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周邦彥在诗海的作品!!! |
[北宋後期的詞]
北宋後期最重要的詞人是周邦彥(1056—1121),字美成,號清真居士,錢塘(今
浙江杭州)人。少年時落拓不羈,二十四歲時入太學讀書,因獻《汴都賦》升太學正,
後來當過一些地方官和校書郎、宗正少卿等職。徽宗即位後,由於他精通音律、善作詞,
被任命為徽猷閣待製、提舉大晟府。有《清真集》,又名《片玉集》。
北宋末年,以汴京為首的城市生活越來越嚮享樂方面發展。孟元老《東京夢華錄》
回憶說,當時“太平日久,人物繁阜。垂髫之童,但習鼓舞;班白之老,不識幹戈。……
舉目則青樓畫閣,綉戶珠簾。雕車競駐於天街,寶馬爭馳於禦路;金翠耀目,羅綺飄香;
新聲巧笑於柳陌花衢,按管調弦於茶坊酒肆。”從士大夫階層來說,由於政治風波反復
不已,他們的政治熱情已經減退了許多,很少再有歐陽修、王安石、蘇軾那樣的人了。
雖然莊嚴的議論還是在發,士大夫的真正的情感和企望卻轉化在享樂主義的和藝術化的
私生活中了。
恰巧又是一個精通藝術、善於享樂的宋徽宗做了皇帝,更助長了這種氣氛。周邦彥
本來也有些文人常有的建功立業之想,但他既不具備相應的才能,也沒有升遷到必要的
地位,也就自然地走進這種生活圈子,把精力放在音律研究、填詞作麯上。提舉大晟府,
其實是發揮了他的專長。
周邦彥的詞作,內容不外乎男女戀情、別愁離恨、人生哀怨等傳統題材,反映的社
會生活面不夠廣阔。他的成就主要是融合諸傢之長,使詞這一體裁發展得更加精緻。
在北宋,以蘇軾為代表的詞風在大力開拓詞的表現領域的同時,又往往成為“麯子
中縛不住者”,表現出作為文字作品的詞與音樂逐漸分離的趨嚮。而周邦彥卻是朝另一
個方向發展,極端重視詞與音樂的配合,使詞的聲律模式進一步規範化、精密化。應該
說兩種方向各有其成就。在任大晟府提舉時,周邦彥以他的音律知識並吸收民間樂工麯
師的經驗,搜集和審定了前代與當時流行的八十多種詞調,確定了各詞調中每個字的四
聲,連同為仄聲的上、去、入都不容混用,並創製了《六醜》、《華胥引》、《花犯》、
《隔浦蓮近拍》等不少新調。他所作的詞,格律自然是十分嚴謹,如《繞佛閣》的雙拽
頭:
暗塵四斂,樓觀迥出,高映孤館。清漏將短,厭聞夜久簽聲動書幔。桂華又滿,閑
步露草,偏愛幽遠。花氣清婉,望中迤邐城陰度河岸。
詞中“斂”字上、去通讀,“迥”、“動”、“迤”三字陽上作去,“出”清入作
上,這樣每個字都合四聲,讀來抑揚變化而和諧婉轉,絶無吐音不順而顯得拗口的地方。
這種詞本身即富有音樂美,同樂麯能夠完美配合。所以,當時上至貴族、文士,下至樂
工、歌女,都愛唱周邦彥的詞。
其次,周邦彥的詞極講究“章法”即整篇結構。自柳永以來,作長調的人多了起來。
但這類詞篇幅長,佈局的講究很費心思。而不少人寫長調時,或是中間填上些麗藻充數,
或前緊後鬆,或為了一兩句佳句而敷衍成篇。在這方面,柳永的長處在善於井井有條地
展開鋪敘,蘇軾的長處在以奔放的情緒一脈貫穿,而周邦彥要比他們更講究章法,能精
心地把一首詞寫得有張有弛,麯折回環。如《蘭陵王·柳》:
柳陰直,煙裏絲絲弄碧。隋堤上、曾見幾番,拂水飄綿送行色。登臨望故國,誰識
京華倦客?長亭路,年去歲來,應折柔條過千尺。閑尋舊蹤跡,又酒趁哀弦,燈照離席。
