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话剧 》 日出 》
第1幕
曹禺 Cao Yu
日出
作者:曹禺
本剧讲述的是黑夜发生的故事.交际花陈白露的客厅上穿梭往来着大都市各类角色,银行家耿于金钱,小职员窥伺向上爬的机会,小文书一家惨死,富女人携面首出双入对,黑社会凶狠残暴,被侮辱、被损害的妓女饮血吞声……在这该诅咒的地狱中,陈白露良心未泯却无力自拔,他们都将随黑夜消失,而隐于背景、高唱夯歌的工人们暗示了伟大日出的到来。
第1幕
第2幕
第3幕
附记
第4幕
第1幕
第一幕
是××大旅馆一间华丽的休息室,正中门通雨道,右——左右以台上演员为准,与观众左右相反——通寝室,左通客厅,靠后偏右角划开一片长方形的圆线状窗户。为着窗外紧紧地压贴着一所所的大楼,所以虽在白昼,有着宽阔的窗,屋里也嫌过于阴暗。除了在早上斜射过来的朝日使这间屋有些光明之外,整天是见不着一线自然的光亮的。
屋内一切陈设俱是畸形的,现代式的,生硬而肤浅,刺激人的好奇心,但并不给人舒适之感。正中文着烟儿,围着它横地竖地摆着方的、圆的、立体的、圆锥形的个凳和沙发。上面凌乱地放些颜色杂乱的座垫。沿着那不见棱角的窗户是一条水浪纹的沙发。在左边育立柜,食物柜,和一张小几,上面放着些女人临时用的化妆品。墙上挂着儿张很荒唐的裸体画片,月份牌,和旅馆章程。地下零零散散的是报纸,画报,酒瓶和烟蒂头。在沙发上,立柜上搁枚许多女人的衣帽,围巾,手套等物。间或也许有一两件男人的衣服在里面。食柜上杂乱地陈列着许多酒瓶,玻璃杯,暖壶。茶碗。右角立一架阅读灯,灯旁有一张圆形小几,嵌着一层一层的玻璃,放些烟具和女人爱的零碎东西,如西洋人形,米老鼠之类。
(正中悬一架银熠熠的钟,指着五点半,是夜色将尽的时候。幕开时,室内只有沙发旁的阅读灯射出一圈光明。窗前的黄慢幕垂下来,屋内的陈设看不十分清晰,一切丑恶和凌乱还藏在黑暗里。
(缓慢的脚步声由甬道传进来。正中的门呀的开了一半。一只秀美的手伸进来拧开中间的灯,室内豁然明亮。陈白露走进来。她穿着极薄的晚礼服,颜色鲜艳刺激,多褶的裙据和上面两条粉飘带,拖在地面如一片云彩。她发际插一朵红花,乌黑的头发烫成小姑娘似的鬈髻,垂在耳际。她的眼明媚动人,举动机警,一种嘲讽的笑总挂在嘴角。神色不时地露出倦怠和厌恶;这种生活的倦怠是她那种飘泊人特有的性质。她爱生活,她也厌恶生活,生活对于她是一串习惯的侄梏,她不再想真实的感情的慰藉。这些年的飘泊教聪明了她,世上并没有她在女孩几时代所幻梦的爱情。生活是铁一般的真实,有它自来的残忍!习惯,自己所习惯的种种生活的方式,是最狠心的桎梏,使你即使怎样羡慕着自由,怎样憧憬着在情爱里伟大的牺牲(如个说电影中时常夸张地来叙述的),也难以飞出自己的生活的狭之笼。因为她试验过,地曾经如一个未经世故的傻女孩子,带着如望万花筒那样的惊奇,和一个画儿似的男人飞出这笼;终于,像寓言中那习惯干金丝笼的鸟,已失掉在自由的树林里盘旋的能力和兴趣,又回到自己的丑恶的生活圈子里。当然地并不甘心这样生活下去,她很骄傲,她生怕旁人刺痛她的自尊心。但她只有等待,等待着有一天幸运会来叩她的门,她能意外地得一笔财富,使她能独立地生活着。然而也许有一天她所等待的叩门声突然在深夜响了,她走去打开门,发现那来客,是那穿着黑衣服的,不做一声地走进来。她也会毫无留恋地和他同去,为着他知道生活中意外的幸福或快乐毕竟总是意外,而平庸,痛苦,死亡永不会放开人的。
(她现在拖着疲乏的步向台中走。右手的食指和中指盖着嘴,打了个呵欠。
陈白露 (走了两步,回过头)进来吧!(掷下皮包,一手倚着当中沙发的靠背。蹙着眉,脱下银色的高跟鞋,一面提住气息,一面快意地揉抚着自己尖瘦的脚。真地,好容易到了家,索性靠在柔软的沙发上舒展一下。“咦!”忽然她发现背后的那个人并没有跟进来。她套上鞋,倏地站起,转过身,一只腿还跪在沙发上,笑着向着房门)咦!你怎么还不进来呀?(果然,有个人进来了。约莫有二十七八岁的光景,脸色不好看,皱着眉,穿一身半旧的西服。不知是疲倦,还是厌恶,他望着房内乱糟糟的陈设,就一言不发地立在房门口。但是女人误会了意思,她眼盯住他,看出他是一副惊疑的神色)走进来点!怕什么呀!
方达生 (冷冷地)不怕什么!(忽然不安地)你这屋子没有人吧?
陈白露 (看看四周,故意地)谁知道?(望着他)大概是没有人吧!
方达生 (厌恶地)真讨厌。这个地方到处都是人。
陈白露 (有心来难为他,自然也因为他的态度使她不愉快)有人又怎样?住在这个地方还怕人?
方达生 (望望女人,又周围地嗅嗅)这几年,你原来住在这么个地方!
陈白露 (挑衅地)怎么,这个地方不好么?
方达生 (慢声)嗯——(不得已地)好!好!
陈白露 (笑着看男人那样呆呆地失了神)你怎么不脱衣服?
方达生 (突然收敛起来)哦,哦,哦,——衣服?(想不起话来)是的,我没有脱,脱衣服。
陈白露 (笑出声,看他怪好玩的)我知道你没有脱。我问你为什么这样客气,不肯自己脱大衣?
方达生 (找不出理由,有点窘迫)也许,也许是因为不大习惯进门就脱大衣。(忽然)嗯——是不是这屋子有点冷?
陈白露冷?——冷么?我觉得热得很呢。
方达生 (想法躲开她的注意)你看,你大概是没有关好窗户吧?
陈白露 (摇头)不会。(走到窗前,拉开慢子,露出那流线状的窗户)你看,关得好好的,(望着窗外,忽然惊喜地)喂,你看!你快来看!
方达生 (不知为什么,慌忙跑到地面前)什么?
陈白露 (用手在窗上的玻璃划一下)你看,霜!霜!
方达生 (扫了兴会)你说的是霜啊!你呀,真——(底下的话自然是脱不了嫌她有点心浮气躁,但他没有说,只摇摇头)
陈白露 (动了好奇心)怎么,春天来了,还有霜呢。
方达生 (对她没有办法,对小孩似地)嗯,奇怪吧!
陈白露 (兴高采烈地)我顶喜欢霜啦!你记得我小的时候就喜欢霜。你看霜多美,多好看!(孩子似地,忽然指着窗)你看,你看,这个像我么?
方达生什么?(伸头过去)哪个?
陈白露 (急切地指指点点)我说的是这窗户上的霜,这一块,(男人偏看错了地方)不,这一块,你看,这不是一对眼睛!这高的是鼻子,凹的是嘴,这一片是头发。(拍着手)你看,这头发,这头发简直就是我!
