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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賓陽門外 》
賓陽門外
郭沫若 Guo MoRuo
①本篇題後原有小序:“這篇東西本來是《北伐途次》的縮寫,在為舊本《改造》雜志用日文縮寫的《武昌城下》之前。原是應上海某雜志的徵文寫的。因該志停刊,原稿留在上海友人處已歷年餘。內容是怎樣我自己已不大記憶,但那寫法和《北伐途次》與日文的《武昌城下》都小有不同。這在自己的作品的製作過程上,是一項頗有趣的資料。讀者或許會嫌與《北伐途次》重複,但內容雖是一事,而結構並不全同,我是認為有獨立的性質的。1936年7月19日” 1926年9月1日,北伐軍在連戰連捷的威勢之下,攻到了武昌城下。吳佩孚的殘餘部隊,逃入武昌城據守着,阻止了北伐軍的銳氣。 五號的晚上又决定了要去大規模地爬城。南湖附近的農傢的梯子,因第一次的爬城已被徵發幹淨了,這次所需要的更多,而且鑒於前一次去遲了,招了失敗,更不能不早些動手,在四號的上午便已經派人到鹹寧附近去徵發去了。主持這件事情的依然是總政治部的先遣部隊。四號的晚上已經有梯子陸續地送回來,堆積在南湖文科大學的南操場上,到五號的一清早便從事結紮。依然是梯長的兩架紮成一架,梯短的三架紮成一架,紮好了便擡到學校門外去放着。 梯數比前次的多,梯子的送來又是斷斷續續的,因此結紮的工事也就拖延着。直到黃昏時由各軍挑撥出的混成敢死隊在南操場上取齊的時候,又新送了一批來也非結紮不可,結紮的人們便衹得移到學校門外去繼續着工作。 天色黑下來了,天上沒有絲毫的星月的光,全靠着十幾衹馬燈在地面上照着。有好幾衹馬燈的洋油恰在那時同時點盡了。燈光幽幽地快要熄滅的神氣,總司令部裏面是有燈油施發處的,設在文科大學正館的樓下。在中堂背後,正對着上樓梯的那個地方。但是政治部的人大多是新到,知道那個地方的人很少,又怕不重要的人走去要不出油來,我便把那些收集起來了的快熄的馬燈一個人提了進去要油。進去時燈光很幽暗的,倒沒感覺什麽,出來時因為燈油充足了,燈光分外地明亮了起來,兩衹手各提着四五盞燈,連自己都覺得全身都要亮透了的一樣。 提着燈走到了校門口,在那兒恰巧遇着一群軍事上的重要人物走來,都是要上陣去督隊的。在最前頭走着是陳銘樞和張發奎,還挾着幾位俄顧問,彼此都匆匆忙忙地擦身過了沒打招呼。在那一群人的最後有一位年輕的軍官,臉色很白,身材長而細,驟看好象是政治工作人員,但我不認識他。他突然把我指着。 ——“喂!你這個傢夥!”是廣東人的聲音,“你點起那麽多燈,真好玩啦!” 正在那時候在督着結紮梯子的鄧擇生走了來,要跟着那群軍官們進裏面去。那位駡我的年輕軍官沒待我回答,又急忙和擇生打話。 ——“喂!鄧大主任,這位一定是你政治部的尊駕啦!” ——“怎麽樣?”擇生說。 ——“毫沒軍事上的常識!在敵人面前點這麽多燈,好做炮靶子嗎?你看,他還不肯吹熄啦。” ——“你莫那樣神經過敏,”擇生回答他,“一座大學堂在後背擋着,敵人怕會有千裏眼?現在不點燈,沒綁好的梯子怎麽辦?” ——“好了,和你講是講不清的,我現在很忙。”軍官說着便匆忙地嚮走上前頭去的人趕去了。 ——“那是誰?”我問擇生。 ——“是黃琪翔,你不知道他嗎?”擇生也匆忙地趕進去了。 我把燈分佈開來,督着把梯子綁完好了的時候,隊伍已經開了出來,仍然和前次一樣,八個人扛一架梯子,八個人做護衛,兩組人在途中是要交代的。把梯子扛好的便一隊二隊地嚮那漆黑的和死境相隔不遠的夜空中消隱下去。 督隊的軍事上的長官們最後又涌了出來,其中有擇生和政治部的顧問鐵羅尼,翻譯紀德甫。本是軍人出身的擇生,凡遇戰鬥總是要上前綫的。鐵羅尼也是騎兵將校出身,和擇生是形影不相離的人。