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汪元量在诗海的作品!!! |
汪元量的友人李珏跋元量所撰《湖山類稿》,稱元量"亡國之戚,去國之苦,艱關愁嘆之狀,備見於詩","亦宋亡之詩史"。"宋亡之詩史",是汪元量詩的主要特色。《醉歌》10首中,"聲聲駡殺賈平章",揭露賈似道之流荒廢政事,貽誤國傢的罪惡;"侍臣已寫歸降表,臣妾簽名謝道清",直呼最高當權者太皇太後謝氏之名,痛斥她率先投降的可恥行徑。滿腔悲憤,不愧史筆。《越州歌》20首,描述了元兵南下時半壁河山遭受蹂躪的慘象:"東南半壁日昏昏,萬騎臨軒趣幼君。三十六宮隨輦去,不堪回首望吳雲";"一陣西風滿地煙,千軍萬馬浙江邊。官司把斷西興渡,要奪漁般作戰船"。亡國之痛,悲歌當哭。又有《湖州歌》98首,從"丙子正月十有三,撾□伐鼓下江南,臯亭山下青煙起,宰執相看似醉酣"寫起,以七絶聯章的形式,依次記述"杭州萬裏到幽州"的所歷所感、所見所聞:"北望燕雲不盡頭,大江東去水悠悠。夕陽一片寒鴉外,目斷東南四百州";"兩淮極目草芊芊,野渡灰餘屋數椽。兵馬渡江人走盡,民船拘斂作官船"。景真情摯,非有切身感受者不能道。
《湖州歌》、《越州歌》、《醉歌》是汪元量"詩史"的代表作。其深度和廣度都超出其他宋遺民同類的詩。它記述的史實,往往能補史籍之所未及。
汪元量南歸後,寫了不少詩來反映人民在元朝統治下所過的痛苦生活,如《錢塘》"平蕪古路人煙絶,緑樹新墟鬼火明",《興元府》"官吏不仁多酷虐,逃民餓死棄兒孫"等,可以看成是"宋亡詩史"的一部分。
汪元量早期創作《居擬蘇武》四首、《月夜擬李陵詩傳三首》,立意、謀篇、遣辭都模仿古詩《李陵與蘇武詩》、《蘇武詩》,痕跡過於顯露。元兵南逼,國勢飄搖,他的詩融入了時代的內容,逐漸形成了自己的風格。他師法杜甫,模仿杜甫的秦州體,自認為"篇篇妙入神"(《杭州雜詩和林石田》),頗有心得。他在顛沛睏頓之中,進一步領悟到杜詩"句句好"(《草地寒甚氈帳中讀杜詩》)。他在大都所作《黃金臺和吳實堂韻》中寫道:"君臣難再得,天地不重來",感到大勢已去而又執著地眷戀故國;在《平原郡公趙福王輓章》中寫"南冠流遠路,北面幸全屍",聲討元統治者虐待宋宗室。這些詩作繼承了杜甫的沉鬱,而又有他自己那個時代所賦予的蒼涼和悲憤。他為輓文天祥而作的《浮丘道人招魂歌》,則學杜甫的《同𠔌七歌》,深得其章法。南歸後寫的山水詩,偶有明快之筆,但大多數是抒寫寂寞哀愁心情的,如"孤舟行客愁無那,十二峰前十二灘"(《夔門》)。還有一些詩則受江湖派的影響,意境幽窄。
以"德□之變"為界限,汪元量的詞可以分為前後兩期。前期詞的主要內容是描述宮廷生活。如〔鶯啼序〕《宮中新進黃鶯》寫黃鶯的伶俐,〔漢宮春〕《春苑賞牡丹》寫牡丹的嬌媚,麯盡物態,頗有情緻。〔失調名〕《宮人鼓瑟奏霓裳麯》寫宮人的哀怨。這些詞辭采華美,結構縝密,雖然境界不高,但能做到典麗而不堆砌,工緻而不晦澀。他的〔長相思〕中的"阿哥兒,阿姑兒,兩個天生一對兒",則通俗活潑,充滿歡樂情緒。
"德□之變"以後,汪元量的詞作內容與風格都有了變化。至元十三年赴大都途中,他發出了"目斷東南半壁,悵長淮已非吾土"的慨嘆。在大都期間,在一組〔憶秦娥〕詞中,他寫南宋宮人"強將纖指按金徽,未成麯調心先悲。心先悲,更無言語,玉箸雙垂","天沉沉,香羅拭淚行窮陰。行窮陰,左霜右雪,冷氣難禁",衝破了傳統的"宮怨"作品中的幽愁暗恨,表達了被俘者的苦楚和眷戀故國的心情。其他如〔人月圓〕"不堪回首,離宮別館,楊柳依依",〔滿江紅〕《和王昭儀韻》"更那堪杜宇,滿山啼血",都感人至深。這些作品繼承並發揚了陸遊、辛棄疾、陳亮愛國詞的傳統,不事雕琢,直抒觀感,言顯意真。南歸後,山河變色," 腸斷江南倦客,歌未了,瓊壺敲缺"(〔暗香〕),孤寂憂傷,眷懷故國,成為這一時期作品的主要內容,而且感情更趨深沉。代表作是〔鶯啼序〕《重過金陵》。
