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储仁逊在小说之家的作品!!! |
储仁逊毕生布衣布履,持身狷介,以医卜、堪舆、设馆为生业,可算是一个传统型“闲人”,但他却看重天津的地方掌故,且特别关心当前的时政大事。天津图书馆藏他的未刊著作《闻见录》(第一卷题《有闻必录》)十五卷,题记云:“此册乃先生手录,秃笔渴笔而丝毫不苟,亦足觇先生之桓其德矣。此谓‘有闻必录’,盖皆掌故之学,间附考证,亦必有关世道人心之言。有考索津门文献者,吉光片羽,有足珍焉。”南开大学图书馆和天津图书馆还藏有他的《时论摘要》三卷,卷三自注云:“自癸卯年七月缮起。”按癸卯年即光绪二十九年(1903),正是晚清“新政”次第举行之年。所谓“时论摘要”,即摘抄当时报刊上刊载之重要论说,如《论官吏虚夸之害国》、《论造就国民为富国之本》、《合群以御外侮说》、《论中国之前途》、《论日本为中国之近患》等,亦有自然科普文摘,如《论粘液体质》、《论冰雹》及白话短篇小说《梦里谐谈》(傅痴人)、《天坛记》(孙蔚韬)等。大抵上随看随抄,不加分类编次,反映了储仁逊对时政的关注,以及广泛的兴趣所在。
储仁逊同时又是一位小说爱好者。南开大学图书馆藏储仁逊所抄通俗小说(“话本”)十五种:计《蜜蜂计》十回,《毛公案》六回,《于公案》六回,《于公案》十回,《双龙传》五回,《青龙传》四回,《阴阳斗》十六回,《双灯记》十回,《满汉斗》八回,《蝴蝶杯》十回,《八贤传》二十回,《孝感天》七回,《聚仙亭》十回,《刘公案》二十回,《守宫砂》一百二十回。有的是一般性的抄录,如《阴阳斗》抄自《阴阳斗异说奇传》;有的则作了某种程度的整理乃至再创作的工作,如《混元盒五毒全传》原为二十回,储仁逊易名为《聚仙亭》,又将其两回并成一回,将单回目变成双回目。《守宫砂》与通行之《三门街前后传》内容全同,今见之《三门街》,有南京图书馆藏民国二年(1913)上海天机书局石印本,靡页有上元杨节斋题“新出众英雄大闹三门街前后传 ”,而储仁逊抄本《守宫砂》的时间可能早于民国二年(1913),二者的关系还有待考证。其馀十二种至今未见著录的小说,出自储仁逊手笔的可能是很大的。
储仁逊又有文言小说《嚣嚣琐言》两卷,故亦可算作文言小说家。《嚣嚣琐言》卷一最后一篇《闇云天》,标题下双行书“警俗小说”,乃是储仁逊创作的白话长篇小说。《闇云天》第一章曰“缘起”,第二章曰“落魄”,第三章曰“鬻女”,第五章(按实为第四章)曰“丧亲”,未完。“缘起”谓:“小说之为物,除历史小说外,大抵都是无中生有,由人捏造,所描写苦乐悲欢情形,好似天花乱坠。不过,作小说之人所抱宗旨,实因古圣先贤的格言学说,可以劝化中等以上的人,不能警教中等以下的人,所以苦心孤诣,造出一段事实,使人不厌,使人爱读,在那无形中有劝化之意,那就是作小说人推一的宗旨。”储仁逊虽仍提倡小说的“劝化 ”作用,但却清醒地看到小说“大抵都是无中生有,由人捏造”的虚构性,这种小说观是颇有时代特色的。
《闇云天》叙士子张世毅,家境艰难,以教馆为业。时当甲午中日战后,张世毅闻中国割地赔款,大为不平,悟得中国被日本欺压,皆为八股所误,遂向主人辞馆,自言所教之八股于国家非徒无益,而又害之,故实不愿再作此无益之事,情愿率妻子到乡间躬同耕种。庚子年闹义和拳,张世毅劝阻村正练拳,遂被杀,田产充公,小女亦被卖与何相国夫人为使女。由此可见,储仁逊既具有爱国激情,于创作三昧颇知一二,文笔亦颇不劣。
