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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评论 》 瑤溪集 》
瑤溪集
郭思 Guo Sai
郭思(生卒年不詳),
《瑤溪集》十捲,一作《瑤池集》,又名《郭思詩話》,《通志》著錄於詩評類,《宋史·藝文志》著錄於文史類。是書約成於北宋之季,原書久佚,亦未見諸傢著錄。元人方回有《瑤池集考》。是書《苕溪漁隱叢話》前集、《竹莊詩話》、《能改齋漫錄》均有所錄存,郭紹虞《宋詩話輯佚》輯錄二條。
《瑤溪集》體例與《竹莊詩話》及《詩林廣記》相近,先引全詩,後加品題,非如其他詩話,但拈一句一聯或止稱某人某篇。受五代詩格影響,全書闢為十五類,如詩名、詩體、詩式等。
郭思論詩,推崇杜甫,謂“老杜體格,無所不備,斯周詩以來老杜所以為獨步也”,又謂“詩人之全者,惟杜子美時能兼之”。頗近於元稷宋祁、秦觀諸傢之說。但又以《文遜為“文章祖宗”,杜詩“大率宗法《文遜”,所見未免偏執。
哈哈兒據中華書局1980年版《宋詩話輯佚》錄校製作。附錄其父所著《林泉高緻》,轉自網絡。
瑤溪集
熟精文選理
杜子美教其子曰:“熟精《文遜理。”夫惟《文遜是尚,不愛奇乎?今人不為詩則已,苟為詩則《文遜不可不熟也。《文遜是文章祖宗,自兩漢而下,至魏晉宋齊,精者斯采,萃而成編,則為文章者,焉得不尚《文遜也!唐時文弊,尚《文遜太甚。李衛公德裕雲“傢不蓄《文遜”,此蓋有激而說也。老杜於詩學,世以為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然觀其詩,大率宗法《文遜,摭其華髓,旁羅麯采,咀嚼為我語。至老杜體格無所不備,斯周詩以來老杜所以為獨步也。(《叢話》前集捲九、《竹莊詩話》捲一)
六義
詩之六義,後世賦別為一大文,而比少興多。詩人之全者,惟杜子美時能兼之。如《新月》詩:“光細弦欲上,影斜輪未安”,位不正,德不充,風之事也。“微升古塞外,已隱暮雲端”,纔升便隱,似當日事,比之事也。“河漢不改色,關山空自寒”,河漢是矣,而關山自凄然,有所感興也。“庭前有白露”,露是天之恩澤,雅之事。“暗滿菊花團”,天之澤止及於庭前之菊,成功之小如此,頌之事。說者以為子美此詩,指肅宗作。(《叢話》前集捲十三)
附錄一:方回《瑤池集考》載郭思詩話
歐詩全纔王詩全道
歐陽永叔情實而葩華,此文之全於纔者也;王舒王(案:指王安石)誠意而粹熟,此文之全於道者也。
附錄二:郭思之父郭煕所著《林泉高緻》
山水訓
