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评论 明道雜志   》 明道雜志      張耒 Zhang L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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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耒(1054-1112年),字文潛,號柯山,世稱宛丘先生。楚州淮陰(今屬江蘇)人。善屬文,遊學於蘇軾、蘇轍之門。第進士,歷官至直竜圖閣,知潤州。坐蜀黨,徙宣州,謫監黃州酒稅,徽宗起為太常,出知潁、汝。復坐黨籍落職。在潁時聞蘇軾訃至,為舉哀行服。遂貶房州別駕,安置於黃。後五年得許自便。史稱其詩效白居易,樂府效張籍。著有《柯山集》、《明道雜志》。 《明道雜志》,筆記類著作。宋張耒撰。該書一捲,或分為正續二捲,八十餘則。內容多記當時雜事,亦頗有記詩、論詩之語。書中評杜、韓、柳詩稱:“老杜語韻渾然天成,無牽強之跡”;“子厚詩律尤精”;“退之以高文大筆,從來便忽略小巧,故律詩多不工”。於此可見其論詩大要。另有述吳正憲、王中甫、王介、趙周翰諸傢行事、詩風,殊多可采。版本有《學海類編》本。 哈哈兒據中華書局1985年繁體竪排本《明道雜志》錄入點校製作,非詩話部分亦全部保留,以窺本書全貌。書後所附詩話,摘自《柯山集》(《張右史文集》)。
明道雜志 白樂天作《紫毫筆》詩云:“宣城石上有老兔,食竹飲泉生紫毫。”餘守宣時,問筆工毫用何處兔?答雲:皆陳、亳、宿數州客所販。宣自有兔毫,不堪用。蓋兔居原田則毫全,以出入無傷也。宣兔居山,出入為荊棘樹石所傷,毫例短禿。則白詩所云非也。白公宣州發解進士,宜知之,偶不問耳。 用事謬誤,雖文士時有之。韓文公作《孔子廟記》雲:“社稷之祀,不屋而壇。豈如孔子巍然當坐,用王者禮。”若必謂壇祭之禮不如屋,則何必社稷?天地圖丘方澤初不屋也。孔子之禮雖極隆,比天地則有間矣,豈以壇屋分隆殺乎?又巍然端坐,後世為士偶乃有此,古祭用主,安能巍然而坐乎?退之未之思也。今文人作文,稱亂世曰“板蕩”,此二詩篇名也。“板”為不治則可;“蕩”則《詩》雲“蕩蕩上帝,下民之闢”,蕩豈亂意乎!大師舉篇首一字名篇耳。《小序》言“蕩蕩無綱紀文章”,非其本義,堯無能名,亦蕩蕩也。 采石中元水府祠有韓幹畫馬一軸,是一武臣過祠下捨之,蓋模本也,而人皆以為真。餘曾取視之,其典刑乃幹法,落筆洗色,常工所為耳。祠前人說,頃年張唐公罷太平守,過祠下,見之不能捨,乃令畫工模易取去,以模者納廟中。及行,他舟皆發,獨載畫一舟,引之不動,其勢自沉。張公大恐還舊,本舟乃安。餘紹聖丙子歲罷守宣城,道采石,見此畫。其秋,寓居宛丘,於外氏李傢見所畜模本甚多,一馬與中元祠中正同。乃信其為模本决也。真幹畫乃可寶,模本固易得,唐公何用愛之如此,而神亦甚寶之。由此言之,非獨唐公之鑒未精,雖廟神亦誤信也。 餘所聞相工之驗者固多,其尤異非常法所到者有三事。其一,歐陽文忠公應舉時,常遊京師浴室,院有一僧熟視公,公因間之曰:“吾師能相人乎?”僧曰:“然!足下貴人也,然有二事耳。白於面,當名滿天下;唇不掩齒,一生常遭人謗駡。”其後公以文章名世,而屢為言者中以陰事,然卒踐二府。其二,江鄰幾學士在館閣,有時名,諸公多欲引之,而鄰幾流落不偶,典故相吳正憲相善。時有一僧能相人,且善醫,遊江、吳二傢。無幾,江被召修《起居註》,吳相甚喜。一日謂僧曰:“江捨人修註,殊可賀也。”僧愀然曰:“事未可知。”吳詰其故,僧曰:“江捨人,金形人,於法當貴,而留滯至今,久不解其故,近方能了耳。”吳曰:“何也?”僧曰:“非佳金,鈆金耳。修註當日在君側,本朝火德,鈆在火側,安能久也?”吳亦未以為信。後百餘日,江得肺疾不起。其三事,蘇舜欽除名居姑蘇,唐詢彥猷守湖州,蘇與唐善,因孥舟自蘇訪之。時湖有報本長老居簡,有異術,善知人。唐因謂居簡使相蘇,簡曰:“試使來院中。”蘇他日往過簡,簡乃設食具榻,留之竟日,遂留宿。中夜,簡乃登蘇臥榻,若聽其息者。蘇覺,乃胗其臂若切脈然。良久曰:“來得也曷。吳人謂曷如速。”更無他語。他日,唐問簡,簡亦以前四言對之,唐亦不曉。蘇將行,又過簡,因問之曰:“來得也曷,是何等語耶?”簡從容曰:“若得一州縣官肯起否?”蘇大不意,因不復言。而舜欽以明年蒙恩牽復為湖州別駕。遂不赴官,無幾何物故。此三事相術之異者。 某初除秘書省正字時,與今劉端明奉世同謝。劉時除左史,餘舊見相人術貴天地相臨,謂順額之勢相應。餘見劉有此相,又精爽明潤,心頗奇之。歸謂同捨晁無咎曰:“劉左史不遲作兩府。”晁不以為然。劉竟再歲簽書西府,無咎嘗恠餘言之驗。許將罷成都,入北門,晁二言衝元非學士可留,非久當執政,不知何以知之。已而許果除右轄,晁二謂餘言:“君言劉簽書固如神,我相許右丞也不疏。” 呂與叔,長安人。話長安有安氏者,傢藏唐明皇髑髏,作紫金色,其傢事之甚謹,因爾傢富達,有數子得官,遂為盛族。後其傢析居爭髑髏,遂斧為數片,人分一片而云。餘因謂之曰:“明皇生死為姓安人極惱。”合坐大笑。時秦學士觀方為賈御史彈,不當授館職,餘戲秦曰:“千餘年前賈生過秦,今復爾也。”聞者以為佳謔,而秦不歡。 河豚魚,水族之奇味也,而世傳以為有毒,能殺人。中毒則覺脹,亟取不潔食乃可解,不爾必死。餘時守丹陽及宣城,見土人戶食之,其烹煮亦無法,但用蔞蒿、荻筍、菘菜三物,雲最相宜。用菘以滲其膏耳,而未嘗見死者。或云:土人習之故不傷。是大不然。蘇子瞻是蜀人,守揚州,晁無咎濟州人,作倅,河豚出時,每日食之,二人了無所覺,但愛其珍美而已。南人言魚無頰無鱗與目能開闔及作聲者有毒,而河豚備此五者,故人畏之。