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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騎士 》
騎士
郭沫若 Guo MoRuo
一 1927年的五月已經到了下旬了。漢口的天氣雖是一天一天地熱起來,漢口的市面卻是一天一天地冷下去。 自從一月初旬武漢政府接連收回了漢口和九江的英國租界,四月初旬又發生了武漢民衆和日本水兵衝突的事變以後,帝國主義者威脅的挑釁一天緊似一天。武昌和漢口中間的江面時常陳列着四五十衹外國炮艦。大炮的仰角高到法定以上,隨時隨刻都可以把武漢全市殲滅。 武漢三鎮的工廠和銀行等大産業,早已是閉了門的。五月初旬第一次北伐軍嚮河南進發了以後,長江下遊實行了經濟封鎖,四川的軍閥又乘機東下,鄂西的一部分駐兵也受着敵人收買便起了叛變,五月十八日幾乎鬧到兵臨武昌城下的亂子。變兵在兩三日內雖很迅速地被掃蕩了,但武漢全市不免大受動搖,小的米店錢莊便都弄得來不敢開門了。 行上關門的商店愈多,便愈為各色的標語開闢出廣大的領地。各級黨部,各級政治工作機關,各種民衆團體,甚至各級行政機關和軍事機關,都在競爭着張貼標語。這種舉動有一大半是出於卑劣的心事,就如商店之發招帖一樣,在廣告着自己的存在。在風頭順利的時候雖然感覺得刺眼一點,倒還沒有什麽,但在風頭一倒了,便不免要發生出相反的作用來。 ——“鞏固革命的根據地!” ——“嚴守革命紀律!” ——“保護革命軍人的傢屬財産!” ——“避免帝國主義者的武裝挑釁!” 這樣的標語重重疊疊貼得滿街滿巷。但除把反面的秘密自行泄漏了之外,究竟有什麽的效果呢?革命的根據地假使沒有動搖,哪有叫人鞏固的必要?革命的紀律假使沒有弛緩,哪有叫人嚴守的必要?革命軍不是說不怕死不愛錢的嗎?但是他們的生命財産卻須要特別的保護了。“打倒帝國主義”的口號,不是常在高叫的嗎?但在炮艦的威脅之下便衹好兢兢業業的縮頭縮尾了! 愈是要人鎮靜,卻愈令人驚惶;要人鎮靜的標語愈多,使人驚惶的程度便愈見加甚。——特別是那標語所用的紙張,在前所用的洋紙報紙和各種的有色紙漸漸使用盡了,一般的市民用來打冥賻的白紙便漸漸地顯出面來。在菲薄的白紙上用清淡的墨水潦草地寫些故為鎮靜的口號,張貼在四處,怎麽也好象自己在撞自己的葬鐘,自己在紀念自己的喪事。這使已經冷落了的街市愈見慘淡了下去。 但街市儘管冷落,“國民政府駐漢辦事處”所在地的C街卻是繁華絶頂的。C街上除國民政府的辦事處以外還有“軍事委員會”、“軍事委員會參謀處”、“軍事委員會財政處”。這兒特別是革命領袖們雲集的地方。革命領袖的特殊的商標是坐汽車,所以這兒也就特別是汽車輻湊的地方了。在狹窄的街面上兩邊縱列着兩排的汽車每每把交通阻塞着,要使過路的人力車、馬車都不能不另繞圈子。這些汽車雖然不免時常阻礙交通,但對於市民也還有相當的鎮靜的作用;因為汽車還多,市民便知道“領袖”們還沒有逃走,大概武漢三鎮的安寧是還可以暫時保持下去的。 在五月下旬的一天午後,漢口全市已經上了電燈了。從C街的軍事委員會裏面走出了一位青年將官來。 將官是中等身材。愁蹙的面孔上,戴着一副黑框的路剋式的大圓眼鏡。看他的面貌並不象一個軍人,但他穿的是一身淺慄色的帆布軍服。軍帽是軟頂的一種,仿效着蘇聯的赤衛軍式,把帽頂的大部分垂在腦後。軍服上沒挂皮帶,也看不出有什麽特殊的徽章,下邊的馬褲上也沒套皮裹腿。腳上穿的是一雙淺緑色的帆布膠皮鞋。手裏不僅沒有拿皮鞭,甚至連皮筐都是沒有抱的。 這服裝的隨便卻是表示着他的官階的優越。 革命軍還雌伏在嶺南的時候,所有高級的將官和政治工作人員照例是忠實的“三皮”主義者,便是手拿皮鞭,肩披皮帶,腳裹皮裹腿,幾乎是成為了革命軍人的象徵。這在初期本來是富有刺激性的一種服裝。裝束的本身比從前沿用清朝末年所采用的,長統大袖的北洋軍服,蹣跚的褲腳,手裏拿着指揮刀,腳上穿着長統靴的,是已經矯捷輕靈到不可思議的地步了。更加以革命軍的將校們大都是三十上下的人物,這和裝束的精神更能夠表裏相稱。服裝本來是製造人物的,何況人物又本來年輕,一般革命的將官當然會成為民衆的豔羨之的,特別是一般女衆的豔羨之的了。 凡事都逃不掉有盛必衰的公例,三皮主義之盛即是報告了它的衰。衰候的具體的表現是在一般高級的軍事長官和政治工作指導者身上,他們在非嚴裝的時候都不約而同的把一些皮製品脫掉了。 這個脫皮運動的開始剛好就在四五月的時候。一般的推測以為武漢政府的要人多是文人,所以文裝便漸漸當道;又有的以為天氣是漸漸炎熱起來了的原故;更其次稍微滑稽點的便以為是便於改裝逃走。這些或者怕都是促進了脫皮運動的動力吧,但是主要的原因卻還是在三皮主義本身的被人厭棄與高級長官的優越感。 從軍事委員會走出的那位青年將官也正是脫了皮的人。果然,當他步到門廊的時候,在門口站立着的四位武裝的門衛蠻大的喊了一聲: ——“敬禮!” 取了立正的姿勢,很敏捷地把上着木殼的駁殼槍一齊嚮他舉起。將官把右手舉上右鬢,微微把頭嚮左右搖動了一下,把手放下來,便步下了街沿。在他的背後衹聽門衛又喊了一聲: ——“禮畢!” 把短槍放下,把腳休息着了。 門口有一架紅色的汽車早在那兒鼓動着等待,兩位馬弁把車門打開,把將官迎接上了車去。 車夫掉頭問道: ——“主任,往哪裏去?” ——“回去。” 將官不很愉快地答應了一聲。兩位馬弁立在車廂兩邊的踏板上就象一雙角,紅色的怪物咆哮了幾聲嚮西首跑動起來。 四五分鐘過後,汽車停止在黃肢路的“第二特別區管理局”的後門前面。 將官下了車,受了門衛的兩位士兵的敬禮,步過水門汀的後庭,走上樓去。 樓的正中是一個大廳,中間放着一張大餐桌,敷着碧緑的絨毯。屋頂正中的一架蓮花式的七星電燈,輝煌地燦爛着,前後的兩個圓形的屋頂電風扇好象是在焦躁,因為無論怎樣努力,也不能扇出涼風。桌上還擺着三四個茶碗,顯然是有客來過,剛纔退去的樣子。 應着將官的腳步聲,從大廳前面西南角上的一道房門裏走出一個勤務兵來,那小兵立在房門旁邊嚮將官敬禮。 ——“有什麽人來過嗎?”將官問。 ——“不是,是下邊局長的客。” 將官走進房裏去了。 那是一間臨街的房間。有床,有沙發,有寫字檯,有書櫃,是書齋而兼寢室的地方。房間並不甚大,除掉安放了這些傢具之外,已經沒有剩下多麽大的空隙了。臨街的一面有兩堵弧頂的高大的玻璃窗,寫字檯就在兩窗之間和壁面成丁字形地安放着。