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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喀爾美蘿姑娘 》
喀爾美蘿姑娘
郭沫若 Guo MoRuo
我們別來將近兩個月了,你雖然寫了不少的信來,但我還不曾寫過一封信給你。我臨走的時候,對你說的是要到此地的電氣工場來實習,但這不過是我藉口的托辭,可憐你是受了我的欺騙了。你以為我不寫信給你,怕是因為我實習事忙,你衹要我偶爾寫張郵片來告你以安否——啊,朋友,象你這樣的愛我,這樣的關心我的人,我纔不能不欺騙你。我凝視着我自己頽敗了的性情,凝視着我自己虛偽的行徑,連我自己也有哀憐我自己的時候!我自己就好象一枝頽蠟,自己燃出的火光把自己的身體燒壞,在不久之間,我這點微微的火光也快要熄滅了。丟在國內的妻兒承你時常照拂,我很感謝你。我把他們拋別了,我很傷心,但我也沒法。我的瑞華你是知道的,她是那樣一位能夠耐苦的女性,她沒有我也盡能開出一條血路把兒女養成,有我恐怕反轉是她的贅纍呢。我對於她是衹有禮贊的念頭,就如象我禮贊聖母瑪麗亞一樣;但是要我做她的丈夫,我是太卑了呀!太卑了!她時常是在一種聖潔的光中生活着的人,她那衝光輝便是苛責我的刑罰。我在她的面前總覺得痛苦,我的自我意識使我愈加目擊着我和她間的遠不可及的距離。朋友,我和她的結婚,要算是別一種意義的一出悲劇呢。 我自從到此地來,也不曾給瑞華寫過一封信。她在初也和你一樣,以為我是認真在實習了,她也寫了不少的信來勉勵我。近來大約是S夫人告訴了她罷,她知道我又在過着頽廢的生活了,她最近寫信來,說她願意和我離婚,衹要我能改變生活時,便和我心愛的人結婚她也不反對。啊,這是她怎樣高潔的存心,並且是怎樣傷心的絶望呢!我知道她是不愛我了,她是在哀憐我,她是想救助我。她想救助我的心就好象有責任的父母想救助自己的不良的子息一樣,她是什麽方法都想盡了!我想起她的苦心孤詣處來,我是衹有感位。她還說兒女她能一手承擔,决不要我顧慮。我的一兒一女得到她這樣的一位母親,我暗地替他們祝福。我想到我自己的無責任處來,我又慚愧得無地自容,但是我又有什麽方法呢?我連對於我自己的身心都不能負責任的人,我還能說到兒女上來嗎?兒女的教育我看是無須乎有父親的存在,古今來出類拔萃的詩人、藝術傢,乃至聖賢豪傑,豈不是大都由母教養成的人嗎?我想到這些上來,也時常聊以自解,但這不過是象我這樣不負責任的父親纔說出的話,朋友,你請原諒我罷。 我的瑞華,她對於我的友人總是極力掩蔽我的短處。她的目的是想把我熔鑄在她所理想的人格之中,使我自己也不得不努力矜持,在實質上勉強成為她所理想的人格。但是她這個方策是失敗了。她衹是逼迫我成了個偽善者。友人們心目中的我並不是實質的我,衹是她所潤色出的我的幻影。實際說來,認真是我的朋友的,我恐怕一個也沒有罷。我把我的內心生活赤裸裸地寫出來時,我恐怕一切的朋友們都要當面唾駡我,不屑我;我恐怕你也是會這樣的罷。我現在寫這封信來要使你不得不飽嘗着幻滅的悲哀,我是誠然心痛;但是我們相交一場,我們衹是在面具上彼此親吻,這又是多麽心痛的事實喲!我要寫這封信給你,本費了不少的躊躕,我現在决心把我的真相顯示給你,這對於我的女人,我所崇拜的瑪麗亞,顯然是一種叛逆;但我也沒法,我要求我自己的真誠,我不能不打破她替我塑成的假像。我知道她是定能原恕我的;我雖然背叛了她,我對於她的禮贊是全未損滅的呢。 人事變遷,真是誰也不能前料。回想起來僅僅是兩年間的歲月,而我這兩年間的生涯真正是日落千丈了。兩年以前我還是F市的工科大學的二年生。三月的尾上,第二學年的試驗受完,學校放了春假了。假期最是我們快樂的時候,我們把機械的強製的課程丟開,把自己的時間可以隨着自己的欲望消費了。我生平是沒有什麽嗜好的人,我衹喜歡讀讀小說。假期到了,我每天午後定要往F市的圖書館去讀些原本或譯本的小說,讀到傍晚回來,便在電燈光下對我的瑞華談說我所讀的內容。我們是雍睦地享受着團囤的幸福的。有一天晚上我們不知道談到了什麽人的小說上來,敘述到女人的睫毛美;瑞華對我說,花壇旁邊一條小巷裏有傢賣Karumera①的姑娘,眼睛很美,睫毛是很濃密的。她說,她最初看見她的時候,總未想出她是小戶人傢的女兒,S夫人有一次尾隨過她,纔發現了她的住址。瑞華這麽平淡地說了,在她自己本沒有什麽存心,在我聽來也衹是平常的閑話一樣;但是有誰知道,從這一點微微的罅穴中,會有劇烈的火山爆發呢! ①作者原註:喀爾美蘿,一種用糖熬製的甜食,下文有說明。 我的寓所本在市外H市的海岸上,從寓所到圖書館當坐電車,電車的停留場,花壇,和我的寓所,恰好是一個正三角形的三個頂點。在第二天午後要到圖書館去的時候,我為好奇心所動,便繞道嚮花壇走去。花壇是一個小小的公園,離我的寓所本來不很遠。走不上三四分鐘光景,我便走到了那條小巷了。這條巷道我也不知道走過多少次,但我從不曾註意到巷內有什麽賣Karumera的人傢,更不曾註意到巷內有什麽睫毛美的少女。朋友,Karumera這樣東西,我怕你不會知道罷。我聽瑞華說,這是一種賣給小孩子吃的糖食,是砂糖熬成的。有的鑄成達摩祖師,有的是西洋囝囝,有的是人魚,有的是果品,在這些上面再塗以泥金朱紅和他種顔料。有的衹是饅首形的糖餅,拳頭大的一個衹消銅元一枚。這樣東西我不僅在花壇巷內不曾見過,在這日本就住了將近十年,也是完全不曾見過的。人的註意力究竟是很散漫,不到有一種意志去凝視,物象好象總不容易被收入意識界裏。我走到花壇巷了,巷口東側有一傢飲食店,一株垂柳幂在門前,葉芽還帶着鵝黃的顔色。西側是H村的破爛的拿會堂,我留心嚮兩側註視,公會堂的南鄰有一帶貧民窟,臨巷道的一傢人傢在窗外擺着兩個粗舊的木匣,四周和上方是嵌着玻璃的。匣內象浮石一樣的糖餅從玻璃後面透露了出來。匣後的紙窗嚴嚴閉着。這兒就是她的住所了。對面人傢的小園中有一株粉紅的茶花,正開得十分爛饅。