方达生 (着意地比较,寻找那相似之点,但是——)我看,嗯——(很老实地)并不大像。
陈白露 (没想到)谁说不像?(孩子似地执拗着,撒着娇)像!像!像!我说像!它就像!
方达生 (逆来顺受)好,像,像,像的很。
陈白露 (得意)啊。你说像呢!(又发现了新大陆)喂,你看,你看,这个人头像你,这个像你。
方达生 (指自己)像我?
陈白露 (奇怪他会这样地问)嗯,自然啦,就是这个。
方达生 (如同一个瞎子)哪儿?
陈自露这块!这块!就是这一块。
方达生 (看了一会,摸了自己的脸,实在觉不出一点相似处,简单地)我,我看不大出来。
陈白露 (败兴地)你这个人!还是跟从前一样的别扭,简直是没有办法。
方达生是么?(忽然微笑)今天我看了你一夜晚,就刚才这一点还像从前的你。
陈白露怎么?
方达生 (露出愉快的颜色)还有从前那点孩子气。
陈白露你……你说从前?(低声地)还有从前那点孩子气?(她仿佛回忆着,蹙起眉头,她打一个寒战,现实又像一只铁掌把她抓回来)
方达生嗯,怎么?你怎么?
陈白露 (方才那一阵的兴奋如一阵风吹过去,她突然地显着老了许多。我们看见她额上隐隐有些皱纹,看不见几秒钟前那一种娇痴可喜的神态,叹一曰气,很苍老地)达生,我从前有过这么一个时期,是一个孩子么?
方达生 (明白她的心情,鼓励地)只要你肯跟我走,你现在还是孩子,过真正的自由的生活。
陈白露 (摇头,久经世故地)哼,哪儿有自由?
方达生什么,你——(他住了嘴、知道这不是劝告的事。他拿出一条手帕,仿佛擦鼻涕那样动作一下,他望到别处。四面看看屋子)
陈白露 (又恢复平日所习惯那种漠然的态度)你看什么?
方达生 (笑了笑,放下帽子)不看什么,你住的地方,很,很——(指指周围,又说不出什么来,忽然找出一句不关轻重而又能掩饰自己情绪的称誉)很讲究。
陈白露 (明白男人的话并不是诚意的)嗯,讲究么?(顺手把脚下一个靠枕拿起来,放在沙发上,把一个酒瓶轻轻踢进沙发底下,不在意地)住得过去就是了。(瞌睡虫似乎钻进女人的鼻孔里,不自主地来一个呵欠。传染病似地接着男人也打一个呵欠。女人向男人笑笑。男人像个刚哭完的小孩,用年背揉着眼睛)你累了么?
方达生还好。
陈白露想睡觉么?
方达生还好。——方才是你一个人同他们那些人在跳,我一起首就坐着。
陈白露你为什么不一起玩玩?
方达生 (冷冷地)我告诉过你,我不会跳舞,并且我也不愿意那么发疯似地乱蹦跳。
陈白露 (笑得有些不自然)发疯,对了!我天天过的是这样发疯的生活。(远远鸡喔喔地。叫了一声)你听!鸡叫了。
方达生奇怪,怎么这个地方会有鸡叫?
陈白露附近就是一个市场。(看表,忽然抬起头)你猜,现在几点钟了?
方达生 (扬颈想想)大概有五点半,就要天亮了。我在那舞场里,五分钟总看一次表。
陈白露 (奚落地)就那么着急么?
方达生 (爽直地)你知道我现在在乡下住久了;在那种热闹地方总有点不耐烦。
陈白露 (理着自己的头发)现在呢?
方达生 (吐出一口气)自然比较安心一点。我想这里既然没有人,我可以跟你说几句话。
陈白露可是(手掩着口,又欠伸着)现在就要天亮了。(忽然)咦,为什么你不坐下?
方达生 (拘谨地)你——你并没有坐。
陈白露 (笑起来,露出一半齐整洁白的牙齿)你真是书呆子,乡下人,到我这里来的朋友没有等我让坐的。(走到他面前,轻轻地推他坐在一张沙发上)坐下。(回头,走到墙边小柜前)渴的很,让我先喝一口水再陪着你,好么?(倒水,拿起烟盒)抽烟么?
方达生 (瞪她一眼)方才告诉过你,我不会抽烟。
陈白露 (善意地讥讽着他)可怜——你真是个好人!(自己很熟练地燃上香烟,悠悠然呼出淡蓝色的氲氤)
方达生 (望音女人巧妙地吐出烟圈,忽然,忍不住地叹一声,同情而忧伤地)真地我想不到,竹均,你居然会变──
陈白露 (放下烟)等一等,你叫我什么?
方达生 (吃了一惊)你的名字,你不愿意听么?
陈白露 (回忆地)竹均,竹均,仿佛有多少年没有人这么叫我了。达生,你再叫我一遍。
方达生 (受感动地)怎么,竹均——
陈白露 (回味男人叫的情调)甜的很,也苦的很。你再这样叫我一声。
方达生 (莫名其妙女人的意思)哦,竹均!你不知道我心里头——(忽然)这里真没有人么?
陈白露没有人,当然没有人。
方达生 (难过地)我看你现在这个样子。你不知道我的心,我的心里头是多么——
[——但是由右面寝室里蹒跚出来一个人,穿着礼服,硬领散开翘起来,领花拖在前面。他摇播荡荡的,一只袖管没有穿,在它前后摆动着。他们一同回过头,那客人毫不以为意地立在门前,一手高高扶着门框,头歪得像架上熟透了的金瓜,脸通红,一绺一绺的头发搭下来。一副白金眼镜挂在鼻尖上,他翻着白眼由镜子上面望过去,牛吼似地打着噎。
进来的客人 (神秘地,低声)嘘!(放正眼镜,摇摇晃晃地指点着)
陈白露 (大吃一惊倒吸一口气)Georgy!①进来的Georgy(更神秘地,摆手)嘘!(他们当然不说话了,于是他飘飘然地走到方达生面前,低声)什么,心里?(指着他)啊!你说你心里头是多么——怎么?(亲昵地对着女人)白露,这个人是谁呀?
方达生 (不愉快而又不知应该怎么样)竹均,他是谁?这个人是谁?
进来的乔治 (仿佛是问他自己)竹均?(向男人)你弄错了,她叫白露。她是这儿顶红,顶红的人,她是我的,嗯,是我所最崇拜的——
陈白露 (没有办法)怎么,你喝醉了!
张乔治 (指自己)我?(摇头)我没有喝醉!(摇摇摆摆地指着女人)是你喝醉了!(又指着那男人)是你喝醉了!(男人望望白露的脸,回过头,脸上更不好看,但进来的客人偏指
着男人说)你看你,你看你那眼直瞪瞪的,喝得糊里糊涂的样子!Pah(轻慢似地把雪白的手掌翻过来向外一甩,这是他最得意的姿势,接着又是一个噎)我,我真有点看不下去。
陈白露 (这次是她真看不下去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方达生 (大了胆)对了,你到这里来干什么?(两只质问的眼睛盯着他)
张乔治 (还是醉醺醺地)嗯,我累了,我要睡觉,(闪电似地来了一个理由)咦!你们不是也到这儿来的么?
陈白露 (直瞪瞪地看着他,急了)这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来。
张乔治 (不大肯相信)你的家?(小孩子不信人的顽皮腔调,先高后低的)嗯?
陈白露 (更急了)你刚从我的卧室出来,你这是什么意思?
