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殘春   》 殘春      郭沫若 Guo MoRuo

  一
  
  壁上的時鐘敲打着四下了。
  
  博多灣水映在太陽光下,就好象一面極大的分光圖,劃分出無限層彩色。幾衹雪白的帆船徐徐地在水上移徙。我對着這種風光,每每想到古人扁舟載酒的遺事,恨不得攜酒兩瓶,坐在那明帆之下盡量傾飲了。
  
  正在我凝視海景的時候,樓下有人扣門,不多一刻,曉芙走上樓來,說是有位從大販來的朋友來訪問我。我想我倒有兩位同學在那兒的高等工業學校讀書。一位姓黎的已經回了國,還有一位姓賀的我們素常沒通過往來,怕是他來訪問我來了。不然,便會是日本人。
  
  我隨同曉芙下樓,遠遠瞥見來人的面孔,他纔不是賀君,但是他那粉白色的皮膚,平滑無表情的相貌,好象是我們祖先傳來的一種烙印一樣,早使我知道他是我們黃帝子孫了。並且他的顔面細長,他的隆準占據中央三分天下有其二的疆域。他洋服的高領上又還露出一半自由無領的蝤蠐,所以他給我的第一印象,就好象一隻白色的山羊。待我走到門前,他遞一張名片給我。我拿到手裏一看,恰巧纔是“白羊”兩字,倒使我幾乎失聲而笑了。
  
  白羊君和我相見後,他立在門次便問我說道:
  
  ——“你我雖是不曾見過面,但是我是久已認得你的人。你的同學黎君,是你從前在國內的同學,他常常談及你。”
  
  幾年來不曾聽見過四川人談話了,聽着白羊君的聲音,不免隱隱起了一種戀鄉的情趣。他又接着說道:
  
  ——“我是今年纔畢業的,我和一位同學賀君,他也是你從前在國內的同學,同路回國。”
  
  ——“賀君也畢了業嗎?”
  
  ——“他還沒有畢業,他因為死了父親,要回去奔喪。他素來就有些神經病,最近聽得他父親死耗,他更好象瘋了的一般,見到人就磕頭,就痛哭流涕,我們真是把他沒法。此次我和他同船回國,他坐三等,我坐二等,我時常走去看顧他。我們到了門司,我因為要買些東西,上岸去了,留他一個人在船上。等我回船的時候,我纔曉得他跳了水。”
  
  ——“什麽?跳了水?”我吃驚地反問了一聲。
  
  白羊君接着說道:“倒幸好有幾位水手救起了他,用撈鈎把他鈎出了水來。我回船的時候,正看見他們在岸上行人工呼吸,使他吐水,他倒漸漸地蘇醒轉來了。水手們嚮我說,他跳水的時候,脫了頭上的帽子,高舉在空中畫圈,口中叫了三聲萬歲,便撲通一聲跳下海裏去了。”白羊君說到他跳水的光景還用同樣的手法身勢來形容,就好象逼真地親眼見過的一樣。
  
  ——“但是船醫來檢驗時,說是他熱度甚高,神經非常興奮,不能再繼續航海,在路上恐不免更有意外之虞。因此我纔决計把他擡進就近的一傢小病院裏去。我的行李通同放在船上,我也沒有工夫去取,便同他一齊進了病院了。入院已經三天,他總是高燒不退,每天總在攝氏四十度上下,說是尿裏又有蛋白質,怕是肺炎、胃髒炎,群炎並發了。所以他是命在垂危。我在門司又不熟,很想找幾位朋友來幫忙。明治專門學校的季君我認得他,我不久要寫信去。他昨天晚上又說起來,說是‘能得見你一面,便死也甘心’,所以我今天才特地跑來找你。”
  
  白羊君好容易纔把來意說明了,我便請他同我上樓去坐。因為往門司的火車要六點多鐘纔有,我們更留着白羊君吃了晚飯再同去,曉芙便往竈下去弄飯去了。
  
  好象下了一陣驟雨,突然晴明了的夏空一樣,白羊君一上樓把他剛纔的焦的,忘在腦後去了。他走到窗邊去看望海景,極口贊美我的樓房。他又踱去踱來,看我房中的壁畫,看我壁次的圖書。
  
  他問我:“聽說你還有兩位兒子,怎麽不見呢?”
  
