。”玉汝之詞,由此亦遂盛傳於天下。 ---------------- ①“為”,原作“馬”,據《遺書》改。 神宗皇帝天性儉約,奉慈壽宮尤盡孝道。慈聖太後嘗以乘輿服物未備,因同天節作珠子鞍轡為壽。神宗一禦於禁中,後藏去不復用。一日,與兩宮幸後苑賞花,慈聖輦至①,神宗及降步親扶慈聖出輦,屢卻不從,聞者太息。慈聖上仙,李奉世時為侍郎,進輓詩,有“珠韉昔禦恩猶在,玉輦親扶事已非。”蓋記此二事,神宗覽之泣下。 ---------------- ①“聖”,原作“壽”,據《遺書》改。 蔡天啓雲:“嘗與張文潛論韓、柳五言警句,文潛舉退之‘暖風抽宿麥,清雨捲歸旗’;子厚‘壁空殘月曙,門掩候蟲秋’,皆為集中第一。” 司馬溫公熙寧間自長安得請留臺歸,始至洛中,嘗以詩言懷雲:“三十餘年西復東,勞生薄宦等飛蓬。所存舊業惟清白,不負明君有樸忠。早避喧煩真得策,未逢危辱早收功。太平觸處農桑滿,贏取閭閻鶴發翁。”出處大節,世固不容復議。是時雖以論不合去,而神宗眷禮之意愈厚,然猶以避煩畏辱為言,況其下者乎!元祐初,起相,至是十七年矣,度公之意,初蓋未嘗以自期也。 外祖晁君誠善詩,蘇子瞻為集序,所謂“溫厚靜深如其為人”者也。黃魯直常誦其“小雨愔愔人不寐,臥聽羸馬齕殘蔬”①,愛賞不已。他日得句云:“馬齕枯萁喧午夢,誤驚風雨浪翻江。”自以為工,以語舅氏無咎曰:“我詩實發於乃翁前聯。”餘始聞舅氏言此,不解風雨翻江之意。一日,憩於逆旅,聞旁捨有澎湃鞺鞳之聲,如風浪之歷船者,起視之,乃馬食於槽,水與草齟齪於槽間,而為此聲,方悟魯直之好奇。然此亦非可以意索,適相遇而得之也。 ---------------- ①“蔬”疑當作“芻”。 元豐間,蘇子瞻係大理獄。神宗本無意深罪子瞻,時相進呈,忽言蘇軾於陛下有不臣意。神宗改容曰:“軾固有罪,然於朕不應至是,卿何以知之?”時相因舉軾《檜詩》“根到九泉無麯處,世間惟有蟄竜知”之句,對曰:“陛下飛竜在天,軾以為不知己,而求之地下之蟄竜,非不臣而何?”神宗曰:“詩人之詞,安可如此論,彼自詠檜,何預朕事!”時相語塞。章子厚亦從旁解之,遂薄其罪。子厚嘗以語餘,且以醜言詆時相①,曰:“人之害物,無所忌憚,有如是也!”時相,王珪也②。 ---------------- ①“醜”,原作“危”,據《遺書》改。 ②此註據《葉先生詩話》補。 “開簾風動竹,疑是故人來”,與“徘徊花上月,空度可憐宵”,此兩聯雖見唐人小說中,其實佳句也。鄭𠔌詩“睡輕可忍風敲竹,飲散那堪月在花”,意蓋與此同。然論其格力,適堪揭酒傢壁,與市人書扇耳。天下事每患自以為工處著力太過,何但詩也。 蜀人石異,黃魯直黔中時從遊最久。嘗言見魯直自矜詩一聯雲:“人得交遊是風月,天開圖畫即江山。”以為晚年最得意,每舉以教人,而終不能成篇,蓋不欲以常語雜之。然魯直自有“山圍燕坐圖畫出,水做夜窗風雨來”之句,餘以為氣格當勝前聯也。 詩下雙字極難,須使七言五言之間除去五字三字外,精神興致,全見於兩言,方為工妙。唐人記“水田飛白鷺,夏木囀黃鸝”為李嘉祐詩,王摩詰竊取之,非也。此兩句好處,正在添漠漠陰陰四字,此乃摩詰為嘉祐點化,以自見其妙,如李光弼將郭子儀軍,一號令之,精彩數倍。不然,如嘉祐本句,但是詠景耳,人皆可到,要之當令如老杜“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與“江天漠漠鳥雙去,風雨時時竜一吟”等,乃為超絶。近世王荊公“新霜浦漵綿綿白,薄晚林巒往往青”①,與蘇子瞻“浥浥爐香初泛夜,離離花影欲搖春”,皆可以追配前作也。 ---------------- ①《遺書》作“新秋浦漵綿綿靜,薄晚園林往往青”。 詩終篇有操縱,不可拘用一律。蘇子瞻“林行婆傢初閉戶,翟夫子捨尚留關”。始讀殆未測其意,蓋下有“娟娟缺月黃昏後,裊裊新居紫翠間。係懣豈無羅帶水,割愁還有劍鋩山”四句,則入頭不怕放行,寧傷於拙也!然係懣羅帶、割愁劍鋩之語,大是險諢,亦何可屢打。 長篇最難,晉、魏以前,詩無過十韻者。蓋常使人以意逆志,初不以序事傾盡為工。至老杜《述懷》、《北徵》諸篇,窮極筆力,如太史公紀、傳,此固古今絶唱。然《八哀》八篇,本非集中高作,而世多尊稱之不敢議,此乃揣骨聽聲耳,其病蓋傷於多也。如李邕、蘇源明詩中極多纍句,餘嘗痛刊去,僅各取其半,方為盡善,然此語不可為不知者言也。 《江幹初雪圖》真跡,藏李邦直傢,唐蠟本。世傳為摩詰所作,末有元豐間王禹玉、蔡持正、韓玉汝、章子厚、王和甫、張邃明、安厚卿七人題詩。建中靖國元年,韓師樸相,邦直、厚卿同在二府,時前七人者所存惟厚卿而已,持正貶死嶺外,禹玉追貶,子厚方貶,玉汝、和甫、邃明則死久矣,故師樸繼題其後曰:“諸公當日聚岩廊,半謫南荒半已亡。惟有紫樞黃閣老,再開圖畫看瀟湘。”是時邦直在門下,厚卿在西府,紫樞黃閣,謂二人也。厚卿復題雲:“曾遊滄海睏驚瀾,晚涉風波路更難。從此江湖無限興,不如祇嚮畫圖看。”而邦直亦自題雲:“此身何補一豪芒,三辱清時政時堂。病骨未為山下土,尚尋遺墨話存亡。”余家有此摹本,並錄諸公詩續之,每出慨然。