臺上堆放着很多的文件。對面的壁爐龕上放着兩瓶三星牌的白蘭地,有一瓶是已經喝了一半的。 將官一走進門來,把軍服脫了,投在門次的沙發上。他走到書案旁邊,把那玻璃寫字板上堆積着的新來的文件,站着便檢閱起來,那些文件的封面上大抵千篇一律地寫着: 軍委會政治部 馬代主任傑民 鈞啓 這馬傑民,不用說就是那將官的名字了。 他立着看了一些電報、通告、會議紀錄、工作報告,大概都是武昌那邊處理了再送過來的,也沒有什麽特別重要的東西,他又把它堆在一邊去了。 他轉身走到壁爐旁邊,從“曼塔壁飾”①上取了一瓶白蘭地下來。嘭的一聲把酒瓶打開,斟在一個很大的搪磁茶盅裏面,坐着就當成咖啡一樣喝。 ①曼塔,英語Mantel的音譯,即壁爐。曼塔壁飾,指壁爐上突出的臺座。 他一面喝着,一面又看了些私信,但一封二封都是求事的信。他看了便陸續嚮桌旁的紙簍裏投,在心裏不斷地叫着: “哼,嚮我求事,連我自己都還要嚮人求事啦!” 自從清黨②以後,由各處逃來的在本地方站不住腳的“不安分的”青年們,以為這革命的新都一定是理想的王國,一定很緊張的是有工作待人來做。因而外邊的清黨運動愈加緊,逃來武漢的失業分子便愈加多,求事的信也就一天一天地愈是有增無已。 ②作者原註:蔣介後背叛北伐革命後,藉“清黨”的名義,對共産黨員和革命人士進行了空前殘酷的大屠殺。 “我們大傢都走錯了路,走到廢字簍裏來了!” 武漢的勢力範圍本來已經縮小;所謂革命偉人又大多是身兼數職,有的一部的事務就由一傢人包辦,有的又因為兼顧不來,便把應設的重要機關都停頓下去了。就因為這樣的關係,哪有那許多官職來夠許多的人去“革命”呢? 一封一封的信來,當初都還能夠耐着性子回覆,但到近來卻是愈來愈多,愈多愈沒有辦法了。在沒有辦法之中卻找出了一條絶妙的辦法,便是投進字簍。 他一面喝着酒,一面看着信,看了又接連的嚮字簍裏投。但他最後打開了一封信是用普通的白色的洋信箋寫的,在頭上沒有頂着“遺囑”①。這信箋已經使他受着新鮮的感觸了。信的開頭寫的是“傑民弟——”在那旁邊還有一筆小註:“因你叫我是姐姐,所以我也就叫你弟弟了。”字是他所從不曾看見過的女子筆跡,他詫異了一下。他再先看信尾的署名是“你的姐姐金佩秋伏枕書”。這“金佩秋”三個字就象銀幕上的劇名一樣,在他那已經有幾分醉意的眼前,接連地放映出了幾場有聲的電影。 ①作者原註:指信箋上端印的孫中山先生的遺囑。當時形成了風氣,公私信箋都把《總理遺囑》印在上端。 五月一號的勞動節,武漢三鎮的民衆舉行聯合大會,會場在漢口北郊外的華商跑馬場。 工人、農人、學生、士兵、小商人……到會的一共有十萬以上的群衆。 一片汪洋浩蕩澎湃軒昂的人頭大海!紅旗大海!手搖旗大海! 高呼口號的聲音,《國際歌》的聲音,《少年先鋒歌》的聲音,《國民革命歌》的聲音,一切音樂隊的,大鑼的,大鼓的,拍掌的,各種各樣的聲音,融會成一片的怒濤!十餘萬群衆在同一的舉動之下舉手,脫帽,搖旗,絶叫。 鮮紅的一個宇宙,鮮紅的一個人海! 堅牢的宏敞的正面的講演臺上高懸着世界革命的導師們的遺像,無産者運動死難烈士們的遺像。武漢的重要分子大部聚集在這兒了,全世界無産階級的代表也大都聚集在這兒了。印度的代表、日本的代表、法國的代表。英國的代表、俄國的代表……。各種各樣的如火如荼的熱辯,各種各樣的如火如荼的狂呼,把十幾萬人的工農大衆的心血沸騰到了一百二十度以上。 ——“全世界無産階級聯合起來!” ——“打倒一切資本帝國主義!” ——“工農群衆大聯合萬歲!” ——“世界革命萬歲!” 臺上叫了一聲,臺下萬雷齊發的回應一聲,把全世界的無産階級打成了一片,把全世界的弱小民族打成了一片。 傑民也是站在講演臺上的一個人。 在一位英國代表湯姆老人的演說特別使群衆起了一番激越之後,他偶爾瞥見了站在他近旁的市黨部的宣傳部長嚴少蓀。少有旁邊還站着一位秀麗的女士。 那女士是他所不認識的。身子很纖小,穿着一件草色的湖綢的旗袍,套着玄青的華絲葛的長坎肩;腳上也是一雙緑色帆布的膠皮鞋子。小巧的頭上分梳着短發;臉色有些蒼白,有些興奮,從那一雙敏活的明眸裏泄漏出一片伶俐的精銳。 僅僅如象電光一樣的一瞥,使傑民聯想到了意大利文藝復興期的畫傢Caravaggio①的一張名畫上來。那是一位青年騎士和一位女相士的半身像。騎士戴着一頂插着鴕鳥毛的廣沿帽,額上微微露出一些鬈發,左手叉在帶着佩劍的腰上,把微微矜待着的抿着嘴的面孔偏着,把右手伸給旁邊立着的一位女相士。那騎士面孔的表情,那全體的姿勢,就象是把那位秀麗的女士鑄出了的一個模型。 ①卡拉瓦喬(M.M.da.Caravaggio,約1573-1610),意大利畫傢。作者把他的名字譯作“剋拉凡左”。 ——“這agitation①的力量真是厲害!”少蓀在嚮着他贊美湯姆。 ①作者原註:激動。 湯姆的演說,極其簡短,一句就是一個口號。他的聲音非常宏亮,他的姿勢非常熱烈,雖是不懂英文的聽衆,看見他那樣的精神,不待翻譯者的翻譯,早已經便受了感動。特別是在落尾高呼口號的時候,湯姆在褲包裏面搜出了一張紅色的大手巾來,拿在手裏,當成手搖旗一樣,不斷地搖動,不斷地高呼。一面叫,一面跳,足足叫了三二十遍,使全場化成了一個高度的熔礦爐。全場的人都在叫,都在跳。待到第二位的演員開口時,隔了好幾分鐘纔象暴風剛過的海潮一樣,漸漸鎮靜下去。 ——“他做了四五十年的工人運動,畢竟不同。” 這湯姆是英國的一位礦工,他從十幾歲做童工起,現在已經是七十多歲了。但他那如象純銀一樣的白發,如象赤銅一般的面孔,和那堅實精幹的短而橫的身軀,就好象具體地表現出了未來的健康的社會。 ——“群衆心理,他很會操縱,就給雕塑傢手裏的粘土一樣。”傑民又接着說。 在傑民和少蓀贊賞着湯姆的時候,那位女士嚮少蓀耳語了一下,少蓀便回頭嚮傑民介紹: ——“這是金佩秋同志,市黨部的婦女部長。” 佩秋把左手撐着腰際,把右手伸給傑民,微微地側着面孔抿着嘴唇和他握手。 ——“啊,你真是Caravaggio的年輕的騎士!” 傑民握着她的手,心裏在這樣叫。 三天後的五月四號,夜裏,已經十點多鐘了。 傑民在後城馬路參加了一個集會回來,路過後花街口,他忽然想起了住在那背街裏面的一位女同志,萬超華,他便在道去看她。 三樓三底的房子,主人住在樓上。在樓梯上走着,早聽見樓上有一群愉快的女性的笑語聲擁着湯姆的聲音。