籍貫: | 福州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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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8年林洙出生於福州。在上海結束了中學教育後,林洙同時考上了上海聖約翰大學和南京金陵女子,但是公職人員的家庭,經濟上難以負擔。
林洙的父親是鐵道部的工程師,想讓她北上去考清華的先修班。他給同鄉林徽因寫了一封信,懇請她幫助女兒進入先修班。
初到清華,她20歲,紮着頭巾,穿着裙子,露出細長的小腿。因為先修班那一年沒有辦,林徽因决定每周二、五下午親自輔導她的英語。而林徽因當時肺結核已經到了晚期,英語課衹能斷斷續續進行,直至完全停止。
林洙在建築係的樓道裏,第一次遇到了梁公——梁思成。這位長者揚了揚眉毛,說:“這麽漂亮的姑娘,一定是林小姐。”
林洙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
而多年以後,林洙回想起來,她當時絶對想不到,命運給她與梁思成,安排了那麽多的糾葛和磨難,以至於她的後半生,衹得以他為中心。
1959年,作為清華大學建築係資料館的管理員,林洙擔當了為梁思成整理資料的工作,閑暇時間,也時常聊天、談心,或者做些小菜,送給梁思成的嶽母吃。
過去,林洙與林徽因交談,都是林徽因口若懸河,她自是插不上嘴。而與梁思成談天,雖然是晚輩,就連林洙這等本來不善言辭的人,也在這個“大人物”面前,發揮其有限的口才,發表着幼稚而熱忱的意見,從瀋從文、曹禺、巴金,到歐洲、蘇俄的小說,再到建國後的小說,滔滔不絶。而梁思成則在一旁靜靜傾聽。他是她的師長,現在卻漸漸成為了她傾訴的朋友。她甚至對他講了她的婚姻,她戀愛的煩惱。而梁思成也是推心置腹。
1955年林徽因去世後,“萬籟無聲,孤燈獨照”,林洙給他帶來了溫暖和慰藉。這是他極大的幸福,也是諸多的煩惱。
他於是鼓足勇氣,半是忐忑,半是自嘲,給她寫了一封大膽的信:
真是做夢沒有想到,你在這時候會突然光臨,打破了這多年的孤寂,給了我莫大的幸福。你可千萬千萬不要突然又把它“收”回去呀!假使我正式嚮你送上一紙“申請書”,不知你怎麽“批”法?……我已經完全被你“俘虜”了……署名是“心神不定的成”。
林洙當面看完了這封信,梁思成卻害怕唐突了她,囁嚅着說,我以後……再不寫這樣的東西了……
林洙一聽到這樣的話,陡地覺得傷心。她撲到她敬愛的師長和朋友的懷裏,放聲大哭起來。
沒有海誓山盟,沒有花前月下,他們衹是决定,從此以後生活在一起。
若沒有林洙,梁思成最後二十年,不知會怎樣度過。梁思成晚年曾親口對老友陳占祥說:這些年多虧了林洙!
1962年,林洙與比她年長27歲的梁思成結婚,因為年齡、學識和生活經歷上的差距,引起衆多非議。她出身卑微,衹是一個資料員,還離過婚。也有人理所當然地傳說她的野心:“林洙想做建築界第一夫人。”
親情的壓力更大於陌生人的議論。梁思成的長女梁再冰尤其反對這樁婚事,她遊說她的叔伯和姑母們,讓他們聯合寫信,反對梁思成再婚。梁思成和子女的疏遠,與兄弟姐妹的不往來,她認為是自己造成,一直負疚在心。
而梁思成卻坦然處之,他寬慰她,鼓勵她,承擔了所有人的責難和詬病。
林洙因此覺得那是最快樂、最幸福的日子。回憶起那段日子,林洙對采訪她的《南方人物周刊》記者吳虹飛說,“他瞭解我每一時每一刻的思想,往往是我剛要開口說話,他就把我要說的話,說出來了。”
他叫她作“眉”,因為福州地區所有人傢的大女兒的小名都叫“眉”。
在婚後僅有的一張合影中,林洙穿着黑色布鞋和小花棉襖,梁穿着深色中山裝,因為站在高一級的臺階上,顯得比林洙高出一頭來。林洙身體略微右傾,似乎要靠在梁思成身上。兩個人面對着鏡頭,微笑。
這是一張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合影。她是一位凡俗的妻子,他是一名平凡的丈夫。她仰視着他,他與她平等相處。她曾經在信中對自己的丈夫懇切地傾訴:“我多麽多麽想念你,無比需要你。”