自元豐至建中靖國幾三十年,諸公之名宦亦已至矣,然始皆有願為圖中之遊而不暇得,故禹玉雲:“何日扁舟載風雪,卻將簑笠伴漁人。”玉汝雲:“君恩未報身何有,且寄扁舟夢想中。”其後廢謫流竄,有雖死不得免者,而江湖間此景無處不有,皆不得一償。厚卿至為危詞,蓋有激而云,豈此景真不可得,亦自不能踐其言耳。 韓持國雖剛果特立,風節凜然,而情緻風流,絶出流輩①。許昌崔象之侍郎舊第,今為杜君章傢所有,廳後小亭僅丈餘,舊有海棠兩株,持國每花開時,輒載酒日飲其下,竟謝而去,歲以為常,至今故老猶能言之。餘嘗於小亭柱間得公二絶句,其一云:“濯錦江頭千萬枝,當年未解惜芳菲。而今得嚮君傢見,不怕春寒雨濕衣。”尚可想見當時氣味。韓忠憲公嘗帥蜀,持國兄弟皆侍行,尚少,故前兩句云爾。其二雲:“長務無風亦自動,柔豔著雨更相宜。”浸其後句,曾存之傢池中島上亦有海棠十許株,餘為守時,歲亦與王幼安諸人席地屢飲,然此公勝處,不能繼也。 ---------------- ①“絶出”原作“高其”,據《遺書》改。 詩之用事,不可牽強,必至於不得不用而後用之,則事詞為一,莫見其安排鬥湊之跡。蘇子瞻嘗為人作輓詩云:“豈意日斜庚子後,忽驚歲在己辰年。”此乃天生作對,不假人力。溫庭筠詩亦有用甲子相對者,雲:“風捲蓬根屯戊已,月移鬆影守庚申。”兩語本不相類。其題雲:“與道士守庚申,時聞西方有警事。”邂逅適然,固不可知,然以其用意附會觀之,疑若得此對而就為之題者。此蔽於用事之弊也①。 ---------------- ①此句下《遺書》有“《東軒筆錄》載梅聖俞作劉丞相輓詩:‘秋逢庚子日,夢異戊丁時’”句。 前輩詩材,亦或預為儲蓄,然非所當用,未嘗強出。餘嘗從趙德麟假陶淵明集本,蓋子瞻所閱者,時有改定字,末手題兩聯雲:“人言盧杞有姦邪,我覺魏公真嫵媚。”又“槐花黃,舉子忙;促織鳴,懶婦驚”。不知偶書之邪,或將以為用也?然子瞻詩後不見此語,則固無意於必用矣。王荊公作韓魏公輓詞雲:“木稼曾聞達官怕,山頽今見哲人萎。”或言亦是平時所得。魏公之薨,是歲適雨木冰,前一歲華山崩,偶有二事,故不覺爾。 世言社日飲酒治聾,不知其何據。五代李濤有《春社從李昉求酒詩》雲:“社公今日沒心情,為乞治聾酒一瓶。惱亂玉堂將欲遍,依稀巡到第三廳。”昉時為翰林學士,有日給內庫酒①,故濤從乞之,則其傳亦已久矣。社公,濤小字也。唐人在慶侍下,雖達官高年②,皆稱小字。濤性疏達不羈,善諧謔,與朝士言,亦多以社公自名,聞者無不以為笑。然亮直敢言,後官亦至宰相。 ---------------- ①“日”《遺書》作“月”。 ②“達”字據《葉先生詩話》補。 韓退之《雙鳥詩》,殆不可曉。頃嘗以問蘇丞相子容,雲:“意似是指佛老二學。”以其終篇本末考之,亦或然也。 杜子美《病柏》、《病橘》、《枯椶》、《枯楠》四詩,皆興當時事。《病柏》當為明皇作,與《杜鵑行》同意。《枯椶》比民之殘睏,則其篇中自言矣。《枯楠》雲:“猶含棟梁具,無復霄漢志。”當為房次律之徒作。惟《病橘》始言“惜哉結實小,酸澀如棠梨”,末以比荔枝勞民,疑若指近幸之不得志者。自漢、魏以來,詩人用意深遠,不失古風,惟此公為然,不但語言之工也。 劉貢父以司空圖詩中咄喏二字,辯《晉書》所載石崇豆粥咄嗟而辦,謂誤以喏為嗟,非也。孫楚詩自有“三命皆有極,咄嗟不可保”之語,此亦豈是以喏為嗟?古今語言,固有各出於一時,本不與後世相通者。咄、嗟,皆聲也。自晉以前,未見有言咄,殷浩所謂咄咄逼人,蓋拒物之聲,嗟乃嘆聲,咄嗟猶言呼吸,疑是晉人一時語,故孫楚亦云爾。 頃見晁無咎舉魯直詩:“人傢園橘柚,秋色老梧桐。”張文潛雲:“斜日兩竿眠犢晚,春波一頃去鳧寒。”皆自以為莫能及。 王荊公詩有“老景春可惜,無花可留得。莫嫌柳渾青,終恨李太白”之句,以古人姓名藏句中,蓋以文為戲。或者謂前無此體,自公始見之。餘讀權德輿集,其一篇雲:“蕃宣秉戎寄,衡石崇位勢。年紀信不留,弛張良自媿。樵蘇則為愜,瓜李斯可畏。不顧榮宦尊,每陳農畝利。傢林類岩巘,負郭躬斂積。忌滿寵生嫌①,養蒙恬勝智。疏鐘皓月曉,晚景丹霞異。澗𠔌永不諼,山梁冀無纍。頗符生肇學,得展禽尚志②。從此直不疑,支離疏世事。”則德輿已嘗為此體,乃知古人文章之變,殆無遺藴。德輿在唐不以詩名,然詞亦雅暢,此篇雖主意在立別體,然亦自不失為佳製也。 ---------------- ①“忌”原作“志”,據《遺書》改。 ②“山”下原有“川景”兩字,衍;“生”下原脫“肇”字,“展”上原脫“得”字,據《權載之文集·古人名詩》刪補。 - 捲中 楊大年、劉子儀皆喜唐彥謙詩,以其用事精巧,對偶親切。黃魯直詩體雖不類,然亦不以楊、劉為過。如彥謙《題漢高廟》雲:“耳聞明主提三尺,眼見愚民盜一抔①”。雖是著題,然語皆歇後。一抔事無兩出,或可略土字;如三尺,則三尺律②、三尺喙皆可,何獨劍乎?“耳聞明主”,“眼見愚民”,尤不成語。餘數見交遊,道魯直語意殊不可解③。蘇子瞻詩有“買牛但自捐三尺,射鼠何勞輓六鈞”,亦與此同病。六鈞可去弓字,三尺不可去劍字,此理甚易知也。 ---------------- ①《葉先生詩話》此句下有“每稱賞不已,多示學詩者以為模式。三尺一抔”十八字。 ②“則三尺”三字原無,據《葉詩話》補。 ③“語”字據《葉詩話》補。 蘇子瞻嘗兩用孔稚圭鳴蛙事,如“水底笙蟥蛙兩部,山中奴婢橘千頭”。雖以笙簧易鼓吹,不礙其意同。至“已遣亂蛙成兩部,更邀明月作三人”,則成兩部不知為何物,亦是歇後。故用事寧與出處語小異而意同,不可盡牽出處語而意不顯也。 學者多議子瞻“木杪見龜趺”,以為語病,謂龜趺不當出木杪。殊未之思。此題程筠光墓歸真亭也,東南多葬山上,碑亭往往在半山間①,未必皆平地,則下視之龜趺出木杪,何足怪哉! ---------------- ①“碑亭”下原有“柱”字,據《遺書》刪。 李廌,陽翟人,少以文字見蘇子瞻,子瞻喜之。元祐初知舉,廌適就試,意在必得廌以魁多士。及考,章援程文,大喜,以為廌無疑,遂以為魁。既拆號,悵然出院。以詩送廌歸,其曰①:“平時謾識古戰場,過眼終迷日五色。”蓋道其本意。廌自是學亦不進,傢貧,不甚自愛,嘗以書責子瞻不薦己,子瞻後稍薄之,竟不第而死。 ---------------- ①“其”原脫,據《葉詩話》補。 劉季孫,平之子,能做七字,傢藏書數千捲,善用事。《送孔宗翰知揚州詩》有雲:“詩書魯國真男子,歌吹揚州作貴人。”多稱其精當。為杭州鈐轄,子瞻作守,深知之。後嘗以詩寄子瞻雲:“四海共知霜滿鬢,重陽曾插菊花無?”子瞻大喜。在潁州和季孫詩,所謂“一篇嚮人寫肝肺,四海知吾雙鬢斑”。蓋記此也。 文同,字與可,蜀人,與蘇子瞻為中表兄弟,相厚①。為人靖深,超然不攖世故。善畫墨竹,作詩騷亦過人。熙寧初,時論既不一,士大夫好惡紛然,同在館閣,未嘗有所嚮背。時子瞻數上書論天下事,退而與賓客言,亦多以時事為譏誚,同極以為不然,每苦口力戒之,子瞻不能聽也。出為杭州通判,同送行詩有“北客若來休問事,西湖雖好莫吟詩”之句。及黃州之謫,正坐杭州詩語,人以為知言。 ---------------- ①《遺書》無“為中表兄弟,相”六字。 楊文公在翰林,以讒佯狂去職,然聖眷之不衰。聞疾愈,即起為郡,未幾,復以判秘監召。既到闕,以詩賜之曰:“瑣闥往年司製誥,共嘉藻思類相如。蓬山今日詮墳史,還仰多聞過仲舒。報政列城歸覲後,疏恩高閣拜官初。諸生濟濟彌瞻望,鉛槧咨詢辨魯魚。”祖宗愛惜人材,保全忠賢之意如此。文公後卒與寇萊公力排宮闈,協定大策,功雖不終,其盡力於國者,亦可以無愧也。 古詩有離合體,近人多不解。此體始於孔北海①,餘讀《文類》,得北海四言一篇雲:“漁公屈節,水潛匿方,與時進止,出寺弛張。呂公磯釣,闔口渭旁,九域有聖,無土不王。好是正直,女回於匡,海外有截,隼逝鷹揚。六翮將奮,羽儀未彰,竜蛇之蟄,俾也可忘。玟琁隱曜,美玉韜光。無名無譽,放言深藏,按轡安行,誰謂路長。”此篇離合“魯國孔融文舉”六字。徐而考之,詩二十四句,每四句離合一字。如首章雲:“漁父屈節,水潛匿方,與時進止,出寺弛張。”第一句漁字,第二句水字,漁犯水字而去水,則存者為魚字。第三句有時字,第四句有寺字,時犯寺字而去寺,則存者為日字。離魚與日而合之,則為魯字。下四章類此。殆古人好奇之過,欲以文字示其巧也。 ---------------- ①“始於孔北海”五字原無,據《遺書》補。 劉丞相莘老殿試時,蘇丞相子容為詳定官。子容後尹南京,莘老復僉判在幕中,相與歡甚。元祐初,莘老自中司入為左丞,子容猶為翰林學士承旨,及莘老遷黃門,子容始為左丞。莘老宿東省,嘗以詩寄子容雲:“膺門早歲預登竜,僉幕中間托下風。敢謂彈冠煩貢禹,每思移疾避鬍公。”蓋記前事。而子容答之,有“末路自驚黃發老,平時曾識黑頭公”之句,當時以為盛事。又三年,莘老既相而罷,子容始踐其位雲。 王荊公少以意氣自許,故詩語惟其所嚮,不復更為涵蓄。如“天下蒼生待霖雨,不知竜嚮此中蟠”,又“濃緑萬枝紅一點,動人春色不須多”,“平治險穢非無力,潤澤焦枯是有材”之類,皆直道其胸中事。後為群牧判官,從宋次道盡假唐人詩集,博觀而約取,晚年始盡深婉不迫之趣。乃知文字雖工拙有定限,然亦必視初壯,雖此公,方其未至時,亦不能力強而遽至也。 高荷,荊南人,學杜子美作五言,頗得句法。黃魯直自戎州歸,荷以五十韻見,魯直極愛賞之,嘗和其言,有雲:“張侯海內長句,晁子廟中雅歌,高郎少加筆力,我知三傑同科。”張謂文潛,晁謂無咎也。無咎聞之,頗不平。荷晚為童貫客,得蘭州通判以死。既不為時論所與,其詩亦不復傳云。 《雪浪齋日記》雲:高子勉上山𠔌詩云:“點檢金閨彥,飄零玉筍班。尚令清廟器,猶隔鬼門關。”為𠔌所喜。又子勉詩云:“沙軟緑頭相並鴨,水深紅尾自跳魚。”怪麗之甚①。 ---------------- ①此則據《葉詩話》補。 杜牧詩:“清時有味是無能,閑愛孤雲靜愛僧。擬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此蓋不滿於當時,故末有“望昭陵”之句。汪輔之在場屋,能作賦,略與鄭毅夫、滕達道齊名,以意氣自負。既登第,久不得志,常鬱鬱不樂,語多譏刺。