  我答道:“鄰傢的媽媽把他們引到海上去玩耍去了。”
  
  我問他:“何以竟能找得到我的住所?”
  
  他答道:“是你的一位同學告訴我的。我從博多驛下車的時候,聽說這兒在開工業博覽會,我是學工的人,我便先去看博覽會來,在第二會場門首無意之間纔遇着你一位同學,我和他同過船,所以認得。是他告訴了我,我照着他畫的路圖找了來。你這房子不是南北嚮嗎、你那門前正有一眼水井,一座神社,並且我看見你樓上的桌椅,我就曉得是我們中國人的住所了。①不是你同學告訴我的時候,我還會到你學校去問呢。”
  
  ①作者原註:日本人一般不用桌椅。
  
  同他打了一陣閑話,我告了失陪,也往樓下去幫曉芙弄飯去了。
  
  二
  
  六點半鐘的火車已到,曉芙攜着一個兒子,抱着一個兒子,在車站上送行。車開時,大的一個兒子,要想跟我同去,便號哭起來,兩衹腳兒在月臺上蹴着如象踏水車一般。我便跳下車去,抱着他接吻了一回,又跳上車去。車已經開遠了,母子三人的身影還廣立在月臺上不動。我嚮着他們不知道揮了多少回數的手,等到火車轉了一個大彎,他們的影子纔看不見了。火車已飛到海岸上來,太陽已西下,一天都是鮮紅的霞血,一海都是赤色的葡萄之淚。我回頭過來,看見白羊君脫帽在手,還在嚮車站方面揮舉,我禁不住想起賀君跳海的光景來。
  
  ——可憐的是賀君了!我不知道他為什麽要跳海,跳海的時候,為什麽又要脫帽三呼萬歲。那好象在這現實之外有什麽眼不能見的“存在”在誘引他,他好象Odysseus聽着Siren的歌聲一樣。
  
  ——我和我的女人,今宵的分離,要算是破題兒第一夜了。我的兒子們今晚睡的時候,看見我沒有回傢,明朝醒來的時候,又看見我不在屋裏,怕會疑我是被什麽怪物捉了去呢。
  
  ——萬一他是死了的時候,那他真是可憐:遠遠來到海外,最終衹是求得一死!……
  
  ——但是死又有什麽要緊呢?死在國內,死在國外,死在愛人的懷中,死在荒天曠野裏,同是閉着眼睛、走到一個未知的世界裏去,那又有什麽可憐不可憐呢?我將來是想死的時候,我想跳進火山口裏去,怕是最痛快的一個死法。
  
  ——他那悲壯的態度,他那凱旋將軍的態度!不知道他願不願意火葬?我覺得火葬怯是最單純,最簡便,最幹淨的了。
  
  ——兒子們怕已經回傢了,他們問去,看見一樓空洞,他們會是何等地寂寞呢?……
  
  默默地坐在火車中,種種想念雜然而來。白羊君坐在我面前痙攣着嘴唇微笑,他看見我在看他,便嚮我打起話來。
  
  他說:“賀君真是有趣的人,他說過他自己是‘竜王’呢!”
  
  ——“是怎麽一回事?”
  
  ——“那是去年暑假的時候了,我們都是住在海岸上的。賀君有一天早晨在海邊上捉了一個小魚回來,養在一個大碗裏面。他養了不多一刻,又拿到海裏去放了。他跑來嚮我們指天畫地地說,說他自己是竜王,他放了的那匹小魚,原來是條竜子。他把他這條竜子一放下了海去,四海的魚鱗都來朝賀來了。我們聽了好笑。”
  
  ——“恐怕他在說笑話罷?”
  