上了樓,果然看見那位白發童顔的湯姆老人雜在一群女性裏面正在要告辭的神氣,另外有一兩位男同志在當翻譯。那老湯姆照着他歐洲式的表示親愛的儀節,要和女同志們擁抱,接吻,把大傢都駭得逃跑起來,就好象一群燕子看見了一隻老鷹。 ——“Oriental,too oriental!”① ①作者原註:“東方式的,太東方式的!” 湯姆的禮節沒有人敢接受,他微微表示着些輕淡的失望,這樣說了幾聲,走了。湯姆走後,一群驚散了的燕子也跟着散了,衹剩着兩位女主人和一位來客的金佩秋。佩秋還穿着五一節的那一套裝束,她和傑民雖然纔見第二次面,但就好象是十年以上的舊友了。 ——“傑民,”她招呼着,“你從實地招來,你今晚是來會哪一位女主人的?” ——“我衹認得超華,這另一位女同志,我倒還要請你們替我介紹一下。” ——“好的,我替你介紹,這是馮德貞同志。但我們更要考問你,你是怎麽認得超華的?” ——“最好讓超華告訴你們罷。” ——“不行,不行,我們要來分審。德貞,你把超華拉到你房裏去考問她,我來考問傑民。 肥胖的近視眼的德貞,她的腳是纏過的,那人為的畸形愈見把她漫畫化了。但她卻很真摯,她快活他說:“超華是早告訴過我的,且讓我們馬大主任說罷,青他們的話,相符不相符。” ——“好的,傑民,現在就該你招了。” ——“你們這些女同志真是too oriental,我說了是會使你們失望的。” ——“不行,不行,你不要逃避!”佩秋和德貞爭着說。 ——“好的,我對你們說罷。去年十二月你們武漢的黨部和民衆團體,組織過一個‘慰勞前綫將士代表團’,超華是你們婦女協會的代表。她們到南昌來的時候,我們開過歡迎會歡迎她們。因此我認識了超華。” ——“還有呢?”審判官的佩秋問着。 ——“還有就是她把住址告訴了我,我現在回到武漢來了,今晚上第一次來訪問她。” ——“就衹這麽一點嗎?” ——“還有便衹好做小說了。” ——“德貞,”佩秋又回問德貞,“她告訴你的是不是這樣?” ——“大致不差。” ——“好啦,你看,”超華得着勝利地叫着,“你怕我們這些老太婆還會有你和少蓀的那樣羅曼史嗎?” ——“噯喲,你別倚老賣老,”佩秋不服輸地回答超華,“你和徐同志的關係是怎樣?杜白水同志不是又要找你去做女秘書嗎?” ——“你造謠生事,造謠生事!” ——“我倒不會造謠呢,傑民,”佩秋又回過頭嚮着傑民:“我要警告你,買主是已經定了的,你不得亂動手。” ——“多謝你的警告,但象我這樣有了妻室兒女的人,買主就沒有定,也是不中用的。” ——“老實說你的傢眷是還放在廣東的嗎?”佩秋問。 ——“是的,說不定怕已經到了上海,好久沒有得到消息了。” ——“該沒有什麽危險罷?” ——“危險或者不會有,因為我的老婆是日本帝國主義者啦。” ——“啊哈!日本帝國主義者!”大傢都笑着反應了一聲。 ——“你的帝國主義者要是到了我們武漢來,我們天天要拉她到群衆大會去演講,豈不很妙嗎?” ——“妙是妙,但她恐怕不見得肯講演,她也是too oriental的。” ——“其實我們從前還不是一樣,”佩秋說,“我想空氣是可以轉換人的,你的夫人到了這兒一定會跟着我們轉換。” ——“轉換也衹是程度問題啦,剛纔湯姆老人不是說你們太‘莪令答兒’①嗎?” ①作者原註:Oriental(東方式的)的譯音。 ——“真的是,”佩秋回答着。 ——“你們為什麽不和他接吻呢?他那樣六八十歲的老同志,你們就做他的孫女都是可以的啦。” ——“正所謂東方頭腦呢,”佩秋說,“因為我們沒有那樣的習慣。” ——“他今晚怎的一個人到了這兒呢?” ——“因為他時常在說想領略一下東方的風味。……” ——“那他今晚不該失望了,東方的風味領略得十足。” ——“我們便叫這兩位女軍閥來請他。” ——“怎的,女軍閥?” ——“你不知道嗎?超華是陸軍次長的太太啦,她的已經死了的丈夫在北京政府做過陸軍次長。德貞的黃大哥,現在在第六軍當團長啦。” ——“沒想出纔是這麽出衆的兩位大人物。”傑民微笑着說。 ——“大人物!哎喲,要你纔是大人物!哪個還有你大!”德貞和超華搶着說。 ——“衹有她們這兒還多少有點佈置,所以我們便請她們作東。”佩秋仍繼續着自己的話。“你莫看見我們武漢的女同志們住的地方呢,哪裏還有什麽東方的家庭風味。我們超華同志不愧是做過次長太太的人,她的烹調很拿手,傑民,你可以叫她請你吃一次啦,我們好來做陪客。” ——“叫她請我?可惜我不是國際代表。” ——“哎呀,”超華叫着,“你說那樣的話。象你們做大主任的人,一天忙到晚,我們是怕犧牲了你的寶貴的時間。” ——“不請好了,真會說客氣話。” ——“我是不作假的,你真的有空閑的時間嗎?” ——“我回來纔不久,我們的大主任董幸寅凡事是一手包辦的。他要往河南去了之後,我才能代理他的職務。所以我這一嚮可說是無事忙,……” ——“你真的有時間,那我明晚便請你,好不呢?” ——“再好也沒,我定要來領略我們次長太太的東方風味。” ——“你要說什麽次長太太,那我就不請。” ——“好的,得罪了,我們頂頂革命的萬超華同志,東方的樂沙·魯剋森堡。” ——“傑民,”佩秋叫着,“我們超華同志真正是很好的同志咧,你不要奚落她的。超華,不用說我要來做陪客的了。” ——“那麽,”德貞含着笑說,“少蓀免不得也要請的。” ——“那是不用說的啦,”超華說,“誰還把他們兩個分得開呢?” ——“白水也當得請啦,”德貞又說。 ——“自然咯,”這一次是佩秋說的,“誰還把他們倆分得開啦!” ——“我的話不用你來替我說,”超華說着,“傑民,你知道麽,我們金佩秋同志今晚為什麽在這兒呆着?她是在等她的少有的啦,你停一下便可以看見,少蓀會來。她在她少蓀旁邊,真要叫你肉麻。你看她靠在他的肩頭上,長一聲‘阿哥’,短一聲‘阿哥’……” ——“你這個女軍閥,總是想圖謀報復,”佩秋插斷她。“我叫少蓀‘阿哥’,有什麽好肉麻呢?因為我就覺得他真就象我的‘阿哥’一樣。”她在“真”字上說得特別用力。 ——“莫爭鬧了罷。”德貞排解着說,“還是請我們馬主任談些正經事情啦。” ——“是的,我早就想要問你的,”佩秋嚮着傑民說,“你在南昌已經發表了那篇擁護黨權的文章,為什麽還跑到上海去?我們真替你擔心了好久。” 在這兒傑民說他怎樣在三月中旬由南昌到安慶,下旬又由安慶回南昌,在南湖邊上朱德傢裏草就了那篇文章,本來便打算回武漢的,走到九江之後,接到董幸寅的電報,詰責他為什麽還不到上海,他又纔改船跑到上海。