元豐初,始為河北轉運使,未幾,坐纍謫官纍年,遇赦幸復知處州,謝表有雲:“清時有味,白首無能。”蔡持正為侍御史,引杜牧詩為證,以為怨望,隨復罷。 古今人用事有趁筆快意而誤者,雖名輩有所不免。蘇子瞻“石建方欣洗牏厠,薑龐不解嘆蛜蝛”,據《漢書》,牏厠本作厠牏,蓋中衣也,二字義不應可顛倒用。魯直“啜羹不如放麑,樂羊終愧巴西”,本是西巴,見《韓非子》,蓋貪於得韻,亦不暇省爾。 寇萊公南遷,道過襄州,嘗留一絶句於驛亭,曰:“沙堤築處迎丞相,驛吏催時送逐臣。到了輸他林下客,無榮無辱自由身。”林下客,大概言之,初無所主名也。鬍秘監旦素不為公所喜,時適居郡下,既聞之,遂以林下客謂公為己發,且有稱快之語,聞者無不皆笑。 詩人以一字之工,世固知之,惟老杜變化開闔,出奇不窮,殆不可以形跡捕。如“江山有巴蜀,棟宇自齊梁。”遠近數千裏,上下數百年,祇在“有”與“自”兩字間,而吞納山川之氣,俯仰古今之懷,皆見於言外。《滕王亭子》“粉墻猶竹色,虛閣自鬆聲”,若不用“猶”與“自”兩字,則餘八言凡亭子皆可用,不必滕王也。此皆工妙至到,人力不可及,而此老獨雍容閑肆,出於自然,略不見其用力處。今人多取其已用字模放用之,偃蹇狹陋,盡成死法。不知意與境會,言中其節,凡字皆可用也。 讀古人詩多,意所喜處,誦憶之久,往往不覺誤用為己語。“緑陰生晝寂,孤花表春餘”,此韋蘇州集中最為警策,而荊公詩乃有“緑陰生晝寂,幽草弄秋妍”之句。大抵荊公閱唐詩多,於去取之間,用意尤精,觀《百傢詩選》可見也。如蘇子瞻“山圍故國城空在,潮打西陵意未平”,此非誤用,直是取舊句縱橫役使,莫彼我為辨耳! 慶歷八年,王則叛貝州①,既誅,使析河北大名、定武、真定、高陽為四路,置帥,更命儒臣以輯邊備。韓魏公自鄆州徙鎮武定②,則大興方略③,事無不自親。嘗有《題養真亭》詩云:“所期清策慮,不是愛精神。”又云:“吏民還解否,吾豈苟安人?”其志可見矣。郡圃號衆春,會歲饑,涉春未嘗一遊。陳薦在幕府,以詩請公雲:“水底魚竜思鼓吹,沙頭鷗鷺望旌旗。”公亟答之雲:“細民溝壑方援手,別館鶯花任送春。”在鎮五年,政聲流聞,自是天下遂屬以為相。 ---------------- ①“貝州”原作“真定”,據《葉詩話》改。 ②“韓”、“武定”原無,據《葉詩話》補。“武定”承上文疑當作“定武”。 ③“則”原作“各”,據《葉詩話》改。 王荊公在鐘山,有馬甚惡,蹄嚙不可近。一日,兩校牽至庭下告公。請鬻之。蔡天啓時在坐,曰:“世安有不可調之馬,第久不騎,驕耳!”即起捉其騣,一躍而上,不用銜勒,馳數十裏而還。荊公大壯之,即作集句詩贈天啓,所謂“蔡子勇成癖,能騎生馬駒”者。後又有“身著青衫騎惡馬,日行三百尚嫌遲。心源落落堪為將,卻是君王未備知。”士大夫自是盛傳荊公以將帥之材許天啓①。紹聖初,章申公當國,首欲進天啓侍從,會執政有不悅者,乃出為永興軍路提舉常平,因欲稍遷為帥,會丁內艱,不果,猶是用荊公遺意也。 ---------------- ①“自是”據《葉詩話》補。 元豐間,嘗久旱不雨,裕陵禁中齋禱甚力。一日,夢有僧乘馬馳空中,口吐雲霧,既覺而雨大作。翼日,遣中貴人尋夢中所見,物色於相國寺三門五百羅漢中,第十三尊像仿佛,即迎入內視之,正所夢也。王丞相禹玉作《喜雨詩》雲:“良弼為霖辜宿望①,神僧做霧應精求。”元參政厚之雲:“仙驥躡雲穿仗下,佛花吹雨匝天流。”蓋記此事②。相國寺羅漢,本江南李氏時物,在廬山東林寺。曹翰下江南,盡取其城中金帛寶貨,連百餘舟,私盜以歸,無以為之名,乃取羅漢,每舟載十許尊獻之,詔因賜於相國寺,當時謂之押載羅漢雲。 ---------------- ①此句原作“良弼為孤霖雨望”,據《葉詩話》改。 ②“事”字據《葉詩話》補。 荊公詩用法甚嚴,尤精於對偶。嘗雲,用漢人語,止可以漢人語對,若參以異代語,便不相類。如“一水護田將緑去,兩山排闥送青來”之類,皆漢人語也。此法惟公用之不覺拘窘卑凡①。如“周顒宅在阿蘭若,婁約身隨窣堵波”,皆因梵語對梵語,亦此意。嘗有人面稱公詩“自喜田園安五柳,但嫌屍祝擾庚桑”之句②,以為的對。公笑曰:“伊但知柳對桑為的,然庚亦自是數。”蓋以十幹數之也。 ---------------- ①“法”字據《葉詩話》補。 ②“面稱公詩”原作“嚮公稱”,無“詩”字,據《葉詩話》改補。 舊中書南廳壁間,有晏元獻題《詠上竿伎》一詩云:“百尺竿頭裊裊身,足騰跟挂駭旁人。漢陰有叟君知否?抱甕區區亦未貧。”當時固必有謂。文璐公在樞府,嘗一日過中書,與荊公行至題下,特遲留誦詩久之,亦未能無意也。荊公他日復題一篇於詩後雲:“賜也能言未識真,誤將心許漢陰人。桔橰俯仰何妨事,抱甕區區老此身。” 張景修字敏叔,常州人,餘大父客也。少刻苦作詩,至老不衰,典雅平易,時多佳句。元豐末,為饒州浮梁令,邑子朱天錫以神童應詔,景修作詩送之。天錫到闕,會忘取本州公據,為禮部所卻,因擊登聞鼓,院繳景修所送詩為證,神宗一見,大稱賞之。翌日,以語宰相王禹玉,恨四方有遺材,即令召對。禹玉言不欲以一詩召人,恐長浮競,不若俟其秩滿赴部命之,遂止,令中書籍記姓名。比景修罷官任,神宗已升遐,亦云命矣。