而此魚自有二種,色淡黑有文點,謂之班子,雲能毒人,而土人亦不甚以捕也。蘇子瞻在資善堂與數人談河豚之美,諸人極口譬喻稱贊。子瞻但雲:“據其味,真是消得一死。”人服以為精要。餘在真州會上食假河豚,是用江鮰作之,味極珍。有一官妓謂余曰:“河豚肉味頗類鮰而過之。”又鮰無脂也。,論咄反,河豚腹中白腴也。土人謂之石施乳,珍美之極。晁無咎謂味似鰻鱺而肉差緊,多食不令人逆。此魚出時必成群,一網取數十。初出時,雖其鄉亦甚貴,在仲春間,吳人此時會客,無此魚則非盛會。其美尤宜再溫,吳人多晨烹之,羹成候客至,率再溫以進。或云:其子不可食,其子如一大慄,而浸之經宿大如彈丸也。或云:中其毒者,亦不必食不潔,水調炒槐花末及竜腦水皆可解。餘見人有說中此毒,急服至寶丹亦解。橄欖最解魚毒,其羹中多用之。而吳人悉不論此,直雲用不潔解河豚,是戲語耳,惡烏頭附子之屬。丁騭,吳人,因食河豚而死,或云丁自是中風,非因食魚。 韓少帥持國每酒後好謳柳三變一麯,其一句云:“多情到了多玻”有老婢每聽之,輒雲:“大官體中每與人別,我天將風雨。輒體中不佳,而貴人多情致病耶?”又有一官人談語好文,嘗謁一班行,臨退,揖而前曰:“未敢款談,旦夕專候宇下。”班行作色曰:“何如趁取今日晴暖說了。”而此官人了不解。 先人嘗任三司檢法官,以親老求知吳江縣。將之官,名公多作詩送行,而吳正憲、王中甫詩工。吳詩云:“全吳風景好,之子去弦歌。夜犬驚胥少,秋鱸餉客多。縣樓疑海蜃,衙鼓答江鼉。遙想晨鳧下,長橋正緑波。”王詩云:“乍被軒綏寵,新辭計省繁。三江吳故國,百裏漢郎官。煙水蒓牙紫,霜天橘顆丹。優遊民政外,風月即清歡。” 王中父名介,衢州人,以製舉登第,性聰悟絶人。所嘗讀書皆成誦,而任氣多忤物,以故不達,終於館職知州。其作詩多用助語足句,有送人應舉詩落句云:“上林春色好,攜手去來兮。”又贈人落第詩云:“命也豈終否,時乎不暫留。勉哉藏素業,以待歲之秋。”此格古未有也。平生所嗜唯書,不治他事,其談語多用故事,淺聞者未易曉。知湖州日,判司理請覆檢官狀雲:“督郵所由得此狀?”遍尋督郵無知者,乃復入白之。介曰:“督郵即錄參也,據爾如此,全不讀書。”聞者皆笑。 杜甫之父名閑,而甫詩不諱閑。某在館中時,同捨屢論及此。餘謂甫天姿篤於忠孝,於父名非不獲已,宜不忍言。試問王仲至討論之,果得其由,大抵本誤也。《寒食》詩云:“田父邀皆去,鄰傢閑不違。”仲至傢有古寫本杜詩作“問不違”,作問實勝閑。又《諸將》詩云:“見愁汗馬西戎逼,曾閃未旂北斗閑。”寫本作“殷”字,亦有理,語更雄劍又有“娟娟戲蝶過閑幔,片片驚鷗下急湍”,本作“開幔”,開幔語更工,因開幔見蝶過也。惟《韓幹畫馬贊》有“禦閑敏”,寫本無異說,雖容是開敏,而禮卒哭乃諱,《馬贊》容是父在所為也。 先君嘗從趙周翰授《易》,與周翰稍密。先君嘗與客語,周翰作詩極有風味,據此風流,是溫飛卿、韓緻光之流,而世以樸儒處之,非也。嘗作《梅詩》,有一聯雲:“霜女遺靈長着素,玉妃餘恨結成酸。”又有一詩,以《嚮來》為題,其詩曰:“嚮來精思已陳陳,旅思無端不及春。潘子形容傷白發,瀋郎文字暗丹唇。”此詩奇麗之極,豈野儒所為乎? 七言、五言、四言、三言,雖論詩者謂各有所起,然三百篇中皆有之矣,但除四言不全章如此耳。韻雖起瀋休文,而自有三百篇則有之矣。但休文四聲,其律度尤精密耳。餘嘗讀瀋休文集中有九言詩,休文雖作者,至牽於鋪言足數、亦不能工,僅成語耳。黃九說《雄雉》詩何以見取於夫子?應是取趁韻耳。謂“瞻彼日月”以下至篇終,韻極不倫也。韓吏部“此日足可惜”詩,自嘗字入行字,又入江字、崇字,雖越逸出常製,而讀之不覺,信奇作也。子瞻說讀吏部古詩,凡七言者,則覺上六字為韻;設五言,則上四字為韻;設如“君不強起時難更”、“持一念萬漏”之類是也。不若老杜語韻,渾然天成,無牽強之跡。則退之於詩,誠未臻其極也。韓退之窮文之變,每不循軌轍,古今人作七言詩,其句脈多上四字而下以三字成之,如“老人清晨梳白頭”、“先帝天馬玉花驄”之類。而退之乃變句脈,以上三下四,如“落以斧斤引纆徽”、“雖欲悔舌不可捫”之類是也。退之作詩,其精工乃不及柳子厚。子厚詩律尤精,如“愁深苑猿夜,夢短越雞晨”、“亂鬆知野寺,餘雪記山田”之類,當時人不能到。退之以高文大筆,從來便忽略小巧,故律詩多不工,如陳商小詩,敘情賦景,直是至到,而已脫詩人常格矣。柳子厚乃兼之者,良由柳少習時文,自遷謫後,始專古學,有當世詩人之習耳。 南唐平,徐鉉入朝,見中朝士大夫寒月衣毛衫,乃嘆曰:“自五鬍猾夏,乃有此風。”鉉鄙之不肯服,在邠州中寒疾死。鉉之為此言,是不甘為亡國之俘,為醜言以薄中朝士大夫耳。不然,豈不讀毛詩也。《豳詩》曰:“無衣無褐。”鄭玄註:“褐,毛布也。”毛布非今叚子乎?則其來自三代也。古人衣裘,並皮衣之為裘,取毛織之為褐,理何爽乎。 蘇長公有詩云:“身行萬裏半天下,僧臥一庵初白頭。”黃九雲:“初日頭,問其義,但雲若此僧負喧於初日耳。”餘不然,黃甚不平,曰“豈有用白對天乎”?餘異日問蘇公,公曰若是黃九要改作日頭,也不柰他何,讀書有義未通而輒改字者,最學者大病也。老杜《同𠔌》詩有“黃精無苗山雪盛”,後人所改也,其舊乃黃獨也,讀者不知其義,因改為精。其實黃獨自一物也,本處謂之“土芋”,其根唯一顆而色黃,故名黃獨耳。饑歲土人掘食以充糧,故老杜雲耳。鄭玄解經,以緑為祿,以犧為莎,亦此類也。 古說黃目,乃尊上畫人目,而禁中有古樽,乃畫龜。或言蟲中惟龜目最黃,不然。人目黃乃病也。 杜子美有問人求小猢猻詩曰:“聞說夔州路,山猿樹樹懸。”猢猻與猿兩物也,而子美乃聞猿而覔猢猻,亦大鹵莽矣。 潞公以太尉鎮洛師,遇生日,僚吏皆獻詩,多雲五福全者,潞公不悅,曰:“遽使我考終命耶。”有一客詩云:“綽約肌膚如處子。”蓋用《莊子》姑射仙人事也。洛人笑之曰:“願爾得婦色若此。”