接着又說,到上海時已經是四月三號,上海底局面已經完全變了,他是主張武漢政府先東下而後北伐的,和上海的同志們接了頭之後,第二天他便乘長江輪船折回武漢;但不料船到南京便停頓着了,因為當時北軍反攻又奪回了浦口,南北兩軍的大炮正在隔江轟擊,船在長江中心停了五天,直到四月十四號纔到了武漢。 他把這些話扼要地談着,又說:他在《中央日報》的副刊上曾有一篇《脫離以後》登載出來,所記的便是這一段的事體了。 三位女同志都聽得很熱心,尤其是佩秋,她象連氣息都是凝着的一樣,一直聽完了他的說話纔深呼吸了一次。 ——“唉……”她說,“你真使我們擔了不少的心呢。你那篇文章一從南昌帶回了武漢之後,是同時在《中央日報》、《民國日報》、《革命軍日報》上發表的,把武漢三鎮真是轟動了,黨權運動就全靠了你那篇文章來做了結穴的。在那篇文章發表之後,就有人說你回了武漢,我們民衆團體都在準備着替你開歡迎會。但是你並不見回來。後來有人說在漢口市上親眼看見你坐在汽車裏面,你回來了的消息又喧傳了一下,但不久又陰消了。後來第三軍的顧問由九江回來,纔知道你已經到了上海,聽了這個消息真是使人愁了不少,連那位俄顧問都受了非難,大傢怪他為什麽沒有阻擋着你。後來又有人說你在上海死了,你真是惹了好多人替你流了眼淚呢。” 他們談了好一會,已經快要到一點鐘了,當着傑民正在告辭着要走的時候,樓梯上有着人的腳步聲和談話聲。那談話的聲音是宏亮的長沙調,口裏就好象含着一個湯糰在說的一樣,一聽便可以知道那是白水。 ——“喂,他來了!”佩秋把下頤嚮上翹動,嚮着超華調皮地說。 ——“唉,他來了!”超華卻把頭嚮下點着,回答她。 她們所說的“他”是代表着兩個人的,一個自然是白水,一個是在白水後面跟着上來的少蓀。白水是軍委會的秘書長,少蓀在兼任着他下面的機要科。 ——“老大哥,恭喜你得到了一位女秘書啦!”傑民迎頭招呼着白水。 ——“An-xa-xa-xa-xa……”包着湯糰的哄笑爆發着。“馬大主任你在這兒吊兒郎當。” ——“我已經替你下了警告啦。”佩秋搶着說。 ——“哎喲!”超華叫着,“趕快去叫你阿哥好了!” ——“你怕我不好叫,”佩秋反攻着,一車身跑去吊着了那默默無言的就象始終是憤慨着的少蓀的肩膊。“阿哥,阿哥!超華同志明晚要請傑民同志吃飯,要請我們作陪。白水同志也要請的。我看白水同志是成功了,不過徐同志也快要回來了,怕要成為二等邊啦。” ——“An-xa-xa-xa-xa……二等邊!” ——“老大哥,”傑民對着白水說:“她們剛纔在說,我還不相信,我看你這時分陪着少蓀來,少蓀自然是來接佩秋的,你來不是很有意思嗎?” ——“An-xa-xa-xa-xa……連你大主任都認起真來了。”白水笑着,一面搔着他的斑白的頭髮:“我是把汽車來盡義務的啦,幫忙少蓀把我們的‘花’送回去的。” ——“什麽花啦,杜老頭子!”佩秋抗議起來了。“我不高興這種把女性當成玩弄物的名詞!” 超華和德貞在這時也同聲響應了起來。 ——“那麽,”白水說,“我以後就稱你們為‘果’吧。好讓我今天吃一簇葡萄,明天吃一條香蕉,你們看好不好呢?” ——“老頭子的野心真不小啦,”傑民說着,在白水的笑聲中又促着大傢分手,於是乎主客六人便一窩蜂地簇擁下了樓去。 三 接着是五五的晚上,傑民到超華傢裏時已經是十點過鐘,正中的客堂裏面仍然是昨晚上的三位女同志。 ——“噯呀呀,好容易等到了!”兩位女主人爭着說。 ——“你怎麽到得這麽遲?”佩秋說。 ——“對不住。”傑民嗄聲地道着歉。“今天是五五,是馬剋思的生日,單是講演我都講演了十次。你們聽,我的聲音都成了破鑼一樣了。明天政治部的人要出發上前綫,晚上在黃陂路開了部務會議,直到現在纔抽出了空來,少蓀和白水都還沒來嗎?” ——“哪裏,”佩秋回答着,“他們七點半的時候來過的了,等了你一陣不見來,他們又有別的事情走了。” ——“怕他們不會來了吧?” ——“哪不會來!”德貞反駁着說,“至少少蓀是定要來的。我們的佩秋同志和少蓀兩個人啦,一個不同坐,一個就不吃飯;一個不在傢,一個就不睡覺。你還伯他不會來!” ——“你不要聽她們的宣傳。她的方大哥假如是在傢,你怕她還有在這兒說話的時候?” ——“噯喲,你要來俏皮我們這些老太婆!我們的孩子都已經五六歲了。” ——“噯喲,你要在我面前賣老,我的孩子假如是在,也是會有五六歲的!” ——“怎麽?”傑民很驚訝地問着,“你的孩子有五六歲?”——這句話的確是很使他吃了一驚的。因為他眼前的小巧的佩秋看來怕不過二十歲的光景,又聽說她是今年正月纔和少蓀結合了的,怎麽便有五六歲的孩子呢? ——“你很驚訝罷?”佩秋笑着說。“你昨晚把你的故事對我們講了,今晚我要嚮你講我的故事。” ——“那再好也沒有。” 女主人的超華剛好替大傢把茶斟好了。佩秋先端着茶喝了,她說:“我說的話你替我筆記下來吧。” ——“好的,我就替你當書記,”傑民說着便從軍服的上衣包裏抽出了一支紅色的頭號大的派剋筆來,又從下衣包裏搜出了一本抄本。“好的,你說吧。” ——“我呢,是湖南長沙的人。我的父親是一位舊式的官僚,以前當過漢口鐵路局的總理。我在很小的時候便訂了婚,我的未婚夫名字叫鄧佐周,他也是一位舊官僚的公子,不過他的父親是早已過了世的。 ——“我在滿十六歲的一年夏天從長沙的周南女學校畢了業,鄧傢便提出婚期來,我們傢裏便允許了。我在那年的鼕天便出了閣。我一過門去,纔知道那比我衹長得兩歲的佐周,纔是在吃鴉片煙的人,並且又還愛嫖,愛賭。我初過門的時候,他都還和我親熱,但不上兩個月,他便把我厭棄了,在傢裏過夜的時候真是少。我那時候完全是一位東方式的女子,我所曉得的,是女子的生命應該講三從四德。所以他雖然是厭棄我,想出種種方法來虐待我,但我總是盡我的心去體貼他,希望他有一天會回心轉意。 ——“但那人真是一位無情無義的男子,他自己明目張膽地做着些不好的事情,他偏忍得下心,誣在我和我娘傢的書僮有秘密的關係。因為我娘傢有一次打發那書僮給我送了一些東西來,我不該親手去接受了。他聽見人講起便拿這點來做誣枉我的根據。我沒法衹得寫信回去告訴了我的父親,我的父親纔知道我在受着虐待,便親自來把我帶回娘傢去,和鄧傢决裂了。那時我結婚以後還不上四個月,但我卻已經懷了孕了。在秋天,結婚之後的八個月上,産了一個月份個足的女兒,可恨那鄧傢的人更乘着這個機會在外邊說這女兒不是鄧傢的種子。我的父親起初也很懷疑我,自己弄得來也百口莫辯,惹得一傢人都是悶氣。