大觀中,始與餘同為祠曹郎中,年已幾七十,有詩數千篇。大父元祐間自湖南憲請宮祠歸,景修嘗以詩寄曰:“聞說年來請洞霄,江湖奉使久勤勞,有神仙處閑方得,用老成時退更高。藉宅但須新種竹,尋仙想見舊栽桃。浮梁居士塵埃久,須發而今也二毛。”其詩大抵類此。流落無聞,亦可惜也。 常待製秩,居汝陰,與王深父皆有盛名於嘉祐、治平之間,屢召不至,雖歐陽文忠公亦重推禮之,其詩所謂“笑殺潁川常處士,十年騎馬聽朝雞”者是也。熙寧初,荊公當國,力致之,遂起判國子監太常禮院,聲譽稍減於前。嘗一日,大雪驅朝,與百官待門於仗捨,時秩已衰,寒甚不可忍,喟然若有所恨者,乃舉文忠詩以自戲曰:“凍殺潁川常處士,也來騎馬聽朝雞。” 前輩詩文,各有平生自得意處,不過數篇,然他人未必能盡知也。毘陵正素處士張子厚善書,餘嘗於其傢見歐陽文忠子棐以烏絲欄絹一軸,求子厚書文忠《明妃麯》兩篇,《廬山高》一篇。略雲:“先公平日,未嘗矜大所為文,一日被酒,語棐曰:‘吾《廬山高》,今人莫能為,惟李太白能之。《明妃麯》後篇,太白不能為,惟杜子美能之;至於前篇,則子美亦不能為,惟我能之也。’因欲別錄此三篇也。” 餘居吳下,一日出閶門,至小寺中,壁間有題詩一絶雲:“黃葉西陂水漫流,籧篨風急滯扁舟。夕陽暝色來千裏,人語雞聲共一丘。”句意極可喜。初不書名氏,問寺僧,雲吳縣寇主簿所作,今官滿去矣。歸而問之吳下士大夫,雲寇名國寶,蓋與餘同年,然皆莫知其能詩。餘與國寶榜下未嘗往來,亦漫不省其為人。已而數為好事者舉此詩,乃有言國寶徐州人,久從陳無已學,始知文字淵源有所自來,亦不難辨,恨不得多見之也。 宋景文公子京,不甚為韓魏公所知,故公當國,子京多補外。嘉祐末,始再入為翰林學士。偶朝會,子京因病謁告,以表自陳雲:“不獲預率舞之列。”魏公見之,殊不樂。 元祐初,駕幸太學,呂丞相微仲有詩,中間押行字韻,館閣諸人皆和。秦學士觀一聯雲:“涵天璧水遙迎仗,映月深衣不亂行。”諸生聞之,亦哄然。觀為人喜傲謔,然此句實迫於趁韻,未必有意也。 高麗自太宗後,久不入貢,至元豐初,始遣使來朝。神宗以張誠一館伴,令問其復朝之意。雲:其國與契丹為鄰,每因契丹誅求,藉不能堪,國主王徽常頌《華嚴經》,祈生中國。一夕,忽夢至京師,備見城邑宮闕之盛,覺而慕之,乃為詩以記曰:“惡業因緣近契丹,一年朝貢幾多般。移身忽到京華地,可惜中宵漏滴殘。”餘大觀間,館伴高麗人,嘗見誠一語錄,備載此事。故事,使人到闕不過月許日,即遣發,餘館伴時,上欲留觀殿試發榜及上巳,遂幾七十日。使者頗修謹詳雅,餘撫之既厚,每相感,餞行至占雲館而別。其副韓繳如,馬上忽使人持一大玉帶贈余云:“此唐故物,其傢世傳以為寶,今以為獻。”且於笏上自書一詩相別雲:“泣涕汍瀾欲別離,此生無復再來期。謾將寶玉陳深意,莫忘思人見物時。”餘以高麗使故事無解輓例,力辭之。其詞雖樸拙,然亦可見其意也。 唐詩僧,自中葉以後,其名字班班為當時所稱者甚多,然詩皆不傳,如“經來白馬寺,僧到赤烏年”數聯,僅見文士所錄而已。陵遲至貫休、齊己之徒,其詩雖存,然無足言矣。中間惟皎然最為傑出,故其詩十捲獨全,亦無甚過人者。近世僧學詩者極多,皆無超然自得之氣,往往反拾掇摹效士大夫所殘棄。又自作一種僧體,格律尤凡俗,世謂之酸餡氣。子瞻有《贈惠通詩》雲:“語帶煙霞從古少,氣含蔬筍到公無。”嘗語人曰:“頗解蔬筍語否?為無酸餡氣也。”聞者無不皆笑。 “池塘生春草,園柳變鳴禽。”世多不解此語為工,蓋欲以奇求之耳。此語之工,正在無所用意,猝然與景相遇,藉以成章,不假繩削,故非常情所能到。詩傢妙處,當須以此為根本,而思苦言難者,往往不悟。鐘嶸《詩品》論之最詳,其略雲:“‘思君如流水’,既是即目,‘高臺多悲風’,亦惟所見,‘清晨登隴首’,羌無故實,‘明月照積雪’,非出經史。古今勝語,多非補假,皆由直尋。顔延之、謝莊尤為繁密,於時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書抄。近任昉、王元長等,辭不貴奇,競須新事。邇來作者,寖以成俗,遂乃句無虛語,語無虛字,牽攣補衲,蠹文已甚,自然英旨,罕遇其人。”餘每愛此言簡切,明白易曉,但觀者未嘗留意耳。自唐以後,既變以律體,固不能無拘窘,然苟大手筆,亦自不妨削鐻於神志之間,斲輪於甘苦之外也。 “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此唐張繼題城西楓橋寺詩也。歐陽文忠公嘗病其夜半非打鐘時。蓋公未嘗至吳中,今吳中山寺,實以夜半打鐘。繼詩三十餘篇,余家有之,往往多佳句。 王荊公編《百傢詩選》,嘗從宋次道藉本,中間有“暝色赴春愁”,次道改“赴”字作“起”字,荊公復定為赴字,以語次道曰:“若是起字,人誰不能到。”次道以為然。 張文定安道未第時,貧甚,衣食殆不給,然意氣豪舉,未嘗稍貶。與劉潛、李冠、石曼卿往來山東諸郡,任氣使酒,見者皆傾下之。沛縣有漢高祖廟並歌風臺,前後題詩人甚多,無不推頌功德,獨安道《高祖廟詩》曰:“縱酒疏狂不治生,中陽有土不歸耕。偶因亂世成功業,更嚮翁前與仲爭。”