巷裏沒有行人,一條白犬蜷伏在前面的路中,聽見人的腳步聲衹悠悠地站了起來,往對面走去了。我在窗外躊躕,我想破一個臉去買她的糖餅,但我又害羞,我穿戴起大學生的製服製帽,卻厚得着面皮來買謊小孩子的糖點。她就露出面孔來,我的醜劣的心事不也要被她看透了嗎?但是我的好奇心終竟戰勝了我的羞恥心,我乘着巷裏無人,决心走到窗前,我不敢十分大聲地叫道: ——“對不住,對不住,請把一些糖食給我。” 連我自己都忍不住要發笑了。但我的叫聲還未落腳,早聽覓窗內有一聲回應,啊,她那十分嫻雅的聲音喲,在鄉下人中是再也不曾聽過的呢。紙窗微微推開了,衹見一個少女露出了半面出來,我驚得發生戰慄了。這種戰慄便是現在我也還可以感覺着,我衹要一想到她的眼睛。啊,你看,你看,她的眼睛!啊,你看,那是不能用言語來形容得出的,那是不能用文字來形容得出的!它是那麽瑩黑,那麽靈敏,那麽柔媚呀!她一見了我便把眼瞼低垂下去了,眼睫毛是那樣的濃密,那樣的鮮明,那樣的富有生命呀!啊,我恨我不是詩人!我假如是詩人,或者也可以形容得出幾分之幾的她的美處。但是我,但是我,我心裏這麽靈活的東西,怎麽總不能表現在紙上,表現在齒上呢?啊,我恨我不是一個畫傢!我假如是個畫傢,我要把她畫出來,把她那跪在破紙窗內露出的半面,低垂着的,嬌怯着的,眼下的睫毛如象覆着半朵纔開放着的六月菊一樣的,完整地畫了出來,完整地畫了出來!啊,她那一頭濃膩的黑發!我看見她希臘式髻上的西班牙針了。我很想象一隻高翔的飛鷹看見一匹雛鳩一樣,伸出手去把她緊緊抱着。我要在她的眼上,在她的臉上,在她的一切一切的膚體上,接遍整千整萬的狂吻!我的心頭吃緊得沒法,我的血在胸坎中沸騰,我感覺着一種不可名狀的異樣的焦躁——朋友,我直接嚮你說罷,我對於她實在起了一種不可遏抑的淫欲呀!啊,我的惡念,我的惡念,她定然是看透了!她把眼低垂下去,臉便暈紅了起來,一直紅到了耳際。可愛的處女紅!令人發狂的處女紅喲!啊啊……她羞怯地不語了一會,纔微微把眼瞼張起來,問我要買多少。她的聲音是十分微細的,而且有幾分顫動。我把一角錢拿出來全給了她,她瞠惑地接受着了,手指也有幾分戰慄的光景。她起身走到對壁的箱櫥旁,從抽屜中拿出了一個報紙貼成的紙囊來了。我看見箱櫥下坐着一位頭髮全白的老婦人,怕有八十多歲的光景,我估量是她的老祖母呢。她把糖餅交給我的時候,我禁不住把我的手指去們觸她的指尖,她驚惶着急於收回去了。她還輕輕地道了一聲多謝。啊,她這一聲多謝!多謝我的什麽呢?她把紙窗慢慢地掩閉了。——啊,月亮進了雲後的黑暗喲! 我抱着一大包糖餅離開了她的窗前,但我走嚮什麽地方去好呢?圖書館我不想去,我也不能去了。我出門的時候瑞華衹給了我一角錢,本是作為來回的電車費的,我通同給了她,我再也不能走去了。我的傢計完全是由瑞華經手,我們每月的生活費僅靠我每月所領的幾十元官費,所以我們的費用是不能不節省的,我的零用錢也全要由她經手。我抱着這大包糖餅,不待說更不能回去見我的瑞華。它在我的心中,我覺得成了恐怖的對象了。我一面躊躕着,一面走進巷內的花壇,在池塘岸邊一個石塊上坐下。池塘裏的敗荷還挺剩些殘莖,是蝦蟆抱卵的時候了。一對對的蝦蟆緊緊背負着在水面上遊泳。我坐着一面想着她,一面嚼着糖餅,糖餅的內容就跟蜂窩一樣,一觸牙便破碎了。我想象着她的睫毛便把糖餅嚼一下,我想象着她羞怯的眼光又把糖餅嚼一下,我想着她的臉,我想着她左嘴角上一個黑痣,我把她全身都想象遍了,糖餅接連地嚼了七個。囊的內容好象仍然未見十分減少的光景,我纔註意檢視內容,卻還剩着五個。啊,這是多了兩個了。這定然是她數錯了的。不錯,這定然是她數錯了的。——朋友,日本的一角小洋是衹能換十個銅板的呢。我好象得着一個靈感一樣,便跳起來跑到她的窗前。 ——“對不住,對不住,姑娘,請你出來一下。” 她應聲着又把紙窗推開,看見我便先點頭行了一禮。 我說:“糖餅多了兩個呢,你是數錯了罷?” 她羞紅着臉說道:“不是錯了,不是……是……因為有幾個太小了一點。” 啊,朋友,你能不動心嗎?這樣優美的心情,你能不動心嗎?這豈是利己性成的一般商人婦所能有的心情,這豈是那貧民窟裏的女兒們所能有的心情,這豈是你我所能不動心的心情嗎?她這種優美的心情,我不敢僭妄着說是對於我的愛意,但是,你能叫我不愛她,你能叫我不愛她嗎?朋友,我嚮你說句老實話罷。我愛我的瑞華,但是我是把她愛成母親一樣,愛成姐姐一樣。我現在另外嘗着了一種對於異性的愛慕了。朋友,我終竟是人,我不是拿撒勒的耶穌,我也不是阿育國的王子,我在這個世界上的愛欲的追求,你總不能說我是沒有這個權利。我拋別了我的妻兒,我是忍心,但我也無法兩全,而我的不負責任的苛罰,我現在也在飽受着了。 糖餅畢竟太甜,我轉回花壇,吃來還剩兩塊的時候,終竟吃不下了。我把來投給鐵網籠裏的兩衹白鶴。我以為衹有那清高的白鶴纔配吃她賜給我的兩個manna①但是白鶴卻不肯吃。我惱恨它們,我詛咒它們,它們這些高視闊步的偽君子!我恨不得把它們披着的一件白氅剝來投在污泥裏。它們把身上的羽毛剝去了的時候,不是和鵝鴨一樣嗎?高傲些什麽?矜持些什麽?我把白鶴駡了一場,但是時間真不容易過。我在花壇裏盤旋了一陣,我又到她窗外去往復了好幾回,她的紙窗終是嚴閉着的。我很焦渴着想見她,但我又慚愧着怕見她。她纔十六七歲的光景,而我比她要大十歲,我可以做她的父執輩了。時間真不容易過,我衹得走到學校裏去,橫在草場上看同學們打野球。草場上的每莖嫩草都是她的睫毛,空氣中一切的閃爍都是她的眼睛,眼睛,眼睛……她是占領了我全部的靈魂。……好容易等到天色嚮晚了,纔起身回傢,但我不直從海岸回去,我卻又繞道走嚮花壇。我遠遠望見她在門口煮飯時,我的心尖又戰慄起來了。她似乎是聽見我的腳步聲,她回過了頭來嚮我目視,我的心尖更戰慄得不能忍耐了。——啊,朋友,我第一天看見她的時候便是這樣的神情,我現在追憶起來也覺得非常幸運呢。她的名字我是不知道的。她賣的是Karumera,這個字的字源我恐怕是從西班牙文的Caramelo來的。