  ——“不,他諸如此類瘋癲識倒的事情還很多。他是有名的吝嗇傢,但是他卻肯出不少錢去買許多幅畫,裝飾得一房間都是。他又每每任意停一兩禮拜的課,我們以為他病了,走去看他時,他纔在關着門畫畫。”
  
  ——“他這很象是位天才的行徑呢!”我驚異地說了,又問道:“他畫的畫究竟怎麽樣?”
  
  白羊君說道:“我也不曉得它的好歹,不過他總也有些特長,他無論走到什麽名勝地方去,他便要撿些石子和蚌殼回來,在書案上擺出那地方的形勢來做裝飾。”
  
  白羊君愈是談出賀君的逸事來,我愈覺得他好象是一位值得驚異的人。我們從前在中國同學的時候,他在下面的幾班,我們不幸也把他當着弱小的低能兒看了。我們這些衹曉得穿衣吃飯的自動木偶!為什麽偏會把異於常人的天才,當成狂人、低能兒、怪物呢?世間上為什麽不多多産出一些狂人怪物來喲?
  
  火車已經停過好幾站了。電燈已經發了光。車中人不甚多,上下車的人也很少,但是紙煙的煙霧,卻是充滿了四隅。乘車的人都好象蒙了一層油糊,有的一人占着兩人的座位,側身一倒便橫臥起來;有的點着頭兒如象在滾西瓜一樣。車外的赤色的世界已漸漸轉入虛無裏去了。
  
  三
  
  “Moji!Moji!”①
  
  ①作考原註:“門司!門司!”
  
  門司到了,月臺上叫站的聲音分外雄勢。
  
  門司在九州北端,是九州諸鐵道的終點。若把九州比成一片網脈葉,南北縱走諸鐵道就譬比是葉脈,門司便是葉柄的結托處,便是諸葉脈的總匯處。坐車北上的人到此都要下車,要往日本本島的,或往朝鮮的,都要再由海路嚮下關或釜山出發。
  
  木履的交響麯!這要算是日本停車場下車時特有的現象了。堅硬的木履踏在水門汀的月臺上,匯成一片雜亂的噪音,就好象有許多馬蹄的聲響。八年前我初到日本的時候,每到一處停車場都要聽得這種聲響,我當時以為日本帝國真不愧是軍國主義的楷模,各地停車場竟都有若幹馬隊駐紮。
  
  我同白羊君下了車,被這一片音濤,把我們衝到改札口②去。驛壁上的挂鐘,長短兩計恰好在第四象限上形成一個正九十度的直角了。
  
  ②日語車票謂之“札”,改札口即車站的檢票口。
  
  出了驛站,白羊君引我走了許多大街和側巷,彼此都沒有話說。最後走到一處人傢門首,白羊君停了步,說是到了;我註意一看,是傢上下兩層的木造街房,與其說是病院,寧可說是下宿①。衹有門外挂着的一道輝煌的長銅牌,上面百黑漆的“養生醫院”四個字。
  
  ①作者原註:日本的普通客棧。
  
  賀君的病室就在靠街的樓下,是間六鋪席子的房間②正中挂着一盞電燈,燈上罩看一張紫銅色包單,映射得室中光景異常慘淡。一種病室特有的奇臭,熱氣、石炭酸氣、酒精氣、汗氣、油紙氣……種種奇氣的混淆。病人睡在靠街的窗下。看護婦一人跪在枕畔,好象在替他省脈。我們進去時,她點頭行了一禮,請我們往鄰接的側室裏去。
  
  ②作者原註:日本莊房以席面計算,普通有四席半、六席、八席等。
  
  側室是三鋪席子的長條房間,正中也有一盞電燈,靠街窗下有張小小的矮桌,上面陳設有鏡匣和其他杯瓶之類。房中有脂粉的濃香。我們屏息一會,看護婦走過來了。她是中等身材,纖巧的面龐。
  
  ——“這是S姑娘。”
  
  ——“這是我的朋友愛牟君。”
  