又《歌風臺》曰:“落魄劉郎作帝歸,樽前感慨《大風》詩。淮陰反接英彭族,更欲多求猛士為?”蓋自少已不凡矣。 京師職事官,舊皆無公廨,雖宰相執政,亦僦捨而居,每遇出省或有中批外奏急速文字,則省吏遍持於私第呈押,既稽緩,又多漏泄。元豐初,始建東西府於右掖門之前,每府相對為四位,俗謂之八位。裕陵幸尚書省,駐輦環視久之。時張侍郎文裕以詩慶宰執,元參政厚之和雲:“黃閣勢連東鳳闕,紫樞光直右銀臺。”蓋東府與西闕相近,西府正直右掖門。崇寧末,蔡魯公罷相,始賜第於梁門外;大觀初再入,因不復遷府居。自是相繼,何丞相伯通、鄭丞相達夫與今王丞相將明,皆賜第,援魯公例,皆於私第治事,而二府往往多虛位,或為書局官指射以置局,與元豐本意稍異也。 俞紫芝字秀老,揚州人,少有高行,不娶,得浮圖心法,所至翛然,而工於作詩。王荊公居鐘山,秀老數相往來,尤愛重之,每見於詩,所謂“公詩何以解人愁,初日芙蓉映碧流。未怕元劉爭獨步,不妨陶謝與同遊”是也。秀老嘗有“夜深童子喚不起,猛虎一聲山月高”之句,尤為荊公所賞,亟和雲:“新詩比舊仍增峭,若許追攀莫太高。”秀老卒於元祐初,惜時無發明之者,不得與林和靖一流,概見於隱逸。其弟澹,字清老,亦不娶,滑稽善諧謔,洞曉音律,能歌。荊公亦善之,晚年作《漁傢傲》等樂府數闋,每山行,即使澹歌之。然澹使酒好駡,不若秀老之恬靜。一日見公雲:“我欲去為浮圖,但貧無錢買祠部爾。”公欣然為置祠部,澹約日祝發。既過期,寂無耗,公問其然,澹徐曰:“我思僧亦不易為,公所贈祠部,已送酒傢償舊債矣。”公為之大笑。黃魯直嘗作三詩贈澹,其一云:“有客夢超俗,去發脫塵冠。平明視清鏡,正爾良獨難。”蓋述荊公事也①。 ---------------- ①“述”字據《遺書》補。 捲下 姑蘇南園,錢氏廣陵王之舊圃也。老木皆合抱,流水奇石,參錯其間,最為上①。王翰林元之為長洲縣宰時,無日不攜客醉飲,嘗有時曰:“他年我若功成後,乞取南園作醉鄉。”今園中大堂,遂以醉鄉名之。大觀末,蔡魯公罷相,欲東還,詔以園賜公,公即戲以詩示親黨雲:“八年帷幄竟何為,更賜南園寵退師。堪笑當時王學士,功名未有便吟詩。” ---------------- ①“上”原作“工”,據《遺書》改。 至和、嘉祐間,場屋舉子為文尚奇澀,讀或不能成句。歐陽文忠公力欲革其弊,既知貢舉,凡文涉雕刻者,皆黜之。時範景仁、王禹玉、梅公儀、韓子華同事①,而梅聖俞為參詳官,未引試前,唱酬詩極多。文忠“無嘩戰士銜枚勇,下筆春蠶食葉聲”,最為警策。聖俞有“萬蟻戰時春晝永②,五星明處夜堂深”,亦為諸公所稱。及發榜,平時有聲,如劉輝輩,皆不預選,士論頗洶洶。未幾,詩傳,遂哄哄然③,以為主司耽於唱酬,不暇詳考校,旦言以五星自比,而待吾曹為蠶蟻,因造為醜語。自是禮闈不復敢作詩,終元豐末幾三十年。元祐初,雖稍稍為之,要不如前日之盛。然是榜得蘇子瞻為第二人,子由與曾子固皆在選中,亦不可謂不得人矣。 ---------------- ①“韓子華”原作“等”,據葉廷琯楙花庵本改。 ②“晝永”,原作“日暖”,據《苕溪漁隱叢話》引改。 ③“詩”原作“時”,據《遺書》改。 蘇明允至和間來京師,既為歐陽文忠公所知,其名翕然。韓忠憲諸公皆待以上客。嘗遇重陽,忠憲置酒私第,惟文忠與一二執政,而明允乃以布衣參其間,都人以為異禮。席間賦詩,明允有“佳節屢從愁裏過,壯心時傍醉中來”之句,其意氣尤不少衰。明允詩不多見,然精深有味,語不徒發,正類其文。如《讀易詩》雲:“誰為善相應嫌瘦,後有知音可廢彈。”婉而不迫,哀而不傷,所作自不必多也。 張先郎中字子野,能為詩及樂府,至老不衰。居錢塘,蘇子瞻作倅時,先年已八十餘,視聽尚精強,傢猶畜聲妓,子瞻嘗贈以詩云:“詩人老去鶯鶯在,公子歸來燕燕忙。”蓋全用張氏故事戲之。先和雲:“愁似鰥魚知夜永,懶同蝴蝶為春忙。”極為子瞻所賞。然俚俗多喜傳詠先樂府,遂掩其詩聲,識者皆以為恨雲。 元厚之知荊南,嘗夢至仙府,與三人者聯書名,旁有告之曰:“君三人蓋兄弟也。”覺而思之,莫知所謂。未幾,召入為學士。時韓持國維、楊元素繪先已在院,一日因書奏列名,三人名皆從絞絲,始悟夢中兄弟之意。豈造物以是為戲邪!已而持國、元素皆外補,厚之尹京。後三年,復與元素還職,而鄧文約相繼為直院,則三人之名又皆從絞絲,蓋終始皆同,决非偶然。以此推之,仕宦升沉進退,亦何可以人力計。許大夫選嘗作《四翰林詩》記其事,厚之和雲:“聯名適似三株樹,傳玩驚看五朵雲。”此亦一時之異也。 晉、魏間詩,尚未知聲律對偶,然陸雲相謔之詞,所謂“日下荀鳴鶴,雲間陸士竜”者,乃指為的對。至“四海習鑿齒,彌天釋道安”之類不一。乃知此體出於自然,不待瀋約而後能也。舊不解“四海”、“彌天”為何等語,因讀梁慧皎《高僧傳》,載鑿齒與道安書云:“夫不終朝而雨六合者,彌天之雲也;宏淵源而潤八極者,四海之流也。”故摘其語以為戲耳。始晉初為佛學者,皆從其師姓,如支遁本姓關,從支謙學,故為支。道安以佛學皆本釋迦為師,請以釋命氏,遂為定製。則釋道安者,亦其姓也。 