张乔治什么?(更不相信地)我刚才是从你的卧室出来?这不对,——不对,我没有,(摇头)没有。(摸索自己的前额)可是你们光让我想想,……(望着天仿佛在想)
陈白露 (哭不得,笑不得,望着男人)他还要想想!
张乔治 (摆着手,仿佛是叫他们先沉沉气)慢慢地,你们等等,不要着急。让我慢慢,慢慢地想想。(于是他模糊地追忆着他怎样走进旅馆,迈进她的门,瞥见了那舒适的床,怎样转事转西,脱下衣服,一跤跌倒在一团柔软的巢窠里。他的唇上下颤动,仿佛念念有词;做出仲仲手势来追忆方才的情况。这样想了一刻,才低声地)于是我就喝了,我就转,转了我又喝,我就转,转呀转,转呀转的,……后来——(停顿了,想不起来)后来?哦,于是我就上了电梯,——哦,对了,对了,(很高兴地,敲着前额)我就进了这间屋子,……不,不对,我还更进一层,走到里面。于是我就脱了衣服,倒在床上。于是我就这么躺着,背向着天,脑袋朝下。于是我就觉得恶心,于是我就哇啦哇啦地(拍脑袋,放开平常的声音说)对了,那就对了。我可不是从你的卧室走出来,
陈白露 (严厉地)Georgy,你今天晚上简直是发疯了。
张乔治 (食指抵住嘴唇,好莱坞明星的样子)嘘!(耳语)我告诉
你,你放心。我并没有发疯。我先是在你床上睡着了,并
且我喝得有点多,我似乎在你床上——(高声)糟了,我又要吐。(堵住嘴)哦,Pardon
me, mademoiselle,对不 起小姐。(走一步,又回转身)哦先生,请你原谅。Pardon,Monsieur①(狼狈地跳了两步,回过头,举起两手,如同自
己是个闻名的演员对许多热烈的观众,做最后下台的姿
势,那样一次再次地摇着手,鞠着躬)再见吧,二位。Good
night!Good night!my lady andgent1eman!oh,good—bye,aurevoir.Madame:etmonsieur,I—I—I
Shall—I Shall—②(哇的一声,再也忍下住了,他堵性嘴,忙跑上门。门关上,就听见他呕吐的声音;似乎有人扶着他,他哼哼叽叽地走远了)
(白露望望男人,没有办法地坐下。
方达生 (说不出的厌恶)这个东西是谁?
陈白露 (嘘出一口气)这是此地的高等出产,你看他好玩不?
方达生好玩!这简直是鬼!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跟这样的东西来往?他是谁?他怎么会跟你这么亲近?
陈白露 (夹起烟,坐下来)你要知道么?这是此地最优秀的产品,一个外国留学生,他说他得过什么博士硕士一类的东西,洋名George,在外国他叫乔治张,在中国他叫张乔治。回国来听说当过儿任科长,现在口袋里很有几个钱。
方达生 (走近她)可是你为什么跟这么个东西认识,难道你觉不出这是个讨厌的废物?
陈白露 (掸了掸烟灰)我没有告诉你么?他口袋里有几个钱。
方达生有钱你就要……
陈自露 (爽性替他说出来)有钱自然可以认识我,从前我在舞场做事的时候,他很追过我一阵。
方达生 (明白站在他面前的女人已经不是他从前所想的)那就怪不得他对你那样了。(低下头)
陈白露你真是个乡下入,太认真,在此地多注几大你就明白活着就是那么一回事。每个人都这样,你为什么这样小气?好了.现在好了,没有人啦,你跟我谈你要谈的话吧。
方达生 (从深思醒过来)我刚才对你说什么?
陈白露你真有点记性坏。(明快地)尔刚才说心里头怎么啦!这位张乔治先生就来了。
方达生 (沉吟.叹一口气)对了,“心里头”,“心里头”,我就是这么一个人,永远人心里头活着。可是竹均,(诚恳地)我看你是这个样子,你真不知道我心里头是多么—(门呀地开了,他停住了嘴)大概是张先生又来了。
(进来是旅馆的茶役,一副狡猾的面孔,带着谗媚卑屈的神气。
王福升不是张先生,是我。(赔着笑脸)陈小姐,您早回来了。
陈白露你有什么事?
王福升方才张先生您看见了。
陈自露嗯,怎么样?
王福升我扶他另外开一间房子睡了。
陈白露 (不愉快)他爱上哪里,就上哪里,你告诉我做什么!
王福升说的是呀。张先生说十分对不起您,喝醉了,跑到您房里来,把您的床吐,吐,──
陈白露啊,他吐了我一床?
王福升是,陈小姐您别着急,我这就跟您收拾。(露起来,他拦住她)您也别进去,省得看着别扭。
陈白露这个东西,简直——也好,你去吧。
王福升是。(又回转来)今天您一晚上不在家,来得客人可真不少。李五爷,方科长,刘四爷都来过。潘经理看了您三趟。还有顾家八奶奶来了电话说请您明天——嗯,今天晚上到她公馆去玩玩。
陈白露我知道。回头你打个电话,请她下午先到这儿来玩玩。
王福升胡四爷还说,过一会儿要到这儿来看看您。
陈白露他愿意来就叫他来。我这里,哪一类的人都欢迎。
王福升还有报馆的,张总编辑——
陈白露知道。今大他有空也请他过来玩玩。
王福升对了,潘经理今天晚上找了您三趟。现在他──
陈白露 (不耐烦)知道,知道,你刚才说过了。
王福升可是,陈小姐,这位先生今天就——
陈白露你不用管。这位先生是我的表哥。
方达生 (莫名其妙〕表哥?
陈白露 (对着福)他一会儿就睡在这儿。
方达生不,竹均,我不,我是一会儿就要走的。
陈白露好吧,(没想到他这样不懂事,不高兴地)随你的便。(对福)你不用管了,走吧,你先把我的床收拾干净。
[福升由卧室下。
方达生竹均,怎么你现在会变成这样──
陈白露 (口快地)这样什么?
方达生 (叫她吓回去)呃
呃,这样地好客,——呃,我说,这样地爽快。
陈白露我原来不是很爽快么?
方达生 (不肯直接道破)哦,我不是,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你好像比以前大方得──
陈白露 (来得快)我从前也并不小气呀!哦,得了,你不要拿这样好听的话跟我说。我知道你心里是不是说我有点大随便,太不在乎。你大概有点疑心我很放荡,是不是?
方达生 (想掩饰)我……我……自然……,我……
陈白露 (追一步)你说老实话,是不是?
方达生 (忽然来了勇气)嗯——对了。你是比以前改变多了。你简直不是我以前想的那个人。你说话,走路,态度,行为,都,都变了。我一夜晚坐在舞场来观察你。你已经不是从前那样天真的女孩子,你变了。你现在简直叫我失望,失望极了。
陈白露 (故做惊异)失望?
方达生 (痛苦)失望,嗯,失望,我没有想到我跑到这里,你已经变成这么随便的女人。
陈白露 (警告他)你是要教训我么?你知道,我是不喜欢听教训的。
方达生我不是教训你。我是看不下去你这种样子。我在几千里外听见关于你种种的事情,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我从前最喜欢的人会叫人说得一个钱也不值。我来看你,我发现你在这么一个地方住着;一个单身的女人,自己住在旅馆里,交些个不三不四的朋友,这种行为简直是,放荡,堕落,——你要我怎么说呢?
陈白露 (立起,故意冒了火)你怎么敢当着面说我堕落!在我的屋子里,你怎么敢说对我失望!你跟我有什么关系,你敢这么教训我?