  白羊君替我們介紹了,隨着便問賀君的病狀。她跪在席上,把兩手疊在膝頭,低聲地說:
  
  ——“今天好得多了。體溫漸漸平復了。剛纔檢查過一次,衹不過七度二分③,今早是三十八度,以後怕衹有一天好似一天的了。衹是精神還有些興奮。剛纔纔用了催眠藥,睡下去了。”
  
  ③作者原註:攝氏三十六度二分之簡略語。
  
  她說話的時候,愛把她的頭偏在一邊,又時時愛把她的眉頭皺成“八”字。她的眼睛很靈活,暈着粉紅的兩頰,表示出一段處子的誇耀。
  
  我說道:“那真托福極了!我深怕他是肺炎,或者是其他的急性傳染病,那就不容易望好呢。”
  
  ——“真的呢。——倒是對不住你先生,你先生特地遠來,他纔服了睡藥。”
  
  ——“病人總得要保持安靜纔好。……”
  
  白羊君插口說道:“S姑娘!你不曉得,我這位朋友,他是未來的doctor①他是醫科大學生呢!”
  
  ①小作者原註:醫生。
  
  ——“哦,愛牟先生!”她那黑耀石般的眼仁,好象分外放出了一段光彩。“我真喜歡學醫的人。你們學醫的人真好!”
  
  我說:“沒有什麽好處,衹是殺人不償命罷了。”
  
  ——“啊啦!”她好象註意到她的聲音高了一些,急忙用右手把口掩了一下。“哪有……哪有那樣的事情呢。”
  
  四
  
  辭出醫院,走到白羊君寓所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過了。上樓,通過一條長長的暗道,纔走進了白羊的寢室。扭開電燈時,一間四鋪半的小房現出。兩人都有些倦意,白羊君便命旅館的女僕開了兩床鋪陳,房間太窄,幾乎不能容下。
  
  我們睡下了。白羊君更和我談了些賀君的往事,隨後他的話頭漸漸轉到S姑娘身上去了。他說他喜歡S姑娘,說她本色;說她是沒有父母兄弟的孤人;說她是生在美國,她的父母都是死在美國的;說她是由日本領事館派人送回國的,回日本時纔三歲,由她叔母養大,從十五歲起便學做看護婦,已經做了三年了;說她常常說是肺尖不好,怕會得癆癥而死。……他說了許多話,聽到後來我漸漸模糊,漸漸不能辨別了。
  
  門司市北有座尖銳的高峰,名叫筆立山,一輪明月,正高高現在山頭,如象嚮着天空倒打一個驚嘆的符號(!)一樣。我和S姑娘徐徐步上山去,俯瞰門司全市,魚鱗般的屋瓦,反射着銀灰色的光輝。赤間關海峽與晝間繁湊的景象迥然改觀,幾衹無煙的船舶,如象夢中的鷗騖一般,浮在水上。燈火明迷的彥島與下關海市也隱隱可見。山東北露出一片明鏡般的海面來,那便是瀨戶內海的西端了。山頭有森森的古木,有好事者樹立的一道木牌,橫寫春“天下奇觀在此”數字。有茶亭酒店供遊人休息之所。
  
  我和S姑娘登上山頂,在山後嚮着瀨戶內海的一座茶亭內坐下,對面坐下。賣茶的媽媽已經就了寢,山上一個人也沒有。除去四山林木蕭蕭之聲,什麽聲息也沒有。S姑娘的面龐不知道是什麽緣故,分外現出一種蒼白的顔色,從山下登上山頂時,彼此始終無言,便是坐在茶亭之中,也是相對默默。
  
  最後她終於耐不過岑寂,把她花蕾般的嘴唇破了:“愛牟先生,你是學醫的人,醫治肺結核病,到底有什麽好的方法沒有?”她說時聲音微微有些震顫。
  
  ——“你未必便有那種病癥,你還要寬心些纔好呢。”
  