那是一位妻子對丈夫,一個女人對男人,全心全意的依賴和愛。
動亂
然而她並沒有旁人所想象的那樣,獲得顯赫的名聲和地位。災難突如其來地降臨,她的生命再次陷入動蕩。
“文革”期間,紅衛兵、工宣隊曾經訓話林洙,要她和“反動學術權威”劃清界限——離婚。
梁思成也迫於壓力,對她說:“也許你和孩子們還是離開我好。”他覺得自己特別對不起林洙的兩個孩子,林哲和林彤。
但是她並沒有離開。相反,她盡力保護着他。
彼時,梁思成停發工資,身無存款,患心力衰竭,病入膏肓卻無法住院,林洙與北醫三院幾位大夫暗中保持着聯繫,從此擔任着妻子、保姆、理發師和護士的角色。當時,梁思成無法完成“自我批判”,處境凄涼,精神上也十分孤獨,惟一的陪伴,就是忠心耿耿的“愚妻”林洙。
他們居住的清華北院的屋子十分潮濕,到了鼕天,墻上、地上結了厚厚的一層冰霜。鼕天剛搬進去,即便是生着爐火,室溫還是在零度左右。忽然窗上玻璃被人砸碎,林洙與孩子們在大風中,手忙腳亂地糊報紙,但怎麽也貼不住,因為漿糊一抹上就凍成了冰。
那時,清華已經被“工宣隊”成員包圍。
某天晚上,梁思成病臥在床,忽然有不明的大漢戴着紅袖箍闖將進來,拿着手槍和刀,勒索財物。林洙挺身與之周旋,於是皮鞭朝她劈頭打了過來。梁思成猛然撲過來:“你們不能打人……你們憑什麽打人?!……”衹見他臉色發青,呼吸睏難,來人害怕出人命,就先撤走。
次日梁思成要求林洙離開傢裏,由他一人對付不明來歷者。林洙後來說,我明白他的考慮,但我一步也不肯離開他。
那是1968年7月27日,天上下着瓢潑大雨。
“也許我和他會一起被紅衛兵打死,也許我會被兄妹疏遠,也許會被子女拋棄,也許會被朋友們拒絶。但是……我惟一能做的,衹能是誠實地把絞索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快樂
“你真是‘反動權威’忠實的老婆。”梁思成對妻子說。這位老人到了生命的睏境,仍然不忘記幽默一下。
那時,整理梁思成大量圖書和資料,林洙翻出了一個厚厚的牛皮紙信封,裏面裝的是一些精美的雕塑品的圖片。把玩着一對漢代銅虎的圖片,梁思成情不自禁地說:“眉,你看看多……”“美”字剛要說出口,忽然想起是當前最犯忌的詞,於是改口說,“多……多麽‘有毒’啊!”兩個人忍不住相視大笑。那是“文革”以來第一次歡笑。
這些圖片,就是後來梁思成的著作《中國雕塑史》裏的珍貴資料。
1987年,林洙在美國哈佛大學的佛格博物館親眼看到了這一對漢代銅虎,耳邊又響起了梁思成殷切的贊嘆:“你看看,眉,你看看多……多麽有‘毒’啊!”
林洙忍不住笑了。
事過境遷,斯人不在,我問她這麽多年來她得到了什麽。林洙的回答自是坦然:“他(梁思成)給了我快樂。”
這個女人,她對快樂的要求,是卑微、誠實和隱忍的。
無論是梁思成生前的才學成就,還是林徽因身後的名聲顯赫,註定了這個既無學歷,也無地位的女人的後半生,衹能存在於光華背後的暗影中,默然無語。她衹覺得這是應當。那是別人的光,照不到她的身上,即使是患難與共的丈夫,也無法眷顧到這個弱流女子。
梁思成何嘗不是敏感之人?引王志的《城記》裏所記,梁臨死之前,召來了他的好友城市規劃專傢陳占祥,後者與梁思成在解放初期,一起為保護北京古老風貌奔走不止。梁思成拉着陳的手,極其懇切地說:“這些年,多虧了林洙。”
他先她而去,不能眷顧她的後半生了。
沉默
2004年6月,為紀念林徽因誕辰100周年,清華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梁思成、林徽因與我》,是《建築師梁思成》的一次修訂再版。她花了一個暑假的時間,將一些部分整合在一起,又添了些不為人知的細節。她更多的,還是追述梁思成的學術生涯,這些與林徽因有着關聯。
就像那本新書的封面,是一張梁思成與林徽因的合影。而林洙是看不到的。
林洙寫自己寫得少。她甘於當一個陪襯,或者,連影子都不是。她認為自己沒有足夠的學識和修養,去評述他所崇敬的人的人生和學術歷程。
或許因為愛他,林洙也全無芥蒂贊美着林徽因:“她是我一生中見過的最美麗最有氣質的女人。風華絶代,才華過人。”林徽因對她並非實體,而是神。