那女兒生下地來沒幾天,也就死了。我自己在精神上肉體上受着種種嚴重的打擊,我很傷心,時時想自尋短路,不久也就吐起了血來。 ——“我的父親不久做了漢口鐵路局的總理,他很可憐我便把我帶到了漢口,放在他自己的身邊教我讀了些詩詞和佛經。我在那樣的生活中過混了四年,一直到去年的八九月間,革命軍打到了我們武漢的時候。 ——“我的父親是跟着吳佩孚嚮河南逃走了的,傢裏就丟下我和母親兩個人。我在那時候,說也奇怪,卻纔得到了意外的解放。我到那時纔知道在家庭之外還有社會,在個人之外還有民衆。許多英勇的青年,為要改造社會,為要解放民衆,不惜犧牲了自己的生命在從事革命,自己怎的纔藏在深閨裏,在眼淚裏過日子?自己對於自己的生活感覺得很慚愧起來,以前的生活就好象一刻都不能夠再支持下去了。我那時候聽說革命軍裏面是有很多女同志在做工作的,都是剪了發的人,我有一天便一剪子把自己的頭髮剪了,惹得我的母親為我哭了幾天。我也沒有管她,便跑出來參加了婦女協會,後來我便入了市黨部。我擔任了漢口《民國日報》的婦女欄的編輯。 ——“是的,我記起來啦,傑民,”佩秋仍然在繼續着說,說到這兒她回頭問着傑民,“《民國日報》的總編輯,起初不是定的是你嗎?” ——“是的,但到快要出版的時候,我在去年的十一月十號便被調到江西去了。” ——“你的總編輯,後來就是由少蓀代替的。少蓀是那樣剛愎不大講話的人,但待我卻很好。他愛提出一些題目來給我作,親自指導我,我的文章也是要經他改削的。我很尊敬他,把他看待得就象我的一位師長一樣。我們的工作是在夜裏,有時夜深了便在報館裏面唯一的一尊床上過夜,但我們的關係是十二分嚴肅的,一直到今年的正月,我纔知道他是那樣熱烈地愛着我。 ——“今年正月我已經是被决定了派到俄國去留學的。我已經到了上海,在等船了,突然接到武漢的電報,說少蓀要為我自殺了,無論如何要叫我轉去。你是曉得的,少蓀是一位很努力的同志,在前漢口的秘密工作他也做了很久,黨裏不好犧牲他,便強製着把我的留學的决定取消了。但我是受過男子虐待的人,我不願意再同誰結婚,我便要求留在上海工作。少蓀又鬧到要求調上海的舉動,黨裏便率性命令我再回武漢。回來之後,我們便簡簡單單地結了婚。沒有用證婚人,也沒有發出一張結婚的明信片。” 佩秋就這樣把自己的身世說了一遍,她自己很是感慨無量的一樣,又加上了這樣的話:“我的故事就是這個樣子,你看是不是象一段小說呢?” ——“假如有小說傢替你寫出來的時候,那一定是很好的小說。” ——“那麽我要請你替我寫。” ——“可惜我是不會寫小說的啦。” ——“你要騙我。你不是小說傢嗎?你的作品我早就讀過的。” ——“糟糕,我已經改行很久了,你還在把我當成小說傢看待嗎?這好象是犯過罪的人,無論怎樣都是把過去的罪名洗不幹淨的啦。” ——“那不管!總之你把我的事情寫成一篇小說吧,那我是很高興的。” ——“我看吧,有機會的時候,或者可以寫出來。” ——“哦,女主人!”佩秋掉嚮着超華說,“開飯啦,我的肚子餓了。” ——“喂呀,喂呀,”德貞連連他說,“今晚的佩秋同志是怎的?你不等少蓀來便要開飯?” ——“等了這麽久都不見來,沒辦法了。明天大傢都是有工作的啦。” ——“好的,”女主人超華說,“就請進我的房裏去,我去叫女工下面。我今天是自己做的蛋青面,傑民,你在南昌不是說過,你喜歡吃面嗎?” ——“呵啦,超華,”佩秋說,“你真體貼入微,就是我也是很喜歡吃面的。” 佩秋先立起來,領着路,走進了東首的廂房裏,是超華的寢室,在一尊鋼絲床前陳着一張紅木方桌,桌上陳着很精細的幾碟下酒菜。 超華把傑民安在首席上。佩秋坐在他的左邊,超華坐在右邊,德貞是坐在對面的。四個人便把席面圍聚着了。 在中國製的小磁杯裏,斟滿着金黃色的液體,傑民滿以為是紹興酒,舉起杯來便喝了一滿口,就象喝了一口極熱的滾湯一樣,立刻嚮地板上吐了。原來那纔是白蘭地。這使坐在旁邊的佩秋嚮他嘲笑了起來。 ——“你真是一個弱者!” ——“弱者?好不我們來比賽?” ——“好啦,再好也沒有。怎麽樣比賽呢?” ——“隨你怎樣比賽都好,我總是奉陪。” ——“那麽,我們這樣吧。我喝一杯,你喝一杯。我們要不斷氣地一口一杯,看哪個先醉。好不呢?” 這樣一個猛烈的賭酒法,從那弱不勝衣般的佩秋口裏說出,這在傑民,的確是一個驚異。他自己本勉強可以喝一瓶中瓶白蘭地的人,剛纔他喝了便吐出的,是因為出乎意外的原故。他受了佩秋的挑戰,便先把自己的杯子舉起來,一口喝盡了。 ——“呀,你還可以喝!”佩秋也不免有點驚異,她也舉起自己的杯子來一口喝盡了。 就那樣接連喝了十幾杯,佩秋的白皙的寧是近於慘白的面孔便暈起了紅潮來,口似乎渴得很厲害,衹在喝茶,喝麵湯。 ——“佩秋,我們不喝了,好吧?”傑民看見她那種情形,這樣提議着。兩位女主人也在從旁勸解。 ——“衹要你承認輸!”好勝的佩秋這樣說。 ——“你那樣好勝,我便要徹底地徵服你。” ——“好嗎,衹要你能夠徵服。” 接連又喝了十幾杯,連第二瓶的白蘭地都快要到半瓶了。傑民自己也覺得自己的舌頭麻木得不知酒味了。 ——“傑民,好弟弟!”佩秋有點飄忽地叫着他。 ——“你怎麽叫我是‘弟弟’呢?醉了吧?” ——“我哪裏醉!我是有一個阿哥,少蓀是我的阿哥。你呢,就是我的弟弟。” ——“好的,衹要你喜歡那樣,便那樣叫吧。” ——“弟弟,好弟弟!其實我今晚上是真誠地待你。我平常和別人拼酒的時候,我是要用姦計的。我喝一杯酒,要用手巾抹一次嘴,酒便吐在手巾裏。可我今晚上是沒弄這樣的詭計的,你看我這手巾的確是幹的。” 一張花邊的白洋紗手巾,她伸在傑民的面前,手巾的確是幹的。 ——“多謝你的誠意,你真是好姐姐。” ——“你要記着,你要記着,你是叫了我‘姐姐’的啦。我真個是你的姐姐,我是愛你的。” 佩秋突然立起了身來,把傑民的頭抱着,在他的嘴上親了一吻。 但接着又突坐下去,把頭埋在席上,不能擡起來;隔不一會又聽見哇的一聲,吐了。 傑民和兩位女主人忙把佩秋移到床上去,大傢替她把腳上的膠皮鞋脫了。佩秋猛然地又擡起身來吊着傑民的頸子又和他親吻了一次之後,痛哭了起來。 ——“阿哥,阿哥,你還不來呀!少蓀是我唯一的愛人,我除少蓀以外是不愛任何人的。” 這一哭把傑民的酒哭醒了一半,他自己纔意識到象是做出了一件很大的錯事。另外的兩位女同志卻在關心他。 ——“傑民,你怕也醉了?”