方达生 (觉得已得罪了她)自然现在我跟你没有什么关系。
陈白露 (不放松)难道从前我们有什么关系?
方达生 (嗫嚅)呃,呃,自然也不能说有。(低头)不过你应该记得你是很爱过我。并且你也知道我这一次到这里来是为什么?
陈白露 (如一块石头)为什么?我不知道!
方达生 (恳求地)我不喜欢看你这样,跟我这样装糊涂!你自然明白,我要你跟我回去。
陈白露 (睁着大眼睛)回去?回到哪儿去?你当然晓得我家里现在没有人。
方达生不,不,我说你回到我那里,我要你,我要你嫁给我。
陈白露 (恍然大悟的样子)哦,你昨天找我原来是要跟我说媒,要我嫁人啊?(方才明白的语调)嗯!——(拉长声)
方达生 (还是那个别扭劲儿)我不是跟你说媒,我要你嫁给我,那就是说,我做你的丈夫,你做我的——
陈白露得了,得了,你不用解释。“嫁人”这两个字我们女人还明白怎么讲。可是,我的老朋友,就这么爽快么?
方达生 (取出车票)车票就在这里。要走天亮以后,坐早十点的车我们就可以离开这儿。
陈白露我瞧瞧。(拿过车票)你真买了两张,一张来回,一张单程,——哦,连卧铺都有了。(笑)你真周到。
方达生 (急煎煎地)那么你是答应了,没有问题了。(拿起帽子)
陈白露不,等等,我只问你一句话——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 (很大方地)你有多少钱?
方达生 (没想到)我不懂你的意思。
陈白露不懂?我问你养得活我么?(男人的字典没有这样的字,于是惊吓得说不出活来)咦?你不要这样看我!你说我不应该这么说话么?咦,我要人养活我,你难道不明白?我要舒服,你不明白么?我出门要坐汽车,应酬要穿些好衣服,我要玩,我要跳舞,你难道听不明白?
方达生 (冷酷地)竹均,你听着,你已经忘了你自己是谁了。
陈白露你要问我自己是谁么?你听着:出身,书香门第,陈小姐;教育,爱华女校的高材生;履历,一阵子的社交明星,几个大慈善游艺会的主办委员;……父亲死了,家里更穷了,做过电影明星,当过红舞女。怎么这么一套好身世,难道我不知道自己是谁?
方达生 (不屑地)你好像很自负似的。
陈白露嗯,我为什么不呢?我一个人闯出来,自从离开了家乡,不用亲戚朋友一点帮忙,走了就走,走不了就死去。到了现在,你看我不是好好活着,我为什么不自负?
方达生可是你以为你这样弄来的钱是名誉的么?
陈白露可怜,达生,你真是个书呆子。你以为这些名誉的人物弄来的钱就名誉么?我这里很有几个场面上的人物,你可以瞧瞧,种种色色:银行家,实业家,做小官的都有。假若你认为他们的职业是名誉的,那我这样弄来的钱要比他们还名誉得多。
方达生我不明白你究竟是什么意思,也许名誉的看法——
陈白露嗯,也许名誉的看法,你跟我有些不同。我没故意害过人,我没有把人家吃的饭硬抢到自己的碗里。我同他们一样爱钱,想法子弄钱,但我弄来的钱是我牺牲过我最宝贵的东西换来的。我没有费着脑子骗过人,我没有用着方法抢过人,我的生活是别人甘心愿意来维持,因为我牺牲过我自己。我对男人尽过女子最可怜的义务,我享着女人应该享的权利!
方达生 (望着女人明的的的眼睛)可怕,可怕——哦,你怎么现在会一点顾忌也没有,一点羞耻的心也没有。你难道不知道金钱一迷了心,人生最可宝贵的爱情,就会像鸟儿似地从窗户飞了么?
陈白露 (略带酸辛)爱情?(停顿,掸掸烟灰,悠长地)什么是爱情?
(手一挥,一口烟袅袅地把这两个字吹得无影无踪)你是个小孩子!我不跟你谈了。
方达生 (不死心)好,竹均,我看你这两年的生活已经叫你死了一半。不过我来了,我看见你这样,我不能看你这样下去。我一定要感化你,我要——
陈白露 (忍不住笑)什么,你要感化我?
方达生好吧,你笑吧,我现在也不愿意跟你多辩了。我知道你以为我是个傻子,从那么远的路走到这里来找你,说出这一大堆傻话。不过我还愿意做一次傻请求,我想再把这件事跟你说一遍。我希望你还嫁给我。请你慎重地考虑一下,二十四小时内,希望你给我一个满意的答复。
陈白露 (故做惊吓状)二十四小时,可吓死我了。不过,如若到了你的期限,我的答复是不满意的,那么,你是否就要下动员令,逼着我嫁你么?
方达生那,呃,那,──
陈白露那你怎么样?
方达生如果你不嫁给我——
陈白露你怎么样?
方达生 (苦闷地)那——那我也许自杀。
陈白露什么?(不高兴地)你怎么也学会这一套?
方达生不,(觉得自己有点太时髦了)不,我不自杀。你放心,我不会为一个女人自杀的,我自己会走,我要走得远远的。
陈白露 (放下烟)对呀,这还像一个大人说的话。(立起)好了,我的傻孩子,那么你用不着再等二十四小时啦!
方达生 (立起以后)什么?
陈白露 (微笑)我现在就可以答复你。
方达生 (更慌了)现在?——不,你先等一等。我心里有点慌。你先不要说,我要把心稳一稳。
陈白露 (限冷静地)我先跟你倒一杯凉茶,你定定心好不好?
方达生不,用不着。
陈白露抽一支烟。
方达生 (不高兴)我告诉过你三遍,我不会抽烟。(摸着心)得了,过去了,你说吧。
陈白露你心稳了。
方达生 (颤声)嗯!
陈白露那么,(替他拿帽子)你就可以走了。
方达生什么?
陈白露在任何情形之下,我是不会嫁给你的。
方达生为,为什么?
陈白露不为什么!你真傻!这类的事情说不出个什么道理来的。你难道不明白?
方达生那么,你对我没有什么感情?
陈白露也可以这么说吧。(达想拉住她的手,但她飘然走到墙边)
方达生你干什么?
陈白露我想按电铃。
方达生做什么?
陈白露你真地要自杀,我好叫证人哪。
方达生 (望着露,颓然跌在沙发里)方才的话是你真心说的话,没有一点意气作用么?
陈白露你看我现在还像个再有意气的人么?
方达生 (立起)竹均!(拿起帽子)
陈白露你这是做什么?
方达生我们再见了。
陈白露哦,再见了。(夸张的悲戚,拉住他的手)那么,我们永别方达生(几乎要流眼泪)嗯,永别了。
陈白露 (看他到门口)尔真预备要走么?
方达生 (孩子似的)嗯。
陈白露那么,你大概忘了你的来回车票。
方达生哦!(走回来)
陈白露 (举着车票)尔真要走么?
方达生嗯.竹均!(回头,用手帕揩去忍不住的眼泪)
陈白露 (两手抓着他的肩膊)你怎么啦?傻孩子,觉得眼睛部挂了灯宠了么?你真不害羞,眼泪是我们女人的事!好了,(如哄个兄弟一样)我的可怜虫,叫我气哭了,嗯?我跟你擦擦,你看,那么大的人,多笑话!不哭了,不哭了!是吧?(男人经过了这一番抚慰,心中更委屈起来,反加抽咽出了声音。白露大笑,推着他坐下)达生,你看你让我跟你说一句实在话。你先不要这样孩子气,你想,你要走,你就能随便走么?