君子之所以愛夫山水者,其旨安在?丘園,養素所常處也;泉石,嘯傲所常樂也;漁樵,隱逸所常適也;猿鶴,飛鳴所常親也。塵囂繮鎖,此人情所常厭也。煙霞仙聖,此人情所常願而不得見也。直以太平盛日,君親之心兩隆,苟潔一身出處,節義斯係,豈仁人高蹈遠引,為離世絶俗之行,而必與箕穎埒素黃綺同芳哉!白駒之詩,紫芝之詠,皆不得已而長往者也。然則林泉之志,煙霞之侶,夢寐在焉,耳目斷絶,今得妙手鬱然出之,不下堂筵,坐窮泉壑,猿聲鳥啼依約在耳,山光水色氵晃漾奪目,此豈不快人意,實獲我心哉,此世之所以貴夫畫山之本意也。不此之主而輕心臨之,豈不蕪雜神觀,溷濁清風也哉!畫山水有體,鋪舒為宏圖而無餘,消縮為小景而不少。看山水亦有體,以林泉之心臨之則價高,以驕侈之目臨之則價低。
山水,大物也。人之看者,須遠而觀之,方見得一障山川之形勢氣象。若士女人物,小小之筆,即掌中幾上,一展便見,一覽便盡,此皆畫之法也。
世之篤論,謂山水有可行者,有可望者,有可遊者,有可居者。畫凡至此,皆入妙品。但可行可望不如可居可遊之為得,何者?觀今山川,地占數百裏,可遊可居之處十無三四,而必取可居可遊之品。君子之所以渴慕林泉者,正謂此佳處故也。故畫者當以此意造,而鑒者又當以此意窮之,此之謂不失其本意。
畫亦有相法,李成子孫昌盛,其山腳地面皆渾厚闊大,上秀而下豐,合有後之相也,非特謂相兼,理當如此故也。
人之學畫,無異學書,今取鐘、王、虞、柳,久必入其仿佛。至於大人達士,不局於一傢,必兼收並覽,廣議博考,以使我自成一傢,然後為得。今齊魯之士惟摹營丘,關陝之士惟摹範寬,一己之學,猶為蹈襲,況齊魯關陝,輻員數千裏,州州縣縣,人人作之哉!專門之學,自古為病,正謂出於一律,而不肯聽者,不可罪不聽之人,迨由陳跡,人之耳目喜新厭故,天下之同情也,故予以為大人達士不局於一傢者,此也。
柳子厚善論為文,餘以為不止於文。萬事有訣,盡當如是,況於畫乎!何以言之?凡一景之畫,不以大小多少,必須註精以一之。不精則神不專,必神與俱成之。神不與俱成則精不明;必嚴重以肅之,不嚴則思不深;必恪勤以周之,不恪則景不完。故積惰氣而強之者,其跡軟懦而不决,此不註精之病也;積昏氣而汨之者,其狀黯猥而不爽,此神不與俱成之弊也。以輕心挑之者,其形略而不圓,此不嚴重之弊也;以慢心忽之者,其體疏率而不齊,此不恪勤之弊也。故不决則失分解法,不爽則失瀟灑法,不圓則失體裁法,不齊則失緊慢法,此最作者之大病出,然可與明者道。
思平昔見先子作一二圖,有一時委下不顧,動經一二十日不嚮,再三體之,是意不欲。意不欲者,豈非所謂惰氣者乎!又每乘興得意而作,則萬事俱忘,及事汨志撓,外物有一則亦委而不顧。委而不顧者,豈非所謂昏氣者乎!凡落筆之日,必明窗淨幾,焚香左右,精筆妙墨,盥手滌硯,如見大賓,必神閑意定,然後為之,豈非所謂不敢以輕心挑之者乎!已營之又徹之,已增之又潤之,一之可矣又再之,再之可矣又復之,每一圖必重複終始,如戒嚴敵然後畢,此豈非所謂不敢以慢心忽之者乎!所謂天下之事,不論大小,例須如此,而後有成。先子嚮思每丁寧委麯,論及於此,豈非教思終身奉之以為進修之道耶!