清初黃虞稷《千頃堂書目》著錄汪元量《湖山類稿》13捲,《汪水雲詩》4捲,《水雲詞》2捲,已佚。清代乾隆間,鮑廷博刻劉辰翁選《湖山類稿》5捲(前4 捲為詩,第5捲為詞),《水雲集》1捲。以流傳係統不同,重見的詩很多。二者共收詩 300多首,詞20多首,《四庫全書》即以鮑氏二本著錄。今人孔凡禮自明代抄本《詩淵》及《永樂大典》殘捲中輯得汪森本未收詩約 100首,詞20多首,與汪氏二本合為一編,題為《增訂湖山類稿》,1984年中華書局出版。
[文天祥及宋元之際的詩人]
汪元量,字大有,錢塘(今浙江杭州)人。他是供奉內廷的琴師,元滅宋後,跟隨
被擄的三宮去北方,後來當了道士,自號水雲,又南歸錢塘,不知所終。汪元量的特殊
經歷,使他對由於國傢的覆亡所帶來的恥辱有他人所不及的痛切感受,所以他的詩中有
不少感慨深沉的作品。尤其是《醉歌》十首、《越州歌》二十首、《湖州歌》九十八首,
用七絶聯章的形式,每一首寫一事,組合成相互銜接的流動畫面,分別紀述了南宋皇室
投降的情形、元兵蹂躪江南的慘狀,和他北上途中所見所聞,廣泛地反映了南宋亡國前
後的歷史,因此有“宋亡之詩史”之稱。
汪元量的詩受江湖詩人的影響,不常用典,不多議論,每每以樸素的語言白描敘事,
卻讓人感受到強烈的悲慟。如《醉歌》中“亂點連聲殺六更,熒熒庭燎待天明。侍臣已
寫歸降表,臣妾僉名謝道清”一首,據實直書謝太後屈辱地簽署降書一事,既包含憤慨,
也包含着悲憫;《湖州歌》中“謝了天恩出內門,駕前喝道上將軍。白旄黃鉞分行立,
一點猩紅似幼君”一首,寫年僅六歲、卻是國傢的象徵的帝昺作為俘虜離開內宮時的情
形,字面極其平淡,而內心的傷痛卻無比沉重;《湖州歌》中另一首,“太湖風捲浪頭
高,錦舵搖搖坐不牢。靠着篷窗垂兩目,船頭船尾爛弓刀”,寫被擄的宮女面對元兵的
亮閃閃的弓刀嚇得不敢睜開眼睛,也是表面上着力不多,實際凝聚了作者內心深處的血
淚。在汪元量的其他詩作中,則有不少的以登臨眺遠、懷古傷今的方式抒寫心中的悲憤,
如七律《石頭城》、《金陵》等,其中《彭州》一詩是他北上途中路經彭州(今江蘇徐
州)時所寫:
我到彭州酒一觴,遺儒相與話凄涼。渡江九廟歸塵土,出塞三宮坐雪霜。歧路茫茫
空望眼,興亡滾滾入愁腸。此行歷盡艱難處,明月繁華是錦鄉。
已經成為“遺儒”的文人們持酒相對於淪陷之地,感懷歷史的興亡,悲嘆眼前的渺
茫路程,詩中那種滄桑感和亡國之痛,沒有親身經歷這一切的人是難以感受到的。
在宋元之際,有一大批遺民詩人在寫興亡的感嘆,如謝枋得、謝翺、鄭思肖、林景
熙、蕭立之、文及翁等。他們或是寫沉痛的故國之思,如謝翺《秋夜詞》:“愁生山外
山,恨殺樹邊樹。隔斷秋月明,不使共一處。”或是寫悲憤的民族之情,如林景熙《讀
文山集》:“書生倚劍歌激烈,萬壑鬆聲助幽咽。世間淚灑兒女別,大丈夫心一寸鐵。”
或是抒發自己堅貞不屈的意志,如謝枋得《武夷山中》:“十年無夢得還傢,獨立青峰
野水涯。天地寂寥山雨歇,幾生修得到梅花?”或是表現失卻故國的悵恨情思,如蕭立
之《茶陵道中》:“山深迷落日,一徑窅無涯。老屋茅生菌,饑年竹有花。西來無道路,
南去亦塵沙。獨立蒼茫外,吾生何處傢。”這些詩篇或悲憤或愁苦,都充滿了沉鬱蒼涼
的氣氛,從而改變了南宋後期詩歌纖弱秀婉的風氣。因為時代的巨變,使許多文人無法
再沉浸在恬淡閑適的人生情趣中,也無暇在追蹤古人的風格技巧和雕琢字面中悠然吟唱,
於是,以自然樸素的語言抒寫自然涌發的“哀”與“憤”的情感,成為宋元之際遺民詩
的基本特點。
他們為宋代文學寫下了悲切而又高亢的最後一個音符。
(中國文學史,章培恆 駱玉明,youth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