方达生 (抬起头)怎么?
陈白露 (举车票)这是不是你的车票?
方达主嗯,怎么?
陈白露你看,这一下(把车票撕成两片)好不好?这又一下(把车票撕成四片)好不好?(扔在痰盂里)我替你保存在这里头。好不好?
方达生你,你怎么——
陈白露你不懂?
方达生 (眉梢挂着欢喜)怎么,竹均,你又答应我了么?
陈自露不,不,你误会我的意思,我没有答应你,我方才是撕你的车票,我不是撕我的卖身契。我是一辈子卖给这个地方的。
方达生那你为什么不让我走?
陈白露 (诚恳地)你以为世界上就是你一个人这样多情么?我不能嫁给你,难道就是我恨了你?你连跟我玩一两天、谈谈从前的事的情分都没有了么?你有点太古板,不结婚就不能做一个好朋友?难道想想我们以往的情感不能叫我们也留恋一点么?你一进门就斜眼看着我,东不是。西不是的。你说我这个不对,那个不对。你说了我,骂了我。你简直是瞧不起我,你还要我立刻嫁给你。还要我二十四小时内答复你,哦,还要我立刻跟你走。你想一个女子就是顺从得该像一只羊,也不致于可怜到这步田地啊。
方达生 (憨直地)我向来是这个样子,我不会表示爱情,你叫我跪着,说些好听的话,我是不会的。
陈白露是啊,所以无妨你先在我这里多学学,过两天,你就会了的。好了,你愿意不愿意跟我再谈一两天?
方达生 (爽直地)可是谈些什么呢?
陈白露话自然多得很,我可以介绍你看看这个地方,好好地招待你一下,你可以看看这里的人怎样过日子。
方达生不,用不着,这里的人都是鬼。我不用看。并且我的行李昨天已经送到车站了。
陈白露真送到车站么?
方达生自然我从来不,——从来不说谎话的。
陈白露福升。
[茶房由卧室出。
王福升陈小姐,您别忙,您的床就收拾好。
陈白露不是这个,我问你,我走的时候,我叫你从东方饭店——嗯!从车站取来的行李,你拿回来了么?
王福升你说方先生的是不是,拿回来了。我从饭店里拿回来了。
方达生竹均,我的行李你怎么敢从我的旅馆取出来了。
陈白露嗯,——我从你的旅馆居然就敢取出来了。你这不会说谎的笨东西。(对福升)你现在搁在哪个房间里?
王福升东边二十四号。
陈白露是顶好的房子么?
王福升除了您这四间房,二十四号是这旅馆顶好的。
陈白露好,你领着方先生去睡吧。要是方先生看着不合适,告诉我,我把我的屋子让给他。
王福升是,陈小姐。(下)
方达生 (红了脸)可是竹均,这不像话——
陈白露这个地方不像话的事情多得很。这一次,我要请你多瞧瞧,把你这副古板眼镜打破了,多看看就像话了。
方达生不,竹均,这总应该斟酌一下。
陈白露不要废话,出去!(推他)福升,福升,福升!
[福升上。
方达生在这样的旅馆里,我一定睡不着的。
陈白露睡不着,我这里有安眠药,多吃两片,你就怎么也不嫌吵的慌了。你要么?
方达生你不要开玩笑,我告诉你,我不愿看这个地方。
陈白露不,你得看看,我要你看看。(对福升)你领着他去看屋子。(一面推达,一面说)赶快洗个澡,睡个好觉。起来,换一身干净衣服,我带你出去玩玩。走,乖乖的,不要不听话,听见了没有?Goodnight——(远远一声鸡鸣)你听,真不早了。快点,睡去吧。
[男人自然还是撅着嘴,倔强,但是经不得女人的手同眼睛,于是被她哄着骗着推下去。
[她关上门。过度兴奋使她无力地倚在门框上。同时疲乏仿佛也在袭击着她,她是真有些倦意了。一夜晚的烟酒和激动吸去了她大半的精力。她打一个呵穴,手背揉着青晕更深了的眼睛。她走到桌前,燃着一支香烟。外面遥遥又一声鸣鸣。她回过头,凝望窗外漫漫浩浩一片墨影渐渐透出深蓝的颜色。如一只鸟,她轻快地飞到窗前。她悄悄地在窗上的霜屑划着痕路。丢下烟,她又笑又怕地想把脸猫似地偎在上面,“啊!”的一声,她登时又缩回去。她不甘心,她偏把手平排地都放在霜上面。冷得那样淆爽!她快意地叫出来。她笑了。她索性擦掉窗上叶子大的一块霜迹,眯着一只眼由那隙缝窥出。但她想起来了,她为什么不开了窗子看天明?地正要拧转窗上铁链,忽然想着她应该关上灯,于是敏捷地跑到屋子那一端灭了亮。房屋顿时黑暗下来,只有窗子渗进一片宝蓝的光彩。望见一个女人的黑影推开了窗户。
[外面:在阴暗的天空里,稀微的光明以无声的足步蹑着脚四处爬上来。窗外起初是乌漆一团黑,现在由深化浅。微暗天空上面很朦胧地映入对面一片楼顶棱棱角角的轮廓,上面仿佛晾着裤褂床牟一类的东西,掩映出重重叠叠的黑影。她立在窗口,斜望出去,深深吸进一口凉气,不自主地打一个寒战。远处传来低沉的工厂的汽笛声,哀悼似地长号着。[屋为光影暧昧,不见轮廓。这时由屋的左面食物柜后悄悄爬出一个人形,倚着柜子立起,颤抖着,一面蹑足向门口走,预备乘机偷逃。白露这时觉得背后塞寒章享有人行走。她蓦然回转头,看过去。那人仿佛钉在那里,不能动转。
陈白露 (低声,叫不出来)有贼。
那
人 (先听见气进出的字音)别叫,别叫!
陈白露谁,(慌张)你是谁?
那
人 (缩做一团,喘气和抖的声音)小……姐!小……姐!
陈白露 (胆子大了点)你是干什么的?
那
人 我……我……(抽咽)
[露赶紧跑到墙过开灯,室内大放光明。在地面前立着一个瘦弱胆怯的小女孩子。约莫有十五六岁的样子,两根小辫垂在乳前,头发乱蓬蓬的,惊惶地睁着两个大眼睛望着白露,两行眼泪在睫毛下挂着。她穿一件满染油渍,肥大绝伦的蓝绸褂子,衣据同袖管儿乎拖曳地面。下面的裤也硕大无比,裤管总在地上磨擦着。这一身衣服使她显得异样怯弱渺小,如一个婴儿裹在巨人的袍褂里。因为寒冷和恐惧,她抖得可怜,在她亮晶晶的双眼里流露出天真和哀求。她低下头,一寸一寸地向后蹒跚,手里提着裤子,提心吊胆,怕一不谨慎,跌在地上。
陈白露 (望着这可笑又可怜的动物)哦,可怜,原来是这么一个小东西。
小东西 (惶恐而忸怩地)是,是,小姐。(小东西一跋一跋地向后退,一下小心踏在自己的裤管上,几乎跌倒)
陈白露 (忍不住笑——但是故意地绷起脸)啊,你怎么会想到我这里,偷东西?啊!(佯为怒态)小东西,你说!
小东西 (手弄着衣据)我……我没有偷东西。
陈白露 (指着)那么,你这衣服偷的是谁的?
小东西 (低头估量自己的衣服)我,我偷的是我妈妈的。
陈白露谁是你妈妈?