翻譯的紀德甫本來沒有去的必要,因為他們兩人可以用德語會話,但他和前次一樣沒有回避了自己的任務。德甫是很沉默的一個人,故鄉是在山東,自從由廣東出發,尤其是由長沙出發以來的幾天中,我們雖然時常在一道,很少有談話的機會。他的身材高長,瘦削,背略略有點弓,面孔也瘦削,帶着黃色。年紀衹有二十五六的光景,但和年紀不相稱地大有蕭索老成的氣象。不過你假如肯留意看他,在他那雙黑曜曜的眼睛裏,是有青春和熱情留寓着的。 擇生和我拉了手,鐵羅尼也和我拉了手,他們不期然地都用德國話來說: “Wiedersehem,Morgen in Wuchan wiedershen!”① ①作者原註:“再見,明天在武昌城內再見!” 紀德甫最後也來和我拉手,素來寡默而蕭索的他卻異常的高興,他說,“這一次再不成功,我是不回來見你們的。” ——“好的,不用你回來,我們會跟上來的。”他說得很爽快。我也很爽快地回答了他。 他們和幾位背着駁殼槍的護兵也走了,走不上十幾步遠,除掉有些步伐聲之外,通和黑夜融成了一片。 敢死隊出發後沒上兩個鐘頭的光景,炮火的聲音猛烈地起來了。就那樣終夜不斷地繼續着,直到炔要天亮的時候,槍炮聲纔漸漸地竭了下來。不知道是從什麽地方傳來的消息,說是武昌城已經攻破了,正在城裏巷戰。但攻進去的城門,其說卻紛紛不一,有的說是賓陽門,有的說是通湘門,有的說是武勝門,先攻去的軍隊也有的說是第八軍,有的說是第一軍,有的說是第四軍。政治部的電話和前方失掉了聯絡,幾次打電話上前綫去都打不通,從前綫上也沒有電話回來。我叫宣傳大隊長的鬍公冕到總司令部去探問了兩次。第一次他回來的報告是見着了參謀長白崇禧,說是有攻進了城的消息,據說是第八軍,但還沒有得到前方的確報。第二次是見着了總司令,也說有攻進了城的消息,攻進城的是第一軍。總司令正在嚮前方打電話探問實情。 得到了第二次的報告時已經是清早了,槍炮的聲音早是停止了,我便决心把政治部的先遣隊全部開發嚮前綫,好趕進武昌城去作必要的政治工作。部員們在南操場整隊的時候,我自己又嚮紮在正館樓上的總司令部跑去,想探問最後的虛實。剛纔跑到樓梯腳下,遇着已經任命為湖北財政廳長的陳公博由樓上下來,我問他情形是怎樣,他說,消息是的確的,他也要立刻進城去了。 我便立地又折回南操場,把已經整列好了的部員們督率着開。 鬍公冕騎着他的一匹矮小的青馬走在最前頭,領率着宣傳大隊。其次是政治部的工作人員,我和幾位重要的負責人在最後走着。走出文科大學的校門時大傢都很有點威風,特別是騎在馬上的鬍大隊長就儼然象一位凱旋將軍一樣。 路上有不斷的逃難的人挑着傢什行李的,由城坊跑來,我們便開始了我們的宣傳工作。“城已經攻破了,不要逃難了,我們現在正是要進城的。”有些聽了我們的話,很高興地挑着擔子便回頭走,但有些也有點狐疑,或把擔子放下,或駐一下腳又各自挑往前去了。 我們走到了那快宴分路的三岔口上來,那兒有三條路好走,端直走去是通通湘門,左走是通保安門,右走是嚮洪山,通賓陽門。在那兒又遇着了陳公博,他騎在一匹棗驪馬上正在躊躕,因為端直的那條路上是很慘淡的,不見一個人影。他是朝左手走去了,我們卻和他反對地嚮通賓陽門的洪山方面走去。因為早就决定下了的。進城後總政治部的駐紮處是和賓陽門相近的舊省議會。 朝右走去,走不好遠便要通過一段全無掩護的地面。公冕的那匹青馬本來是毫沒經過訓練的駑馬,但它的神經卻是比人還要銳敏,從有掩護的小徑上一要走進那段空曠的地面時,它立刻便羅唕了起來。無論怎樣鞭打它,它都不肯前進,結局是人立了起來。弄得沒法,公冕也衹得跳下馬來。那走在最前頭的馬被拉在最後頭來了。 天氣是很晴朗的,自從初到武昌城下的八月三十一號的晚上下過一次暴雨,以後接連都是晴天,土面乾燥得和沙漠相仿佛。