潞公,色黔也。 蘇惠州嘗以作詩下獄,自黃州再起,遂遍歷侍從,而作詩每為不知者咀味,以為有譏訕,而實不然也。出守錢塘,來別潞公,公曰:“願君至杭少作詩,恐為不相喜者誣謗。”再三言之。臨別上馬笑曰:“若還興也,便有箋雲。”時有吳處厚者,取蔡安州詩作註,蔡安州遂遇禍,故有箋雲之戲。興也蓋取毛、鄭、孫詩分六義者,又云:“願君不忘鄙言,其雖老悖,然所謂者希之歲不妨也。” 善之言,某謫監黃州市徵,有一舉子惠簡求免稅。書紮稍如法,乃言舟中無貨可稅,但奉大人指揮,令往荊南府取先考靈柩耳。同官皆絶倒。 錢穆內相本以文翰風流著稱,而尹京為近時第一。餘嘗見其剖决甚閑暇,雜以談笑諢語,而胥吏每一顧問,皆股慄不能對。一日,因决一大滯獄,內外稱之。會朝處,蘇長公譽之曰:“所謂霹靂手也。”錢曰:“安能霹靂手,僅免葫蘆蹄也。”葫音鶻。 蘇侍郎言:每見州府召客,觀其品別人類,已足觀政矣。 餞穆嘗言:三世仕宦,方會着衣吃飯。故錢公每饗客緻饌,皆精要而不繁。 舊說宋莒公通小學,好證人誤書,坐此亦招怨。如李獻臣三子名皆從纍字,長壽朋,次復圭,次徒芻也。莒公曰:“朋象鳳羽之形,非兩月也。”正此類甚多。又有以方回首類之,曰:“不知回字直屈一畫耳,非兩口也。” 漢陽、武昌濱江多魚,士人取江魚皆剖之,不加????,暴江岸上,數纍千百,雖盛暑為蠅蚋所敗,不顧也。候其幹,乃以物壓作綉,謂之淡魚,載往江西賣之,一斤近百錢。饒、信間尤重之。若飲食祭享,無淡魚則非盛禮,雖臭腐可惡,而更以為佳。一船淡魚其直數百千,稅額亦極重,黃州稅物每有三淡魚船,則一日課利不憂。 貢父劉公作給事中時,鄭穆學士表請致仕,狀過門下省,劉公謂同捨曰:“宏中請致仕,為年若幹也。”答者曰:“鄭年七十三矣。”劉公遽曰:“慎不可遂其請。”問曰:“何故也?”劉曰:“且留取伴八十四底。”時潞公年八十四,再起平章事。或云,潞公聞之甚不懌。宏中,穆字也。 熙寧中,有班中一大校,姓李,忘其名,嘗監牧馬於陳留、雍丘之間,野中有叢祠,俗傳以為周襄王公主墓。李因取紙錢就墓拜焚之,紙錢不化,因忽昏僕地不知人。久之蘇,謂其徒曰:“屬公主召我。”又嘆曰:“乃爾富貴。”因不復語,雖問亦不答。牧事已歸傢,即與其妻異寢,後亦寢疾。元豐中,忽一日,顧左右取衣冠甚急,又云:“備馬。”雲當從駕。其父問“從何駕也”?答曰:“皇太後駕也。”既被衣冠,良久遂卒,乃慈聖太後崩日也。 殿中丞丘瀎,多言人也。嘗在杭謁珊禪師,珊見之殊傲。俄頃,有州將子弟來謁,珊降階接禮甚恭,瀎不能平。子弟退,乃問姍曰:“和尚接瀎甚傲,而接州將子弟乃爾恭耶?”珊曰:“接是不接,不接是接。”瀎勃然起摑珊數下,乃徐曰:“和尚莫怪,打是不打,不打是打。” 瀋存中博學多能,天文歷數、鐘律壬遁,皆極其妙,尤善用算。然甚好奕棋,終不能高。嘗著書論棋法,謂連書萬字五十二,而盡棋局之變。而餘見世工棋者,豈盡能用算知此數,至有不分菽麥,臨局便用智特妙。而括欲以算數學之,可見其迂矣。括又自言推數知死時在稱意中,嘗言括死時頗熱鬧,然括之死乃在謫廢中,非稱意也。 王聖美嘗言,經傳中無嬸與妗字。考其說,嬸字仍世母字二合呼也,妗字乃舅母字二合呼也。二合如真言中合兩字音為一。 司馬溫公當世大儒,博學無所不通。雖已貴顯,而刻苦記覽,甚於韋布。嘗為某言,學者讀書,少能自第一捲讀至捲末,往往或從中、或從末,隨意讀起,又多不能終篇。光性最專,猶嘗患如此。從來惟見何涉學士案上惟緻一書讀之,自首至尾,正錯校字,以至讀終,未終捲誓不他讀。此學者所難也。何涉,蜀人。 餘遊洛陽大字院,見歐公謝希深、尹師魯、聖俞等避暑唱和詩牌,從有一和者,稱鄉貢進士王復。有一聯押權字特妙:“早蟬秋有信,多雨暑無權。”後不甚顯名。洛人云:仕亦至典郡正郎。 古人作詩,賦事不必皆實。如謝宣城詩:“澄江淨如練。”宣城去江近百裏,州治左右無江,但有兩溪。或當時謂溪為江,亦未可知也。此猶班固謂“八川分流”。 王荊公為相,大講天下水利,時至有願幹太湖,雲可得良田數萬頃。人皆笑之,荊公因與客話及之。時劉貢父學士在坐,遽對曰:“此易為也。”荊公曰:“何也?”貢父曰:“但旁別開一太湖納水,則成矣。”公大笑。貢父滑稽而解紛多此類。 掌禹錫學士厚德老儒,而性涉迂滯,嘗言一生讀書,但得佳賦題數個,每遇差考試輒用之,用亦幾荊嘗試監生試《砥林勒銘賦》,此銘今具在,乃唐太宗銘禹功,而掌公誤記為太宗自銘其功。宋渙中第一,其賦悉無太宗自銘,韓玉女時為御史,因章劾之。有無名子作一闋嘲之雲:“砥柱勒銘賦,本贊禹功勳。試官親處分,贊唐文。秀纔冥上子裏,鑾駕幸並汾。恰似鄭州去,出曹門。”冥子裏俗謂昏也。 世傳朱全忠作四鎮時,一日與賓佐出遊,全忠忽指一方地曰:“此可建一神祠。”試召一視地工驗之,而召工久不至,全忠怒甚,見於辭色,左右皆恐。良久工至,全忠指地視之,工再拜賀曰:“此所謂乾上竜尾地,建廟固宜,然非大貴人不見此地。”全忠喜,薄賜而遣之。工出,賓僚或戲之曰:“爾若非乾上竜尾,當坎下驢頭矣。”東北人謂斫伐為坎。 世傳謝仙火字雲,謝仙是雷部中神名,主行火,此乃木栰上各私記其主姓名耳。火猶甲也,乃謝仙火中木也,今栰商皆刻木記主名,不惟謝仙也。意或偶合道藏所載乎?未知可也。 《莊子》論萬物出入於機,有程生馬,馬生人。而瀋存忠《筆談》乃謂行關中聞人云,此中有程,遂以為生馬之程,而不知秦聲謂蟲為程,蟲即虎也,豈《莊子》之謂歟。生馬生人之論,古今未見通者,未可遽解也。 王黃州詩云:“刺史好詩兼好酒,山民名醉又名吟。”而黃州呼醉為沮,呼吟為垠,逆斤切。不知呼醉吟竟是何名也。黃州廝役多無名,止以第行為稱,而便稱為名。餘自罷守宣城,至今且二年,所過州府數十,而有佳酒者不過三四處。高郵酒最佳,幾似內法,問之,其匠故內庫匠也;其次陳州瓊液酒,陳輔郡之雄,自宜有佳匠;其次乃黃州酒,可亞瓊液而差薄,此謫官中一幸也。