學畫花者,以一株花置深坑中,臨其上而瞰之,則花之四面得矣。學畫竹者,取一枝竹,因月夜照其影於素壁之上,則竹之真形出矣。學畫山水者何以異此?蓋身即山川而取之,則山水之意度見矣。真山水之川𠔌遠望之以取其勢,近看之以取其質。真山水之雲氣四時不同:春融,夏蓊鬱,秋疏薄,鼕黯淡。畫見其大象而不為斬刻之形,則雲氣之態度活矣。真山水之煙嵐四時不同,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如滴,秋山明淨如妝,鼕山慘淡而如睡。畫見其大意而不為刻畫之跡,則煙嵐之景象正矣。真山水之風雨遠望可得,而近者玩習不能究錯縱起止之勢,真山水之陰晴遠望可盡,而近者拘狹不能得明晦隱見之跡。山之人物以標道路,山之樓觀以標勝概,山之林木映蔽以分遠近,山之溪𠔌斷續以分淺深。水之津渡橋梁以足人事,水之漁艇釣竿以足人意,大山堂堂為衆山之主,所以分佈以次岡阜林壑為遠近大小之宗主也。其象若大君赫然當陽而百闢奔走朝會,無偃蹇背卻之勢也。長鬆亭亭為衆木之表,所以分佈以次藤蘿草木為振契依附之師帥也,其勢若君子軒然得時,而衆小人為之役使。無憑陵愁挫之態也。山近看如此,遠數裏看又如此,遠十數裏看又如此,每遠每異,所謂“山形步步移”也。山正面如此,側面又如此,背面又如此,每看每異,所謂“山形面面看”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形狀,可得不悉乎!山春夏看如此,秋鼕看又如此,所謂“四時之景不同”也。山朝看如此,暮看又如此,陰睛看又如此,所謂“朝暮之變態不同”也。如此是一山而兼數十百山之意態,可得不究乎!春山煙雲連綿人欣欣,夏山嘉木繁陰人坦坦,秋山明淨搖落人肅肅,鼕山昏霾翳塞人寂寂。看此畫令人生此意,如真在此山中,此畫之景外意也。見青煙白道而思行,見平川落照而思望,見幽人山而思居,見岩扃泉石而思遊。看此畫令人起此心,如將真即其處,此畫之意外妙也。
東南之山多奇秀,天地非為東南私也。東南之地極下,水潦之所歸,以漱濯開露之所出,故其地薄,其水淺,其山多奇峰峭壁,而鬥出霄漢之外,瀑布千丈飛落於霞雲之表。如華山垂溜,非不千丈也,如華山者鮮爾,縱有渾厚者,亦多出地上,而非出地中也。
西北之山多渾厚,天地非為西北偏也。西北之地極高,水源之所出,以岡隴擁腫之所埋,故其地厚,其水深,其山多堆阜盤礴而連延不斷於千裏之外。介丘有頂而迤邐拔萃於四逵之野。如嵩山少室,非不拔也,如嵩少類者鮮爾,縱有峭拔者,亦多出地中而非地上也。
嵩山多好溪,華山多好峰,衡山多好別岫,常山多好列岫,泰山特好主峰,天台、武夷、廬、霍、雁蕩、岷峨、巫峽、天壇、王屋、林廬、武當,皆天下名山巨鎮,天地寶藏所出,仙聖窟宅所隱,奇崛神秀莫可窮,其要妙欲奪其造化,則莫神於好,莫精於勤,莫大於飽遊飫看,歷歷羅列於胸中,而目不見絹素,手不知筆墨,磊磊落落,杳杳漠漠,莫非吾畫,此懷素夜聞嘉陵江水聲而草聖益佳,張顛見公孫大娘舞劍器而筆勢益俊者也。今執筆者所養之不擴充,所覽之不淳熟,所經之不衆多,所取之不精粹,而得紙拂壁,水墨遽下,不知何以掇景於煙霞之表,發興於溪山之顛哉!後主妄語,其病可數。何謂所養欲擴充?近者畫手有《仁者樂山圖》,作一叟支頤於峰畔,《智者樂水圖》作一叟側耳於岩前,此不擴充之病也。