地裏種的蕃薯,因為經過這幾天來的隊伍的踐踏,已經殘敗得不堪,在正中處形成了一條小道,踏上那地面便可以看見武昌城,在白茫茫的朝陽中橫亙着。地上有幾乘單獨的梯子,自然是因為沒綁好,由昨夜的敢死隊們所遺棄了的。這段路,我同公冕在前兩天往前綫上去視察的時候是走過的,去時因為衹有三個人,不曾遇着什麽,回來的時候適逢有一隊伕子送中飯到前綫,走到那正中處,敵人從城墻上放了三次大炮來,最後的一次打開了花,打傷了一名伕子,把我們帶去的一位宣傳員也打傷了。這回我們又走到這段路上來了。我們是堂堂地整着隊伍走的,宣傳大隊的旗子打在最前頭,政治部的兩面大旗打在正中,這在武昌城上當然是很明晰地可以看出的。 剛好走到正中處,突然轟窿地飛來了一聲大炮,從隊伍頭上打過,在離四五尺遠的地面上起了一陣土煙。炮彈幸好沒有爆開,但是隊伍卻是爆開來了。膽怯的把手裏攜帶着的傳單和標語通同拋棄了,駭得四散。這四散卻又正散到好處,轟窿的又是一聲,這回的土煙正起在人四散開了的路上。這回也沒開花。但就應着這第二次的一聲,在地裏卻有一個人倒了。那是機要股的S,大約他平常是有肺病的,因為連吃兩驚,在地上打了一突坐,接着又吐了兩口血。在他還沒時間立起身來的時候,又是轟窿的一聲,這回打得更近,在不及小路的地裏起了土煙。但這一次也應該感謝那騙錢的帝國主義者,不知道哪一國把不中用的廢彈賣了給我們的軍閥的,依然沒有開花。 在受了那三聲敬禮以後,好容易把那星散了的隊伍督率着通過了那段危險的地帶,城上也再沒有動靜了。 ——“這回也是三炮,”在走到了對邊有掩護處的時候我對公冕說,“我想怕是那段城墻上剛好安置了三尊大炮,一齊打了之後,要裝彈,要瞄準,所以便再沒有下文。你看是怎樣?” ——“大約是,”公冕答應着,他接着又贊嘆着說:“敵人還不錯,城內在巷戰,公然還有這樣的鎮靜。” ——“怕靠不住罷?你相信城一定是攻破了嗎?” ——“是老總親自對我講的啦。” 從前綫上也有些零星的隊伍回來,我們問他們,他們也說不準確。從洪山方面逃難下來的人是絡繹不絶的。 我對於破城的消息終不免懷疑了起來,决定把部員們暫時停寄着不動,由我和公冕及其他自告奮勇的三五個人往前綫上去探視。 走到離洪山不遠的地方,從對面有一架扛架擡來,後面有一位提着駁殼槍的護兵跟着。看那情形自然是受了傷的官長。 我們和扛架愈見接近了,架上的人是用一件黃色的雨衣把面孔和上身罩着的,兩衹腳露在外邊,在黃色的馬褲上裹着黑色的皮裹腿。我的註意力完全集中在那扛架上,心裏在想着那受傷的人不知道是死是活,也不知道是哪一軍的軍官。 當那扛架和我們擦身過的時候,那後面跟着的護兵突然嚮我屹立着,舉手敬禮。 ——“報告!”他叫着。 我註意看去,纔知道他就是擇生的護兵楊生,整夜在前綫上的勞瘁使他的面孔黑得來幾乎不能認識了。 ——“主任……” ——“主任怎樣?受了傷嗎?” ——“無係,係是……” 沒有等他的話說完,由那扛架上的服裝立地喚起了我的記憶和判斷,我已經知道那扛架上的人是誰了,我連忙跑到扛架旁邊,把那蓋着面孔的雨衣揭開了來,現出了紀德甫的面孔。兩衹眼睛睜着,定着,失掉了光彩。黃色的面皮失掉了彈性,就象青銅鑄就的一樣,口是隙着的。這在我們學過醫,看慣了死屍的人,一眼便可以知道他是已經死了。灼熱的眼淚頓時在我眼眶裏鼓蕩了起來。 ——“主任有信,”楊生從他的懷中搜出了一張紙片來給我,是從抄本上撕下來的一頁。 ××同志! 攻城計劃又遭失敗,敵人仍頑強抵抗,我軍死傷甚衆。 德甫同志於今晨正六時陣亡於賓陽門外長春觀內,至可傷悼。後事望兄從厚料理。 Yenda Den 七時十分於長春觀。 擇生的署名慣愛把自己的名姓用羅馬字寫成“演達·鄧”的,他這幾行誠懇的手書使在場的人象着了電一樣,不期然地對着德甫的屍首把頭低下去,沉默了一會。 攻進了城的消息不用說完全是謠傳了。