平生飲徒,大抵止能飲五升已上,未有至鬥者,惟劉仲平學士、楊器之朝奉能大杯滿釂,然不過六七升醉矣。晁無咎與餘酒量正敵,每相遇,兩人對飲輒盡一鬥,纔微醺耳。 範丞相、司馬太師俱以閑官居洛中,餘時待次洛下,一日春寒中謁之。先見溫公,時寒甚,天欲雪,溫公命至一小書室中坐,對談久之,爐不設火。語移時,主人設慄湯一杯而退。後至留司御史臺見范公,纔見主人,便言天寒,遠來不易,趣命溫酒,大杯滿釂三杯而去。此事可見二公之趣也。 士人有雙漸者,性滑稽,嘗為縣令,因入村治事,夏暑憩一僧寺中,方入門,主僧半酣矣。因前曰:“長官可同飲三杯否?”漸怒其容易,叱去,而此僧猶不已,曰:“偶有少佳酒,同飲三杯如何?”漸發怒,令拽出去,俄以屬吏,漸亦就憩。至晚,吏呈案,漸乃判雲:“談何容易,邀下官同飲三杯;禮讓往來,請上座獨吃八棒。”竟笞遣之。 蘇舜元字纔翁,舜欽字子美,兄弟也。舜欽名籍甚,纔翁人少稱之。然纔翁字清勁老健,實過子美,至為詩有嘉句,子美亦不逮也。纔翁有《宿僧院》詩一聯雲:“斷香浮缺月,古像守昏燈。”可謂嘉絶。 高郵崔伯易竜固性信鬼神,屢典郡,所至必繕祠廟,其居傢亦常祭享,甚專精也。嘗為餘言,任兵部員外郎時,一日下直出省,其直捨有火爐,盡去火,以大鐵罩覆之。明早入省去鐵罩,則灰上有一名字,捨中不得人,崔已怪之,遂復罩爐,乃祝之曰:“若果有所告,來日當別有字。”來早去罩視之,有一表字,崔了不解,其後不數日遷禮部郎中。初視事,吏持一印來曰:“此名表郎印也。”蓋禮部掌撰賀慰諸表,表後署所撰郎官名,故有此櫻伯易以謂神告。 楊大年奉詔修《册府元龜》,每數捲成,輒奏之。比再降出,真宗常有簽貼,有少差誤必見,至有數十簽。大年雖服上之精鑒,而心頗自愧,竊惴上萬幾少暇,不應能如此。稍訪問之,乃每進本到輒降付陳彭年,彭年博洽不可欺毫發,故謬誤處皆簽貼以進。大年乃盛薦彭年文字,請與同修,自是進本降出不復簽矣。 黃州蓋楚東北之鄙,與蘄、鄂、江、沔、光、壽一大藪澤也。其地多陂澤丘阜而無高山,江流其中,故其民有魚稻之利。而深山溪澗,往往可灌溉,故農惰而回事不修。其商賈之所聚,而田稱平坦,輒為叢落,數州皆大聚落也。而黃之陋特甚,名為州而無城郭,西以江為固,其三隅略有垣壁,間為藩籬,因堆阜攬草蔓而已。城中民居纔十二三,餘皆積水荒田,民耕漁其中。方盛夏時,草蔓蒙密,綿亙衢路,其俗褊迫儉陋而機巧,語音輕清類荊楚,而重濁類江左。雖瀕江,而大風雨大寒暑輒無魚,其蟲多蛇,號白花者治風,本出蘄州,甚貴。其出黃州者,雖死,兩目有光,治疾有驗,土人能捕之,歲貢王府。黃人言此蛇不采食,蟠草中,遇物自至者而食之,其治疾亦不盡如《本草》所載。餘嘗病疥癬,食盡三蛇而無驗。黃之東三驛地名岐亭,有山名拘羅,出蜈螉,俗傳其大老袤丈,土人捕得,以煙熏幹之,商賈歲歲販入北方,士人有緻富者。 餘謫官時,自宛丘赴黃,自陳逾蔡,由蔡道光,乃至。自蔡之新息東門渡淮後,遂入光境,皆大山峻嶺,險處更不通馬,徒步而登。其著者曰驢笑、門限、春風、鮑傢,皆嶺名也。自入光境無面食,市所售餅餌,色如土沙,磣不可咀。入黃境,先道麻城,縣境夾道皆鬆,甚茂,稍稱摧敗,不相屬矣。雲麻城令有張君者,課民植之,後宰不能繼,故鬆稍衰。而餘在黃聞令呂者,以課民種鬆獲罪矣。黃州牌稅最重,所謂牌者,皆大木版,每四片為一副,蓋一棺之用也。其販皆自湖南郴、連、辰、邵等州,其山多大木,山中人售版直甚賤,又多以繒帛、魚鮓、牛肉等相易;而至真州,貨之獲厚利,故雖重徵,商人不憚也。大者為障板,所謂障者,編竹為之,而周以木浮之牌,而每至江流急處,則先放障,更自障綴索牌上,攬索而前,則牌行差安而無虞。小者為櫓牌,兩隅搖櫓如舟,凡牌皆中立一柱,貫出牌下,所以候水深淺,謂之將軍柱雲。湖南遠方,北人守官者代還多乘牌,所至千官府求輕稅,或冒乘客牌即為主之,亦一弊事。 蘄水縣有高毉龐安時者,治疾無不愈,其處方用意,幾似古人。自言心解,初不從人授也。蘄有富傢子竊出遊倡,鄰人有鬥者,排動屋壁,富人子方驚懼疾走出,惶惑突入市。市方陳刑屍,富人子走僕屍上,因大驚。到傢發狂,性理遂錯。毉巫百方不能已,龐為劑藥,求得絞囚繩,燒為灰以調藥,一劑而愈。龐得他人藥嘗之,入口即知其何物及其多少,不差也。 紹聖戊寅歲,餘在黃州,見上元沽酒人頭已簪麥穗,土人言常年不爾。 黃州江南流在州西,其上流乃謂之上津,其下水謂之下津。去治無百步,有山入江,石崖頗峻峙,土人言此赤壁磯也。按周瑜破曹公於赤壁,雲陳於江北,而黃州江東西流,無江北。至漢陽,江南北流,復有赤壁山,疑漢陽是瑜戰處。南人謂山入水處為磯,而黃人呼赤壁訛為赤鼻。 蘇侍郎由黃門謫知汝州,因遊天慶觀,見殿上壁畫甚精,問之,乃吳道子筆也,而殿稍不完,因施己俸新之。工又於殿脊上火珠中見有書字,蓋記建殿年月,後有書曰某年月日,有姓蘇人重修。校其時,正黃門修時也。然則人之行止,豈偶然哉? 黃州有小蛇,首尾相類,因謂兩頭蛇。餘視之,其尾端蓋類首而非也。土人言,此蛇老蚓蚯所化,無甚大者,其大不過如大蚓,行不類蛇,宛轉甚鈍,又謂之山蚓。 楊國寶學士,滎陽人,頗以文行著稱。元祐中,任開封府推官,一傢大小十餘口死幾盡,國寶最後亦卒。先是國寶有妹孀,依其兄以居,妹有庖婢,一日忽如病心狂,語終日不休,語頗兇怪。或取土為丘墳狀,守之而哭,人以為不祥,勸楊逐之。楊不聽,時某與楊同館供職,時楊方喪一女,一日謂余曰:“餘夜夢一蛇,首有冠。”餘素聞蛇身而冠,謂之“喪門”,大不祥。心知楊之禍未已也,不欲言之,已而果然。 田京待製將取幞頭戴之,有蛇出幞頭下。或言蛇戴幞頭,喪門也。不數日京死。 京師有富傢子,少孤專財,群無賴百方誘導之,而此子甚好看弄影戲,每弄至斬關羽,輒為之泣下,囑弄者且緩之。一日弄者曰:“雲長古猛將,今斬之,其鬼或能祟,請既斬而祭之。”