超華問道,“你還吃點面好不?” ——“今晚真對不住,辜負了你們的盛意。但我實在也醉了,我打算就回去。” ——“你醉了,回去不方便啦,”超華又說,“今晚你不用回去吧。” ——“請你到我那邊去躺一下啦,”德貞說,“我的前廂房裏的那尊床是空着的。” ——“謝謝你們,可我非回去不可。” ——“不,傑民,你不許走!”佩秋突然在床上叫着,“你們都不許走,等少蓀來了,我要你們做證人。” 正在這樣叫着的時候,少蓀匆匆地走進了房裏來。 ——“好了,”大傢都叫着,“少蓀來了!” ——“傑民,好弟弟,”佩秋又和緩了起來,當她看見傑民要退出房去的時候,“你今晚一定也醉了,你不要回去啦。德貞,超華,”她又招呼着兩位女主人:“你們要關照他一下纔好,他也是醉了的。” 傑民退出客廳來的時候,在痰盂裏面也哇的一聲吐了。兩位女主人很殷勤地把他扶進對面的前廂房裏,在一尊大銅床上,讓他和衣地睡下了。她們也替他脫下了腳上的膠皮鞋。 當他昏昏朦朦地睡着,多少還有點意識的時候,佩秋又連鞋都沒有穿,踉踉蹌蹌地跑了過來。 ——“傑民,好弟弟,你睡了?好的,你平平穩穩地睡。”說了又跑過去了。 失了知覺的傑民,醒來時已經是清早了。他瞥見寢床被人占據了的超華,還在客廳裏的沙發上睡着。他的頭很重,想起來,怎麽也很吃力。不一會面孔很慘白的佩秋走來了,少蓀很懊喪地跟在她的後面,兩眼充着血。 ——“傑民,好弟弟,我回去了。我們一夜都沒有睡。”留着這樣的一句話,便一車身走了。 四 隔了兩個多禮拜,傑民纔第一次接到佩秋的來信,他立在自己的居室裏展讀着。 好久不見你了!自從那晚醉後,你又在什麽地方醉過沒有?你,你的身體怎樣?念念! 我們婦協打算出一種雜志,名叫《女同志》,我又被選為編輯。我知道你是愛弄筆墨的人,好弟弟,望你千萬不要推辭,定要為我們撰稿! 我現在病着,睡在床上。這信寫得很潦草,敬緻革命的敬禮! 你的姐姐金佩秋伏枕書二十一號。 就這樣本是極簡單的一封信,但在他那已有幾分醉意的腦識中喚起了那已經忘卻了的幾場劇景。他率性又把酒來喝了一兩盅,想立地去看佩秋,但又想到回頭有朋友要來,而且沒有預先通知便匆忙跑去,恐怕也有些不方便;他便坐下去,把桌面前的文件收檢了一下,寫起了回信來。 “佩秋”,他這樣寫着,沒有稱她是“同志”,也沒有稱她是“姐姐”。 時間跑得真快,我們不見也就三個禮拜了。這三個禮拜,唉!這三個禮拜!在這時期中是起了怎樣的天變地異喲!潮頭現在快要跌落到水平綫下了。現在的所謂“領袖”們,沒有一個不是在懷疑民衆,沒有一個不是在懷疑政治工作。天天在喊鏟除貪官污吏,我們的“領袖”們哪一個不是新的貪官污吏?天天在喊鏟除土豪劣紳,我們的“領袖”們哪一個沒有和土豪劣紳勾結?民衆現在成了革命的仇敵了。民衆一提出要求,便說是什麽“幼稚”,什麽“過火”。幾位投機的所謂“領袖”,被一些舊軍閥的殘餘挾持着,他們連屁都不敢放一聲了。從前喊的是“革命軍人不要錢,不怕死”,現在喊的是“保護革命軍人的生命財産”,媽的,要命了!一提起政治工作,便成了那些人的眼中釘。他們說政治工作挑撥士兵對官長的惡感,挑撥民衆對政府的惡感。媽的,真是要命了! 五月十八號的事情你該曉得罷?那天下午三時在開軍事委員會,軍委的參謀長報告鄂西的叛兵已經攻到了離武昌城十裏的紙坊,駭得大委員們都驚惶失措,問他消息是從何處得來,他說是從武昌傳來的。問他是幾時得到的,他說是一點鐘。適逢其會打到武昌的電話又打不通——這是常有的事情:因為過江電話綫時常發生障礙。這樣一來,更加是得到實證了。主席的T大老說:“今天還要開什麽會呢?敵人怕都已經打進武昌城了!”於是乎便叫參謀長下命令叫第八軍派兵把守江漢關,防備敵人渡江。有兩位委員便中途逃了席。我很懷疑,武昌的形勢假如有那樣急迫,但為什麽衛戍司令的葉挺沒有信來,代英也全沒有信來?我是懷疑這消息不確。我說最好先派人過江去打聽消息。那參謀長說,到了現在還有什麽人好派呢?我便自告奮勇,我說我去。於是大委員們便叫我去。待我跑過武昌,不消說什麽變動也沒有,我在南湖找着了葉挺和代英,但哪有那回事呢?我們的前綫已經到了汀泅橋,叛軍陸續在潰退。 葉挺很憤慨,他說:“外敵易堵,內敵難防。”愛滑稽的代英說:“萬一漢口有什麽動靜,我們倒要當第二劉玉春睏守武昌城了。可惜式昌城有一部分拆毀了,應該趕快恢復起來。”我回到漢口,在國民政府裏找着T大老的時候,我勸他渡江,他說:“現在不成問題了,前兩禮拜董幸寅那個孩子在鬧土地問題的時候,是很危險的。”——就那樣那位鬼參謀長不知道是何居心要誑報軍情。 不過這一誑報,的確是發生了一點效用。在中途逃了席的一位委員,他是在P地的大學當過教授的。政治部的編纂委員K以前和他是同事,他那天下午剛好由武昌過江來訪他,看他在剪發,把頭剃成了和尚,委員問到武昌的情形,纔知道並沒有那樣的緊急,他很感謝K,他說:“你來得真好,再遲兩分鐘,我的鬍子都要剃光了。”K說,這位委員在最近兩三個禮拜,買長江輪船的大餐間都已經買過三四次。風聲一緊便買船票,買了,不用說又廢棄了。哼!媽的!這就是所謂“領袖”! 我早曉得武漢是這樣,我真不該跑回來了。我留在上海就做一匹文氓,都比現在好得多。我恨我不是有槍階級,假如我手裏有兵,由得我的一意,我要把那些傢夥殺得一幹二淨!現在的一些同志也真氣人,開口在講“策略”,閉口也在講“策略”,開口在講“退讓”,閉口也在講“退讓,”槍尖子都逼在心上來了,我真不知道在幹些什麽!我自己真是灰心!我每天奉行故事地過江去,過江來,我有幾次想跳進那黃鶴樓下的江水裏面去淹死了!你還要叫我做文章嗎?我們現在有什麽文章好做?你敢說一句什麽話?連我那篇《脫離以後》都不能夠繼續發表了。哼!奇怪,在革命政府之下,沒有言論的自由! 你問我醉過酒沒有?對不住,我天天都在醉,目前也正在醉。我除喝酒以外,沒事可做啦。 你病了!什麽病!是從前的吐血病犯了?我希望你好生保養,我明晚打算來看你。 他一寫便把一肚皮的牢騷都傾瀉了出來,把信封好後,叫一位勤務兵來送了出去。自己覺得心頭稍稍疏暢了一點,走到床邊去把靴子脫了,正想倒下床上去躺一下,但門上有人叩門的聲音。 ——“是鐵士嗎?請進來!” 但進來的卻是萬超華。她穿着件白色的夏布旗袍,裏面襯着件湖色的襯衫。那豐滿的肉體,光潤而哲白的面龐,兩邊口角上的兩個笑窩在笑,濃黑而有光輝的一對眼睛也在笑,看來怎麽也好象是一位活潑的處女。