她傢客廳的沙發上擺着一本作傢出版社的《徐志摩婚戀傳奇》。因為據說又要寫林徽因的連續劇了,不少人來找她回憶林徽因和徐詩人的不可回避的“友誼”。而林洙卻想知道到底徐志摩和林徽因的交往有多深。然而她和別人知道的是一樣的多。“我衹是想,假如有人來問我這件事情,我從保護林徽因的角度,怎麽跟他們來說這個事。”
清華大學出版社的編輯說,她(林洙)真是厚道。
給予
為什麽愛上梁思成?她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他非常愛國,我從來沒有看到過比他更熱愛自己的民族文化的人了。”
在老人心目中,梁思成是一個詼諧、風趣、樂觀的人,有着一顆孩子一樣的心。“他不說假話。”
“思成是一個慢性子,脾氣很好。他生活很有規律,衹是抽煙抽得厲害。他很愛吃素,很註重衣着,衣服都是幹幹淨淨的。那時,他的會議總是排得滿滿的。
“也許是因為留學美國,平等的思想影響了他。他對他父親梁啓超的填房,也很好。他非常尊重我,對我的事情非常放在心中,哪怕是生活中極其微小的事情。無論發生什麽矛盾,都能夠很心平氣和地和我談。如果是他的錯誤,他一定會很明確地賠禮道歉。
她衹是感激,曾經那麽高的人,給她愛。“從那時候起,我衹明白一點,為了他,我的生命沒有什麽東西是不能給予的。”
她衹覺得做什麽都是應當。
從1966年到1969年,她一個月工資纔62元,卻同時照料着一傢5口人:梁思成,兩個年幼的孩子,還有林徽因的生母何雪媛。“她愛吃紅燒肉,每頓飯都有。她的腦子好像有些糊塗,因為她記得的事情,全部都是民國時期的事了。”最後,是林洙照料着老太太,還為此請了兩個保姆,直到她90多歲時去世。
自1973年起,她全力整理梁思成遺稿,先後參與編輯了《梁思成文集》、《梁思成建築畫集》、《梁思成全集》等書。
梁思成死後,給她留下一個4000元的存折。因為後來要把下放的兒子林哲調回北京,她動用了其中的2000元。其餘的,到現在還在存折裏,和其他的稿費放在一起。梁思成後來的稿費並不高,約3萬左右,分了幾次給她。還有一次是一個“自然科學技術奬 ”,發給她1萬多元。
梁思成也沒有留下房子給她們。“文革”後她和子女們被轟出了新林院。一直到後來,作為清華老教工,她分到了一室一廳。當時單位也分給她的女兒一間房子,於是他們把兩個住處合起來,換來了西南小區的兩室一廳的老房子。她和兒子、兒媳還有小孫女,住在一起,有些逼仄。為着攝影記者拍照,她穿上好幾年前做的一件藍裙子,廉價的布料,藍得豔而俗氣。腳上的鞋大概是橡膠的,有老化痕跡。她不怎麽拍照,有些不自然。她有心髒病。最近,每天早上到校醫院打點滴。我看見她為了怕不好看,偷偷把手上的針頭膠條撕下,團在了手心裏。
她在資料室工作,月薪七八百。退休之後,她被返聘回去,負責收購大量的建築資料,加上退休時的工資補差,每個月2000多元。沒有職稱,不能夠享受新的工資待遇,也沒有崗位津貼。
她的工作時間是早上8點到11點。建築係的學生經常能看到這位穿着藍色裙子的老人在清華園裏緩步而行。由於長期做資料整理工作,她雖已76歲高齡,頭腦卻仍然十分清晰,處理事情有條不紊,包括傢裏的瑣碎傢務。
她的快樂在於傳播她的丈夫的思想與精神。她熱心地給國外的研究者郵寄材料。有學生從新加坡回來,奉導師之命特地嚮她道謝。一個在北醫三院的工作人員對她說,要看病,她可以幫些忙,安排專傢給她看。一個學建築的女學生,特地跑過來,恭敬地叫她林老師,因為林洙寫的那本《建築師梁思成》,跟隨了她許多年,她讀它不下10遍,每次都特別激動。
梁思成1972年去世,林洙纔44歲。30多年過去了,她沒有動過再婚的念頭。“和孩子一起,也很好。”
她衹是遵從着父親的教導,做一個賢妻良母。她一生卑微、厚道。對於磨難,對於詬病過她的人們,她沒有過怨言。“這是我自己選擇的。”
“我不是一個懦弱的人,我衹是很能忍。”她評價自己說。衹是有時候,看到別傢老兩口在一起散步,林洙有些黯然:要是思成還在,那該多好啊!(摘自《南方人物周刊》吳虹飛 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