此子聞甚喜,弄者乃求酒肉之費,此子出銀器數十,至日斬罷,大陳飲食如祭者,群無賴聚享之。乃白此子,請遂散此器。此子不敢逆,於是共分焉。舊聞此事不信,近見事有類是事,聊記之,以發異日之笑。 黃州雨後泥中有蟲如細蚓,長尺餘,土人謂之蠱。言或人踐之,至其所踐處咨坼裂。又有一蟲,亦謂之蟲,頭如剗,身長尺許,稍縈之即斷不倫。而北方凡屋角陰處有蟲,善躍而長眉。目有班,竈間亦有,南人謂之錢駝兒,疑詩所謂伊威。 黃州窗壁間有大蜘蛛,足長三寸而腹極小,行甚駃,腹無絲,不能為網。 蘄州一日有赦書至,乃紹聖五年五月朔受傳國寶赦也。郡官未知赦因,請問太守。其守妄人也,曰“此赦以近修大慶殿成耳”。乃是赦文中有一句云:“告成大慶。”記唐人有得友人書云:“改年多感。”即宣傳云。近改多感元年,正類此事。 王荊公知製誥,因讀張公安道舊製詞,見其作曹佾建節制,其一聯雲:“世載其德,有狐趙之舊軌;文定厥祥,實薑任之高姓。”大嘆伏其着題而語妙。此事某見蔡卞說。 某舅氏李君武者,少纔勇,以武舉中第。常押兵之夔州,行峽路,暮投一山驛,驛吏曰:“從前此驛不宿客,相傳堂中夜有怪物。”君武少年,氣豪健,不顧,遂宿堂中。至半夜,忽有物自天窗中下,類大飛鳥,左右擊摶,君武捫常所弄鐵鞭揮擊,俄中之,遂墮地,乃取盆覆之。至天明,發盆視之,乃一大水鳥如雛鶴。細視之,乃有四目,因斃之。自後驛無怪。 世傳王魏公當國時,玉清宮初成,丁崖相令大具酒食,列幕次,以飲食遊者。後遊者多詣丁訴玉清飲食官視不謹,多薄惡不可食。丁至中書言於魏公,公不答。丁三四言,終無所云。丁色變,問相公何以不答?公曰:“此地不是與人理會饅頭夾子處。” 前輩談經,重變先儒舊說,雖時有不同,不敢容易。非如近時學者,欲變則變,斷自胸臆,不復參考。見蘇侍郎說,李迪與賈邊過省時,同落第,以“當仁不讓於師”為論題,而賈解師為衆,與傳註異。時李落韻,有司遂奏稟焉,詔落賈而取李,重變舊說也。 近世傳瀋存中《筆談》,所載殊有佳處,然其言語體勢,絶以魏樸、王子韶,蓋括善二人故也。 瀋存中為客話越州鰻井事,曰括親見上井時如常鰻鱺耳,俄頃稍大,已而緣柱而上,大與柱等。客曰:“啓內翰,好粗鰻。”世謂無理誑人為粗謾,餘亦數問人說鰻井,亦信神異。 邵雍字堯夫,洛陽人也,不應舉,布衣窮居,一時賢者皆與之交遊。為人豈弟和易可親,而喜以其學教人。其學得諸易數,謂今五行之外,復有先天五行。其說皆有條理,而雍用之可以逆知來事,其言屢驗。某在史院時,曾得其著書,號《皇極經世》,論者數十捲,讀之不甚可曉。其書中所論,有配律歷及平上去入四聲處,莫可考也。又有《周易卦圖》,未曾見之。或言雍此學無所從授,而心自得也;或言雍父得江鄰幾學士傢婢而生雍,婢攜江氏傢書數編來邵氏,雍取而讀之,乃得此學,未知信否。 韓魏公帥太原,以多病求鄉郡,遂建相州之節,知相州,到郡,疾亦未安。一夕有大星殞寢堂之後,傢人大驚,以謂不祥。久之,魏公方行而僕於地,傢人尤惡之。而久之疾遂平,了無一事。而一日邱報至,王貽永卒。貽永亦建相州節,星殲於相,為貽永也。貽永庸人,方在位時,言官百方撼之不能損,豈知天上有物主之歟?貽永所謂沒興王駙馬者。此事見魏公侄正彥說。 衛樸,楚州人,病瞽,居北神鎮一神嗣中,與人語,雖若高闊,而間有深處,類有道者,莫能測。雖病瞽,而說書,遺人讀而聽之,便達其義,無復遺忘。每算歷,布算滿按,以手略撫之,人有竊取一算,再撫之即覺。其市物,擇其良苦,雖毫釐不可欺。有取其已棄者與之,樸即怒曰:“是已嘗棄矣。”由是人無能欺,亦莫知何以能若此也。頗言人未來休咎,亦屢中。曾布令海州沐陽,來楚見監司求舉狀不遂,因試問樸以休咎,樸曰:“公何憂,自此三年當為翰林學士矣。”已而信然。樸年七十餘卒。或言樸能養性導氣,仙去不死也。樸嘗令人聽其腦中有聲,常若滴水雲。 仁宗時,有大豪焦隱者,嘗諧三司投狀,乞買撲解州????池,歲納淨利。時王君貺主計,曰:“買撲無不可者,但當先自舉一後界乃可。”焦詞屈乃出,嘆曰:“措大傢也有長處。” 張文定以端明殿學士尹成都日,值藥市,其門毉李生因市藥遇一老人,相與問訊。老人曰:“張公已再鎮蜀矣。”文定實一至,老人似言其前身事也。又曰:“今有藥二粒,君為我達於公。或公不信未肯餌,則以一粒烹水銀,俟汞成金,可無疑也。”李生以藥獻公,公素好道,聞之甚喜,乃於府第小亭,躬取水銀構火,投藥一粒烹之。既烹,有聲如粥沸,有紅光自鼎中起,俄頃,光罩一亭,而鼎中聲亦屢變。火滅,視鼎中爛然餅金矣。公取餘一粒即服之。公壽八十五歲,康寧終身無疾,坐而逝。殯後柩有大聲,豈其屍解矣?不然神丹在腹,豈與常人同腐也。某見公子恕說藥金一兩許,公命作四指環,其一公以奉其父,其一與其夫人,其一長子,其一以自服。父、夫人、長子皆前沒,金亦隨葬,獨公者猶在。恕言此時,公尚無恙,意今亦葬之矣。某嘗問恕以公居常導養之方,恕亦不盡知其深妙處。恕但言公自中年後,即清居,獨居一堂,每旦起,即徐步周環約五裏所,日以是為常,不見別有施為也。少時服朱砂,又服天門鼕,既老亦罷之。公年八十餘時,某猶見之,視其頤頰,白膩如少年。然公少年喜飲酒,飲量絶人,晚年病目,亦其毒也。公頗得彭老禦內之術,屢以試用,公言唯一次實覺精氣上溯至腦耳,他時不覺也。 世言眉毫不如耳毫,耳毫不如老饕,此言老人饕餮嗜飲食,最年老之相也。此語未必然。某見數老人皆飲食至少,其說亦有理。內侍張茂則每食不過粗飯一盞許,濃膩之物,絶不嚮口,老而安寧,年八十餘卒。茂則每勸人,必曰:“且少食,無大飽。”王皙竜圖造食物必至精細,食不盡一器,食包子不過一二枚耳,年八十卒。臨老尤康強,精神不衰。王為餘言,食取補氣,不饑即已,飽生衆疾,至用藥物消化,尤傷和也。劉幾秘監食物尤薄,僅飽即止,亦年八十而卒。劉監尤喜飲酒,每飲酒,更不食物,啖少菓實而已。循州蘇侍郎每見某即勸令節食,言食少即藏氣流通而少疾。