我因為這個字的中聽的發音,我便把她仿着西班牙式的稱呼,稱她為Donna Carmela。我使她受了西班牙女性的洗禮,但我不相信她的心情就會成為西班牙的女性一樣。朋友,你可知道嗎?西班牙的女人是最狠毒的,我在什麽書上看見過一段故事,說是有一位男子嚮着一位西班牙的少女求婚,少女要把馬鞭舉起打他二十五下然後才能承認。男子也心甘情願把背部襢了出來受她鞭打。她打過二十四下不打了,男子戰慄着準備受最後的一鞭,並且豫想到鞭打後的戀愛的歡樂。但是第二十五下的馬鞭終竟不肯打下。沒有打到二十五鞭,少女是不能承應的,她的二十四鞭已把男子的背部打得血跡縱橫,而她把鞭子丟掉,竟至嫣然走了。——這樣便是西班牙女子的楷模,我們東方怕是不曾有過。我雖然戲使她受了西班牙式的洗禮,但我相信她的心情不會便成了西班牙的女性呢!啊,朋友,但我受她無形的鞭打已經早受到二十四下了。我的性格已為她隳頽,我的靈肉已為她糜爛,我的事業已為她拋擲,我的家庭已為她離散了。我如今還不知道她的心情是怎麽樣,我在苦苦追求着這欲滅不滅的幻美。第二十五下的鞭打喲,快些下來罷,我衹要聽她親自說出“我愛你”的一聲,我便死也心甘情願! ①作者原註:曼那,天所降賜的食品。《舊約·出埃及記》雲:摩西率領人衆在沙漠中行進時,上天降下了“曼那”。 本是在同一的村落,本是在同一的時辰,樂園和地獄的變換真個是速如轉瞬。我回到寓裏了,我的大女兒聽見我開門便遠遠跑來迎我,我走進門看見我的瑞華背着纔滿周歲的二兒正在廚下準備晚炊。靜穆的情韻強迫到我的神經,我好象突然走進了一座森嚴的聖堂一樣。我眼淚幾乎流出來了。我心裏在懺悔。我很想跑去跪在我女人的腳下痛哭一場,懺悔我今天對於她的欺罔。但我不知道是受了什麽掣束,使我這良心的發現不能成為具體的行為。晚飯用過了,在電燈光下談話的一幕開始了。我的女人問我今天讀的什麽書,我卻不費思索地扯起謊來。我說讀的西班牙作傢Blasco Ibanez的《La Moja Desnude》——這是我在好久以前讀過的——我把模模糊糊地記得的內容來談了三分之一的光景。我說衹讀了這一點,要等明天後天再去讀,才能讀完。我的女人仍和平時一樣,她的眼中輝耀着欣謝的感情,使我懷着十分的不安和十分的僥幸。我們的一天過了,我們擁抱着睡着,而我擁抱着瑞華,卻是默想着西班牙的少女。我想着她的睫毛,想着她的眼睛,想着她的全部,全部,啊,我這惡魔!我把她們兩人比擬起來了。瑞華的面貌,你是知道的,就好象夢中的人物一樣,籠着一層幽邃的白光,而她的好象是在鎂綫光中照耀着的一般奪目;瑞華的表情就好象雨後的秋山一樣,是很靜穆的,而她的是玫瑰色的春郊的晴靄;更說具體些時,瑞華是中世紀的聖畫,而她是古代希臘的雕刻上加了近代的色彩。我抱着聖母的塑像馳騁着愛欲的夢想,啊,我的自我的分裂,我的二重生活的表現,便從此開始了! 朋友,春天真是醉人呢,我們古代的詩人把“春”字來代替女色,把“春”字來代替酒醴,他們的感官真是銳敏到可怕的地步。我們在春季的晴天試走到郊野外來,氫氖的晴靄在空中暈着粉紅的顔色,就好象新入浴後處女的肌膚,上天下地一切的存在都好象中了酒的一般,一切都在愛欲中燃燒,一切都在喘息。宇宙就是一幅最大的春畫。青春的血液還在血管中鼎沸的人,怕不會以我這句話為過分罷。況且在日本的春天,櫻花正是穠開的時候,最是使人銷魂,而我又獨在這時候遇着了她。我自從認識了她,每天午後都要去買一角錢的糖餅,晚上回傢又編些謊話誑騙瑞華,忠實的瑞華她竟不曾疑過我一次。那是在遇她之後第五天上了,我走到巷裏去的時候,遠遠望見她臨巷的雨戶①是嚴閉着的,我心裏吃了一驚,怕她傢裏或者她的身上是生了什麽變異。我待要走到她的門口的時候,聽見裏面有敲擊的聲音;她的老祖母弓着背走出,她在門內也弓着背在調整什麽的光景。她大約是聽見我的腳步聲,在我過身時她擡起頭來,嚮我點了點頭。她的衣裳比平常穿得更華麗,臉上是傅着粉的。她們當然是要往什麽地方去的了。我退藏在鄰近的屋角處等她出來。她出來得很遲,出來時嚮我走過處瞻望,我從屋角閃出,她嚮我笑了。她扶她的祖母徐徐嚮對面走去,我在巷心伫立着目送她。她行不幾步掉轉頭來,看見我立在那兒,她嬌羞着又嚮我點了點頭。行不幾步又掉轉頭來,看我還是立在那兒,更嬌羞得滿面都是紅笑,又嚮我點了點頭。又行不幾步,又回過頭來了,她使我的心尖跳得疼痛起來,我把兩手緊緊按着胸部,我看她的腳下也幾乎有不能站穩的光景。我追上前去了。追出了大街,但她不再回轉頭來。她扶着她的祖母走到電車的車站,我也跟着走上車站。她們上了電車,我也跟着上了電車。我看她有些羞澀,我不敢過於苦了她,在電車上衹遠遠地坐着。我把我的一角錢買了三區車票,聽電車把我拉着走,拉到她下車的地方我便可以下車。但我衹怕她所到的地方要超出三區以上,走過一區了,她們不見下車。又走過一區了。她們也不見下車。啊,危險,危險,再過一區她們再不下車時。我是空跑一趟了。過了一小站,又一小站,終竟到了第三區,而她們沒有下車的意思。絶望了!我衹得起身下車,故意從她的面前經過,她也把可憐的眼光看我。我很想說:姑娘,我是衹有一角錢,不能送你到目的地點,請你恕我罷。 ①作者原註:日本房屋除固定墻壁外.凡開放處,室外部有活動的板壁,可以取卸,夜裏或無人在傢時關上,白天打開,謂之“雨戶”。這些活動板壁多至一二十個,開放時竪立在墻上的木櫥內,關門時從木櫥內挨次拉出。 ——“火速!火速!” 車掌②催着我下了車,我立着看那比我力量更大的電車把我的愛人奪去。我恨我沒有炸彈,不然我要把電車炸成粉碎,我要把那車掌炸成粉碎!我要和她一道死!電車直到看不見了,我還站着不動。我不知道她究竟是往哪裏去了。我明知她去了是還要回來,但不知道她幾時纔可以回來,好象這場小別就是永別的一樣。我沒精打采地幾乎是絶望地沿着F市一直嚮H村走回,走了有十裏多路的光景。我走嚮花壇又從她的門前經過,我看見她的門上貼着兩張字條,一張寫着“郵件請交北鄰公會堂”,一張寫着“新聞停送”。字跡是異常端麗,這除了她是沒有第二人寫的了。