發生這種謠傳的動機或許是有意識的,因為先攻進城的部隊在論功行賞上是要掌握武昌以及湖北全省的統治權的。這兒充分地有容納一種小小的陰謀的餘地。 大傢沉默了一會之後,又擁護着德甫的屍首回到部員們停寄着的村落上去。這回把旗幟收捲了起來,在通過那段危險地帶時,用了散兵綫零零碎碎地過去,城上的大炮是沉默着了。 在走回文科大學的途中,我始終跟着德甫的屍首,楊生也始終跟着我。我從他那很難懂的廣東話中,不完不全地算把那夜襲的情形得到了一個大概。 敢死隊在快要走到城下的時候,敵人卻早有了準備。賓陽門附近的城墻上敵人點起了一帶的火把,把城墻上下照得通明。槍炮不息地亂射起來,所有夜裏的槍炮聲大部分都是敵人的。但是我們的隊伍也有一部分衝到了城邊,更有少數的人爬上了城,但都被敵人劇下了城來。敵人的手榴彈機關槍打到天快亮都沒有停止過。 鄧主任騎的一匹馬也被打死了。他們在前綫上督戰,馬突然倒了,是一個子彈打中了馬的頭腦。那子彈從鄧主任的左脅下穿過,把軍服的左袖打穿了一個洞,但幸好沒有受傷。 在天快亮的時候,他們上了長春觀,那兒的地面高,和城墻的一角幾乎在一個水平上,相隔也衹有二三十丈遠。他們躲在土墻背後,時而用駁殼槍和城墻上的敵人對打。把頭伸出去,嚮城墻上打一槍又趕快縮下墻來,敵人也曉得這邊有人埋伏着,便時時用機關槍來掃射,子彈打在長春觀的瓦上真個就和下雨一樣。就在六點鐘的時候,紀德甫又把頭伸出墻去探望,正回過頭來嚮坐在墻腳下的鄧主任和俄顧問報告的時候,隨着一聲槍聲他便嚮墻下倒去,鄧主任和俄顧問趕快把他扶着。他們把他移在草地上睡下,問他怎樣,他說:“我無係要緊,你們當心。”聲音很微弱的,但就說了那一句活,便沒有聲息了。 楊生說着,在他的聲音中含着哭的意思,特別是臨終的那兩句話,他是反復說了幾遍的。 ——“我無係要緊,你們當心。” 德甫的屍首擡回了文科大學,停放在臨着南操場上的一間樓上的講堂裏。我一方面叫人去替他采辦衣衾棺木,一方面得着幾位部員的幫助把他身上的軍服解開了來檢驗了他的傷痕。 槍彈是打中了後頭部,但一個子彈卻打穿了三處。從後頭骨左側打進,從後頸窩下穿出,又從右肩頭打進胸部,由肩胛骨右下隅穿出,最後又打穿了右側大腿的右側的皮部,子彈的餘勢纔盡了,融成了三個顆粒,籠在了馬褲裏面。 接着又檢驗了他隨身所有的物品,除掉所穿的衣類之外,手上有一架表,衣袋裏有一個錢包。錢包是皮製的,是俄國製品,很舊。錢包裏面所有的是——兩張當票和兩個銅板。這便是他所有的一切。當票是廣東的當鋪所開的,字很奇怪,不知道所當的是什麽。但就情理推察,總不外是被服和書籍之類,因為要嚮前方出發,那些東西是不能夠隨身帶走的。 德甫就在那天下午裝進了棺材,暫時停寄在學校後庭的一個小小的格納庫裏。第二天清早全體部員在格納庫前為他致祭,隨着由幾個同志把他送到鄰近去殯葬的時候,他的棺材中已經有腐臭散出了。我因為工作忙,沒有去送他,不知道他的殯地是在哪兒。但在殯殮了他的那天夜裏,睡在那文科大學頂後一排的樓上的一間寢室中,做了幾首哀悼他的詩: 一棺蓋定壯圖空,身後蕭條兩板銅。 沉毅如君偏不祿,人間何處吊英雄? 回思夜襲臨歧語:不破堅城矢不歸! 今日成屍橫馬革,難禁熱淚滴君衣。 患難相隨自汩羅,陣中風露飽經過。 人生自古誰無死,死到如君總不磨。 一彈穿頭復貫胸,成仁心事底從容。 賓陽門外長春觀,留待千秋史管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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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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