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地下的笑聲   》 地下的笑聲      郭沫若 Guo MoRuo

  你們要我自殺嗎?哼,我偏不自殺!我要是自殺,那不是成為了你們的幫兇?你們害得我已經夠苦,剩給我的就衹有死路一條。我早遲是會死的,而且死已經逼在了我的面前了。但我偏不幫助你們把我趕快弄死。死了好做你們的肥料嗎?好讓你們的世界更幹淨些嗎?在你們的樂園裏面,至少還有我這樣已經快要腐爛的活的屍骸存在,我感覺着起碼的復雜的快活。
  
  有什麽悲慘可言呢?我並不感覺悲慘。要痛吧,痛得更徹骨髓一點。要痙攣吧,痙攣得更僵硬一點。瞎了的不是我,殘廢了的不是我!我倒慶幸我的指頭把我搭救了。它們真痙攣得出奇呀。我是那麽崇拜小提琴的人。我抱着小提琴,勝過抱着我自己的心髒。我那麽崇拜珂爾曼,他真是我的宙司大神,是他在統治着這個世界,這個丕達哥拉司的音樂世界。當我醉心於練習提琴的時候,誰有過我那樣的專心呢?秀的獻身於我,或許有我那樣的專心吧?我自己可以發誓,我就從不曾以那樣的專心來對待過秀。秀呀,請你原諒我吧!儘管你為我害得要死,我為什也害得要死。不要誤會啦,我們並不是在害相思病呀!笑話,那種十二世紀的病!曉得麽,她是為我害了花柳病的?我電為她害了花柳病的,曉得麽?出奇得很呀,而我的手指卻在我最熱衷於珂爾曼的時候,我最熱衷於他那顫音,用盡我的苦心來練習的時候,而我的手指卻在這時候開始痙攣了。啊,我聽不得小提琴的聲音,尤其是那顫音,我衹要一聽見了,我這好好的手指頭就要痙攣得發直。這使我想成為提琴傢的念頭斷了。我有辦法嗎?要想當提琴傢,而手指卻要罷工!我有辦法嗎?我為這,不知苦悶了多少。而我為了醫治這,也不知費了多少力。大夫說我是神經病,我感受着侮辱。我倒曾經橫過心,想拿把刀來率性砍掉這發神經病的手指。這傢夥真是出奇,真是在發神經病。什麽微妙的動作都可以做,卻偏偏聽不得提琴!可我今天感着慶幸了。手指嚮提琴罷工,我嚮人間樂園罷工。假使我的手指不那麽出奇,它們就把我造成為珂爾曼第二,我不是替人間樂園錦上添花,站在紅戳覦上死命地替那些從汗毛孔中分泌出黃色液體來的白塔油們取樂嗎?我今天算來了一個總罷工,我的手指起了領導作用。
  
  好傢夥!就是那白塔油!它把淋病梅毒傳染給了我的秀,又由我的秀傳染給了我。它侵占了世界的一切,竟讓它的巴西魯士①也在我的血液裏,我的骨髓裏,我的大腦裏,開拓了軍事基地!好傢夥!這急性的惡性大擴張!好傢夥,它竟把我做成了它的殖民地了。不僅是我,還有我的秀啦。她是菲律賓。我呢?哼,我是大中華民國!請不要誤會,我的秀是貞潔的。她比聖母瑪麗亞還要貞潔,比我的提琴還要貞潔。我的提琴?誰知道它落在了哪一位幫閑者的手裏呢?我的親愛的巴西魯士呀,你是神聖的貞操換來的,我寶貴你。什麽?“六零六”?什麽?“九一四”?②哼,你們去找白塔油!我是大中華民國,就讓我腐爛到底吧。腐爛在今天是神聖。腐爛在今天就是貞操。白塔油們會知道這個奇跡嗎?
  
  ①作者原註:或作巴奇魯斯;桿狀菌學名的譯音。
  
  ②“六零六”,亦稱“灑爾佛散”(德文Salvarsan的音譯)、“胂凡納明”(英文arsphenamine的部分音譯)。抗梅毒藥。“九一四”,即“胂凡納明”。係由“六零六”改進而成。
  
  誰又能說不出奇呢?我衹有一條腿,然而我的骨髓痛卻是兩條腿一道痛呀。我失掉了一條腿,我的秀失掉了一個女兒。我的腿雖然失掉而它還痛在我的身上,我的女兒雖然失掉,她不會還痛在秀的心上嗎?她把她失掉了,而且也是為了我。哦我!我詛咒我自己!我詛咒那個“五四”③那個大轟炸的“五四”!日本鬼子的炸彈,那不是美國廢鐵做成的嗎?它炸壞了我們的樂園,炸斷了我的腿,炸掉了我的女兒。誰知道我們的女兒是隨着我的腿一道失掉了呢?不,她是活着的。秀為了救護我,她把她交給了不認識的人,帶到不認識的世界裏去了。已經六歲了啦,算來。她一定沒有死,而且在受罪。有人在用烤紅的火鉗來烙她。她也小小地便成了一個殘廢者,讓那美好的樂園多着一件難看的東西!
  