蘇公貶瘴鄉纍年,近六十,而傳聞亦康健無疾,蓋得此力也。蘇公飲酒而不飲藥,每與客食,未飽已捨七箸。 世傳唐張又新在李紳席上作詩贈樂妓雲:“雲雨分飛二十年,當時求夢不曾眠。”此詩固佳,然誤矣。夫求夢須眠,不眠安得有夢。 黃州倉有大蛇,其尾之圍猶如人股,倉連州宅園,蛇時時往來,人或見之。 有奉議郎丁綖者,某同年進士也。嘗言其祖好道,多延方士,常任荊南監兵,有一道人禮之頗厚。丁罷官,道人相送,臨行,出一小木偶人如手指大,謂丁曰:“或酒盡時,以此投瓶中。”丁離荊南數程,野次逢故舊相與飲酒,俄而壺竭,丁試取木偶投瓶中,以紙蓋瓶口。頃之,聞木人觸瓶紙有聲,亟開視之,芳酎溢瓶矣。不知後如何。 餘平生所見方士道人,惟見陳州有王江者,真有道之士,嗜灑佯狂,形短而肥,丫髻簪花,語言不常,有中理處。王侍讀陶守陳,頗禮之,數問房中之方,江無所答;王問有強兵戰勝之術如何?江曰:“百戰百勝,不如不戰。”其言大抵類此。餘外祖李少卿居陳,以年德為一鄉所服,常延禮江,而江竟無所教。李一旦謂江曰:“與君相知有年矣,竟鎖胸臆不我教乎?”江曰:“君示鑰匙,餘不憚開也。”江止無常處,或神祠佛寺,下裏貧捨,遇便宿,惟持藁一束,時時題所止壁作詩句。又有近性宗處,喜與小兒輩戲,或終日,小兒以狗蠅巴豆盈掬與之,江隨便啖食,而了無他。因衝部使者導從,使者怒執送州杖之,出曰:“好打好打。”人窺其杖處,初無損也。後有客自北門來雲,嘗遇夜風雨,寄宿道傍一小捨,捨中惟一老翁,至曉別去,老人曰:“到陳州為傳語任江,客到陳城北草市。”王江遇之曰:“何不道傳語,乃知必任江,王姓非真也?”自爾江稍往來他處,或至京師,今不復見矣。 雞能司晨,見於經傳,以為至信,而未必然也。某任河南壽安尉,因驗屍往旁縣,夜宿一村寺中,以明日程尚遠,餘謂從者曰:“雞鳴時上道。”從者曰:“今天寒雞懶,俟其鳴嚮明矣,不若見星而行也。”餘未之信。明日將旦而行,雞竟未鳴。在黃州時,或夜月出,四鄰雞悉鳴。大抵有情之物,自不能有常而或變也。 先君舊說,嘗隨侍祖父官閩,有一官人傢子弟,秀穎美風表,善作詩,詩格似李長吉,有一聯雲:“細草行藤路,垂楊席帽風。”然夭卒。又嘗見張去華說一道人能詩,一聯雲:“窗風枯硯滴,山雨慢琴弦。”亦頗幽奇。 元祐中祫享,詔南京張安道陪祠。安道因蘇子由托某撰辭免及謝得請表,餘撰去後,見張公表到悉用餘文,不改一字,獨表內有一句云:“邪正昭明。”改之雲:“民物阜安。”意不欲斥人為邪也。張公高簡自居,而慣如此。 嘉祐中,韓魏公當國,遣使出諸道,以寬恤民力為名。使既行,魏公大悔之。每見外來賓客,必問寬恤使者不擾郡縣否,意恐詔使搔擾,民重不安也。無幾,皆罷之。王荊公行新法,每遣使,其大者曰察訪,小至於興水利種稻田皆遣使,使者見項背望於道。荊公嘗言:“讀大、小雅言周文、武故事,而小雅第二篇便言皇皇者華君遣使臣,故遣使為先務。”二公所見如是。 千鵲噪而行人至,蜘蛛集而百事喜,凡人小小通塞,亦先有符兆,不可誣也。某應舉時,巳獲薦,赴南省,僦居省前汴上散屋中。初入屋,懸寢帳,忽見餘帳後有一黃草新繩子垂下,草甚勁緊,自相糾繞,成一及字。余曰“此乃佳兆”,蓋聞人謂登科為及也。省試罷歸,省榜將出,復至京師,寓相國一鄉僧院中。晨起嗽口噴水門上,覺水濕處隱然有字,因洗視之,乃四字雲“榮登在即”也。是歲餘叨忝。 凡觀人之術無他,但作事神氣足者,不富貴即壽考。但人作十事,若一一中理,無可議者,也自難得,況終身作事中理邪!其次莫若觀其所受,此最切要,升不受鬥,不覆即毀,物理之不可移者。 元豐七年正旦元會,駕既坐,輅屋忽崩,玉輅遂碎,守輅士壓死者數人,輿屍而出。明年,永裕晏駕,此近不祥也。 器寬易動,意形於色,得少為足,與好妄語者,皆夭折貧賤之相。餘驗之非一。 某元祐中記一日因朝罷復追班宣麻,乃是楊王改封徐王製。時鄭宏中舉,士在班中,謂某曰:“穆舊為楊府官僚,將往賀之,但以賀者與王名正同音,故不欲也。”意甚不足。某曰:“王名顥,不名賀也。”鄭曰:“字雖不同,音正類耳。”蓋閩人顥賀同音耳。此事古人亦時有之。韓退之作《方橋詩》雲:“可居兼可過。”後乃雲:“方橋如此做,是讀做作佐也。” 國初時,天下縣令,多是資高選人,年各已老,故所臨多貪闒,幾與民為等列,然多曉田裏間事。又既不自尊大,則民間情偽利病,得以上達,故下亦頗安之,稱得人者亦十四五。然當時議者靳笑而病之久矣。自範文正公始建請舉縣令佐有出身,三考無出身,四考有舉主,始得作令。自此舊弊盡革,為令多新進士,不然則人傢子弟,所臨漸漸曉文法,皆潔已求進,吏民畏仰之矣,人皆以為便。某在洛中時,見一二老成所論異於此。其說以謂舊令雖無峻整治狀,而與民意親,上下相安,往往蒙利。今令徒文具,可以為美觀耳,於民無甚益。往時雖有求於民,而民樂輸,不以為費,比之事鞭棰以急稅賦,擾田裏以督期會,則大異矣。自舉令以來,民不敢仰視令矣。何有哉,此說亦有理。 王文恪以風節文詞著稱,而性好吏事,以察為明。留守西京日,長水縣申請買木錢數百千,王視其奬,便亟呼吏作教下縣令,追買木一行人吏九十餘人皆械送府。既至,皆以屬吏,吏莫知所以致罪,久之不得情,乃請其故。王曰:“凡公文首先書押而後用印,故印在書上。今此狀乃先印後書,字在印上,必有姦也。”於是鞠之,果重疊冒請盜印為之者,洛人皆服其精。某平生見人多矣,惟見蘇循州不曾忙,範丞相不曾疑,蘇公雖事變紛紜至前,而舉止安徐;若素有處置范公見事便洞達情實,各有部分,未嘗疑惑,此皆過人者。 呂子進說其父正獻公平生清談無嗜好,學問至老不衰,博習本期典故,而不治其鎖細有司之事。嘗曰:“賢者當志其大者。” 嘉祐中,嘗欲除張堯佐節度,陳秀公作中丞,與全臺上殿爭之。仁宗初盛怒,作色待之,既進見迎謁之曰:“豈欲論張堯佐不當授節度使耶?節度使本粗官,何用甚爭?”