朋友,她年紀還不過十六七歲的光景,在日本國中別的有錢人傢的女兒,在這樣年紀還是進高等女學的時候,她不過小學畢業,而她的字跡是這樣好!我起了盜心!我乘着巷中無人便把兩張字條從門上揭了下來,我跑回傢去照樣寫了兩張,瑞華問我有什麽用處,我衹誑她是鄰近的漁夫托我寫的。我又偷了兩粒米飯,跑去替她貼上了。 ②作者原註:日本稱電車司機為“車掌”。 一日三秋,古人的話並不過火,我自從別了她後,一天不見她就好象隔了三個世紀一樣。瑞華叫我到圖書館去,我也不去了。她看我神氣不揚,她以為我是用功過度。她在第三天上叫我往N公園去看櫻花。N公園在F市的南邊。和我們住的村落正是兩盡頭處。住在傢裏縱橫是無聊,我便聽從了瑞華,攜着大女兒同往N公園去。從市的此端坐車到彼端,在園前下了車。園在海中的一個土股上。通嚮公園的小路上絡繹着遊人,路旁的櫻花正是盛開的時候。平時很寥寂的街店都競爭着裝飾起來招誘行客。醺醺沉醉着的人唱着歌在大道上顛連橫步。學生、軍人、女學生,青年夫婦,兩人扛着酒瓶,有的捧着葫蘆邊走邊在溜飲,咕嚕咕嚕咕嚕,捲舌聲,園中流出的三弦——村……村……香,殺鵝一樣的歌聲,……這是日本待有的奇景呢。日本人在櫻花開的時候,舉國都是這樣的風氣,就好象舉行國慶一樣。我攜着女兒隨着行人嚮園門走去,突然在一傢街店門首,啊,我看見了她!我把她的一位父親恨死了——她的傢裏除一位八十歲的老婦人之外,還有一位中年的男子,我想來是她的父親。她是在替一傢糖食店做“看板娘”,坐在店頭招致來客。有這樣的父親肯把自己的女兒來做這樣的勾當嗎?這不是等於賣身嗎?我對於她的同情一時麇起來,我把我得見她的歡喜忘記了。我替她悲哀,我幾乎流下淚來。出門時候瑞華把了一塊錢給我們,是作為我們在園裏吃中飯用的,我竟跑進店裏去嚮她買了一對達摩祖師。啊,可憐她!可憐她!她看見了我竟羞澀得擡不起頭來。我的同情的表現是失敗了。我本是想要安慰她,而我反轉使她不安,不安到這步田地。我失悔了。我攜着女兒匆匆走進公園,擇尋濱海處的崖頭坐下。天是深藍,海是珍珠貝般的璀璨,白色的海鷗在浪頭翻飛。崖上青青的古鬆夾着幾株粉紅的櫻樹,可憐的花瓣被海風吹飛,飛落下深沉的海裏。我看見這些落花,禁不住哀憐到她的運命。險惡的海潮把落花飄蕩,誰能知道又會把她漂流到何處的海岸呢? 我在崖頭上兀坐着,盡我的女兒在近處草原中追拾落花,找尋紫羅蘭草。她找了不少的藍色的紫羅蘭來催我回去時,我們在園裏停了兩個鐘頭的光景。我們回去的時候,故意揀別的一條路徑出園,我是怕見她,怕使她看見我羞澀的可憐相的。到傢的時候,女兒把兩個糖人獻給她的母親,她說是買給她媽媽和弟弟做贈品的,瑞華歡喜得抱着她親吻起來,我的良心又來苛責我來了。啊,她哪裏知道我是濫用了她的愛情作了豪情的施捨呢?錢也並不是她——Donna Carmela——得了的,她衹是被人傢利用着的釣餌罷了!我怎麽這樣的愚,我怎麽愚得這樣該死呢!纍得瑞華又為我們準備中飯,啊,該死的惡魔! 少女星高現在中天的時候,我一個人悄悄開了後門走出昏暗的巷道裏來。遠遠聽見幾聲犬吠。我自己好象在做強盜一樣,心裏生出一種無名的恐怖。從寓所走上下市要通過一個鬆林,鬆林內有座古廟。廟前兩排石燈從廟前一直徘到海岸。我從鬆林中走過,從廟前走過,突兀的鬆幹,幢幢的石燈,就好象猙獰的鬼影。市頭的電燈發出蒼黃的冷光,擊柝的聲音三下,電車早已停了。我决心一人走往N公園,在深夜走十四五裏遠的道路。我並不期望會遇見她,衹是她在的地方便是我的聖地,巡禮耶路撒冷的信徒,並不是期望着要會見耶穌。我從大街上走去,全街的燈火都在眯着眼睛做夢。天星是很燦爛的,北冠星現在頭上,南鬥星橫在東方,熊熊的火星正如一粒紅火從天際上升,好象在追逐那清皎的少女星的光景。微微的西風從海上吹來,捲着街心的紙屑,在我面前就好象有凡衹玳瑁鼠在馳騁。凄凄涼涼地走了怕有兩個鐘頭。N公園的松樹掩映在電燈光中,好象一朵朵透明的雲霞。我結局走到了她的店門了。門是緊閉着的,街上已經全無人跡,衹有些酒食店裏還有些饒有睡意的三弦和妓女的歌聲。我在她的店前立了一會,心子跳躍得發出聲響來,我貼身去在那門板上親了一吻,門板上分明是現着她的眼睛。我又走上園裏,在我白天坐過的崖頭上坐下。 啊,奇怪!在這樣夜深的時候,從對面的路上公然還有人走來。模糊的白影,好象是一個女人,使我全身的毛根伸了幾下。女人的影子徙倚地漸漸嚮我走來,走到近處突然站立着了。“啊,是她!”我心裏這樣叫着,立刻跳起來跑去捉着她的兩手。她也沒有畏縮。 ——“這麽夜深你還沒有睡嗎?” ——“唉,我們是十二點過纔關的店門,現在不過是兩點鐘的光景。” ——“你勞了一天怎麽不早睡呢?” ——“我怎麽能夠睡呢,我自從白天看見你來,便沒有看見你回去,我猜你還是留在這園子裏。我等關了店門便上這園子裏來,我在這裏徘徊了將近兩個鐘頭了。” ——“啊,惹得你這樣關心!我們到崖頭去坐着說罷,你冷嗎?” ——“不冷。” 我們兩人並坐在崖頭上,她的臉色在星光下看來是非常蒼白,眼睛是黑得怕人,睫毛是一根一根可以看得清楚。 她問我:“是回去了又來的嗎?” 我答應她是。我嚮她說:白天便坐在這兒也有兩個鐘頭光景,回去的時候我是怕看見她,不是怕看見她,是怕她看見我難過,纔故意繞從別道回去了。我問她是不是怕看見我? 她說:從前不是那樣,現在卻有點怕了。但是不看見的時候心裏又焦躁。她問我:“你來的時候太太和小姐們睡了沒有?” 我驚惶得說不出話來。 ——“你別瞞我,你是有太太和兒女的人,我早是曉得的。你的太太人很好,在H村住了兩年沒人不說她好的。倒是那位法學士的S夫人面貌雖然美,心術卻有幾分不慈祥的樣子。你認識我好象是纔不久的事情,但我是早認識你的,不過你不曾註意罷了。你今天帶來的不是你的大小姐嗎?” ——“唉,唉,是的,是的。我對不起你!” ——“倒是我對不起你呢。但是……衹要……” ——“衹要什麽呢?衹要我愛你麽?” ——“唉,那樣時,我便死也心甘情願。” ——“啊,姑娘!