小东西 (望白露一眼,呆呆地撩开眼前的短发〕我妈妈!——我不知道我妈妈是谁。
陈白露 (笑了——衣然付度她)你这个糊涂孩子,你怎么连你妈妈都不知道。你妈妈注在什么地方?
小东西 (指屋顶)在楼上。
陈白露在楼上。(她恍然明白了)哦,你在楼上,可怜,谁叫你跑出来的?
小东西 (声音细得快听不见)我,我自己。
陈白露为什么?
小东西 (担怯)因为……他们……(低下头去)
陈白露怎么?
小东西 (恧然)他们前天晚上——(惧怕使她说不下去)
陈白露你说,这儿不要紧的。
小东西他们前天晚上要我跟一个黑胖子睡在一起,我怕极了,我不肯,他们就——(抽咽)
陈白露哦,他们打你了。
小东西 (点头)嗯,拿皮鞭子抽。昨天晚上他们又把我带到这儿来。那黑胖子又来了。我实在是怕他,我吓得叫起来,那黑胖子气走了,他们……(抽咽)
陈白露 (泫然)他们又打你了。
小东西 (摇头,眼泪流下来)没有,隔壁有人,他们怕人听见。堵注我的嘴,掐我,拿(哭起来)……拿……拿烟签子扎我(忍住泪)您看,您看!(体出臂膊,白露执着她的手。太虚弱了,小东西不自主地跪下去,但膝甫触地,“啊”的一声,她立刻又起来)
陈白露 (抱住她)你怎么啦?
小东西 (痛楚地)腿上扎的也是,小姐。
陈白露天!(不敢看她的臂膊)你这只胳膊怎么会这样……(露用手帕揩去自己的眼泪)
小东西不要紧的,小姐,您不要哭。(盖上自己的臂膊)他们怕我跑,不给我衣服,叫我睡在床上。
陈白露你跑出去的时候,他们干什么?
小东西在隔壁抽烟打牌。我才偷愉地起来,把妈妈的衣服穿上。
陈白露你怎么不一直跑出去?
小东西 (仿佛很懂事的)我上哪儿去?我不认识人,我没有钱。
陈白露不过你的妈妈呢?
小东西 (傻气地)在楼上。
陈白露不是,我说你的亲妈妈,生你的妈妈。
小东西她?(眼眶含满了泪)她早死了。
陈白露父亲呢?
小东西前个月死的。
陈白露哦!(她回过身去)——可是你怎么跑到我这里来?他们很容易找着你的。
小东西 (恐惧到了极点)不,不,不!(跪下)小姐,您修个好吧,千万不要叫他们找着我,那他们会打死我的。(拉着小姐的手)小姐,小姐,您修个好吧!(叩头)
陈白露你起来,(把地拉起来)我没有说把你送回去,你先坐着,让我们想个法子。
小东西谢谢您,谢谢您,小姐。(她忽然跑到门前,把门关好)
陈白露你干什么?
小东西我把门关严,人好进不来。
陈白露哦——不要紧的。你先不要怕。(停)可是你方才不是想出去吗?
小东西 (点首)嗯。
陈白露你预备上哪儿去?
小东西 (低声)我原先想回去。
陈白露 (奇怪)回去,还回到他们那里去?
小东西 (低头)嗯。
陈白露为什么?
小东西饿——我实在饿的很。我想也许他们还不知道我跑出来。我知道天亮以后他门还得打我一顿,可是过一会他们会给我一顿稀饭吃的。旁的地方连这点东西也不会给我。
陈白露你还没有吃东西?
小东西 (天真的样子)肚子再没有东西,就会饿死的,他们不愿意我死,我知道。
陈白露你多少时没有吃东西?(她到食物柜前)
小东西有一天多了。他们说是要等那黑胖子喜欢之后才许我吃呢。
陈白露好,你先吃一点饼干。
小东西 (接过来)谢谢您,小姐。(她背着脸贪婪地吃)
陈白露你慢慢吃,不要噎着。
小东西 (忽然)就这么一点么?
陈白露 (怜悯地看着她)不要紧!你吃完了还有。——(哀矜地)饿逼得人会到这步田地么?
〔中门呀地开了。
小东西 (赶紧放下食物,在墙角躲起来)啊,小姐。
陈白露谁?
〔福升上。
王福升是我,福升。
小东西小姐,(惊惧)他……他……
陈白露不要怕,小东西,他是侍候人的茶房。
王福升小姐,大丰银行的潘经理,昨天晚上来了三遍。
陈白露知道,知道。
王福升他还没有走。
陈白露没有走?为什么不走?
王福升这旅馆旁边不是要盖一座大楼么?潘经理这也许跟他那位秘书谈这件事呢。可是他说了,小姐回来,就请他去。他要见您。
陈白露真奇怪,他们盖房子扰得了,偏要半夜到这个地方来谈。
王福升说的是呢。
陈白露那么刚才你为什么不说?
王福升刚才,不是那位方先生还在——
陈白露哦,那你不要叫他来,你跟潘经理说,我要睡了。
王福升怎么,您为什么不见见他呢,您想,人家潘经理,大银行开着——
陈白露 (讨厌这个人的啰嗦)你不要管,我不愿意见他,我不愿意见他,你听见了没有?
王福升 (卑屈的神色,谗笑着)可是,小姐,您千万别上火。(由他袋里摸出一大把账单来)您听着,您别着急!这是美丰金店六百五十四块四,永昌绸缎公司三百五十五元五毛五,旅馆二百二十九块七毛六,洪生照相馆一百一十七块零七毛,久华昌鞋店九十一块三,这一星期的汽车七十六元五——还有——
陈白露 (忍不住)不要念,不要念,我不要听啊。
王福升可是,小姐,不是我不侍候您老人家,您叫我每天这样搪账,说好说歹,今天再没有现钱,实在下不去了。
陈白露 (叹了一口气)钱,钱,永远是钱!(哀痛地)为什么你老是用这句话来吓唬我呢!
王福升我不敢,小姐,可是,这年头不济,市面紧,今天过了,就不知道明天还过不过——
陈白露我从来没有跟旁人伸手要过钱,总是旁人看着过不去,自己把钱送来。
王福升小姐身份固然要紧。可是——
陈白露好吧,我回头就想法子吧,叫他们放心得了。
王福升 (正要出门)咦,小姐。哪里来的这么个丫头?
〔小东西乞怜地望着露。
陈白露 (走到小东西旁边)你不用管。
王福升 (上下打量小东西)这孩子我好像认得。小姐,我劝您少管闲事。
陈白露怎么?
王福升外面有人找她。
陈白露谁?
王福升楼上的一帮地痞们,穿黑衣服,歪戴着毡帽,尽是打手。
小东西 (吓出声音)啊,小姐,(走到福升前面,抓住他)啊,老爷。您得救救我?(正要跪下,福升闪开)
王福升 (对小东西)你别找我。
陈白露 (向福)把门关上!锁住。
王福升可是,小姐——
陈白露锁上门。
王福升 (锁门)小姐,这藏不住,她妈妈跟她爸爸在这楼里到处找她呢。
陈白露给他们一点钱,难道不成,
王福升您又大方起来了。给他们钱?您有几万?
陈白露怎么讲?
王福升您这时出钱,那他们不敲个够。
陈白露那我们就──
〔外面足步与说话声。
王福升别做声!外面有人。(听一会)他们来了。
小东西 (失声)啊,小姐!
陈白露 (紧紧握着她的手)你要再叫,管不住自己,我就把你推出小东西(喑哑)小,小姐,不,不!