詩語固忌用巧太過,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工妙,雖巧而不見刻削之痕。老杜“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此十字殆無一字虛設。雨細著水面為漚,魚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則伏而不出矣。燕體輕弱,風猛則不能勝,唯微風乃受以為勢,故又有“輕燕受風斜”之語。至“穿花蛺蝶深深見,點水蜻蜓款款飛”,深深字若無穿字,款款字若無點字,皆無以見其精微如此。然讀之渾然,全似未嘗用力,此所以不礙其氣格超勝。使晚唐諸子為之,便當如“魚躍練波拋玉尺,鶯穿絲柳織金梭”體矣。 七言難於氣象雄渾,句中有力,而紆徐不失言外之意。自老杜“錦江春色來天地,玉壘浮雲變古今”,與“五更鼓角聲悲壯,三峽星河影動搖”等句之後,嘗恨無復繼者。韓退之筆力最為傑出,然每苦意與語俱盡。《和裴晉公破蔡州回詩》所謂“將軍舊壓三司貴,相國新兼五等崇”,非不壯也,然意亦盡於此矣。不若劉禹錫《賀晉公留守東都》雲,“天子旌旗分一半,八方風雨會中州”,語遠而體大也。 人之材力,信自有限,李翺、皇甫湜皆韓退之高弟,而二人獨不傳其詩,不應散亡無一篇存者,計是非其所長,故不多作耳。退之集中有《題湜公安園池詩後》雲:“《爾雅》註蟲魚,定非磊落人。”又有“用將濟諸人,捨得業孔顔”。意若譏其徒為無益,而勸之使不作者。翺見於遠遊聯句,惟“前之詎灼灼,此去信悠悠”。一出之後,遂不復見,亦可知矣。然二人以非所工而不作,愈於不能而強為之,亦可謂善用其短矣。 元豐既行官製,準唐故事,定宰相上事儀,以御史中丞押百官班,拜於階下,宰相答拜於阼階上。時王禹玉除左僕射,蔡持正右僕射,神宗命即尚書省行之。二人力辭,帝不可,曰:“既以董正治官,不得不正其名分於始,此國體,非為卿設也。”二人乃受命。時元厚之已致仕居吳,以詩賀王禹玉,有“前殿聽宣中禁製,南宮看集外朝班。星辰影落三階下,桃李陰成四海間”之句,時最為盛事。自是相繼入相者,皆不復再講此禮,信不可常行也。 劉季孫初以左班殿直監饒州酒,王荊公為江東提刑,巡歷至饒,按酒務。始至廳事,見屏間有題小詩曰:“呢喃燕子語梁間,底事來驚夢裏閑?說與旁人應不解,扙藜攜酒看芝山。”大稱賞之。問專知官誰所作,以季孫言。即召與之語,嘉嘆升車而去,不復問務事。既至傳捨,適郡學生持狀立庭下,請差官攝州學事,公判監酒殿直,一郡大驚,遂知名雲。 舊說徐敬業敗,與駱賓王俱不死,皆去為浮圖以免。賓王居杭州靈隱寺,因續宋之問詩,人始知之,而《新唐書》不載①。今宋詩乃見賓王集中,惟題“鷲嶺鬱岧嶢,竜宮隱寂寥”兩句是宋作,自“樓觀滄海日,門聽浙江潮”以後五韻,皆賓王所續。方武後初革命,天下所共疾,敬業與賓王首倡義,則世哀之而為隱藏,理或有之。此詩不知後人因其傳而錄之賓王集邪,或本集固自為賓王作而收之也?然賓王集乃古本,非後人所裒次者,若此詩當時已自錄於集中,則賓王之不死,亦一證也。 ---------------- ①“新唐書”原作“唐新書”,據《葉詩話》改。 魏、晉間人詩,大抵專工一體,如侍宴從軍之類,故後來相與祖習者,亦但因其所長取之耳。謝靈運《擬鄴中七子》與江淹《雜擬》是也。梁鐘嶸作《詩品》,皆云某人詩出於某人,亦以此。然論陶淵明乃以為出於應璩,此語不知其所據。應璩詩不多見,惟《文選》載其《百一詩》一篇,所謂“下流不可處,君子慎厥初”者,與陶詩了不相類。五臣註引《文章錄》雲:“曹爽用事,多違法度,璩作此詩,以刺在位,意若百分有補於一者。”淵明正以脫略世故,超然物外為意,顧區區在位者何足纍其心哉?且此老何嘗有意欲以詩自名,而追取一人而模放之,此乃當時文士與世進取競進而爭長者所為,何期此老之淺,蓋嶸之陋也。 江淹《擬湯惠休詩》曰:“日暮碧雲合,佳人殊未來。”古今以為佳句。然謝靈運“圓景早已滿,佳人猶未還”,謝玄暉“春草秋更緑,公子未西歸”,即是此意。嘗怪兩漢間所作騷文,未嘗有新語,直是句句規模屈、宋,但換字不同耳。至晉、宋以後,詩人之詞,其弊亦然。若是雖工,亦何足道!蓋當時祖習共以為然,故未有譏之者耳。 嵇康《幽憤詩》雲:“性不傷物,頻緻怨憎。惜慚下惠,今愧孫登。”蓋志鐘會之悔也。吾嘗讀《世說》,知康乃魏宗室婿。審如此,雖不忤鐘會,亦安能免死邪!嘗稱阮籍口不臧否人物,以為可師,殊不然。籍雖不臧否人,而作青白眼,亦何以異?籍得全於晉,直是早附司馬師,陰托其庇耳。史言禮法之士,嫉之如讎,賴司馬景王全之。以此而言,籍非附司馬氏,未必能脫禍也。今《文選》載蔣濟《勸進表》一篇,乃籍所作,籍忍至此,亦何所不可為!籍著論鄙世俗之士,以為猶虱處乎裩中;籍委身於司馬氏,獨非裩中乎?觀康尚不屈於鐘會,肯賣魏而附晉乎?世俗但以跡之近似者取之,概以為嵇、阮,我每為之太息也。 晉人多言飲酒有至於瀋醉者,此未必意真在於酒。蓋時方艱難,人各懼禍,惟托於醉,可以粗遠世故。蓋自陳平、曹參以來,已用此策。《漢書》記陳平於劉、呂未判之際,日飲醇酒,戲婦人,是豈真好飲邪?