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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小说 》 月蝕 》
月蝕
郭沫若 Guo MoRuo
8月26日夜,六時至八時將見月蝕。 早晨我們在報紙上看見這個預告的時候,便打算到吳淞去,一來想去看看月亮,二來也想去看看我們久別不見的海景。 我們回到上海來不覺已五個月了。住在這民厚南裏裏面,真真是住了五個月的監獄一樣。寓所中沒有一株草木,竟連一杯自然的土面也找不出來。遊戲的地方沒有,空氣又不好,可憐我兩個大一點的兒子瘦削得真是不堪回想。他們初來的時候,無論什麽人見了都說是活潑肥胖;如今呢,不僅身體瘦削得不堪,就是性情也變得很乖僻的了。兒童是都市生活的barometer①,這是我此次回上海來得的一個唯一的經驗。啊!但是,是何等高價的一個無聊的經驗呢! ①作者原註:晴雨表。 幾次想動身回四川去,但又有些畏途。想到鄉下去過活,但是經濟又不許可。呆在上海,連市內的各處公園都不曾引他們去過。我們與狗同運命的華人,公園是禁止入內的。要叫我穿洋服我已經不喜歡,穿洋服去是假充東洋人,生就了的狗命又時常嚮我反抗。所以我們到了五個月了,竟連一次也沒有引他們到公園裏去過。 我們在日本的時候,住在海邊,住在森林的懷抱裏,真所謂清風明月不用一錢買,回想起那時候的幸福,倍增我們現在的不滿。我們跑到吳淞去看海,——這是我們好久以前的計劃了,但衹這麽鄰近的吳淞,我們也不容易跑去,我們是大為都市所束縛了。今天我要發誓:我們是一定要去的,無論如何是一定要去的了,坐汽車去罷?坐火車去罷?想在午前去,但又怕熱,改到午後。 小孩子們聽說要到海邊,他們的歡喜真比得了一本新買的畫本時還要加倍。從早起來便預想起午後的幸福,一天衹是跳跳躍躍的,中午時連飯都不想吃了。因為我說了要到五點鐘才能去,平常他們是全不關心時鐘的,今天卻時時去瞻望,還沒到五點!還沒到五點!長的針和短的針動得分外慢呢! 好容易等到了五點鐘,我們正要準備動身的時候,突然來了一個朋友,我們便約他同去。我跑到靜安寺旁邊汽車行裏去問問車價。 不去還好了,跑了一趟去問,衹駭得我抱頭鼠竄地回來。說是單去要五塊!來回要九塊!本是窮途人不應該妄想去做邯鄲夢。我們這裏請的一位娘姨辛辛苦苦做到一個月,工錢纔衹三塊半呢!五塊!九塊! 我跑了回來,朋友勸我不要去。他說到吳淞去沒有熟人,坐火車去的時候把鐘點錯過了是很麻煩的,況且又要帶着幾個小孩子,上車下車很夠當心。要到吳淞時,頂小的一個孩子萬萬不能不帶去。 啊,罷了,罷了!我們的一場高興,便被這五塊九塊打得七零八碎了!可憐等了一天的兩個小兒,白白受了我們的欺騙。 朋友走的時候,已經將近七點鐘了。 沒有法子,走到黃浦灘公園去罷,穿件洋服去假充東洋人去罷!可憐的亡國奴!可憐我們連亡國奴都還夠不上,印度人都可以進出自由,衹有我們華人是狗!…… 滿肚皮的憤慨沒處發泄,但想到小孩子的分上也衹好忍忍氣,上樓去披件學西洋人的鬼皮。 我們先把兩個孩子穿好,叫他們到樓下去等着。出了一身汗,套上一件狗穿洞的襯衫。我的女人在穿她自己手製的中國料的西裝。 ——“為什麽,不穿洋服便不能去嗎?”她問了我一聲。 ——“不行。穿和服也可以,穿印度服也可以,衹有中國衣服是不行的。