蓋仁者樂山宜如白樂天《草堂圖》,山居之意裕足也。智者樂水宜如王摩詰《輞川圖》,水中之樂饒給也。仁智所樂豈衹一夫之形狀可見之哉!何謂所覽欲淳熟?近世畫工,畫山則峰不過三五峰,畫水則波不過三五波,此不淳熟之病也。蓋畫山,高者、下者、大者、小者,盎碎嚮背,顛頂朝揖,其體渾然相應,則山之美意足矣。畫水,齊者、淚者、捲而飛激者、引而舒長者,其狀宛然自足,則水態富贍也。何謂所經之不衆多?近世畫手生於吳越者,寫東南之聳瘦;居鹹秦者,貌關隴之壯;浪學範寬者,乏營丘之秀;媚師王維者,缺關仝之風骨。凡此之類,咎在於所經之不衆多也。何謂所取之不精粹?千裏之山不能盡奇,萬裏之水豈能盡秀。太行枕華夏而面目者,林慮泰山占齊魯而勝絶者,竜岩一概畫之,版圖何異?凡此之類,咎在於所取之不精粹也。故專於坡陀失之粗,專於幽閑失之薄,專於人物失之俗,專於樓觀失之冗,專於石則骨露,專於土則肉多。筆跡不混成謂之疏,疏則無真意;墨色不滋潤謂之枯,枯則無生意。水潺湲則謂之死水,雲不自在則謂之凍雲,山無明晦則謂之無日影,山無隱見則謂之無煙靄。今山日到處明,日不到處晦,山因日影之常形也。明晦不分焉,故曰無日影。今山煙靄到意隱,煙靄不到處見,山因煙靄之常態也。隱見不分焉,故日無煙靄。
山,大物也,其形欲聳撥,欲偃蹇,欲軒豁,欲箕踞,欲盤礴,欲渾厚,欲雄豪,欲精神,欲嚴重,欲顧盼,欲朝揖,欲上有蓋,欲下有乘,欲前有據,欲後有倚,欲下瞰而若臨觀,欲下遊而若指麾,此山之大體也。
水,活物也,其形欲深靜,欲柔滑,欲汪洋,欲回環,欲肥膩,欲噴薄,欲激射,欲多泉,欲遠流,欲瀑布插天,欲濺撲入地,欲漁釣怡怡,欲草木欣欣,欲挾煙雲而秀媚,欲照溪𠔌而光輝,此水之活體也。
山以水為血脈,以草木為毛發,以煙雲為神彩,故山得水而活,得草木而華,得煙雲而秀媚。水以山為面,以亭榭為眉目,以漁釣為精神,故水得山而媚,得亭榭而明快,得漁釣而曠落,此山水之佈置也。
山有高有下,高者血脈在下,其肩股開張,基腳壯厚,巒岫岡勢培擁相勾連,映帶不絶,此高山也。故如是高山謂之不孤,謂之不什。下者血脈在上,其顛半落,項領相攀,根基龐大,堆阜臃腫,直下深插,莫測其淺深,此淺山也。故如是淺山謂之不薄,謂之不泄。高山而孤,體幹有什之理,淺山而薄,神氣有泄之理,此山水之體裁也。
石者,天地之骨也,骨貴堅深而不淺露。水者,天地之血也,血貴周流而不凝滯。
山無煙雲如春無花草。
山無雲則不秀,無水則不媚,無道路則不活,無林木則不生,無深遠則淺,無平遠則近,無高遠則下。
山有三遠:自山下而仰山顛,謂之高遠;自山前而窺山後,謂之深遠;自近山而望遠山,謂之平遠。高遠之色清明,深遠之色重晦;平遠之色有明有晦;高遠之勢突兀,深遠之意重疊,平遠之意衝融而縹縹緲緲。其人物之在三遠也,高遠者明了,深遠者細碎,平遠者衝淡。明了者不短,細碎者不長,衝淡者不大,此三遠也。
山有三大,山大於木,木大於人。山不數十裏如木之大,則山不大;木不數十百如人之大,則木不大。木之所以比夫人者,先自其葉,而人之所以比大木者,先自其頭。木葉若幹可以敵人之頭,人之頭自若幹葉而成之,則人之大小,木之大小,山之大小,自此而皆中程度,此三大也。
山欲高,盡出之則不高,煙霞鎖其腰則高矣。水欲遠,盡出之則不遠,掩映斷其派則遠矣。蓋山盡出不唯無秀撥之高,兼何異畫碓嘴!水盡出不唯無盤折之遠,兼何異畫蚯蚓!