  ③作者原註:1939年5月3日與4日,日本侵略者對重慶連續大轟炸。
  
  哼!我是頑強的,誰說我是弱者!我的秀也是頑強的。東京的警察用電刑來拷問過我們,沒有把我們拷問死。臺兒莊脫圍沒有死,徐州脫圍沒有死,長沙大火也沒有把我們燒掉。我們是頑強的。我們的女兒更是頑強的。她不是在她娘胎中便抗拒了我們的敵視?不,是社會的敵視,是白塔油的敵視,是侵略者的敵視。她不受歡迎,頑強地來到了這個世界。她來,一定不是叫這個世界成樂園,而是叫這個世界成為火山。她是頑強者。我不相信她會死,她是一定活着的,一定很頑強地殘酷地活着的。我這失掉了的腿還在身上痛,我這失掉了的眼睛還這樣能夠透視,她不是還在這防空洞裏面嗎?誰個不相信?我就相信。
  
  岩石裏面開出了宮殿來,我贊美這一錘一鑽打出來的地下宮殿。這鼕暖夏涼的神仙洞府!誰說我值不得驕傲?警察來又把我怎樣呢?特務來又把我怎樣呢?保甲長管得了我嗎?請你來拉壯丁吧!請你來徵實吧!大隧道裏面有一萬四千壯丁,有四億八千萬根金條!不要笑啦,誰同你笑!你們的本領大得很,秦始皇嚮你們山呼,袁世凱嚮你們請安,汪精衛嚮你們舉手。你們有的是“民主”,有的是“和平”,有的是“憲法”,有的是“禮義廉恥”,有的是“忠孝仁愛”,而且有的是“美國物資”,“美國配備”,“美國精蟲”,這使你們空前的“寬大”而且“偉大”。你們哪一樣還不“美”呢?岡村寧次都在嚮你們稱臣了,多光榮呀!哼,我偏要在這兒獨裁,我就看你們把我怎麽樣!我偏不做你們的抽水馬桶,看你們把我怎麽樣!
  
  秀呀,我真對你不住!你一個人做了我一個人的奴役。我今天對人間樂園總罷工,我首先要爭取你的解放了。你還年輕,你還可以有為,衹要沒有這個獨裁者的纍贅。我是太自私了。我就靠了吸你的血,卑鄙地但又驕傲地,一直活到了今天。我真感謝你呀!我感謝這打出了地府的人們。神聖的地上樂園容不下我,而我卻能夠在地底宮殿裏和巴西魯士們作最後五分鐘的鬥爭。我恨我不能成為肉彈,不然,你怕我不能夠把那聯絡官炸毀,把那些博士們炸毀,把那些白塔油們炸毀,把秦始皇、袁世凱、汪精衛炸毀嗎?我領略着陣亡的滋味了。我崇拜着那些人們,那些為炸毀“和平”“民主”而成了肉彈的人們。秀呀,你是有資格的。我今天要爭取你的解放!這首先就在解放我自己。我至少是成為了巴西魯士的肉彈,使它們和我同歸於盡。
  
  我不是孤獨的,秀,你也不是孤獨的!天上要現彩虹,夜空中要出彗星。誰個說“叫化子死了天上不出彗星”啦?今天的天上已經不是那麽勢利的了。拉下來,把天上的一切拉下了地府。地府裏有一萬四千人的大合唱,在慶祝我進入地府的深淵。最下的最下是最上的最上。秀呀!你的精神同我永在!……
  