(我突然跪在她的膝前握着她膝上放着的兩手)啊,姑娘,姑娘!我愛你,我死心愛你,你讓我的心子來說我不能說出的話罷!(我把她的手引來按着我的心窩)你看它是跳得怎樣厲害,怎樣厲害喲!” ——“我是曉得的。”她的聲音低沉了,結局帶着哭聲說道:“啊,對不住你的夫人!”她突然把頭來垂到我的肩上,我們的嘴唇膠合着,兩人緊緊抱着,戰慄在無言的黑暗裏。 最後是她把我扶了起來,仍然坐在她的旁邊。她細細地說,她說她是生來便是被父母拋棄了的人。她沒有受過人的愛情。她的母親是一位未婚的貴族的處女,她的父親是什麽人,她現刻也還不知道。她現在的養父衹是從她母姓的貴族得了二千圓的養育費抱繼過來的,剛在生下地時抱繼過來的。她的養父就衹有一位老母,平生衹是獨身。他的老母是那貴族傢裏的女婢。 她說的這些話使我一點也不驚奇,無論什麽人看見她,都可以斷定她不是下賤人傢的女子。 她說:她的養父和祖母都不愛她,都衹把她當成奇貨。她平生沒有受過別人的愛,她受我的愛情要算是有生以來的第一 她說着又把我緊緊擁抱着,連連叫道: ——“對不住你的夫人,對不住你的夫人!但是我可以死,我是死無遺憾的了!”——平常那麽嬌怯的女兒竟熱烈地嚮我親吻,吻了我的嘴唇,吻了我的眼睛,吻了我的肩,頸……“你……你不要忘記我,我是死也不能忘記你的,我是死也不肯離開你!”——她說着把我的一管自來水筆抽去,她要我給她做紀念。我答應了她。她又抱着我的頸子和我親了一吻,把手撒開了。“你不要忘記我。”說着便一翻身從崖頭嚮那深不可測的黑海裏跳去! ——“啊!”我驚叫了一聲,急忙伸手去抱她——我抱住了,但是,是我同床的瑞華!瑞華也驚醒了,她問我是怎麽一回事。我驚愕得一時回答不出來,……啊,我怎麽不死在夢裏呢? 春假過後學校開了課了。我的中飯是在學校的食堂裏用的,每天照例從瑞華手裏拿去三角錢,我從此以後便很富裕了。我每天不吃中飯剩下三角錢來作我和她接近的機會。我每天不論落雨天晴總要到她的窗下四五次。她在傢的時候真好過,她不在傢的時候真苦。我看不見她是一層苦處,我疑她或者到情人傢裏去了的猜忌心更使我吃苦。我為想和她接近,我把香煙也吸起來了。看見她在門口煮飯的時候,我便遠遠把香煙銜在口中走去嚮她討火。她最初一次幾乎要把火柴擦燃替我接上了,但她又忍着把火柴匣遞給了我。啊,她遞給我的火柴,火柴!我快要被燒死了! 五月二十六和二十八兩日是日本的海軍紀念日,日俄戰爭時把俄國的波羅的海艦隊打沉了的正是這兩個日子。日本人每年在這兩天要舉行慶祝會,各學校都要放假。F市的慶祝會場便在近旁的H神社前面。幾日以前便準備着結棚搭廠,賣食物的、賣飲料的、演戲法的、麯馬場、電影館、戲臺、講演廳、中學生的角力場、擊劍場、柔道場。弓箭場、青年團的運動會……平常本是荒涼的古廟,立地變為喧嚷的市場。開會的日期中海上有軍艦實演海戰的光景,魚雷爆發聲、大炮聲,轟轟不絶;飛機也從空中飛來,在低空中作種種的遊戲;陸軍軍樂隊的奏樂聲、人噪聲、拍掌聲、喝彩聲,人頭在塵煙中亂涌,一直要涌到夜半。夜來有花炮,有電影,有探照燈,有不斷地招客的大鼓,灰塵更輕減得多,遊人卻更雜沓得多了。我在二十六的午後過她門前時沒看見她,晚上又去時看見門上是上了鎖,我揣想她必定到會場上去了。我便到會場裏去找她,在路上遇着幾位同學,叫我快去看,那兒有位“香”,有位“香”,——這“香”字是德文Schoen①的音變,日本學生中用來作為“美人”的代用語的——他們指着一傢小店,店前人是擁擠滿了。我走上前去一看——啊,那可不就是我的Donna Carmela嗎?她又在那兒替人做招牌了!仍然是糖食店,店前安置着兩個球盤,後半部有無數穴孔,前半部有木球五個,從穴孔有畫綫導至盤周,置放着糖人、糖魚、糖餅之類的彩品。木球滾去嵌入穴孔時便能得彩,彩品多寡大小是不均等的。這樣一種誑小孩子的東西,而聚集着的人群不斷地投滾。一角錢滾五球,連滾十次的也有。一球一球地滾去,要滾五十次。滾的人是買她的笑,她以笑來買他們的錢,我恨殺了!我看見她笑一次,我心裏就要痛一次。她是站在盤後監督着球盤的,她公然要笑!我在心裏駡死了她:我駡地沒品性,我駡她畢竟是下流的女兒,我駡她是招集蒼蠅的腥肉,我駡她醜醜醜醜醜……她在人群中突然發現了我,她的眼睛分外生了光彩,笑着嚮我目禮起來。圍集的人大都掉頭來看我。啊,我真優異!我真優異!我是做了南面王,我是這些雞群中的一隻白鶴!我把人衆劈開挨近球盤,抱着五個球同時打去,接連打了二十下,看的人衹是笑,我把我私積下的錢把了兩圓給她,彩品也不要,抱着頭便鼠竄起來。許多驚奇的眼光在我背上燒着。我快興,我快興,好象把那圍着的人群都踏在腳下了的一樣。但我一回想,我又覺得也侮衊了她,我是顯然在和她作玩,我自己也成了一匹蒼蠅了。我失悔,不應該如此下作,我下了决心:朋天清晨去嚮她謝罪。 ①作者原註:美。 第二天的清晨,剛打過五點鐘的時候,夜氣還在海濱留連,清靜的會場好象把昨天的煩囂忘記了的一樣。除去幾傢飲食店前,有些女人在灑掃之外,還沒有什麽動靜。我走到她的店前,看見店門開了,但沒見有人。我繞嚮店後去,啊,遠遠看見她了!蒼蒼的古鬆下橫着一輛荷車,車上的竹籃中堆積着白色糖人,她穿着藍色的寢衣,上有白色的柳條花紋,站在車輪旁在替達摩祖師塗上朱紅袈裟。她看見我,笑了起來。待我走到她身邊時,她嚮周圍看了一下,卻先嚮我低聲地說道:“真是熱鬧呢!”——啊,“真是熱鬧呢!”她這一句話雖是沒有什麽意思,但這是她先嚮我說話的第一次!而且她在說話之先還看了周圍一下,她這種嬌怯的柔情是含着多麽深濃的情韻喲!這回總不會是夢罷?總不會是夢罷,我望着蒼蒼的天,我望着蒼蒼的海,我望着蒼蒼的鬆原,我自己是這麽清醒的,這回總不會是夢罷?我揣想她心中對於我也生了一株嫩芽——愛情的嫩芽——不信,你看罷!你看她把話說了,低着頭又在畫袈裟,她的唇邊的筋肉隨着手的動作在微微顫動,好象有幾分忍俊不禁的樣子。你看她這種狀態是什麽意思呢,你會簡單說一句:她是在害羞。但是她為什麽見了我要害羞呢?