《嚣嚣琐言》卷一为二百二十九则,卷二仅二则,从性质上看,是储仁逊随笔记述的小说稿本。书中记事起于光绪十四年(1888),迄于宣统辛亥(1911)三月(《奇冤报》)。除少数例外,大都逐年排列,有的还带有实录的口气,如“ 今庚寅(1890)年甫十七”(《假尸还魂》)。
《嚣嚣琐言》的内容较为芜杂,大多因袭志怪小说的旧套,处于水平线以下,如《磨盘怪》、《红衣女》、《溺鬼讨替》、《尸异》、《隔世认夫》、《至孝还阳》、《棘闱认母》之类。其他如《骗术翻新》、《妇女骗局》、《设局诬陷二则》、《骗术二则》之叙诈骗故事,亦可供人一笑。属于传统型题材而能生发新意的,有《幻梦迫人》。开首云:“邯郸一枕,未熟黄粱;南柯一觉,已空槐郡。古人有因梦幻而淡名心,今人反因梦幻而成功名者,一以梦得,一以梦失,此中殆有数焉。”通篇做的是翻案文章。小说写张僖为粤之开平人,十岁失怙,零丁孤苦,无所依倚,随其叔婶至澳门,日作小贩,聊以糊口。叔婶中午乏嗣,抚如己出。张年十六,知慕少艾,与邻王氏女互相爱悦,为其叔窥破,责之曰:“王女闻已许字者,踰墙钻穴,国人皆贱,岂可妄为乎!”张心滋不悦,梦寐中与叔争辩,怒持刀弑叔,惊惧而醒。时已四鼓,不知为梦,惧罪乘夜逃抵粤省。时滇督岑宫保到粤募勇,张应召投营,列于行伍。倏忽十载,迭膺赏功,乞假荣旋,拜见其婶,将以谢前事之罪。忽见其叔犹健在,因向叔婶言曰:“日前见罪之事,得非梦乎?抑何叔之尚在也?”叔奇其言,张从头细述之。叔曰:“无怪尔夜无故而逃,使吾悬揣而不得其故也。”因笑曰:“一梦惊惧,竟至十有五年而始醒也。苟非有恶梦迫之,何以有今日也!”
又如《李椿龄》,叙李椿龄、安光知二人订芝兰之好,安家贫,遂托妻子于李而之楚游。李亦锐身自任,并无难辞。安就道旬馀,妻向李求贷,李非特不与,且谓:“尔家坐食山空,有出无入,天长日久,我何能济无厌之求?请绝妄念,勿再饶舌。”安妻大恚,只好与女作压线生计。三载后,安自荆湘回,辎重颇富,知别后情形,遂与李绝交。李置酒招安饮,擎杯告安曰:“余以妇女素性骄惰,若常川接济,彼将有所恃无恐,女红自必荒废,余故激怒之,使自食其力。况瓜田李下,易启猜嫌乎?”言讫,命仆持一匣笥出,指谓安曰:“此汝家所鬻之物,已代收在此,今当奉还也。”安恍然大悟,称谢再三,由是交友如初。
《烟鬼索烟》则在神怪的外壳中,注进了新的内涵:
辛卯岁十月杪,长随沈禄投宿于保阳省城鼓楼东双升店南耳房。安顿已毕,扃户而出。二鼓方归,呼店主人为之启户,入室觉阴气逼人,心悸发坚,犹以为孤客胆怯,人情之常,遂不介于怀。脱履登床,取半段枪就灯吸阿芙蓉膏,吞吐间,忽见灯火腾跃者数四,俄而光变为蓝,心知有异。未几,目眩生花,零星乱射,所吐烟恍惚中似有人承之,惊起,夺门出,急呼店主人,为述其状,共趋视之,见鸦片倾溢,满盘有五指印,遂讶为烟鬼。主人初讳之,固诘,始言月前有杨姓客寓此以戒烟病,比家人来视,而气已奄奄,逾时而殁,不便棺殓,装车而去。今殆其鬼为厉耶。