上海幾處的公園都禁止狗與華人入內,其實狗倒可以進去,人是不行,人要變成狗的時候就可以進去了。” 我的女人她以為我是在駡人了,她也助駡了一聲:“上海市上的西洋人怕都是些狼心狗肺罷!” ——“我單看他們的服裝,總覺得他們是一條狗。你看,這襯衫上要套一片硬領,這硬領下要結一條領帶,這不是和狗頸上套的項圈和鐵鏈是一樣的麽?”——我這麽一說,倒把我的女人惹笑了。 哈哈,新發現!在我的話剛好說完的時候,我的心中突然悟到了一個考古學上的新發現。我從前在什麽書上看過,說是女人用的環鐲,都是上古時候男子捕擄異族的女人時所用的枷鐐的蛻形;我想這硬領和領帶的起源也怕是一樣,一定是奴隸的徽章了。弱族男子被強族捕擄為奴,項帶枷鎖;異日強弱易位,被支配者突然成為支配者,項上的枷鎖更變形而為永遠的裝飾了。雖是這樣說,但是你這個考古的見解,卻衹是一個想象,恐怕真正的考古專傢一定不以為然。……然不然我倒不管,好在我並不想去作博士論文,我也不必兢兢於去求出什麽實證。 在我一面空想,一面打領帶結子的時候,我的女人比我先穿好,兩個小孩兒在樓下催促得什麽似的了。啊,究竟做狗也不容易,打個結子也這麽費力!我早已出了幾通汗,領帶結終竟打不好,我衹好敷敷衍衍地便帶着他們動身。 走的時候,我的女人把第三的一個纔滿七個月的兒子交給娘姨,還叮嚀了一些話。 我們從赫德路上電車,車到跑馬廳的時候,月亮已經現在那灰青色的低空了。因為初出土的緣故,看去分外的大,顔色也好象落日一樣作橙紅色,在第一象限上有一部分果然是殘缺了。 二兒最初看見,他便號叫道:“Moon!Crescent moon!”①他還不知道是月蝕,他以為是新月了。 ①作者原註:“月!新月!” 小時候每逢遇着日月蝕,真好象遇着什麽災難的一樣。全村的寺院都要擊鐘鳴鼓,大人們也叫我們在傢中打板壁作聲響。在冥冥之中有一條天狗,想把日月吃了,擊鐘鳴鼓便是想駭去那條天狗,把日月救出。這是我們四川鄉下的俗傳,也怕是我們中國自古以來的傳說。小時讀的書上,據我所能記憶的說:《周禮》《地官》《鼓人》救日月則詔王鼓,春官太僕也贊王鼓以救日月,秋官庭氏更有救日之弓和救月之矢。《𠔌梁傳》上也說是天子救日陳五兵五鼓,諸侯三兵三鼓,大夫擊門,士擊柝。這可見救日月蝕的風俗自古已然。北歐人也有和這絶相類似的神話,他們說:天上有二狼,一名黑蹄(Hati),一名馬納瓜母(Managarm),黑蹄食日,馬納瓜母食月,民間作聲鼓噪,以望逐去二狼救出日月。 這些傳說,在科學家看來,當然會說是迷信;但是我們雖然知道月蝕是由於地球的掩隔,我們誰又能把天狗的存在否定得了呢?如今地球上所生活着的靈長,不都是成了黑蹄和馬納瓜母,不僅在吞噬日月,還在互相嚙殺麽? 啊呵,溫柔敦厚的古之人!你們的情性真是一首好詩。你們的生命充實,把一切的自然現象都生命化了。你們互助的精神超越乎人間以外,竟推廣到了日月的身上去。可望而不可及的古之人,你們的鼓聲透過了幾千萬重的黑幕,傳達到我耳裏來了! 啊,我畢竟昧了我科學的良心,對於我的小孩子們說了個天大的謊話!我說:“那不是新月,那是有一條惡狗要把那圓圓的月亮吃了。” 二兒的義憤心動了,便在電車上叱咤起來:“狗兒,走開!狗兒!” 大的一個快滿六歲的說:“怕是雲遮了罷?” 我說:“你看,天上一點雲也沒有。” ——“天上也沒有狗啦。” 啊,我簡直找不出話來回答了。 