時唐質肅公作御史裏行,最在衆人後,越次而前曰:“節度使太祖、太宗揔曾作來,恐非粗官。”上竦然,而堯佐此命竟罷。 範蜀公不信佛說,大蘇公嘗與公論佛法其所以不信之說,范公雲:“鎮平生事,非目所見者未嘗信。”蘇公曰:“公亦安能然哉?設公有疾,令毉切脈,毉曰寒,則服熱藥;曰熱,則餌寒藥,公何嘗見脈,而言之如此,何獨至於佛而必待見耶?” 劉幾字伯壽,洛陽人,自言唐文靜之後,登進士高科,後換武官,數守邊,號知兵。某尉河南壽安時,遇幾,時年已七十餘,精神不衰,體幹輕健,猶劇飲,無日不飲酒。聽其論事,有過人者。餘素聞其善養生,又見其年老不衰,因問咨之。幾挈餘手曰:“我有術欲授予,以是房中補道之術。”餘應之曰:“方睏小官,傢惟一婦,何地施此?”遂不復授。然見幾飲酒,每一飲酒,輒一嗽口,雖醉不忘也,曰此可以無齒疾。晡後食少許物便已。一夕與餘飲,各大醉就寢,五更餘覺,覺饑甚,呼人作粥,幾亦起曰:“幸留粥待我。”粥成,幾曰:“待戲略遣宿酒。”餘起觀之,見幾以被自覆,漸起兩足,久之乃興。進粥,談笑至旦,略無少苦。幾最曉音,數為餘言之,餘亦未嘗學鐘律,不能盡記其說。猶記其一說頗有理,幾言有士人陳昭素者,頗以知音自許,欲自言朝廷,願定大樂。幾問其說,昭素講之已備,幾謂之曰:“此不足恃也,定樂之要,在心通而耳曉。今樂發黃鐘之鐘,用銅若幹,今具以三若於銅,火齊金汁無少異者,鑄為三黃鐘,舉而扣之,為三聲耶?一聲也?”昭素曰:“金火雖均,聲不能無變。”幾曰:“此湏子心與耳知黃鐘而後可,法不足恃也。”此語有理。後數年,幾遇餘於陳,幾病矣,無幾何而卒。幾有子婿陳令者,佳士也,頗知其婦翁之術,曰:“暖外腎而已。”其法以兩手掬而暖之,默坐調息至千息,兩腎融液如泥瀹入腰間。此術至妙,幾有弟忱所言亦如此。 張太史雜志捲終。 右史張公凡三至黃,詩文載諾郡志多矣,及觀《明道雜志》,其間紀黃事尤詳,因刻板道院,亦以補郡志之闕。慶元庚申三月既望,郡守東嘉陳升識。 附:《張右史文集》散見詩話摘錄 唐之晚年,詩人類多窮士,如孟東野、賈閬仙之徒,皆以刻琢窮苦之言為工。或謂:“郊島孰貧?”曰:“島為甚也。”曰:“何以知之?”“以其詩知之。郊曰:‘種稻耕白水,負薪斫青山。’島曰:‘市中有樵山,客捨寒無煙。井底有甘泉,釜中嘗苦幹。’孟氏薪米自足,而島傢俱無,以是知之耳。”然及其至也,清絶高遠,殆非常人可到。唐之野詩,稱此兩人為最,至於奇警之句,往往有之。如“雞聲茅店月,人跡板橋霜”,則羈旅窮愁,想之在目。若曰:“柳塘春水慢,花塢夕陽遲。”則春物融冶,人心和暢,有言不能盡之意,亦未可以為小道無取也。(捲四六《評郊島詩》) 古之私謚者甚多,如王通死,門人私謚“文中”;孟郊死,韓愈、張籍謚以“貞曜”。然後讀通所著書《續經》,其狂誕野陋,乃可為學者發笑;郊以餓士,偶工於詩耳。世之言通與郊之實不過如此,文中、貞曜竟何補哉!(同上《答李文叔為兄立謚簡》) 陶元亮雖嗜酒,傢貧不能常飲,而況必飲美酒乎?其所與飲,多田野樵漁之人,班坐林間,所以奉身而悅口腹者蓋略矣。白樂天亦嗜酒,其傢釀黃醅者,蓋善酒也。又每飲酒,必有絲竹僮妓之奉。洛陽山水風物甲天下,其所與遊如裴度、劉禹錫之徒,皆一時名士也。夫欲為元亮,則窘陋而難安;欲為樂天,則備足而難成。德仁居二人之間,真率僅似陶,而奉養略如白,至其放達,則並有之,豈非賢哉!(捲四七《題吳德仁詩捲》) 陳文惠有題鬆江詩,落句云“西風斜日鱸魚香”,言惟鬆江有鱸魚耳,當用此“鄉”字,而數處見皆作“香”字,魚未為羹胾,雖嘉魚,直腥耳,安得香哉。(同上《題陳文惠公鬆江詩》) 晏元獻鎮亳,外祖李公以著作佐郎實為譙令。元獻雖以故相守藩,位□尊貴,而與外祖友,賦詩吟酒,朝夕不捨,忘其位之有尊卑也。方是時,太平積年,內外無事,公卿大臣皆一時文章豪傑之士,優遊燕息,往往喜與詩人文士談笑述作,觀其指物撫事,皆慨然自托於不朽之意,而至於今世之君子,皆喜道之,可謂盛矣。方是時,外祖以文章有名,而詩尤傳於人,一時名臣多緻恭願交,而嘗賦詩稱“少日知己惟晏範”,故元獻及文正往來詩居多焉。(同上《記外祖李公詩捲後》) “冷於陂水淡於秋,遠陌初窮到渡頭。賴是丹青不能盡,盡成應道一生愁。”右行色詩,故待製司馬公所作也。公諱池,以某年中嘗監安豐酒稅,實作此詩,距今若幹年。其孫宏知縣事,刻此詩於石,屬予記之。惟公以文學風節為時名臣,是生丞相溫公,以盛德名世,以直道立朝,名聞華夷,功施社稷,其完節美行既載在天下,而著書立言皆足以師範來世。蓋嘗評古今詩句,著《詩話》一捲,亦載此詩,以其甚工,不敢以父子之嫌廢也。梅聖俞以詩名一時,嘗言詩之工者,寫難狀之景,如在目前,含不盡之意,見於言外,此詩有焉。(捲四八《記行色詩》) 秦子善文章而工為詩,其言清麗刻深,三反九復,一章乃成,大抵悲愁凄婉、鬱塞無聊者之言也。其於物也,秋蛩寒螿,鵯鵊猿狖之號鳴也,霜竹之風,冰𠔌之水,楚囚之弦,越羈之呻吟也。嘻!秦子內有事親之喜,外有朋友之樂,鼕裘而夏絺,甘食而清飲,其中寧有介然者,而顧為是耶?世之文章多出於窮人,故後之為文者,喜為窮人之詞。秦子無憂而為憂者之詞,殆出此耶?吾請為子言之。古之所為儒者,不主於學文,而文章之工,亦不可謂其能窮苦而深刻也,發大議,定大策,開人之所難感,內足以正君,外可以訓民,使於四方,鄰國寢謀,言於軍旅,敵人聽命,則古者臧文仲、叔嚮、子産、晏嬰、令尹、子文之徒,實以是為文,後世取法焉。其於文也,雲蒸雨降,雷霆之震也,有生於天地之間者實賴之,是故係萬物之休戚於其舌端之語默。(捲五一《送秦觀從蘇杭州為學序》) 文章之於人,有滿心而發,肆口而成,不待思慮而工,不待雕琢而麗者,皆天理之自然,而情性之道也。世之言雄暴虓武者,莫如劉季、項藉,此兩人者,豈有兒女之情哉!至其過故鄉而感慨,別美人而涕泣,情發於言,流為歌詞,含思凄婉,聞者動心焉。