正面溪山林木盤折,委麯鋪設,其景而來不厭其詳,所以足人目之近尋也。傍邊平遠,嶠嶺重疊,鈎連縹緲而去,不厭其遠,所以極人目之曠望也。遠山無皴,遠水無波,遠人無目。非無也,如無耳。
畫意
世人止知吾落筆作畫,卻不知畫非易事。莊子說畫史“解衣盤礴”,此真得畫傢之法。人須養得胸中寬快,意思悅適,如所謂易直子諒,油然之心生,則人之笑啼情狀,物之尖斜偃側,自然布列於心中,不覺見之於筆下。晉人顧愷之必構層樓以為畫所,此真古之達士!不然,則志意已抑鬱瀋滯,局在一麯,如何得寫貌物情,攄發人思哉!假如工人斫琴得嶧陽孤桐,巧手妙意洞然於中,則樸材在地,枝葉未披,而雷氏成琴,曉然已在於目。其意煩悖體,拙魯悶嘿之人,見銛鑿利刀,不知下手之處,焉得焦尾五聲揚音於清風流水哉!更如前人言“詩是無形畫,畫是有形詩”,哲人多談此言,吾人所師。餘因暇日閱晉唐古今詩什,其中佳句有道盡人腹中之事,有裝出目前之景,然不因靜居燕坐,明窗淨幾,一炷爐香,萬慮消沉,則佳句好意亦看不出,幽情美趣亦想不成,即畫之主意亦豈易!及乎境界已熟,心手已應,方始縱橫中度,左右逢原。世人將就率意,觸情草草便得,思因記先子嘗所誦道古人清篇秀句,有發於佳思而可畫者,並思亦嘗旁搜廣引,先子謂為可用者,鹹錄之於下:
女兒山頭春雪消,路傍仙杏發柔條。心期欲去知何日,惆望回車下野橋。
──羊士諤《望女兒山》
獨訪山傢歇還涉,茅屋斜連隔鬆葉。主人聞語未開門,繞籬野菜飛黃蝶。
──長孫左輔《尋山傢》
南遊兄弟幾時還,知在三湘五嶺間,獨立衡門秋水闊,寒鴉飛去日瀋山。
──竇鞏
釣罷孤舟係葦梢,酒開新甕開包。自從江浙為漁父,二十餘年手不叉。
──無名氏
捨南捨北皆春水,但見群鷗日日來。渡水蹇驢衹耳直,避風羸僕一肩高。
──盧雪詩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王摩詰
六月杖藜來石路,午陰多處聽潺湲。
──王介甫
數聲離岸擄,幾點別州山。
──魏野
遠水兼天淨,孤城隱霧深。
──老杜
犬眠花影地,牛牧雨聲陂。
──李後村
密竹滴殘雨,高峰留夕陽。
──夏疾叔簡
天遙來雁小,江闊去帆孤。
──姚合
雪意未成雲著地,秋聲不斷雁連天。
──錢惟演
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
──韋應物
相看臨遠水,獨自坐孤舟。
──鄭𠔌
畫訣
凡經營下筆,必合天地。何謂天地?謂如一尺半幅之上,上留天之位,下留地之位,中間方立意定景。見世之初學,據案把筆下去,率爾立意,觸情塗抹,滿幅看之,填塞人目,已令人意不快,那得取賞於瀟灑,見情於高大哉!
山水先理會大山,名為主峰。主峰已定,方作以次,近者、遠者、小者、大者,以其一境主之於此,故曰主峰,如君臣上下也。
林石先理會大鬆,名為宗老。宗老意定,方作以次,雜窠、小卉、女蘿、碎石,以其一山表之於此,故曰宗老,如君子小人也。
