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鼠災   》 鼠災      郭沫若 Guo MoRuo

  “今天我做了一件壞事,不曉得儞要怎樣地怒我?”這天是去年十一月初一,日本某國立大學開運動會。方平甫因校裏沒課,從早起來便往朝鮮人某君處教中國話去了——平時是晚上去的。他在市中買了一本Gorky的Mv
  
  Childhood的英譯回到他寓所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鐘了。他的寓所在海岸上衕些漁傢為鄰,雖然也有一層樓,可是可以住人的“部屋”衹有樓上一間。算好光綫和空氣兩樣他是不缺乏的。他的年紀衹不過二十六七的光景。衹是他那蒼白色的面孔,緊緊閉着微微翹着的嘴唇,眉間額上如下十分註意時不能看齣的皺紋,和那鈍鬱凝滯的眼光表示他受着了年齡相當以上的內部的不安和外界的刺激。他被魚腥臭裹着進了寓所,上得樓的時候,他的女人——是位日本牧師的女兒——他們是四年前自由結婚的,衹因這一結婚便害得他們幸而不幸:平甫的傢族朋友們棄了平甫,他女人的傢族朋友們也棄了他女人——帶着一種很沉抑的聲音,突然地說齣前面的一句話。
  
  平甫的女人和他是一個絶妙的對照。平甫的擅長是“燕瘦”,他女人的卻是“環肥”了。他女人全體的印象是男性的,大陸的,女大夫的。他女人說話的時候,懷中抱着個睡熟了的兒子,垂着頭跪㘸在草席上不動。旁邊擱着一套鼕服——羽緞製的學生裝。平甫聽了他女人說了,忙問道:“怎麽一回事?”
  
  “書扯壞了麽?”——平甫的兒子最愛扯壞他的書,他的德文圖書呀,英文原本呀,不曾被他兒子扯壞的幾乎莫有。
  
  “不是。”
  
  “是什麽?”
  
  “不是二三十塊錢的東西!不曉得儞要怎樣地怒我?”
  
  (眞討厭!油嘴!)平甫這樣想着又忍着問道:“到底是什麽?”他的聲音頗有些不耐煩的樣子。
  
  “儞的鼕服被耗子咬壞了!我是包得好好地放着的。”
  
  平甫把那咬壞了的鼕服拿來看時,上衣的左手袖拐上一個大洞,背心上幾個小洞,簡直不成個物什了。他看了一句口也不開,黙黙地走到他書桌邊——日本式的書桌其髙不過尺五——展開My
  
  Childhood便讀,衹是他的心裏呀,卻包蔵着一座火山,冒着火,煙霧層層地在動亂。
  
  平甫這套鼕服是他初到日本的時候——民國三年正月——製的,去了十六塊錢。可是現在要做的時候,便拿四十塊錢來也做不齣了!他在日本住了六年,惜花一樣佀的不肯穿用。衹因日本的髙等學校學生用不着那樣好的製服,他進了髙等以後,衹有民國四年五七歸國時,在上海穿過幾天,所以還是新的。前年進了大學——他是醫學部的學生——便拿來充大學的製服用着。前年上半年他還沒有進大學的時候,定做了一件夏服,要二十九塊多錢,料子實在壞極了。他的女人早衕他議論了好幾次。他後來進了大學要給夏服的錢了,衕時又要繳學費,買書籍,置儀器,三人三口還要吃飯,物價又昂貴;一個月四十八塊錢的官費簡直不夠做個什麽!前年九十兩月裏,他眞吃苦不少。他常常想做些小說回國去賣錢,可惜他的東西連半個銅板也不値,並且也沒人要。虧他誌氣薄弱——從贊美他的人說齣來,或者是“堅忍不拔”,也未可知——他還不曾自殺。他的女人又時常拿起他做夏服的話來衕他議論,說他不該鬧派,要做什麽夏服——日本學生很貧窮的人,不做製服的本有,因為平常上課可用和服代。他做夏服的時候,還沒有進大學,也沒有想到這一層,所以他後來吃苦的時候,他自己心中着實地也在犯悔。衹是過去了的事悔一陣有什麽益!他恨他的女人偏偏要時常提齣來惱他,惹得他消倒了好幾盆麥飯,打繙了好幾鍋野菜。可是救了他的命的究竟是什麽?就是這套現成的鼕服!因為有了現成的,可以不必另做,所以他時常把它的鼕服做他唯一無二的解慰者。而今他的解慰者壞到這麽個田地!儞叫他怎樣會快活呢?
  
  他的女人見他不作一聲,衹好自言自語他說道:“沒有法子!待我今晚把它補補,想來還可以穿得。到明年做件新外套罷!”說着放了兒子,走下樓去了。
  
  (外套?哪個要儞的?拿什麽來做?)平甫心下這樣想,卻沒有說齣口來,他想這女人眞是油滑!耗子咬壞了衣裳,他又何至會發怒呢?在他(他的女人)想來:他(女)把他(女)的衣裳,放在他(平甫)的帆布箱子裏面,把他(平甫)的鼕服卻放在一口爛紙匣裏,以致被耗子咬壞了;於心不安,定是實在的。衹是他(女)不該那樣油嘴,要說些發氣不發氣的話來探試他(平甫),要說些做外套的話來做賄賂。(眞是油滑嘴!儞這樣便把我甜得着麽?我不是三歲的小孩子!)
  
  他實在是想冒火,衹是遏抑着不發泄齣來。他最恨的是他女人的態度——那種沉着的態度!他女人的性質,他是曉得的——Semihysteria。平時毎逢他女人的東西攪壞了,或者放遺失了的時候,他(女)是定要冒火,鬧得一房間的空氣如象炭坑裏的火氣一般的。今天他的鼕服咬壞了,他(女)卻那樣平靜,所以他疑他(女)在那兒使心機。若是他回寓的時候,他(女)在流淚,或者衕平時遺失了東西的一般在煩躁,那他定然還會要安慰他(女)。因為他這個人好象是喝了血液的動物,他是喝了眼淚的!他衹要見人流眼淚,他便會和軟起來。他毎常苛待他的女人和兒子,衹要他們哭了,他便會叫道:(O,my
  
  dear! my dear! Pardon me! Forgive
  
  me!)的。今天衹怪他女人不哭,所以他老管不髙興。他的腦筋好象有張布包着,衕他的胴體斷了緣的一般。他把Gorky的小說“心不在焉”的讀了七八頁,邊讀他衹邊想:(假使今天的衣裳是他的的時候,不知道要怎樣地失望,怎樣地煩躁。怕午後的運動會是一定不去看的了?……)
  
  “午飯已經弄好了,爸爸!儞請用飯罷!”他的女人在樓下叫。(啊,好丁寧!平常用的衹是“吃飯了!”三個字。)他不髙興地答應着走下樓去了。
  
  1920年1月10日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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