害羞不便是愛情的表現嗎?我呆着了,我立在松樹腳下看她,前回的夢中情景苦惱着我,我羨煞那糖鑄的達摩祖師。她把朱紅塗好了,很靈敏地又塗上泥金,是袈裟上的金扣。她不再嚮我說話,我也找不出話來問她,我不知道怎麽見了她我的話泉便塞了。我呆立了一會,衹得嚮她說了一聲“再見”,——“啊,再見!” 荏再之間暑假又來了,學校派我到大阪工場去實習,這是不能不去的,因為實習報告書在畢業之前應該提出。我在大阪住了兩個月,這兩個月間真苦,我苦的不消說是不能看見她。但我也覺得舒服,我舒服的是得和我的瑞華暫時分離了。我是怕見我的瑞華,見了她便要受着良心上的苛責。我在大阪實習了兩個月,直到九月初旬纔回F市。我在未到傢之前,先往花壇去看她,啊,可憐!她是病了!她的頸上纏着綳帶,左角的臉上帶着Pikrin酸的黃色,皮膚是浮腫着的。 我問她:“你得了病麽?是受了風邪嗎?” ——“唉,不是。是瘰癧。在大學病院行了手術。” 啊,瘰癧!這不是和肺結核相連帶的嗎,牡丹纔在抽芽便有蟲來至了!不平等的社會喲,萬惡的社會喲,假如她不住在這樣的貧民窟裏,她怎麽能得肺癆?假如她不生在這貧民傢裏,她縱得肺癆也可以得相當的營養了。啊,殘酷的社會!鏗鏗的鐵鎖鎖着貧民,聽猛烈的病菌前來蹂躪!我要替她報仇,我要替她報仇…… 我一面悲憤填胸,但我一面也起了一種欣羨的意思。朋友,我欣羨什麽,你曉得嗎?朋友,我欣羨你們做醫生的人呢!你們做醫生的人真好,捫觸女人的肌膚,敲擊女人的胸部,聽取女人的心音,開發女人的秘庫,這是你們醫生的特權,一切的女人在你們醫生之前是裸體,你們真可羨慕,單衹這一層便可以引誘多少青年去進醫科大學呢!啊,我恨我把路走錯了!假如我是醫生,我可以替她看病;我可以問她的姓名,問她的傢族,問她的病歷,更用手指去摸她的眼睛,摸她的兩頰,摸她的頸子,摸她的手,摸她的乳房,摸她的腹部,摸她的……啊,不想說,不想說,我全身的骨節都酥了!我這Mephistopheles! 我知道她病了,我知道她每天要進大學病院去療治,於是乎我也病了,我裝着神經衰弱癥,每天也跑去和內科先生糾纏,我是藉這個口實去看她。我看她坐在外來患者的待診室裏,衹消彼此遠遠招呼一下,我也就心滿意足了。有一次我看見她在外科治療室裏,一位青年醫生蠻腳蠻手地把她的綳帶解開,把鉗子來在傷痕上亂壓,又把一根銅條來透進她的傷口有二寸來往深的光景。啊,可憐!她是把眼睛閉緊,眉頭皺緊,牙關咬緊,嘴唇都紫了。雪白的牙齒從唇間露出來,濃密的睫毛下凝着幾顆淚珠。那根銅條就好象刺着我的心髒一樣,我在這時候又詛咒你們醫生,詛咒了你們一千萬遍!你們都是社會的病菌!你們是美的破壞者!你們做醫生的人不知道悲哀,不知道慈愛,你們衹想把人來做試驗動物,圖博士的稱號,圖巨萬的傢財,你們衹獻媚富豪,你們是貧民的仇敵,你們不把貧民的生命當生命,你們是和人相似的黑猩猩!你們何嘗配得上說是人道,何嘗配得上說是博愛?“死”的威脅迫在你們的面前,社會的缺陷迫在你們的面前,你們的眼中衹是看見銅板!你們和病菌是兄弟,你們該死,該死!——啊,朋友,我無端地駡了你們一場,你別生氣罷,我們的生命終久是歸你們宰製的,我們是你們的死囚,將赴刑場的死囚謾駡上官是沒有罪的,你也不要見罪罷。總之現在的社會,一切都值得我痛駡——連我自己也在內——不僅是你們醫生。 她的瘰癧好了,在大學病院療治了一個月的光景,她不再去了。但是我的病卻是弄假成真。我的神經的確生了變態了。我晚上失去了睡眠,讀書失去了理解力,精神不能集中,記憶力幾乎減到了零位以下。我讀書時讀到第二頁便忘了第一頁,甚至讀到第二行便忘了第一行。拿着書便看見她的眼睛、她的睫毛在每行每字間浮動,看見M的字母便想到Madonna①看見A的字母便想到Aphrodite——不是想到,是她們自己羼到我腦裏來。直接的連續,間接的連續,一連便連到無窮,而且非常神迅。製圖也沒有心腸,實驗也得不出效果,畢業試驗看看臨頭了,畢業論文也不能不從事準備了,我十分焦躁起來,弄得坐立都不能安穩了,而我卻又時常想去看她。到她傢前看見了她一次的時候,可以安穩得幾分鐘,但剛好等她把窗門掩上,我又焦躁起來,籌劃着再見她的方法了。遇着她糖餅賣完了的時候我最痛苦,我無法見她,到她的窗下走來走去要走上二三十遍。整整一天不見她的時候也有,那樣的時候便要大發雷霆,回傢去無緣無故便要打駡自己的兒女。瑞華她曉得我是病了,但她不曉得我的病源,她以為我負着病還每日在學校裏勤工苦讀,她時常十分盡心地慰貼我;但她愈盡心愈使我苦惱,我覺得她和兒女是束縛着我的枷鎖。有時晚上到她窗外去的時候,窗門已經關了,我貼身從縫穴中望進去,望見她在電燈光下或者在縫衣,或者在讀報,看她愛擡起頭來望着空漠處凝想,我在這時候愛把我自己來放在她思想的中心。有時又看見她傢裏有客人,遇着是年輕的男子的時候,我便非常惱恨。她的祖母就好象幽靈一樣,時常在她的身邊。她的父親大概是什麽地方的工人,清早一早出去,要到晚上纔回來。我有點怕見他,我看他在傢時,便有糖餅也不買,筆直地通過。一傢的傢政部是全靠她經理,煮飯、洗衣、灑掃、貿易都是她一個人經理。鼕天來了,我看她清晨提鉛桶到鄰傢去汲水,提着一滿桶水回傢,把臉漲得緋紅,我覺得她是怪可憐見的。她的兩手也凍得生了龜裂。我時常想和她談話,但總談不上兩句話來,她也羞怯,我也羞怯。並且我怕她曉得我是中國人,我怕日本話不好。我又時常想寫信給她通我的心麯,我起稿也不知道起了多少回,但又撕了。有一回我寫了一封信幾乎納在她的手中了,但我終竟收了回來。我怕她曉得我是中國人,會使她連現在對於我的一點情愫都要失掉。這是我所不能忍耐的,這是值得我的生命的冒險。我怎麽辦呢?我有時率性想不畢業,再在F市多住兩年。但是落第是莫大的恥辱,並且也太纍了瑞華。她和我在異邦吃苦衹望早早畢業回國去做些事業,我假如一落第,這會使她無面目見人。我是不能落第!但是精神是糜爛到這步田地了!畢業試驗漸漸逼迫攏來,而她對於我的情愫又不見些兒增進。她見了我仍是害羞,仍和三月間最初見面時一樣。