此兩人者,豈其費心而得之哉?直寄其意耳。餘友賀方回,博學業文,而樂府之詞,高絶一世,攜一編示予,大抵倚聲而為之詞,皆可歌也。或者譏方回好學能文,而惟是為工,何哉?餘應之曰:是所謂滿心而發,肆口而成,雖欲已焉而不得者,若其粉澤之工,則其纔之所至,亦不自知也。夫其盛麗如遊金、張之堂,而妖冶如攬嬙、施之祛,幽潔如屈、宋,悲壯如蘇、李,覽者自知之,蓋有不可勝言者矣。(同上《賀方回樂府序》) 同塵子許君大方吏於海陵,謂餘言:“平生仕宦四方,所至輒為詩句文篇,未嘗廢也,亦輒集為一書,求人為序,所以冠於篇首。今海陵之集將成矣,子其為我序之乎?”余曰:“士方其退於燕閑寂寞之境,而有以自樂。其樂者,往往英奇秀發之氣發為文字,言語超然自放於塵垢之外,蓋有可嘆者。然一行為吏,此事便廢,敲樸喧囂,牒訴倥傯,既已變易其平生矣,風雲之觀溷於泥塗,泉石之想變於闤闠,俗慮日進,道心日銷,嗚呼!士之道藝不進者以此。許君以瀟灑出塵之姿,屈首徼祿於小官,又吏於僻遠,職事之外,宜其有憔悴無聊之嘆,尚何暇註心於筆研文墨之間耶?然既已粲然成編矣,其中非有過人者,其能爾耶?是予所以喜為之序也。”(同上《許大方詩集序》) 或問《王風》之詩凡十篇,而閔周之詩四焉,方是時,平王東遷,豐鎬為墟,文、武之舊已掃地矣,此《黍離》所以閔也;兵敗禍結,國勢危蹙,此《兔爰》之所以閔也;風俗衰薄,室傢不相保,此《中𠔌有蓷》所以閔也。國傢有是三者,閔之宜矣。《君子陽陽》之序曰:“君子遭亂,相招為祿仕,全身遠害而已。”蓋君子猶未去也,辭尊居卑,辭富居貧,甘為勞辱而不恥耳,未至於大亂,何遽閔之哉?答曰:序此詩者,其知道乎?國傢之患,莫大於有君子而不能知,小人在位而賢人在下也,其小人不為盡心未害也;至於君子不為盡心,苟未免於饑寒,熟視其禍而不肯救者,國必亡。故曰:“邦無道,富且貴焉,恥也。”彼皆恥之,而甘貧賤,誰與圖其國乎?不亡何待?此知微君子,所以嗟傷而閔之也。彼《黍離》、《兔爰》、《中𠔌有蓷》之亂,曷有君子其至是。(捲五二《答閔周》) 古之文章,雖製作之體不一端,大抵不過記事辨理而已。記事而可以垂世,辨理而足以開物,皆詞達者也。雖然有道詞生於理,理根於心,苟邪氣不入於心,僻學不接於耳目,中和正人之氣溢於中,發於文字言語,未有不明白條暢。盍觀於語者乎?直者,文簡事核而明,雖使婦女童子聽之而諭;麯者,枝詞遊說,文繁而事晦,讀之三反而不見其情,此無待而然也。(捲五八《答汪信民書》) 李君足下:南來多事,久廢讀書,昨送簡人還,忽辱惠及所作《病暑賦》及雜詩等,誦詠愛嘆,既有以起其竭涸之思,而又喜世之學者,比來稍稍追求古人之文章述作體製,往往已有所到也。耒不纔,少時喜為文詞,與人遊,又喜論文字,謂之嗜好則可,以為能文,則世自有人,决不在我。足下與耒平居飲酒笑語,忘去屑屑,而忽持大軸細書題官位姓名,如卑賤之見尊貴,此何為者?豈妄以耒為知文,謬為恭敬,若請教者乎?欲持納而貪於愛玩,勢不可得捨,雖怛然不以自寧,而既辱勤厚,亦不敢隱其所知於左右也。足下之文,可謂奇矣,捐去文字常體,力為瑰奇險怪,務欲使人讀之如見數千歲前科蚪鳥跡所記,弦匏之歌,鐘鼎之文也。足下之所嗜者如此,固無不善者,抑耒之所聞所謂能文者,豈謂其能奇哉!能久者固不能以奇為主也。夫文何為而設也?知理者不能言,世之能言者多矣,而文者獨傳。豈獨傳哉?因其能文也而言益工,因其言工而理益明,是以聖人貴之,自《六經》以下,至於諸子百氏、騷人辯士論述,大抵皆將以為寓理之具也。是故理勝者,文不期工而工;理詘者,巧為粉澤而隙間百出。此猶兩人持牒而訟,直者,掭筆不待纍纍,讀之如破竹橫斜反覆自中節目;麯者,雖使假詞於子貢,問字於揚雄,如列五味而不能調和,食之於口,無一可愜。況可使人玩味之乎?故學文之端,急於明理。夫不知為文者,無所復道。如知文而不務理,求文之工,世未嘗有是也。夫决水於江、河、淮、海也,水順道而行,滔焰汩汩,日夜不止,衝砥柱,絶呂梁,放於江湖而納之海,其舒為淪漣,鼓為濤波,激之為風飈,怒之為雷霆,絞吃魚黿嘖薄出沒,是水之奇變也。而水初豈如此哉!是順道而决之,因其所遇而變生焉。溝瀆東决而西竭,下滿而上虛,日夜激之,欲見其奇,彼其所至者,蛙蛭之玩耳。江、河、淮、海之水,理達之文也,不求奇而奇至矣。激溝瀆而求水之奇,此無見於理,而欲以言語句讀為奇之文也。《六經》之文,莫奇於《易》,莫簡於《春秋》,夫豈以奇與簡為務哉,勢自然耳。傳曰:“吉人之辭寡。”彼豈惡繁而好寡哉,雖欲為繁,不可得也。自唐以來至今,文人好奇者不一,甚者或為缺句斷章,使脈理不屬,又取古書訓詁希於見聞者,衣被而說合之,或得其字不得其句,或得其句不知其章,反覆咀嚼,卒亦無有,此最文之陋也。足下之文,雖不若此,然其意靡靡,似主於奇矣,故預為足下陳之,願無以僕之言質俚而不省也。(同上《答李推官書》) 詩軸已三閱之矣,韻格清奇,詞藻俊發,其於用事尤精穩。足下齒少而已能爾,何可量哉!唐人作詩,用思甚苦,而所得無多,至有終身習之,而但一章數句便名世者,何足下取之容易而用之不既也,嘆仰!嘆仰!雖未得熟接話言,然觀書與詩,亦足以略測足下之好惡矣。(同上《答李援惠詩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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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道雜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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