她大約是纔洗過澡,一種有暖意的馥鬱的氣息剛開門便射到了傑民的鼻官。他又把靴子穿好,請超華坐在沙發上,自己在旁邊的一隻椅上坐下。 ——“好久不見了,”他隨便他說,“還好嗎?” ——“好的,你又喝了酒啦。” ——“我近來每晚都在喝酒,不喝酒沒有辦法。” ——“怎的呢?會把身子喝壞的啦。” ——“喝壞了也沒什麽,處在現在的局面裏,不喝也還是會壞的。” ——“你那樣不好的,怕你是一個人住着,太寂寞了罷?” ——“寂寞?也怕有點。不過我是很感覺着憤懣和焦躁。” ——“你為什麽要那樣呢?” ——“為什麽?很難說。” ——“我看你消遣一下好些呢。今晚你有沒有空,我們去看看電影?” ——“看電影?” ——“是呢,法租界的××劇場聽說在演着一簇好片子,我今晚上特來約你去看。” 超華說着把那黑油油的一雙眼睛望着他,等着他的回話。他暫時沉默着了,在她那蔥寵的好意和暖暖的肉息的氤氳中,使他感受着了一種內鬥。他很想聽她的勸誘,跟她一道去,就如象他要把自己沉溺於酒的一樣,坐在她的旁邊,在那馥鬱的氣息中沉醉下去。他把她那黑而清澄的一雙眼睛凝視了一下,他自己的意識在那一對深潭中遊泳了有五秒鐘的光景,但終於鳧上了岸來。 ——“回頭章鐵士要到我這兒來,”他把手錶看了一下。“已經八點半鐘了,他不一會便要來的。” ——“你不好留個字條子,或者教你的衛兵說,有事往別處去了嗎?” ——“那可不好。他是每晚都要來的,我們彼此要交換情報……” 正在這樣說着,門上又有敲門的聲音。 ——“一定是鐵士了。”傑民繼續着說:“請進來!” 來的果然是鐵士,但另外還有兩位是白秋烈和他的夫人柳若英。 章鐵士一進門,他那雙和老鷹一樣的眼睛便象彈丸一樣嚮着超華射了出去。 ——“喂!你們在做好事啦!”照例是他那象紹酒味道的聲音。 ——“你亂講,”超華反斥着他。 若英跟着進來之後,便跑去拉着了超華的手,就和姊妹一樣親熱起來。“你一個人在這兒嗎?” ——“是的,我是剛來拜訪他,而且今晚是第一次。我昨晚聽你說,傑民近來似乎很寂寞,我是特來約他去看看電影的。” ——“你要註意啦,”紹酒味的聲音又大口他說,“徐同志快要從南昌回來了啦。” ——“你真是愛多心,我真怕你。我要先走了。”超華說着,便起身往門外走。 ——“怎麽!身經百戰的女軍閥!”鐵士又叫着,“要臨陣脫逃嗎?” ——“鐵士,你太不行!超華是我們的好同志,你不能那樣的奚落。”若英替超華聲援。回頭又嚮超華說:“你莫走,你怕他什麽呢。我們回頭告訴易力詩,要她懲治他。” 超華笑着沒有作聲,但終於嚮傑民和其餘三人緻了目禮,往門外走去。 ——“我來代替主人送送客,”若英說着,兩人都走出去了。 ——“今天的情報呢?”鐵士象把笑談忘記了的一樣,突然這樣問。 ——“在那些文件裏面,你翻罷,我看那傢夥是一個騙子,每天所報的事情都是可以想象得出的。” 鐵士把桌上的文件翻了一下,翻出了一封通行紙用毛筆寫的情報來,秋烈也伸過頭去一同念着。 一,江面外國炮艦仍存四十七衹,無甚動靜,下午二時許有英艦二衹略略移往下遊,但仍未離去。 二,武漢三鎮存米已無多,今日米價鬥米賣至二元二角。 三,鄂西叛兵聞已竄往平江,有竄入江西之形勢,…… 若英在這時又轉來了,她也攢過頭來和大傢一道看。那樣的消息有得十來條的光景。鐵士等大傢看完後,又順手拋在一邊去了。 ——“糟糕!這樣的情報,真的,我閉着眼睛都可以寫得出來。”鐵士說。 ——“老董幹的事情總是這樣不着邊際,每個月費五百塊錢,不知道幹來做什麽用。” ——“你盡可以把他撤銷了啦。” ——“老董用的人,我是不好移動的。” ——“怎麽?”若英問,“你不是在代理他的事務嗎?” ——“對了,我所代理的是他的事務啦,”傑民在“他的”兩個字上特別用力地說。 ——“好了,大主任,”鐵士又叫起來,“我們要揩揩你的油啦。” ——“什麽?” ——“我們還沒有吃夜飯呢。……” ——“哦,你不說我倒忘了,我都還沒有吃;好的,我叫護兵去弄四個人的飯菜來,喝酒不喝呢?”他把壁上的電鈴按着,立刻走來了一位勤務兵來。 ——“秋烈是很可以喝的——”若英接着說。 ——“秋烈能喝酒?”傑民聽說那肺病已到第三期的秋烈公然能喝酒,很是詫異。 ——“我還沒同你喝過啦,不過你可以相信我總比金佩秋要強些的。”一直沉默着的秋烈一開口便和傑民開起了玩笑來。 ——“好的,你去備四個人的飯菜,再拿一瓶白蘭地來。”傑民吩咐了勤務兵,勤務兵退下去了。 ——“金佩秋?”章鐵士的紹酒罎子又破了。“怎樣提起了她?” ——“你還不知道嗎?這是驚人動了武漢三鎮的羅曼史!聽說他們有一天晚上,就在剛纔走了的萬超華傢裏拼酒,傑民把佩秋拼醉了,他們兩個抱着便親起了嘴來。” ——“唉!滿愜意來!老馬,你有膽量嗎?你敢於在秋烈面前和若英親個嘴?”鐵士脫軌地煽動者。 ——“親嘴和拉拉手不同是皮膚的接觸嗎?有什麽敢不敢呢?我衹怕秋烈有點難乎為情。” ——“笑話,”秋烈的蒼白的聲音說。“又不是我的嘴,衹要她高興,你就抱着她睡覺,都是沒有什麽的。” ——“真的?” ——“怎麽不是真的?” ——“那麽,好,若英你有膽量?” ——“唬,衹怕你沒膽量。”若英笑着。 ——“好的。”他猛可地抱着若英,便在她的嘴上親了一吻,親得滿響。 ——“呵,勇敢,勇敢,”鐵士連連地說,“若英你公然要倒秋烈的戈!” ——“你不要那樣樂天的,”若英反攻着,“易力詩同志真的要倒你的戈呢,你當心些呢!” ——“噫嘻,目前是倒戈流行的時代,佩秋倒少有的戈,若英倒秋烈的戈,超華倒老徐的戈,力詩倒我的戈,我們公舉老馬做周武王。” 鐵士的頑皮情趣,一發作了好象沒有止息的光景。幸好在這時候,一位勤務兵進來報告,桌面已經布好,傑民便把大傢招呼到外面的大廳上去。 大廳頂上的電風扇仍然在扇着,空氣比窄隘的房間裏的要清涼得多。在那緑呢面就的長餐桌的一端陳着幾碟簡單的下酒菜,是由鄰近的菜館裏叫來的。 四人就了席,秋烈和傑民坐在一邊,鐵士一人坐在對側,若英卻坐在主位上。鐵士不能喝酒,把飯菜催了一回之後,又把他的紹酒風味的聲音使三人滿吃起來。 ——“若英,你同傑民是到武漢來纔認識的?”他問着,面孔上的表情是“怎麽纔認識,便親密到那樣?” ——“我們是在上海就認識的了,去年的三八節我們上海的婦協找過他講演,是我到他傢裏去找他的。那次他在上海講演‘三不從’,我們是很受了感動的。” ——“故爾便倒起了戈來了?秋烈呢?” ——“我們也是在上海,我比若英還要早。