她到底是不愛我嗎?她還是嫌我太呆滯了嗎?年假中有一次我看見她在看一封信,是西洋信紙寫的,她讀着露出十分愜意的微笑,這顯然是什麽人給她的love letter②了!我這一場發現使我硬定了心腸,我决心不再和她纏綿,我决心準備着試驗的工作。但是時候是太促逼了。製圖還剩下八九張,論文還全未準備,最苦的是實習報告書,暑假中奉行故事地在大阪住了兩月,也實習了兩個工場,但是昏昏迷迷地如在夢中過了的一樣,日記零碎不全,要編造出來真是絶頂的難事。到這時候我的詭計出來了,我記起K大學的一位友人恰好同時和我在大販工場實習,我便寫信去要求他的底稿來照鈔。製圖趕不完的待試驗後補繳。我專在論文上準備,從教授領得一個研究題目來從事實驗,從早到晚幾乎一天都在實驗室裏,但是腦筋總不清醒,實驗總得不出什麽結果。時間好象海裏的狂瀾一樣,一禮拜過了,兩禮拜過了,看看臨到三月初十,我的論文還沒有眉目,我是全然絶望了。十一的一天,學校我下去了,清晨我去看我兩月不見的Donna Carmela,我走到她的巷裏,楊柳又正是抽芽的時候,對門的茶花又在開放了。一切都是一年前見她時的光景,而她的窗下不放着糖匣,我是成了再來的丁令威了。啊,她是幾時搬了傢,搬到哪兒去了呢?我在花壇巷裏徘徊了將近一點鐘的光景。我往H神社的鬆原裏她站着畫過袈裟的地方站立着,天是蒼蒼的,海是蒼蒼的,鬆原也是蒼蒼的,我也是如象從夢裏醒來的一樣。我又走到N公園,在夢中我們並坐過的崖頭上坐着,舊態依然的蒼鬆,舊態依然的蒼海,不斷地在鼓弄風濤,白鷗在崖下翻飛,櫻樹已經綻着蓓蕾,但是去年的落花淘洗到何處去了呢?一切都是夢,一切都比夢還無憑。最大的疑問是她對於我的愛情,她的心就好象那蒼海的神秘一樣,她到底是愛我嗎?相識了已經一年,彼此不通名姓,彼此不通款麯,彼此衹是羞澀,那羞澀是什麽意思呢?在我是怕她曉得我是中國人,怕她曉得我有妻子,她怕是已經曉得了罷?落第已經迫到臨頭。我已受着死刑的宣告,她又往哪兒去了呢?我不能和她作最後的訣別,這是我沒世的遺憾了。想到國內的父母兄弟,想到國內的朋友,想到把官費養了我六七年的祖國,想到H海岸凄寂地等待着我晚上回傢的妻子,我不禁涌出眼淚來,我是辜負了一切的期待!我的腦筋是不中用了,我還有什麽希望呢?我還有什麽顔面呢?卑劣的落伍者,色情狂,二重人格的生活音,我衹有唯一的一條路,我在躊躕什麽呢?我從N公園穿嚮鐵道路綫,沿着鐵道路綫嚮北走去,上下的火車從我的身旁過了好幾趟了。走到工科大學附近,又穿到海邊上來,H村已經走過了。太陽已是落海的時候,從水平綫上高不過五六丈光景的雲層中灑下半輪輻射的光綫下來——啊,那是她的睫毛!她的睫毛!玫瑰色的紅霞令我想起她的羞色,我吃緊得不能忍耐。蒼海的白波在用手招我,我輓着那冰冷的手腕,去追求那醉人的處女紅,去追求那睫毛美。……所追求的物象永遠在不改距離的遠方,力盡了,鉛錘垂着我的兩腳,世界從我眼前消去了,鹹水不住地灌註我,最後的一層帷幕也洞開了,一瞬之間便回到了開闢以前。 ①作者原註:聖母瑪利亞之名號。 ②作者原註:情書。 自分是已經死了的人卻睡在安軟的床上,又是一場夢境嗎?瑞華坐在床頭執着我的兩手,模糊間有許多穿白衣的人,我知道是睡在病院裏了。我口苦得難耐,我要些茶水,聲氣好象不是我自己的聲音。瑞華把些甜汁來傾在我的口裏,大約是葡萄酒的光景。瑞華的眼裏我看見有一種慰悅的光輝。我冷得不能忍耐。白衣人們都很歡喜的樣子,有一個人對瑞華吩咐了些什麽,都先後退出去了。黃色的電燈,好象在做夢的光景。 我是在昨晚上被H村的漁船救起的,當時擡到這大學病院裏來,直到現在,人事纔清醒了。已經夜半過後了。兒和女聽說是托了S夫人。 我冷了一會又發起燒來,模糊之間又不省人事了。燒退時是第二天的中午時分。醫師說衹要沒有並發的癥候,再將養兩個禮拜便可以望好。 第二天午後瑞華去把兒女引了來,病室裏有兩張寢臺,一傢人便同住在這裏。晚上最後的檢溫時間過了,兒女們都在別一張寢臺上睡熟了。瑞華坐在床緣,我握着她的手衹是流淚。 她問我:“你為什麽要這樣傷心呢?你是因為不能畢業嗎?……這一學期不能畢業,到來一學期不過遲得五個月的光景,沒有什麽傷心的必要呢。” 我哭着衹是搖頭。 ——“你怕你跳水的事情傳出去不好聽嗎?這是你近來神經衰弱了的緣故,這是病的發作呢。我恨我平時沒有十分體貼你,使你病苦到這步田地。” 我愈見哭,衹是搖頭。 ——“別衹是傷心罷,燒纔退了,醫生還怕有別的並發癥呢。你是怕有並發癥嗎?” 我到這時候纔哭着把去年春假以來的經過,詳細告訴了她。她靜默着聽到最後,在我的額上親了一吻。她說她很感謝我,能把這一切話都告訴了她。她又說開始是她的錯誤,她不該說她的眼睛好,睫毛好。最後說到畢業的事情,她叫我不要心焦,衹要身體好起來,遲五個月畢業也不要緊。她這些話把我的精神振作了起來,我也沒有什麽並發癥,比醫師所預料的早一個禮拜便退了病院。以後我到九月畢了業,畢了業便直接回到上海,在上海直住到今年的正月。那段時期的生活你是曉得的呢。就是我自己也覺得我對於Donna Carmela幾乎是全然忘記了。 啊,我恨死那跛腳的S夫人!她就好象那《Macbeth》中的妖婆一樣,我的運命是她在播弄着的。Donna Carmela的住處,是她告訴了瑞華,我纔知道。回國以後,她在今年正月寫了一封信來報告我們:說是Donna Carmela在F市做了咖啡店的侍女!啊,啊,看看已經愈合了的心傷,被她這一筆便又替我鑿破了!我對於她的同情,比以前更強烈地蘇活了轉來,我對於她的一年間的健忘,殘酷地復起仇來,我又失掉了睡眠,失掉了我的一切精力。朋友,你大約還記得罷?我自從正月以來吃過你多少溴化鉀,你大約還記得罷? 咖啡店的侍女——這在上海的西洋人的咖啡店中是有的——在日本是遍地皆是。咖啡店的主人為招攬生意計,大概要選擇些好看的女子來做看板,入時的裝束,白色的愛布籠①,玉手殷勤,替客人獻酒。這是一種新式的賣笑生活——我的Donna Carmela終竟陷到這樣的生活裏了。