作者以卧月子的名义评道:“嗟呼,人当永诀,虽极爱者亦当割爱,惟烟瘾如影随形,抛他不得。既为鬼,犹向生人索烟吸,可知鬼在冥间,亦瘾不可堪矣。烟之为害,大矣哉!”按储仁逊抄本白话小说《刘公案》,本是叙乾隆朝事的,但在卷首加上一诗道:“鸦片大烟甚兴,拿着当作一能。吸上几口神气清,那管久后受病。就着有钱能买,无钱想吸不能。瘾若来了身难动,突竟断送性命。”储仁逊在《闻见录》中又写道:“甲辰道光三十四年,海外西洋英吉利国商人至我中国贩卖鸦烟土。”下注:“又名大烟,此烟土以铜锅熬煮,以纸渗漏其水收膏,用香油灯烧腻,按在烟枪上卧而吸之。吸之有瘾,届时必吸,否则浑身酸痛,哈息眼泪呆睡,饮食不能下咽,骨瘦如柴,面黧发枯,阴阳颠倒,夜则精神百倍,昼则昏睡如泥,不能理业,民困国穷,此是国家之大害。”与鸦片有关的还有《刘兆申》,叙刘兆申之父借禁绝洋烟之机,私匿晋客巨箱洋药,晋客既不能控告,又恐适以召祸,竟投河自尽。不数年,刘家计渐起,梦晋客托胎为刘兆申,成人后将家财挥霍荡尽。虽言因果报应,而有时代烙印。要之,在各种场合、采用各种形式抨击鸦片之害,是储仁逊一贯的宗旨。
因果报应故事而打上时代印记的还有《李富春》。叙李富春在天津大德福机器磨房司账,这是新的生产方式引进后出现的新职业。李富春见机器不快,琢磨弃砖砌烟桶,改铁桶烟桶,使每日多出麸五百吨,省烟煤一百馀吨,这又是具有新观念的新人形象。乡邻李有倚富春引进,常买大德福麸子,短欠麸钱三十馀吊,皆富春垫还。一日,富春至机器房琢磨机,左手拇指被机器皮带捉去而逝。李有不仅不还欠钱,反说:“富春欠吾钱八九吊,怜尔子幼妻姣,作为罢论。”富春鬼魂附李有体曰:“好一个李有!负心昧良,所欠不认,反倒欠尔之钱。我非捉去尔,不可以解愤。 ”竟将李有捉去而亡。
《居心守旧,无地可容》,则借阴间的改革影射晚清的新政,与流行的晚清小说模式如出一辙。开首云:“近自圣天子励精图治,诏行新政,阳有督抚承旨,阴归阎摩天子遵行。”阴间阎君会议,以九殿君徽号“平等”,颇有维新之机,故予以全权办理鬼务,又派宗志、权立为帮办参赞。忽报某大员因妒嫉新政,忿而致死,生魂到此,请王发落王。帮办曰:“若以宗旨论之,应以大员为守旧党魁,严惩其罪。”参赞则以为:“然以权力观之,尚不能擅治此员之罪。”于是仍放还阳土。大员既生,家人咸向称贺。大员忽愀然不乐,曰:“有甚快活!我因怕见维新的人,怕听维新的话,故才求死;岂知死后第一眼见的就是‘平等’,听见的不是‘宗旨’,就是‘权力’,将来可怎么好!”将守旧派的灵魂,刻画得入木三分。
然而,储仁逊并不能算作改革的真正拥护者。《貌相取咎》堪称一篇出色的寓言,叙一男子,“伛偻曲背,颐隐于脐,肩高于顶,颈附大瘿若甕,强项不能回顾,身长三尺有咫,掉臂游于津之单街铁桥上,有扬扬自得之意”,有一老翁斥之为人世之妖异,男子闻之,怫然不悦,遮翁而言曰:
吾以翁须发苍苍,饱阅人世,或有知者;今动视人为妖,抑何无知乃尔耶?且吾闻之,天壤间所称妖者有五,而状貌不与焉:为臣不忠,为子不孝,嫉贤妒能,暴戾不仁,目无君父,谓之人妖;赏罚不公,是非倒置,贿赂公行,朝野觖望,谓之政妖;奇技淫巧,雕镂精工,悦目荡心,无益于事,谓之物妖;利兵炸炮,火箭水雷,残害生灵,草菅民命,谓之器妖;宗师异教,讥诋圣贤,畔道离经,用夷变夏,立说著书,以祸后世,谓之文妖。五者吾无一焉,谓之为妖,不亦异乎?且吾之为吾,岂愿其之若是哉?即父母之生子,亦岂欲其子之若是哉!是造物者之将以予为此区区也,天之所附,谁能免之。浸假化翁之形以为吾,化吾之形以为翁,翁又将若何也?吾不料翁行年七十,犹有莲心也,翁休矣!