  ——“我一定是有的。我夜來每肯出盜汗,我身體漸漸消瘦,我時常無端地感覺倦怠,食欲又不進。並且每月的……”說到此處她忍着不說了。我揣想她必定是想說月經不調,但是我也不便追問。我聽了她說的這些癥候,都是肺結核初期所必有的,更加以她那腺病質的體格,她是得了這種難治的病癥斷然無疑。但是我也不忍斷言,使她失望,衹得說道:
  
  ——“怕是神經衰弱罷,你還該求個高明的醫生替你診察。”
  
  ——“我的父母聽說都是得的這種病癥死的,是死在桑佛朗西司戈。我父母死時,我纔滿三歲,父母的樣子我不記得了。我衹記得一些影子,記得我那時候住過的房屋,比日本的要宏壯得許多。這種病癥的體質,聽說是有遺傳性的。我自然不埋怨我的父母,我就得……早死,我也好……少受些這人世的風波。”她說着說着,便掩泣起來,我也有些傷感,無法安慰她的哀愁。沉默了半晌她又說道:
  
  ——“我們這些人,真是有些難解,譬如佛傢說:‘三界無安,猶如火宅。’這個我們明明知道,但是我們對於生的執念,卻是日深一日。就譬如我們嗑葡萄酒一樣,明明知道醉後的苦楚,但是總不想停杯!……愛牟先生!你直說罷!你說,象我這樣的廢人,到底還有生存的價值沒有呢?……”
  
  ——“好姑娘,你不要過於感傷了。我不是對着你奉承,象你這樣從幼小而來便能自食其力的,我們對於你,倒是慚愧無地呢!你就使有什麽病癥,總該請位高明的醫生診察的好,不要空自擔憂,反轉有害身體呢。”
  
  ——“那麽,愛牟先生,你就替我診察一下怎麽樣?”
  
  ——“我還是未成林的筍子①呢!”
  
  ①作者原註:日本稱庸醫力“竹藪”。
  
  ——“啊啦,你不要客氣了!”說着便緩緩地襢出她的上半身來,走到我的身畔。她的肉體就好象大理石的雕像,她嚲着的兩肩,就好象一顆剝了殼的荔枝,胸上的兩個乳房微微嚮上,就好象兩朵未開苞的薔蔽花蕾。我忙立起身來讓她坐,她坐下把她一對雙子星,圓睜着望着我。我擦暖我的兩手,正要去診打她的肺尖,白羊君氣喘籲籲地跑來,嚮我叫道:
  
  ——“不好了!不好了!愛牟!愛牟!你還在這兒逗留!你的夫人把你兩個孩兒殺了!”
  
  我聽了魂不附體地一溜煙便跑回我博多灣上的住傢。我纔跑到門首,一地都是幽靜的月光,我看見門下倒睡着我的大兒,身上沒有衣裳,全胸部都是鮮血。我渾身戰慄着把他抱了起來。我又回頭看見門前井邊,倒睡着我第二的一個小兒,身上也是沒有衣裳,全胸部也都是血液,衹是四肢還微微有些蠕動,我又戰慄着把他抱了起來。我抱着兩個死兒,在月光之下,四處竄走。
  
  ——“啊啊!啊啊!我縱使有罪,你殺我就是了!為什麽要殺我這兩個無辜的兒子?啊啊!啊啊!這種慘劇是人所能經受的嗎?我為什麽不瘋了去!死了去喲!”
  
  我一面跑,一面亂叫,最後我看見我的女人散着頭髮,披着白色寢衣,跨在樓頭的扶欄上,嚮我駡道:
  
  ——“你這等於零的人!你這零小數點以下的人!你把我們母子丟了,你把我們的兩個兒子殺了,你還在假惺惺地作出慈悲的樣子嗎?你想死,你就死罷!上天叫我來誅除你這無賴之徒!”
  