  想念中的秀提着針綫籃子回防空洞裏來了。買來了幾張燒餅和一煉奶筒子豆漿。她在附近的城門洞口做着針綫過活,平常除掉一些小市民或士兵找她補補襪底之外,誰也不會多看她兩眼的。她的鼻子已經被巴西魯士吃掉了一半,但這在她先生的眼裏卻依然是三年前的希臘美神亞佛洛季蒂的鼻子,那麽樣端正而又秀麗。年紀也不過三十左右吧,頭髮和眉毛都已經脫光了。一頭不整齊的茸毛,就象纔孵化出來的仔雞,但這在她先生的眼裏卻依然是三年前的秀發如雲。眉毛還是那樣的清秀。上下眼瞼都糜爛成了兩條紅綫,依然是睫毛長長。朦朧的眼睛依然是明星的的。幹癟的兩頰上依然開着玫瑰。生着凍瘡的龜裂着的耳殼依然象一對蚌殼。燒黑的嘴照樣的紅,缺了的牙齒照樣的白。一切都還是三年前的老樣,不,還是六年前,十年前。
  
  十年前,他們同在日本東京學習音樂。他們都是東北人。先生是想以提琴成傢,先生的秀是在練習女高音的。他們在靜岡海岸,和當時路過日本行將赴美深造的聶耳,有過一兩次的接觸。這使他們的精神上感了電,祖國愛逐漸地戰勝了音樂愛。他們參加了東京留學生界的愛國運動,成為了積極分子。就在這時候,秀的先生得了一種怪病。他是學提琴的,學得十分專心,而他按弦的左手無名指與小指,衹要一聽見提琴的聲音就要抽搐,簡直沒有方法按弦。在東京醫治了半年的光景,結果是無效。這是一種精神病,衹要不拉提琴,是毫無痛癢的。提琴傢於是更積極地成為了抗日救國的運動傢。就在蘆溝橋事變發生的那一年五月,他們倆遭了日本警察的檢舉,受過一些酷刑,結果是“敕令出境”了。
  
  他們回到了上海。在“八一三”以後,一同參加了一個戰地服務隊,到過臺兒莊和徐州,參加過激烈的戰鬥。在徐州脫圍回武漢的途中,先生的秀有了孕。雖然用盡土法打胎,沒有成功,因而也就衹好一同退出了團體。由武漢的撤退,經過了長沙的大火,輾轉由桂林貴陽而步行到重慶。這是1938年年底的事。1939“五三”“五四”重慶大轟炸給了苟且偷安的重慶市民很大的威脅。音樂傢的左腿就在“五四”那一天被一個炸彈的破片炸斷了。那時候他的秀生下一位女公子纔滿兩周月,她為了要救護自己的丈夫,倉皇地把女兒遞給了在慌亂中逃警報的人,那樣就作了永遠的生離。失掉了腿的先生在醫院裏住了整整兩個月,性命雖然保着了,但因失血過多,營養不良,又染上了肺結核,以後便永遠地荏苒床席了。
  
  不幸的遭遇還沒有達到它的最高峰。世間上確好象有這樣的一個惡魔在作弄着他們,要使得他們證明這個地上樂園確實是惡魔當道。秀是很美貌的,她不僅是音樂傢眼中的亞佛洛季蒂,她那希臘雕像式的面貌和身材使她的一位同鄉,美國博士,在做着一座民間銀行的秘書,也把她選拔了出來,作為花瓶供奉。她以一個人的力量養着他們夫妻兩人,生活是不成問題的。但這位東方的亞佛洛季蒂卻真象是一尊雕像。秘書幾次約她去南泉或北磅洗溫泉,她拒絶了。幾次邀她去看電影的日場,她也拒絶了。而她在1942年的鼕天,卻偏偏去參加了一次文化人的集會,被人慫恿着更參加了《黃河大合唱》。這使秘書抓着了機會了,一頂紅帽子便把花瓶扔出了樂園。
  
  失業的危險早在預料中的,倒也並不那麽苦痛。好在他們的生活本來簡單,擺擺地攤,變賣所有的衣物,再做些零碎的小食生意,儘管物價每天每天在那兒高漲,倒也可以勉強應付。但不幸在三年前的秋鼕之交,音樂傢又感染了普通的流行感冒,更轉成了肺炎,經一位美國博士的診斷,衹有打盤尼西林針纔可以有救。盤尼西林在那時纔到重慶不久,博士索價十五萬,而且還有先付。當時的十五萬要當今天的二百五十萬了,一位失業的女人哪裏有這麽多的錢?朋友嗎?誰又能湊集得那麽多?何況那年的秋鼕之交正是日寇作最後的掙紮,打通大陸交通綫,掃蕩着湖南廣西,大批的難民在朝重慶涌來,重慶的人們也正準備着作難民的時候!這怎麽辦?有一條捷近的路,但那路是很危險的。那便是走嚮銀行秘書那裏去嚮他借錢的路。她苦悶地躊躕了。但終於為了愛,為了要救自己的先生,她抱着捨身飼虎那樣的心,卻依然腆怯地走了那條路。錢是藉到了,十五萬。秘書當場取了她的抵押,便是她的貞操。
  