小说的主旨在“人之不可以貌相”,其所痛诋之“人妖”、“政妖”,亦颇有针对性;但以“奇技淫巧,雕镂精工”为“物妖”,以“利兵炸炮,火箭水雷”为“器妖”,以“畔道离经,用夷变夏”为“文妖”,则暴露了储仁逊远远够不上“新人”的标准。
天津处于开放口岸,故多海外奇闻,这就构成了《嚣嚣琐言》的一大特色。如《鼠斗猫》,叙游客袁佐自安南抵澳门,以铁丝笼畜一鼠,重约一斤有奇,自言能与猫斗,招澳中畜猫之家笼猫至店约斗,皆败。“鼠不敌猫,人皆知之;乃物反其常,竟有鼠王自大者”,这正是神怪小说所要宣扬的观念。
《长游妇》则叙余生由坤甸附轮船赴叨,见一少妇,丰姿绰约,举止可人,然迫视之,便有凛然不可犯之色。迨至宵分,客皆酣睡,妇尚兀坐,双目炯炯如明灯。有人鹭伏而前,捧其皮箧。妇忽返举指向其人,口作粤音,疾斥曰:“止!止!”其人即舍箧,呆立如木鸡,双足如被钉牢,难移寸步。生始知妇挟奇术以遨游海角者。迨舟将抵叨,生故揖妇问其何往,妇曰:“天空海阔,何地不足栖迟,且梗迹萍踪,难预告也。”语甚冷落而有弦外音。妇之奇,不光在“挟奇术”,而尤在“遨游海角 ”,而这才是新意之所在。
反映西方观念的输入而对传统伦理道德造成的冲击,有《婚姻奇案》。广东顺德霞石乡女子梁保屏,年仅及笄,父母命往未婚夭亡周姓子家为死人妇,不甘独守,约开照相店之陈燧生逃至香港,成为夫妇。乡党疑系仆妇阿三从中引诱,乃将阿三送官讯追。小说抄摘梁保屏禀香港华民政务司的全文,中有“自是八年于兹,苦雨凄风,殊无生人乐趣。及稍长,见理愈真,方知男女居室,乃人之大伦,古有明训,何须自寻烦恼,有负天地生成,将必择人而事”之语,反映了青年女子的觉醒。禀文叙述自己与陈燧生自愿结婚的经过道:“惟自念堂上老人,素泥风俗,纵有请命,难邀允准,于是以大舜不告而娶之大义相劝,燧生始冒险同到香港,即循英例报注婚姻册,托庇于文明宇下,当官匹配,正大光明。”复反驳“被人诱拐私奔”之说道:“自问胸有特识,何庸仆妇代筹,虽阿三曾递书信数次,亦不过供主人驱策没字牌,亦安知其中消息也?”写得正大光明,义正辞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