陈白露 (低声)不要说话,听着。
外面男甲的声音 (暴躁地)这个死丫头,一点造化也没有,放着福不享,偏要跑,真他妈的是乡下人,到底不是人揍的。
外面女人的声音 (尖锐的喉咙)你看金八爷叫这孩子气跑了。
外面男乙的声音 (迟缓氏哑地)什么,金八看上了她?
外面女人的声音你看这不是活财神来了。可是这没有人心的孩子,偏跑了,你看这怎么交代?这可怎么交代——
外面男甲的声音 (不耐烦地对着妇人咆哮)去你妈的一边去吧。孩子跑了,你不早看着,还叨叨叨,叨叨叨,到这时候,说他妈的一大堆废话。(女人不做声)喂,老三,你看,她不会跑出去吧?
外面男乙的声音 (老三,地痞里面的智多星,迟缓而自负地)不会的,不会的,她要穿着大妈的衣服走的,一件单褂子,这么冷的天,她上哪儿去?
外面女人的声音(想得男甲的欢心。故意插进嘴)可不是,她穿我的衣服跑的。那会跑哪儿去?可是二楼一楼都说没看见,老三,你想,她会——
外面男丙的声音 (一个凶悍而没有一点虑谋的人)大妈,这楼的茶房说刚才见过她,那她还会跑到哪儿去?
外面男甲粗暴的声音
(首领的口气)那么一定就在这一层楼里,下工夫找吧。
外面女人声 (狺狺然)哼,反正跑不了,这个死丫头。
〔屋内三人屏息谛听,男女足步声渐远。
陈白露走了么?
王福升 (啊出一口气)走了,大概是到那边去了。
陈白露 (忽然打开门)那么,让我看看。(正要探出头去,小东西拉着她的手,死命地拉地回来)
小东西 (摇头,哀求)小姐!小姐!
王福升 (推着地,关好门,摇头,警告地)不要跟他们打交道。
陈白露 (向小东西)不要怕,不要紧的。(向福)怎么回事,难道——
王福升别惹他们。这一帮人不好惹,好汉不吃眼前亏。
陈白露怎么?
王福升他们成群结党,手里都有家伙,都是吃卖命饭的。
陈白露咦,可是他们总不能不讲理呀!把这孩子打成这样,你看,(拿起小东西臂膊)拿烟杆子扎的,流了多少血。闹急了,我就可以告他们。
王福升 (鄙夷地)告他们!告谁呀?他们都跟地面上的人有来往,怎么告,就是这官司打赢了,这点仇您可跟他们结的了?
陈白露那么——难道我把这个孩子送给他们去?
小东西 (恐惧已极,喑哑声)不,小姐。(眼泪暗暗流下来,她用大袖子来揩抹)
王福升 (摇头)这个事难,我看您乖乖地把这孩子送回去。我听说这孩子打了金八爷一巴掌,金八爷火了。您不知道?
陈白露金八爷!谁是金八爷?
小东西 (抬起头)就是那黑胖子。
王福升 (想不到白露会这样孤陋寡闻)金八爷!金八爷!这个地方的大财神.又是钱,又是势,这一帮地痞都是他手下的,您难道没听见说过?
陈白露 (慢慢倒吸一口气,惊愕地)什么,金八?是他?他怎么会跑到这旅馆来?
王福升家里不开心,到这儿来玩玩,有了钱做什么不成。
陈白露 (低声)金八,金八。(向小东西)你的命真苦,你怎么碰上这么个阎王。——小东西,你是打了他一巴掌?
小东西 (憨态地)你说那黑胖子?——嗯。他拼命抱着我,我躲不开,我就把他打了,(仿佛这回忆是很愉快的)狠狠地在他那肥脸上打了一巴掌!
陈白露 (自语,严肃地)你把金八打了!
小东西 (看神气不对,求饶)可是,小姐,我以后再也不打他了,再也不了。
陈白露 (自语)打的好!打的好!打的痛快!
王福升 (怯惧)小姐,这件事我可先说下,没有我在内。您要大发慈悲,管这个孩子,这可是您一个人的事,可没有我。过一会,他们要问到我——
陈白露 (毅然)好,你说你没看见!
王福升 (望着小东西)没看见?
陈白露 (命令)我要你说没看见。
王福升 (不安状)可是——
陈白露出了事由我担待。
王福升 (正希望白露说出这句话)好,好,好,由您担待。(油嘴滑舌)上有电灯,下有地板,这可是您自己说的。
陈白露 (点头)嗯,自然,我说一句算一句。现在你把潘经理请进来吧。
王福升可是您刚才不是不要他老人家来么?
陈白露我叫你去,你就去,少说废话——
王福升 (一字比一字声拖得长)是,——是,——是,——
〔福升不以为然地走出去。
陈白露 (向小东西)吃好了没有?
小东西才吃了两块。
陈白露怎么?
小东西我……我……没有吃饱。
陈白露你尽量地吃吧。
小东西不,我不吃了。
陈白露怎么?
小东西我怕,我实在是怕的慌。(忍不住哭出声来)
陈白露 (过来安慰她)不要哭!不要哭!
小东西小姐,你不会送我到他们那儿去吧。
陈白露不,不会的。你别哭了,别哭了,你听,外边有人!
〔小东西立刻止住哭声。屏息凝视房门。
〔潘经理进,潘经理——一块庞然大物,短发已经斑白,行动很迟缓,然而见着白露,他的年纪,举动态度就突然来得如他自己的儿子一般年青,而他的最小的少爷已经二十出头了。他的秃顶油亮亮的,眼睛瞢瞢的,鼻子像个狮子狗;有两撇胡子,一张大嘴,金质的牙时常在呵呵大笑的时刻,夸耀地闪烁着。他穿一件古铜色的■羢皮袍,上面套着是缎坎肩。那上面挂着金表链和翠坠儿。他仿佛将穿好衣服,领扣还未系好,上一边的领子还祈在里面,一只手拿着雪前,皱着眉却又忍不住笑。那样尴尬的神气迎着白露。
潘月亭白露,我知道你会找我来的!我等了你一夜晚,幸亏李石清来了,跟我谈谈银行的事,不然真不知道怎么过,我叫人看看你,没回来;叫人看看你,没回来。你看我请你吃饭,你不去;我请你跳舞,你不去;我请你——可是(非常屏意)我知道你早晚会找我的。
陈白露 (睨视)你这么相信你的魔力么?
潘月亭 (自负地)可惜,你没有瞧见我年青的时候,那时——(忽然向福)你没有事,在这儿干什么,出去!
王福升是,潘经理。
〔福下。
潘月亭 (低声)我知道你想我,(自作多情)是不是?你想我。你说,你想我,是不是?(呵呵大笑)
陈白露嗯!我想你——
潘月亭是的,我知道,(指点着)你良心好。
陈白露嗯,我想你跟我办一件事。
潘月亭 (故意皱起眉头)又是办事,又是办事。——你见着我,没有别的,你专门好管这些闲事。
陈白露你怎么知道的?
潘月亭福升全告诉我了。
陈白露你管不管?
潘月亭 (走近小东西)原来是这么个小东西。
小东西是,老爷。
陈白露你看她多么可怜。——她——
潘月亭得了,我都知道,反正总是那么一套。
陈白露 (要挟地)月亭,你管不管?
潘月亭我管!我管!
陈白露小东西,你还不谢谢潘经理。
〔小东西正要跪下。
潘月亭 (拦住他)得了,得了。白露,你真会跟我找麻烦。
陈白露你听!(外面人声)他们好像就在门口。小东西你到(指右面)那屋去。
〔小东西进右屋。
门外男甲声是这个门口么?
门外男乙声是!
陈白露 (向潘)他们大概指着我的这个门。
潘月亭嗯!