曹參雖與此異,然方欲解秦之煩苛,付之清淨,以酒杜人,是亦一術。不然,如蒯通輩無事而獻說者,且將日走其門矣。流傳至嵇、阮、劉伶之徒,遂全欲用此為保身之計。此意惟顔延年知之,故《五君詠》雲:“劉伶善閉關,懷情滅聞見。韜精日瀋飲,誰知非荒宴。”如是,飲者未必劇飲,醉者未必真醉也。後世不知此,凡溺於酒者,往往以嵇、阮為例,濡首腐脅,亦何恨於死邪! 古今論詩者多矣,吾獨愛湯惠休稱謝靈運為“初日芙渠”,瀋約稱王筠為“彈丸脫手”兩語,最當人意。“初日芙渠”,非人力所能為,而精彩華妙之意,自然見於造化之妙,靈運諸詩,可以當此者亦無幾。“彈丸脫手”,雖是輸寫便利,動無留礙,然其精圓快速,發之在手,筠亦未能盡也。然作詩審到此地,豈復更有餘事。韓退之《贈張籍》雲:“君詩多態度,靄靄春空雲。”司空圖記戴叔倫語雲:“詩人之詞,如藍田日暖,良玉生煙。”亦是形似之微妙者,但學者不能味其言耳。 王介字中甫,衢州人,博學善譏謔。嘗舉製科不中,與王荊公遊,善欵麯,然未嘗降意少相下。熙寧初,荊公以翰林學士被召,前此屢召不起,至是始受命。介以詩寄雲:“草廬三顧動幽蟄,蕙帳一空生曉寒。”用蕙帳事,蓋有所諷。荊公得之大笑。他日作詩,有“丈夫出處非無意,猿鶴從來自不知”之句,蓋為介發也。 詩禁體物語,此學詩者類能言之也。歐陽文忠公守汝陰,嘗與客賦雪於聚星堂,舉此令,往往皆閣筆不能下。然此亦定法,若能者,則出入縱橫,何可拘礙。鄭𠔌“亂飄僧捨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非不去體物語,而氣格如此其卑。蘇子瞻“凍合玉樓寒起粟,光搖銀海眩生花”,超然飛動,何害其言玉樓銀海。韓退之兩篇,力欲去此弊,雖冥搜奇譎,亦不免有縞帶銀杯之句。杜子美“暗度南樓月,寒生北渚雲”,初不避雲月字。若“隨風且開葉,帶雨不成花”,則退之兩篇,工殆無以愈也。 韓魏公初鎮定武時,年纔四十五,德望偉然,中外莫不傾屬。公亦自以天下為己任,禦事不憚勤勞①。晚作閱古堂,嘗為八詠,其《疊石》、《藥圃》、《溝泉》三篇,卒章雲:“主人未有銘功處,日視崔嵬激壯懷,吾心盡欲醫民病,長得憂民病不消。誰知到此幽閑地,多少餘波濟物來。”其意氣所懷,固已見於造次賦詠之間,終成大勳,豈徒言之而已哉! ---------------- ①“禦”原作“遇”,據《遺書》改。 五代王仁裕知貢舉,王丞相溥為狀元,時年二十六。後六年,遂相周世宗,猶及本朝以太子太保罷歸班,年纔四十二,前此所未有也。溥初拜相,仁裕猶致仕無恙,嘗以詩賀溥雲:“一戰文場拔趙旗,便調金鼎佐無為。白麻驟降恩何極,黃發初聞喜可知。跋敕案前人到少,築沙堤上馬歸遲。立班始得遙相見,親洽爭如未貴時。”溥在位,每休沐必詣仁裕,從容終日。蓋唐以來,座主門生之禮尤厚。今王丞相將明、霍侍郎端友榜南省奏名時,知舉四人,安樞密處厚、劉尚書彥修,與今鄧樞密子常、範右丞謙叔。我亦忝點檢試卷官。鄧、範不惟及見其登庸,可以繼仁裕,且同在政府,則仁裕所不及也。 《石林詩話拾遺》 王明之懷所愛詩 王明之,岐公之子,在姑蘇有所愛。比至京師,為公強留之逾時,作詩云:“黃金零落大刀頭,玉箸歸期畫到秋。紅錦寄魚風逆浪,碧簫吹鳳月當樓。伯勞知我經春別,香蠟窺人一夜愁。好去渡江千裏夢,滿天梅雨是蘇州。”句甚工。葉廷琯輯自範成大《吳郡志》。 韋蘇州詩 蘇州詩律深妙,白樂天輩固皆尊稱之,而行事略不見唐史為可恨。以其詩語觀之,其人物亦當高勝不凡。劉禹錫集中有大和六年舉自代一狀,然應物《溫泉行》雲:“北風慘慘投溫泉,忽憶先皇巡幸年。身騎廄馬引天仗,直至華清列御前。”則嘗逮事天寶間也,不應猶及大和時,蓋別是一人或集之誤。葉廷琯輯自趙與時《賓退錄》。葉廷琯按:《賓退錄》引此條作葉石林《南宮詩話》,似別是一書而佚不傳者,以其同為詩話,附采於此。是錄又引《漁隱叢話》指此條為蔡寬夫語,與時夾註云:《南宮詩話》世誤傳蔡寬夫作,《漁隱》故云。 子云清自守今日起為官 葉石林曰:“杜工部詩對偶至嚴,而《送楊六判官》雲:‘子云清自守,今日起為官。’獨不相對。竊意‘今日’字當是‘令尹’字傳寫之訛耳。”餘謂不然。此聯之工,正為假“雲”對“日”,兩句一意,乃詩傢活法。若作“令尹”字,則索然無神,夫人能道之矣。且送楊姓人,故用子云為切題,豈應又泛然用一令尹耶?如“次第尋書札,呼兒檢贈篇”之句,本是假以“第”對“兒”,詩傢此類甚多。葉廷琯輯自宋羅大經《鶴林玉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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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集】歷代詩話
石林詩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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