梨花榆火催寒食。愁一箭風快,半篙波暖,回頭迢遞便數驛,望人在天北。
凄惻,恨堆積!漸別浦縈回,津堠岑寂,斜陽冉冉春無極。念月榭攜手,露橋聞笛。
沉思前事,似夢裏,淚暗滴。
這首詞三疊三換頭,聲韻格律極復雜;而周邦彥寫來十分工穩妥切,所以尤為樂師
所愛。據毛幷《樵隱筆錄》稱,直到南宋初,還“都下盛行”,“西樓南瓦皆歌之,謂
之‘渭城三疊’。”其內容衹是寫客中送別,抒發倦遊之情和惜別之情,而層次安排極
富匠心。第一節由眼前之景引出回憶,再轉回自身,點明送別主題,接着又翻回到屢屢
折柳送客的往事,開闔變化之間,寫足了客居京華的百無聊賴;第二節起筆宕開,追思
舊遊,很快以“又”字接上昨夜別宴場景,嘆息舊交又少一人,然後藉想象寫朋友離去、
彼此在相隔中相望的情景;
第三節以二個短句起頭,在急促的節奏中涌出一腔哀怨,隨後節奏放慢,描繪離舟
去後斜陽日暮,自己猶徘徊不忍去的情形,再展開往日溫馨友情的追思,最後用“淚暗
滴”的現實收束。這種反復回環、層層渲染的章法,就像中國的古典園林藝術,麯折變
化,避免了一覽無餘的毛病。在周詞中,如《瑞竜吟》(“章臺路”)、《六醜·薔薇
謝後作》等許多長調詞,大抵都有這樣的特點。
再有,周邦彥詞十分重視語言的錘煉,做到既渾成自然,又精緻工巧。這表現在好
幾個方面:一是他善於化用典故和前人詞句,能把它們融化在全篇中,顯得天衣無縫,
不留痕跡,所以張炎在《詞源》中說他“善於融化詩句”,“采唐詩,融化如自己者,
乃其所長”。這種例子很多,甚至像《西河·金陵懷古》隱括了劉禹錫《石頭城》、
《烏衣巷》兩首七絶和古樂府《石城樂》,卻也寫得非常完整流貫,沒有讓人覺突兀不
自然的地方。二是他在善於運用典雅語言的同時,也善於運用淺俗的口語和民間俚語,
如《萬裏春》:
千紅萬翠,簇定清明天氣。為憐他、種種清香,好難為不醉。我愛深如你,我心在、
個人心裏。便相看、老卻春風,莫無些歡意。
而最難得的,是周邦彥無論用雅語還是俗語,都能夠化雅為俗,化俗為雅,使它們
在一首詞中融為一個整體,不顯得突出礙眼。三是他對事物的觀察很細膩,對意象的選
擇很講究,所以語言的表現力很強,如《蘇幕遮》上闕:
燎沉香,消溽暑。鳥雀呼晴,侵曉窺檐語。葉上初陽幹宿雨,水面清圓,一一風荷
舉。
後三句歷來受人推崇,因為它傳神地描摹出了雨後初晴的清晨荷葉在水面迎風挺立
那種動態的、疏朗而秀拔的風姿。“一一風荷舉”讀起來是很淺的句子,實際每個字經
過了細心的推敲。再如《玉樓春》中“煙中列岫青無數,雁背夕陽紅欲暮”,在色彩的
渲染和空間的布列上,可謂極工緻精巧。
總之,周邦彥的詞雖說在題材和情感內涵方面沒有提供更多的新東西,但在藝術形
式、技巧方面都堪稱北宋詞的又一個集大成者,為後人提供了許多經驗。因此,南宋以
後的姜夔、張炎、周密、吳文英等人都十分推重周邦彥,有人甚至稱他為“二百年來以
樂府獨步”(陳鬱《藏一話腴》)。直到清代的常州詞派,還奉他為詞之“集大成者”,
認為學詞的最高境界,就是到達他的“渾化”(周濟《宋四傢詞選序》)。就連近代學
者王國維,也把周邦彥比作“詞中老杜”(《清真先生遺事》)。這說明在詞的藝術形
式和語言技巧上,周邦彥確有出色的貢獻與深遠的影響。
(中國文學史,章培恆 駱玉明,youth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