車到了黃浦灘口,我們便下了車。穿過街,走到公園內的草坪裏去,兩個小孩子一走到草地上來,他們真是歡喜得了不得。他們跑起來了,跳起來了,歡呼起來了。我和我的女人找到一隻江邊上的凳子坐下,他們便在一旁競跑。 月亮依然殘缺着懸在浦東的低空,橙紅的顔色已漸漸轉蒼白了。月光照在水面上亮晶晶地,黃浦江的昏水在夜中也好象變成了青色一般。江心有幾衹遊船,滿飾着燈彩,在打銅器,放花炮,遊來遊去地回轉,想來大約是救月的了。啊,這點古風萬不想在這上海市上也還保存着,但可憐吃月的天狗,纔就是我們坐着望月的地球,我們地球上的狗類真多,銅鼓的震動,花炮的威脅,又何能濟事呢? 兩個孩子跑了一會,又跑來挨着我們坐下: ——“那就是海?”指着黃浦江同聲問我。 我說:“那不是海,是河。我們回上海的時候就在那兒停了船的。” 我的女人說:“是揚子江?” ——“不是,是黃浦江,衹是揚子江的一條小小的支流。揚子江的上遊就在我們四川的嘉定敘府等處,河面也比這兒要寬兩倍。” ——“唉!”她驚駭了,“那不是大船都可以走嗎?” ——“是啦,是可以走。大水天,小火輪可以上航至嘉定。” 大兒又指着黑團團的浦東問道:“那是山?” 我說:“不是,是同上海一樣的街市,名叫浦東:因為是在這黃浦江的東方。你看月亮不是從那兒升上來的嗎?” ——“哦,還沒有圓。……那打鑼打鼓放花炮呢?” ——“那就是想把那吃月的狗兒趕開的。” ——“是那樣嗎?嚇喲,嚇喲,……” ——“趕起狗兒跑罷!嚇喲,嚇喲,……” 兩人又同聲吆喝着嚮草地上跑去了。 電燈四面輝煌,高昌廟一帶有一最高的燈光時明時暗,就好象在遠海中望見了燈臺的一樣。這時候我也並沒有什麽懷鄉的情趣,但總覺得我們四川的山靈水伯遠遠在招呼我。 ——“我們四川的山水真好,”我便自言自語地說了起來,“我們不久大概總可以回去吧。巫峽中的奇景恐怕是全世界中所沒有的。江流兩岸對立着很奇怪的岩石,有時候真如象刀削了的一樣,山頂常常戴着白雲。船進了峽的時候,前面看不見去路,後面看不見來路,就好象一個四山環拱着的大湖,但等峽路一轉,又是別有一洞天地了。人在船上想看山頂的時候,仰頭望去,帽子可以從背後落下。我們古時的詩人說那山裏面有美好絶倫的神女,時而為暮雨,時而為朝雲,這雖然衹是一種幻想,但人到那個地方總覺得有一種神韻襲人,在我們的心眼間自然會生出這麽一種暗示。” “啊啊,四川的山水真好,那兒西部更還有未經跋涉的荒山,更還有未經斧鉞的森林,我們回到那兒,我們回到那兒去罷!在那兒的荒山古木之中自己去建築一椽小屋,種些芋粟,養些雞犬,工作之暇我們唱我們自己做的詩歌,孩子們任他們同獐鹿跳舞,啊啊,我們在這個亞當與夏娃做壞了的世界當中,另外可以創造一個理想的世界。……” 我說話的時候,我的女人凝視着我,聽得有幾分入神。 ——“啊,我記起來了。”她突然嚮我說道,“我昨晚上做了一個很奇怪的夢。” ——“什麽夢呢?” 她說:“我們前幾天不是說過想到東京去嗎?我昨晚上竟夢見到了東京。我們在東京郊外找到一所極好的房子,構造就和我們在博多灣上住過的抱洋閣一樣,是一種東西洋折衷式的。裏面也有花園,也有魚池,也有麯橋,也有假山。紫荊樹的花開滿一園,中間間雜了些常青的樹木。更好是那間敞豁的樓房,四面都有欄桿,可以眺望四方的鬆林,所有與抱洋閣不同的地方,衹是看不出海罷了。我們沒有想出在東京郊外竟能尋出那樣的地方。房金又賤,每月衹要十五塊錢。