山有戴土,山有戴石。土山戴石,林木瘦聳;石山戴土,林木肥茂。木有在山,木有在水。在山者,土厚之處有千尺之鬆;在水者,土薄處有數尺之檗。水有流水,石有盤石;水有瀑布,石有怪石。瀑布練飛於林木表,怪石虎蹲於路隅。雨有欲雨,雪有欲雪;雨有大雨,雪有大雪;雨有雨霽,雪有雪霽;風有急風,雲有歸雲;風有大風,雲有輕雲。大風有吹沙走石之勢,輕雲有薄羅引素之容。店捨依溪不依水衝,依溪以近水,不依水衝以為害。或有依水衝者,水雖衝之,必無水害處也。村落依陸不依山,依陸以便耕,不依山以為耕遠。或有依山者,山之間必有可耕處也。
大鬆大石必畫於大岸大波之上,不可作於淺灘平渚之邊。
一種使筆不可反為筆使,一種用墨不可反為墨用。筆與墨,人之淺近事,二物且不知所以操縱,又焉得成絶妙也哉!此亦非難,近取諸書法,正與此類也。故說者謂王右軍喜鵝,意在取其轉項。如人之執筆轉腕以結字,此正與論畫用筆同。故世之人多謂善書者往往善畫,蓋由其轉腕用筆之不滯也。或曰墨之用何如?答曰:用焦墨,用宿墨,用退墨,用埃墨,不一而足,不一而得。
硯用石,用瓦,用盆,用甕,片墨用精墨而已,不必用東川與西山,筆用尖者、圓者、粗者、細者、如針者、如刷者。運墨有時而用淡墨,有時而用濃墨,有時而用焦墨,有時而用宿墨,有時而用退墨,有時而用廚中埃墨,有時而取青黛雜墨水而用之。用淡墨六七加而成深,即墨色滋潤而不枯燥。用濃墨、焦墨欲特然取其限界,非濃與焦則鬆林石角不瞭然,故爾瞭然,然後用青墨水重疊過之,即墨色分明,常如霧露中出也。淡墨重疊旋旋而取之謂之幹,淡以銳筆橫臥惹惹而取之謂之皴,擦以水墨再三而淋之謂之渲,以水墨滾同而澤之謂之刷,以筆頭直往而指之謂之扌卒,以筆頭特下而指之謂之擢。以筆端而註之謂之點,點施於人物,亦施於木葉,以筆引而去之謂之畫,畫施於樓屋,亦施於鬆針。雪色用淡濃墨作濃淡,但墨之色不一而染就煙色就縑素本色縈拂,以淡水而痕之,不可見筆墨跡。風色用黃土或埃墨而得之,土色用淡墨、埃墨而得之。石色用青黛和墨而淺深取之,瀑布用縑素本色,但焦墨作其旁以得之。
水色春緑、夏碧、秋青、鼕黑,天色春晃、夏蒼、秋淨、鼕黯。畫之處所須鼕燠夏涼,宏堂邃宇,畫之志思須百慮,不幹神盤意豁。老杜詩所謂“五日畫一水,十日畫一石”,“能事不受相蹙逼,王宰始肯留真跡”,斯言得之矣!一種畫春夏秋鼕各有始終曉暮之類,品意物色便當分解,況其間各有趣哉!其他不消拘四時,而經史諸子中故事又各須臨時所宜者為可,謂如春有早春雲景,早春雨景,殘雪早春,雪霽早春,雨霽早春,煙雨早春,寒雲欲雨春,早春晚景,曉日春山,春雲欲雨,早春煙靄,春雲出𠔌,滿溪春溜,春雨春風作斜風細雨,春山明麗,春雲如白鶴,皆春題也。
夏有夏山晴霽,夏山雨霽,夏山風雨,夏山早行,夏山林館,夏雨山行,夏山林木怪石,夏山鬆石平遠,夏山雨過,濃雲欲雨,驟風急雨,又曰飄風急雨,夏山雨罷雲歸,夏雨溪𠔌濺瀑,夏山煙曉,夏山煙晚,夏日山居,夏雲多奇峰,皆夏題也。
秋有初秋雨過,平遠秋霽,亦曰秋山雨霽,秋風雨霽,秋雲下隴,秋煙出𠔌,秋風欲雨,又曰西風欲雨,秋風細雨,亦曰西風驟雨,秋晚煙嵐,秋山晚意,秋山晚照,秋晚平遠,遠水澄清,疏林秋晚,秋景林石,秋景鬆石,平遠秋景,皆秋題也。
鼕有寒雲欲雪,鼕陰密雪,鼕陰霰雪,翔風飄雪,山澗小雪,四溪遠雪,雪後山傢,雪中漁捨,舟沽酒,踏雪遠沽,雪溪平遠,又曰風雪平遠,絶澗鬆雪,鬆軒醉雪,水榭吟風,皆鼕題也。
曉有春曉,秋曉,雨曉,雪曉,煙風曉色,秋煙曉色,春靄曉色,皆曉題也。