我為要來看她,所以藉口實習,在四月裏又纔跑到了這裏來。——朋友,請恕我對於你你們的這場欺騙罷!——我初來的時候,S夫人問了她的咖啡店,我走去探問她時,她已經在兩禮拜前辭職了。我的命真是不好。我以後便在F市中成了一個咖啡店的巡禮者。F市的每傢咖啡店我都走遍了。我就好象去年東京地震,把兒女遺失了的父母在各處死屍堆中撥尋兒女的屍首一樣,我在這F市咖啡店的侍女中撥尋我的Donna Carmela。這兩個月的巡禮把我所有的生活費都用盡了。我前天跑到S夫人那裏去嚮她借錢,她把她的一對金鐲藉給了我,叫我拿去當。她的丈夫又往外縣去視察去了。她留我吃晚飯,備了酒,十分殷勤地接待着我。 ①作者原註:英文apron的音譯,從胸部一直垂下的長圍腰。 這位S夫人是這H村上有名的美人,和我是上下年紀,衹是左腳有點殘疾。她是因為這殘疾的緣故呢,或者還是因為自尊的緣故,我們不得而知,她是素少交際的,和她往來的日本人幾乎沒有一個。她的丈夫是一位法學士,在這下縣的縣衙門裏做事情。他們沒有兒女。他們連和縣衙門裏的同僚們都沒有交際,但是奇怪的是他們和我們非常要好,尤其是S夫人,她對於我有些奇怪的舉止。 她留我在她傢裏吃酒,她親自替我斟,有時她又把我喝殘了的半杯酒拿去喝了。她說她年輕的時候住傢和“遊廓”①相近。娼傢唱的歌她大概都記得。說到高興處,她又低聲地唱起來。就在這個狀態之下我嚮她借錢,她把羊上的金鐲脫給了我的。 ①作者原註,日本的娼樓。 我近來酒量很有進步了。在咖啡店裏日日和酒色為鄰,我想麻痹我的神經。我醉了,忘記了瑞華,忘記了我的兒女,也也忘記了她,忘記了她的眼睛,我最是幸福。醒來便太苦了,我是在十字架上受着磔刑。 我在S夫人傢飲了四合酒的光景,醉了。我要走,她牽着我的手不許走: ——“外邊在下雨,你也醉了,今晚上就在這兒睡罷。” 我聽她把我扶到一隻睡椅上睡下。她收拾了房間,把大門掩上,打了一盆水來替我洗了臉,她自己也洗了。她把衣服脫了,衹剩下一條粉紅的腰圍,對着鏡子化起妝來。她是背着我跪在草席上的。粉的香氣一陣陣吹來,甜得有些刺心。她的頭髮很濃很黑,她的兩肩就好象剝了殼的一個煮熟了的雞蛋。她的美是日本人所說的一種娼妓美,雞蛋臉,單肩,頽唐的病色——從白粉下現出一種青味,顔面神經要一分也不許矜持。她一面傅着粉,一面側轉頭來看我。她問我:她比我的Donna Carmela怎樣?我裝着醉沒有答應她。她裝飾好了,起身鋪起睡褥來,被條是朱紅緞面的新被,她說這緞面便是我們送她的,今晚上纔蓋第一次。她走來看我,又走去銜了幾粒仁丹來渡在我的口裏,我微微點着頭嚮她表示謝意——但是我的心裏實在害怕起來,我在籌劃今晚上怎樣纔可以逃脫她的虎口。她坐在睡椅下,把兩腳伸長,把右手的上膊擎在我的胸上,她的臉緊緊對着我。她說我那樣迷着Donna Carmela,她不心服。Carmela就衹一對眼睛好,但是沒有愛嬌。她最後說她纔不久看見Carmela梳着“丸髻”①了。她說她往車站上去送朋友的時候,看見她和一位商人風的肥黑的大漢坐在二等車裏,她的老祖母在車站上送行。車要開的時候,她的老祖母對她說:“到了東京,快寫一封信回來。……”我聽她說着這些話,心裏就象有尖刀刺着的一樣。她還說怕她是成了那位商人風的大黑漢的外妾了。——啊,妖婆喲!你要把我苦到怎樣的地步呢?但我在裝着醉,我盡她說,盡她殷勤我,我一點也沒有發作,我知道她是在燃着了,她抱着我,她說她怎麽愛我,在心裏想了我四年。她叫我脫了衣裳去睡。我一點聲息也不作,一動也不動,衹是如象死人一樣。她揉動我,催促我,看我不應,她又把冷水來冰我的額頭,把仁丹來渡在我的口裏,我衹把口張着,連仁丹也不咽一下。她窘着了,什麽方法都用盡,而我衹是不動,她最後把了一條毛毯蓋在我的身上,她好象失望了的光景,她獨自去睡了。……睡了一會,她又起來,又來作弄我,她最後在我大腿上扭了一把,嘆息了一聲,便把電燈滅了。我在心中不禁暗暗發起笑來。 ①作者原註:這是日本女子已婚的證據。 我現在在什麽地方,我在什麽狀態之下寫這封信給你,你總不會猜到罷?我把S夫人的金鐲當了五十塊錢,我現在坐在往東京的三等車裏,火車已經過了橫濱了。地震的慘狀不到橫濱來是想象不出的。大建築的殘骸如象解剖室裏的人體標本一樣,一些小戶人傢都還在過着天幕生活。我在這外面的鏡子裏照出了我自己的現形,我自己內心中藏着的一座火山把我全部的存在都震蕩了。我的身體衹是一架死屍,火車是我的棺材,要把我送到東京的廢墟中去埋葬。我想起我和瑞華初來日本時,正是從橫濱上岸,那時四圍的景物在一種充滿着希望的外光中歡迎我們,我們也好象草中的一對鹿兒。我們享樂着目前的幸福,我們計劃着未來的樂園,我們無憂,我們輕快。如今僅隔十年,我們飽嘗了憂患,我們分崩離析,我們骨肉異地,而我更淪落得沒有底止。廢墟中飄泊着的一個頽魂喲!哭罷,哭罷!……窗外是梅雨,是自然在表示它的愁思。 我隨身帶得有一瓶息安酸,和一管手槍,我到東京去要殺人——至少要殺我自己! 我最遺憾的是前年在她門上揭下來的兩張字條在我跳海時水濕了,如今已不見了。一年多不見,她的姿態已漸漸模糊,衹有她的眼睛,她的睫毛,是印烙在我靈魂深處。我今生今世怕沒有再見她的時候了!平心想來,她現在定然是幸福,至少在物質上是幸福。她坐二等車到東京來作蜜月旅行,在現在這一瞬間,或者是在淺草公園看電影,或者是在精養軒吃西餐,她的心眼中難道還有我這嚼糖塊的呆子存在嗎?可憐瑞華寫信來還要勸我和她結婚,我真好幸福的Don Juan①喲!…… ①作者原註:唐璜,西班牙傳說中的一位風流人物,轉變為“花花公子”之意。 拜倫有長詩《唐璜》一首,以之為主人公。 好了,不再寫了,墳墓已逼在了我的面前。 1924年8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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