我們便立刻把行李搬了進去。晚上因為沒有電燈,你在傢裏守小孩們,我便出去買洋燭。一出門去,衹聽樓上有什麽東西在晚風中吹弄作響,我回頭仰望時,那樓上的欄桿纔是白骨做成,被風一吹,一根根都脫出臼來,在空中打擊。黑洞洞的樓頭衹見不少屍骨一上一下地浮動。我駭得什麽似的急忙退轉來,想叫你和小孩們快走,後面便跟了許多屍骨進來踞在廳上。屍骨們的顎骨一張一合起來,指着一架特別瘦長的屍骨對我們說,一種怪難形容的喉音。他們指着那位特別瘦長的說:這位便是這房子的主人,他是受了鬼祟,我們也都是受了鬼祟。他們叫我們不要搬。說那位主人不久就要走了。衹見那瘦長的屍骨把頸子一偏,全身的骨節都在震慄作聲,一扭一拐地移出了門去。其餘的屍骨也同樣地移出了門去。兩個大的小孩子駭得哭也不敢哭出來。我催你趕緊搬,你纔始終不肯。我看你的身子也一刻一刻地變成了屍骸,也吐出一種怪聲,說要上樓去看書。你也一扭一拐地移上樓去了。我們母子衹駭得在樓下暗哭,後來便不知道怎麽樣了。” ——“啊,真好一場夢!真好一場意味深長的夢!象這上海市上堊白磚紅的華屋,不都是白骨做成的嗎?我們住在這兒的人不都是受了鬼祟的嗎?不僅我一個人要變成屍骸,就是你和我們的孩子,不都是瘦削得如象屍骸一樣了嗎,啊,我們一傢五口,睡在兩張棕網床上,我們這五個月來,每晚做的怪夢,假使一一筆記下來,在分量上說,怕可以抵得上一部《鬍適文存》了呢!” ——“《鬍適文存》?” ——“是我們中國的一個‘新人物’的文集,有一寸來往厚的四厚册。” ——“內容是什麽?” ——“我還沒有讀過。” ——“我昨晚上也夢見宇多姑娘。” ——“啊,你夢見了她嗎?不知道她現刻怎麽樣了呢?” 我們這麽應答了一兩句,我們的舞臺便改換到日本去了。 1917年,我們住在日本的岡山市內一個偏僻的小巷裏。巷底有一傢姓二木的鄰居,是一位在中學校教漢文的先生。日本人對於我們中國人尚能存幾分敬意的衹有兩種人。一種是六十歲以上的老人;一種便是專門研究漢文的學者了。這位二木先生人很孤僻,他最崇拜的是孔子。周年四季除白天上學而外,其餘都住在樓上,腳不踐地。 因為是漢學家的家庭,又因為我的女人是他們同國人的原故,所以他傢裏人對於我們特別地另眼看待。他傢裏有三女一男。長女居孀,次女便名字多,那時衹有十六歲,還有個十三歲的幼女。男的一位已經在東京的帝國大學讀書了。 宇多姑娘她的面龐是圓圓的,顔色微帶幾分蒼白,她們取笑她便說是“盤子”。她的小妹子尤為調皮,一想挖苦她,便把那《月兒出了》的歌來高唱,歌裏的意思是說: 月兒出了,月兒出了, 出了,出了,月兒呀。 圓的,圓的,圓圓的, 盤子一樣的月兒呀! 這首歌凡是在日本長大的兒童都是會唱的,他們蒙學的讀本上也有。 衹消把這首歌唱一句或一字,或者把手指來比成一個圓形,字多姑娘的臉便要漲得緋紅,跑去干涉。她愈干涉,唱的人愈要唱,唱到後來,她的兩衹圓大的黑眼水汪汪地含着兩眶眼淚。 因為太親密了的緣故,他們傢裏人——字多姑娘的母親和孀姐——總愛探問我們的關係。那時我的女人才從東京來和我同居,被她們盤詰不過了,衹諉說是兄妹,說是八歲的時候,自己的父母死在上海,衹剩了她一個人,是我的父親把她收為義女撫養大了的。字多姑娘的母親把這番話信以為真了,便時常對人說:要把我的女人做媳婦,把宇多許給我。 我的女人在岡山從正月住到三月便往東京去讀書去了,字多姑娘和她的母親便常常來替我煮飯或掃地。 