  這事情她是决心瞞着音樂傢的,當然並不是存心欺騙,而是怕傷了他的自尊心。衹要他的病能好起來,那她的這點犧牲應該是無足輕重的,她自己就象到婦科醫生那裏去受過一次診察一樣,又有什麽了不起呢?萬一先生的病依然沒救,那她也是决了心的,她要走另外一條更捷近的路——但不是死,而是走嚮認真抗戰、認真做人、沒有人吃人的地方。盤尼西林針打了。先生的燒退了。肺炎的徵候也就果然消除了。先生問到了盤尼西林針的費用,先生的秀串通了醫生,說是施療,凡是抗戰軍人或其傢屬是不取費用的。事實本來是這樣,但一切的東西衹要進了目前尚黑時代的中國,便全部部進了黑市。先生一時是被瞞着了,但這隱瞞確衹是一時。地裏播下了種子不久便要迸芽,先生的秀僅僅一次的捨身,不幸的是竟受到兩種細菌的感染,一種淋菌,一種是梅毒。這細菌的聯合軍真象美國人在全世界擴張軍事基地一樣,不久又侵略到音樂傢的身上,而且極盡了惡性的擴張。起先是不註意,被淋菌侵犯了眼睛,一夜之間便使音樂傢的雙目成盲。繼後又使他的右手的肘拐,得到了淋毒性的關節炎,使那個關節也硬化了。這悲慘的暴露使得先生的秀幾乎發了狂,她傷心地把她那一次的捨身表白了。
  
  我今天遇見一位熟人啦,喏,就是那位獨身主義者的女醫生魯靜芷大夫。我們已經六年不見了,喏,就是那位替我收生的大夫啦。你不記得嗎,她是山東人?她說她最近纔從歌樂山搬進城,就在這七星崗附近開業。公傢的事情她不肯幹了,她看不慣那些貪污舞弊的情形。男的也貪污,女的也貪污,凡事屬於官,必然就是貪。我們是在城門洞口遇見的啦。她公然認出了我,倒使我大吃一驚啦。她說,“你怎麽變得這樣了?該是先生做了些對不起你的事情吧?看情形你是梅毒第三期啦。”假使是在往年,我會痛哭一場的,這幾年我倒奇怪,什麽眼淚也沒有,我象一團火成岩,滴不出一珠水漿。
  
  我告訴她,“你不要誤會,不是我的先生做了對不起我的事,是我做了對不起我的先生的事。”她一聽了我這樣說,她那本來是很黑的臉上突然罩上了一層更黑的雲,就象快要大雷雨那樣的天。我又連忙嚮她說:“請你也不要誤會,也並不是我自己墮落了。我們的際遇很悲慘,——我知道你不高興說悲慘,但我為了方便啦。——你假如願意聽,又假如有工夫,我願意把我們這六年來的慘史詳細地告訴你。”她答應了我,要我跟着她到她診所裏去,我也就去了。我便把我們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她。她老是搖頭,嘆氣,埋怨我為什麽不聽她的話沒有搬下鄉去、她不是叫我在産後到鄉下去住嗎?又埋怨我為什麽不寫信通知她。既感染了那樣的性病,為什麽不趕快打針,趕快治療?倒算她真會體貼人。她不讓我說,她先就這樣說:“結果怕還是沒有錢吧?做醫生的人有的比病菌還要可惡。他們也就給銀行傢一樣,兩衹眼睛衹看得見錢。病菌還有藥可醫,這種殺人的醫生是沒有藥可醫的。他們都在幫助病菌,也都在幫助日本鬼,幫助洋人。你先生的眼睛是沒有救的,手拐也沒有救的,其實趁早治療都是有辦法的啦。我們産科收生,你該還記得吧?凡嬰兒生下來,總要用硝酸銀給他點眼,那就是怕他受了淋毒,成為風眼啦。趁早治是毫無問題的,現在可惜是太遲了。但你們還是應該趕快治,現在兩種病都是有特效藥的。”
  