是前年的十月吧,光慈引我到他傢裏去談過一次。你該記得吧?”他回嚮着傑民。“我那天到你傢裏,本是想談些文學上的話的,你卻嚮我談了一些關於土耳其的政治問題。” ——“怎麽不記得呢?”傑民回答着,“那問題在我依然還是懸案。” ——“是怎麽的問題?”鐵士嚴肅了起來。 ——“我是覺得你們在政治上的宣傳工夫還沒有做周到。近時的國傢主義者,他們的重要的主題便是效法日本和土耳其。日本在德川未年和我們中國也相差不遠,她一樣是西歐資本主義的殖民地或候補殖民地,但她在短時期之內便強盛了起來。土耳其近年也從近東問題的焦點解放了出來,大大地在發揮着新興國傢的氣勢,中國的國傢主義者乃至準國傢主義者便註目到這兒。他們的見解是日本和土耳其所能辦到的,我們中國也應該能夠辦到。他們便在唯心的方面去求解答,不是說因為他們有聖君賢相,便是說他們的政治統製得法。結果是我們中國的改造應該從精神方面着手。這差不多是一般的通俗見解。事實上日本和土耳其所做到了的東西,我們中國焦躁了幾十年實在沒有做到。日本和土耳其之所以做到了,我們中國之所以沒做到,真正是在精神上有了差異嗎?我們中國認真地學習日本和土耳其,我們便可以富強嗎?土耳其暫且不說,日本是自中東之戰以來便被我們學習着的,每年有幾千留學生送往日本,也有幾千留學生由日本回來,然而學習的結果終竟還是白事。這兒不是應該另外去找理由的嗎?”“傑民說到這兒停止着了,大傢也沉默了一會,鐵士又接着問他: ——“照你的意思是當作怎樣解釋呢?” ——“我的意思是,日本之所以成功,土耳其之所以得到解放,都是因為有了我們中國。有了我們中國這樣個偉大的殖民地,所以日本那蕞爾三島可以暗渡陳倉,在短期間內未為先進資本國傢所十分註意便把羽翼豐滿了起來。土耳其之在近東問題的焦點位置,明明是因為有我們中國這個遠東問題的焦點替它置換了的。在我的意思,我們現在要想學習日本和土耳其而得到成功,那是需得有第二個更大的‘中國’放在我們的旁邊,或者是在別的星球上發現殖民地。那樣的發現當然不會有。中國目前所應該走的路也斷斷乎不是日本和土耳其的路。這便是我當年對秋烈談及的問題。我覺得你們對於這一方面的問題,似乎很少有徹底地對人們解答過。” ——“是的,”秋烈說着。“我們的人手太少,事情又忙,有好些工作實在是要你來做的。那次我不是勸你就把你的意見寫出來嗎?可是你似乎一直沒有寫出。” ——“我因為不久便到了廣東,接着便是北伐,在這軍事勝利的期中生出了自我陶醉,這樣的問題便離開了我的意識焦點。今晚如你不提起,我幾乎是想不起來的。” 在這時兩個勤務兵把飯菜運送了來,鐵士說他自吃過早飯以來還沒有拿過飯碗,等不及菜碗上齊便盛了一碗飯來開始吃着。 秋烈和傑民兩人仍然繼續着在喝酒,若英陪着他們喝了一兩杯也各自吃起了飯來。 ——“你能喝酒,實在是出乎我的意外。”傑民嚮秋烈說,談題轉了一個一百八十度的平角。 ——“乍的?” ——“你的身子不是很虛弱嗎?你的吐血病近來怎樣了?” ——“今年春天大吐過一次,幾乎死在上海。我剛好退院便跑到武漢來了。” ——“那你為什麽還要喝酒?” ——“我喝酒是偶爾的消遣,倒沒有什麽,我聽說你近來有點自暴自棄,天天都在喝酒,那倒是很危險的啦。” ——“處到我的境遇的,不自暴自棄的恐怕也沒有人。” ——“笑話,你的境遇有什麽難處?” 傑民被這一問,一下竟找不出話來回答,他遲疑了一下說:“總之目下的武漢的形勢,是使我失望的。” ——“你的失望,出發點是由於認識不足,你以為以前的武漢政府是很革命的,現在反動了,是不是呢?……這種見解根本就是錯誤:武漢政府幾時革過命?你到現在來纔要失望。革命是在從此以後啦!” 傑民聽了秋烈這幾句扼要而有深意的話,他發了一番深省,突然在桌上打了一拳,口裏叫着:“好的,我從此以後不再喝酒了!” ——“那不行的,”秋烈笑着說,“乘着醉興把不可能的事情隨隨便便地便說出口。” ——“等我來替你修正一下,”鐵士含着飯插進話頭來,“以後不再喝自暴自棄的酒。” ——“對的,”若英也接着說,“傑民,你以後實在要保重纔行,革命的事情留待你做的,還很多呢。” ——“好了,好了,”秋烈又說,“這些話還是放在一邊去罷。今晚上我的目的是要來和他拼酒的。” ——“你要和我拼,那我可不退讓!”傑民接着說。 ——“你看你,”若英在一邊笑着,“纔說不再喝酒。” ——“我的提議不已經被你們修正了嗎?我是服從多數的。” 兩人又大口地幹了幾杯,把一大瓶白蘭地已經喝光了。傑民正打算再進房間去拿酒來的時候,秋烈突然呈出了一種苦悶的神情,連忙立起身,在近旁的唾盂裏呵的一聲便吐了起來。 ——“怎麽,醉了?” ——“不行,今晚餓着肚子,又喝的是急酒。”若英把秋烈扶進房裏去了。 這時候鐵士早已把飯吃完,在剝着批把。傑民也剝了幾個枇杷,他也醉得來連批把的味道都失掉感覺了,飯是一點也不想吃。鐵士接連着打了幾個欠伸,他說:“真是夠支持,每天的三餐吃不上兩頓,一覺睡不滿五個鐘頭。” ——“我羨慕你們喲。”傑民說着,他的憂鬱又已經恢復轉來了。 ——“你又要發牢騷了嗎?”鐵士說,“對不住,我要去睡覺了。”鐵士也走進房裏去了。 傑民一個人在大廳上悶坐了好一會,看着一個勤務兵和兩個馬弁把席面收拾好了,他又纔走進房裏去。秋烈和若英睡在他的床上,鐵士把門側的沙發占據着,整天為工作疲勞了的三個人,已經睡熟了。 傑民悄寂地在房中立着,把他們左右地回顧了一下,心裏這樣想:“唉,要他們纔是真正的戰士!” 他走到床尾上把一床捲着沒用的草席拿來,敷陳在地板上,把桌上的文件取了一大垛來做枕頭,連電燈都沒有熄滅,和着衣裳也倒下去睡了。 後記 這篇小說是1930年所寫,全稿在十萬字以上。1937年,曾加以整理,分期發表於《質文》雜志。此雜志乃當時在東京之一部分留學生所辦;僅出兩期即遭日本警察禁止。此處所收即《質文》所登載者。未幾抗戰發生,餘由日本潛逃回國,餘稿亦隨身帶回。上海成為孤島後,餘往大後方,稿托滬上友人某君保管。匆匆八年,去歲來滬時間及此稿,友人否認其事。大率年歲久遠,已失記憶,而槁亦已喪失。我已無心補寫,特記其顛末如此。 1947年8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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