晚有春山晚照,雨過晚照,雪殘晚照,疏林晚照,平川返照,遠水晚照,暮山煙靄,僧歸溪寺,客到晚扉,皆晚題也。
鬆有雙鬆、三鬆、五鬆、六鬆,怪木、古木、老木,垂岸怪木,垂崖古木,喬鬆至一望鬆,皆視壽用青鬆、長鬆。
思嘗見先子作連山一望鬆,帶一望不斷之意,於一幅上為之一老人以一手撫面,前大鬆作極引望之意,其老人若為壽星所獻之人云。
石有怪石、坡石、鬆石,兼雲鬆者也。林石兼之林木,秋江怪石,怪石之在秋江也,江上蓼花,蒹葭之致,可以映帶遠近作一二也。
雲有雲橫𠔌口,雲出岩間,白雲出岫,輕雲下嶺。
煙有煙橫𠔌口,煙出溪上,暮靄平林,輕煙引素,春山煙嵐,秋山煙靄。
水有回溪濺瀑,鬆石濺瀑,雲嶺飛泉,雨中瀑布,雪中瀑布,煙溪瀑布,遠水鳴榔,雲溪釣艇。
雜有水村漁捨,憑高觀耨,平沙落雁,溪橋酒傢,橋梁樵子,皆雜題也。
畫格拾遺
《早春晚煙》,驕陽初蒸,晨光欲動,曉山如翠,曉煙交碧,乍合乍離,或聚或散,變態不定,飄搖繚繞於叢林溪𠔌之間,曾莫知其涯際也。
《風雨水石》,猛風驟發,大雨斜傾,瀑布飛空,湍奔射石,噴玉濺玉,交相濺亂,不知其源流之遠近也。
《古木平林》,層巒群立,怪木斜欹,影浸寒水,根蟠石岸,輪f1萬狀,不可得而名也。(右上三圖乃郭熙所畫,溫縣宣聖殿三壁畫也)
《煙生亂山》,生絹六幅,皆作平遠,亦人之所難。一障亂山,幾數百裏,煙嶂聯綿,矮林小宇,間見相映,看之令人意興無窮。此圖乃平遠之物也。
《朝陽樹梢》,縑素橫長六尺許,作近山遠山,山之前後神宇佛廟,津渡橋梁,縷分脈剖,佳思麗景,不可殫言。惟是於濃嵐積翠之間,以朱色而淺深之,自大山腰橫抹,以旁達於嚮後平遠,林麓煙雲縹緲,一帶之上,朱緑相異,色之輕重,隱沒相得,畫出山中一番曉意,可謂奇作也。
《西山走馬圖》,先子作衡州時作此以付思。其山作秋意,於深山中數人驟馬出𠔌口,內人墜下,人馬不大而神氣如生,先子指之曰:躁進者如此。自此而下,得一長板橋,有皂幘數人,乘款段而來者,先子指之曰:恬退者如此。又於峭壁之隈、青林之蔭,半出一野艇。艇中蓬庵,庵中酒□書帙,庵前露頂坦腹一人,若仰看白雲,俯聽流水,冥搜遐想之象。舟側一夫理楫,先之指之曰:斯則又高矣。
《一望鬆》,先子以二尺餘小絹,作一老人倚鬆岩前,在一大鬆下,自此後作無數鬆,大小相聯,轉嶺下澗,幾十百鬆,一望不斷。平未嘗如此布署,此物為文潞公壽意,取公子子孫孫,聯綿公相之義,潞公大喜。
畫題
《世說》所載戴安道一事,安道就陳留範宣學,宣之讀書抄書,安道皆學,至於安道學畫,宣乃以為無用而不喜。安道於是榷南都賦》,為宣畫其所賦內前代衣冠宮室,人物鳥獸,草木山川,莫不畢具,而一一有所證據,有所徵考,宣躍然從之曰:“畫之有益。”如是然後重畫。然則自帝王、名公、臣儒相襲,而畫者皆有所為述作也。如今成都周公禮殿,有西晉益州刺史張牧畫三皇五帝,三代至漢以來,君臣聖賢人物,燦然滿殿,令人識萬世禮樂,故王右軍恨不剋見。而今士大夫之室,則世之俗工下吏,務眩細巧,又豈知古人於畫事別有意旨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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