  你說,這位魯大夫不是一位出奇的好人嗎?她又說起她的母親在生前受了她父親的虐待,世間上的男子差不多都是壞人。她所以要成為獨身主義者啦,她又說起,她回到山東去要辦一個“武訓義塾”,她還是那樣崇拜那位山東“義丐”。不過這位魯大夫也出奇得可怪,她那樣一位好人,卻替山東的情形非常悲觀。她說,前幾天有一位山東同鄉,也是一位美國博士啦,纔從山東來,說是八路軍和新四軍在那邊還是在殺人放火。我問那位同鄉是怎麽逃出來的,她說,他是從臨沂逃到南京,從南京坐飛機來到重慶。你想這樣的人說的話怎麽會不誇張?我是不相信的。假使那樣的殺人不眨眼,他怎麽能夠逃出臨沂?假使他沒有什麽特殊的關係,怎麽能夠在南京坐上飛機?但是魯大夫卻單純到那樣,把他的話信以為真。她說,她是失望了,中國真沒有救了。她所寄托的唯一的希望也沒有了,殺人放火怎麽能夠救中國?殷紂王怎麽能夠打倒殷紂王?
  
  我沒有說什麽話。我不想抵觸她。我曉得她是真正愛中國的一個人,她是真正的一位好人。衹有事實才能夠證明她的輕信,她見到事實的時候,一定容易改正她自己的輕信的。我雖然不相信那位美國博士的話,但我也拿不出事實來。我們又不在山東,我們又不在東北,我們是陷在重慶的啦。我們又不能夠飛,我們是陷在重慶的防空洞裏的啦。自己沒有看見過的東西我總不相信。但我衹好勸她:“你趕快想辦法回山東去吧。去看看那邊的實際情形,假使真是壞,你也可以想想辦法來輓救輓救啦。”她聽我說,她倒笑起來了。她說:“我在目前倒要想想辦法來輓救你們。我要給你們打針,不要你們的錢。我相信你們也不會有錢的。把你們的病趕快治好,不要使它更壞。”她問我:“你們究竟住在哪裏?”我躊躕了,衹說住在這附近,我要先回洞來和你商量,再去嚮她回話。
  
  我是知道的,你是不願意受人憐憫的,你也聽不得人說打針。所以我不敢當面領她的盛情。但我在這樣想啦。我想這魯大夫究竟是一位好人,我們就受好人的幫助吧。你的眼睛雖然沒有救,手足也殘廢了,但你依然是有作為的。你昨天不是還對我說:你要做一首《大隧道群鬼大合唱》嗎?你不是要讓那死在大隧道裏面的一萬四千人從地底發出聲音來嗎?衹要我們的病好了,你把它做出來,我可以幫你謄寫。蘇聯有一位作傢,你是知道的,就是寫出了那《鋼鐵是怎樣煉成的》和《暴風雨的兒子》的奧斯托洛夫斯基啦,你是知道的。他不是也瞎了眼睛,周身都神經痛,癱在床上把那些著作寫出來了的嗎?你是可以成為優秀的作麯傢的。眼睛看不見,更加使你深入了音樂世界的核心啦。我們衹要病好了,我怎麽也要扶持着你。我們要想辦法離開這兒,到那沒有人吃人的地方去。儘管我們的肉體受了凌辱,遭了摧殘,但我們的靈魂是潔白的,是潔白的呀,誰敢說我們不潔白呢?他們一定不會厭棄我們。就是一雙破草鞋吧,我相信他們一定要想出辦法來安頓,不會扔在路邊上腐爛的。你說不是嗎?是的啦,我們依然還是有出路的。好不好呢?我想今晚就去找那魯大夫,我要把她引到我們這洞子裏來,讓她先給你打,再給我打,打“九一四”啦,魯大夫說她是不要我們的錢的。當然我們也沒有錢給她,但我們的病好了,我們可以做許多好事來報答她啦,做許多好事。……
  
  象一場獨自,先生的秀一進洞來坐在一瞪石頭上,不斷地說。她是太高興了,在地府的深淵裏看見了光明。她依然是亞佛洛季蒂,而且生上了翅膀了。先生照例是不大說話的,他睡在一片竹篾床上。沒有凳做床腳的竹篾床,就擺在防空洞的地面上,蓋了一張軍用毯子。
  
  ——“哦呀,豆漿都冷了!戈陽,你喝點豆漿吧?”
  
  戈陽就是那音樂傢的名字了。沒有回音。回音當然是不會再有的,他已經睡在那兒僵硬了。
  
  ——“怎麽?戈陽!你死了?”
  
  哈哈哈哈哈……
  
  防空洞裏面轟傳着雷霆一樣的笑聲。
  
  1947年1月23日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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