宇多姑娘來時,大概總帶她小妹子一道來。一個人獨自來的時候也有,但手裏總要拿點東西,立不一刻她就走了。她那時候在高等女學①也快要畢業了。有時她傢裏有客,晚上不能用功的時候,她得她母親的許可,每每拿起書到我傢裏來。我們對坐在一個小桌上,我看我的,她看她的。我如果要看她讀的是什麽的時候,她總十分害羞,立刻用雙手來把書掩了。我們在桌下相接觸的膝頭有一種溫暖的感覺交流着。結局兩個人都用不了什麽功,她的小妹妹又走來了。 ①作者原註:日本當年的高等女子學校,衹等於男子的初中。 衹有一次禮拜,她一個人悄悄地走到了我傢裏來。剛立定腳,她又急忙躡手躡足地跑到我小小的廚房裏去了。我以為她在和她的小妹子捉迷藏。停了一會她又躡手躡足地走了出來,她說:“剛纔好象姐姐回來了的一樣,姐姐總愛說閑話,我回去了。”她又輕悄悄地走出去,出門時嚮我笑了一下走了。 五月裏女人由東京回來了,在那年年底我們得了我們的大兒。自此以後二本傢對於我們的感情便完全變了,簡直把我們當成罪人一樣,時加白眼。沒有變的就衹有字多姑娘一個人。衹有她對於我們還時常不改她那笑容可掬的態度。 我們和她們共總衹相處了一年半的光景,到明年六月我便由高等學校畢業了。畢業後暑期中我們打算在日本東北海岸上去洗海水澡,在一個月之前,我的女人帶着我們的大兒先去了。 那好象是六月初間的晚上,我一個人在傢裏準備試驗的時候。 ——“K君,K君,”宇多姑娘低聲地在窗外叫,“你快出來看……” 她的聲音太低了,最後一句我竟沒有聽得明白。我忙掩捲出去時,她在窗外立着嚮我招手,我跟了她去,並立在她傢門前空地上,她嚮空中指示。 我擡頭看時,纔知道是月蝕。東邊天上衹剩一鈞血月,彌天黑雲怒涌,分外顯出一層險惡的光景。 我們默立了不一會,她的孀姐惡狠狠地叫起來了: ——“宇多呀!進來!” 她嚮我目禮了一下,走進門去了。 我的女人說:“六年來不通音問了,不知道她們是不是還住在岡山?”這是我們說起她們時,總要引起的一個疑問。我們在回上海之前,原想去探訪她們一次,但因為福岡和岡山相隔太遠了,終竟沒有去成。 ——“她現在已經二十二歲了,怕已經出了閣罷。” ——“我昨晚夢見她的時候,她還是從前的那個樣子,是我們三個人在岡山的旭川上划船,也是這樣的月夜。好象是我們要回上海來了,去嚮她辭行。她對我說:‘她要永遠過獨身生活,想跟着我們一同到上海。’” ——“到上海?到上海來成為枯骨麽?啊啊,‘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了。” 我們還坐了好一會,覺得四面的嘈雜已經逐漸鎮靜了下來,草坪上坐着的人們大都散了。 江上吹來的風,添了幾分濕意。 眼前的月輪,不知道幾時已團囤地升得很高,變作個蒼白的面孔了。 我們起來,攜着小孩子纔到公園裏去走了一轉,園內看月的日本人很不少,印度人也有。 我的女人擔心着第三的一個孩子,催我們回去。我們走出園門的時候,大兒對我說道:“爹爹,你天天晚上都引我們到這兒來罷!”二兒也學着說。他們這樣一句簡單的要求,使我聽了幾乎流出了眼淚。 1923年8月28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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