  說着,她便把手中血淋淋的短刀嚮我投來,我抱着我的兩個兒子,一齊倒在地上。——
  
  驚醒轉來,我依然還在抽氣,我渾身都是汗水,白羊君的鼾聲,鄰室人的鼾聲,遠遠有汽笛和車輪的聲響。我拿白羊君枕畔的表來看時,已經四點三十分鐘了。我睡着清理我的夢境,依然是明明顯顯地沒有些兒模糊。啊!這簡直是Medea的悲劇了!我再也不能久留,我明朝定要回去!定要回去!
  
  五
  
  旅捨門前橫着一道與海相通的深廣的石濠,濠水作深青色。幾乎要與兩岸齊平了。濠中有木船數艘,滿載石炭,徐徐在水上來往。清冷的朝氣還在市中蕩漾;我和白羊君用了早膳之後,要往病院裏走去。病院在濠的彼岸,我們沿着石濠走,渡過濠上石橋時,遇着幾位賣花的老媽媽,我便買了幾枝白色的花墓蒲和紅薔薇,白羊君買了一束剪春羅。
  
  走進病室的時候賀君便嚮我致谢,從被中伸出一隻手來,求我握手。他說,他早聽見S在講,知道我昨晚來了。很說了些對不起的話,我把白菖蒲交給他,他接着把玩了一陣,叫我把來插在一個玻璃藥瓶內。白羊君把薔薇和剪春羅,拿到鄰室裏去了。
  
  我問賀君的病狀,他說已經完全脫體,衹是四肢無力,再也不能起床。我看他的神氣也很安閑,再不象有什麽危險的癥狀了。
  
  白羊君走過側室去的時候,衹聽得S姑娘的聲音說道:
  
  ——“哦,送來那麽多的好花!等我摘朵薔薇來簪在髻上罷!”
  
  她不摘剪春羅,偏要摘取薔薇,我心中隱隱感受着一種勝利的愉快。
  
  他們都走過來了。S姑娘好象纔梳好了頭,她的髻上,果然簪着一朵紅薔薇。她嚮我道了早安,把三種花分插在兩個玻璃瓶內,呈出種非常愉快的臉色。Medea的悲劇卻始終在我心中來往,我不知道她昨晚上做的是什麽夢。我看見君已經復元,此處已用不着我久於停留。我也不敢久於停留了。我便嚮白羊君說,我要乘十點鐘的火車回去。他們聽了都好象出乎意外。
  
  白豐君說:“你可多住一兩天不妨罷?”
  
  S姑娘說:“怎麽纔來就要走呢?”
  
  我推諉着學校有課,並且在六月底有試驗,所以不能久留。他們總苦苦勸我再住一兩天,倒是賀君替我解圍,我終得脫身走了。
  
  午前十點鐘,白羊君送我上了火車,彼此訣別了。我感覺得遺留了什麽東西在門司的一樣,心裏總有些依依難捨。但是我一心又早想回去看我的妻兒。火車行動中,我時時把手伸出窗外,在空氣中作舟揖的運動,想替火車加些速度。好容易火車到了,我便飛也似地跑回傢去,但是我的女人和兩個兒子,都是安然無恙。我把昨夜的夢境告訴我女人聽時,她笑着,說是我自己虛了心。她這個批評連我自己也不能否定。
  
  回傢後第三天上,白羊君寫了一封信來,信裏面還裝着三片薔薇花瓣。他說,自我走後,薔薇花兒漸漸謝了,白菖蒲花也漸漸枯了,薔薇花瓣,一片一片地落了下來,S姑娘教他送幾片來替我作最後的决別。他又說,賀君已能行步,再隔一兩日便要起身回國了,我們衹好回國後再見。我讀了白羊君的來信,不覺起了一種傷感的情趣。我把薔薇花片夾在我愛讀的Shelley詩集中,我隨手寫了一張簡單的明片寄往門司去:
  
  謝了的薔薇花兒,
  
  一片兩片三片,
  
  我們別來纔不過三兩天,
  
  你怎麽便這般憔悴?
  
  啊,我願那如花的人兒,
  
  不也要這般的憔悴!
  
  1922年4月1日脫稿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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