门外男甲声别含糊,你是看见她进了这个门?
门外男乙声嗯。
门外男甲声没有出来?
门外女人声你看你,走到门口又犹疑什么?
门外男丙声不,弄清楚,别走错了门。
〔男人说话混杂声。
陈白露月亭,你不能等他们进来,你打开门出去,叫他们滚蛋。
潘月亭这帮人他们大概都认识我,叫他们走还容易。
陈白露好,月亭,谢谢你,谢谢你,你真是个好人。
潘月亭 (傻笑)自从我认识你,你第一次说谢谢我。
陈白露 (揶榆地)因为你第一次当好人。
潘月亭怎么你又挖苦我,白露,你——
陈白露不要吵了,你打发他们走吧。
潘月亭好。(转门钮正要开门)
陈白露可是月亭,你当然知道这个小东西是金八看上的。
潘月亭金八。什么?(手拿回来)
陈白露她把金八得罪了。
潘月亭什么,这是金八看上的人?
陈白露福升没有告诉你?
潘月亭没有,没有,你看你,险点做个错事。(逡巡退回)
陈白露怎么,月亭,你改主意了。
潘月亭白露,你不知道,金八这个家伙不大讲面子,这个东西有点太霸道。
陈白露那么,你不管了?
潘月亭不是我不管,是我不能管,并且这么一个乡下孩子,你又何必——
陈白露月亭,你不要拦我,你不管就不管,不要拦我。
潘月亭你看,你看。
门外男丙声 (粗暴地)敲门,她一定在这儿,一定在这儿。
门外男甲声怎么?
门外男丙声你看,这不是大妈的手绢?那孩子不是穿着大妈衣服跑的么?
门外女人声可不是,就是我的手绢。
门外男甲声那一定是这个门,她一定在这里。开门,开门。
陈白露 (椰榆)你不要伯啊!(正要开门迎出)
潘月亭 (拉住露的手)你别理他们。
门外人声开门,开门,我们找人。
陈白露月亭,你先进到那屋去,省得你为难,我要开门。
潘月亭别,白露。
陈白露你进去。(指左边)你进去,——我生气了。
潘月亭好,我进去。
陈白露快快。
〔潘进左门,白露立刻大开中门。
陈白露 (对门外)你们进来吧!你们找谁?
门外男甲 (穿着黑衣服,戴着黑帽子的)你管我找谁呢,(气汹汹地,对着后边的党羽)进来,你们都进来,搜搜吧。
陈白露 (忽然声色俱厉地)站住,都进来,谁叫你门都进来?你们吃些什么长大的,你们要是横不讲理,这个码头横不讲理的祖宗在这儿呢!(笑)你们是搜私货么?我这儿搜烟土有烟土,搜手枪有手枪,(挺起胸)不含糊你们!(指左屋)我这间屋里有五百两烟上,(指右屋)那间屋里有八十杆手枪。你门说,要什么吧?这点东西总够你们大家玩的。(门口的人一时吓住了。向门口)进来呀!诸位!(很客气地)你们怎么不进来呀?怎么那么大的人,怕什么呀!
男
丙 (懵懵地)进来就进来!这算个什么?
男
甲 混蛋!谁叫你进来的,滚出去!
男
丙 (颟预地)滚就滚,这又算什么!
男
甲 (笑)您别,别多心。您这生的是哪一家子气!我们没有事也不会到这儿来打搅。我们跑丢了一个小孩子,一个刚混事由的。我们到这儿来也是看看,怕她藏在什么地方,回头吓着您。
陈白露哦,(恍然)你们这一大帮人赶到我这儿来,是为找一个小姑娘呀!
男
甲 (非常关心)那么您大概一定是看见她进来了。
陈白露对不起,我没有看见。
男
甲 可是在您门口我们找着她丢的一个手绢。
陈白露那她要丢,我有什么法子?
男
甲
您不知道,刚才还有人看见她进到您门里来。
陈白露到我的屋子来,那我可说在头里,她要偷了我的东西,你们可得赔。
男
甲
您别打哈哈。我们说不定都是一家子的人。您也帮个忙,我看得出来,您跟金八爷一定也是——
陈白露金八爷?哦,你们也是八爷的朋友?
男
甲 (笑)够不上朋友,常跟他老人家办点小事。
陈白露那么,好极了,金八爷方才叫我告诉门口的人,叫你门滚开。
男
甲 怎么?金八爷跟你会说——
陈白露 (索性做到底)八爷就在这儿。
男
甲 (疑惑)在这儿!我们刚送八爷出旅馆。
陈白露可是你门没看见,他又进来了。
男
甲 又进来了?(停顿,看出她的谎)那我们得见见,我们得把这件奉告诉他。(回向门口)你们说,对不对?
门口人声对,对,我们得见见。
陈白露 (镇静)不成!八爷说不愿见人。
男
甲 他不会不见我。我要见他,我要见。
陈白露不成,你不能见。
男
甲 不能见,我也得见。(看见露向昔右过小东西藏的屋子走)八爷大概就在这个屋子。
陈白露 (忽然跑到左边潘藏匿的房屋门口。故意用两手抵着门框)好,你进到那屋子去吧,只要你不进这屋子来。
男
甲 哦,——八奶奶又要跟我们打哈哈,是不是?(向露走来狞笑。凶恶地)躲开!躲开!
陈白露你大概要做死!(回头向左问)八爷,八爷,你先出来教训教训他们这帮混账东西。
〔门开,潘月亭披着一个睡衣出。
潘月亭 (低声指着门内)白露,吵什么,八爷睡觉了。(望着男甲)咦。黑三?是你,你这是干什么?
男
甲 哦,(想不到)潘四爷,您老人家也在这儿。
潘月亭我刚跟八爷进来,到这儿来歇歇腿,抽口烟,你们在这儿是要造反,怎么啦?
男
甲 (嗫嚅)怎么,八爷是在这儿,(笑)——呃呃,是在这儿睡觉了?
潘月亭怎么,你要进来谈谈么?那么,请进来坐坐吧!(大开门)我烧一口烟,叫金八起来陪陪你好么?
男
甲 (赔着笑)潘四爷跟我们开什么心?
潘月亭不坐坐么?门口那儿位不进来歇歇?不么?
男
甲 不,不。您看我们也是有公事——
潘月亭好极了。你们要有事,那就请你们跟我滚蛋,少在这里废话!
男
甲 (服从地)是,潘四爷您别生这么大的气!我们得罪的地方您可得多担待着点。(忽然回头向门口的人们)你们看什么,你们这些混蛋还不滚!他妈的这些死人!(又转过笑脸)没有法子!这一群人!回头,潘四爷,八爷醒了之后您可千万别说我们到这儿胡闹来啦。小姐,您得多替我们美言两句。刚才的事您千万一字不提。方才我对您算开的玩笑,是我该死!(自己打自己的嘴巴)该死!该死!
陈白露好好,快滚吧。
男
甲 (谗媚)您出气了吧?好,我们走了。
〔男甲下。
陈白露 (关上门)完了,(自语)我第一次做这么一件痛快事。
潘月亭完了,我第一次做这么一件荒唐事。
陈白露好啦,走啦,请金八爷归位吧。
潘月亭哼!“请神容易送神难”。用这个招牌把他们赶走了倒容易,回头见着金八,我们说不定就有乱子,出麻烦。
陈白露今天不管明天事。反正这事好玩的很。
潘月亭好玩?
陈白露我看什么事都“好玩”,你说是不是?(呵欠)我真有点累了,(忽然瞥见地上的日影)喂!你看,你看!
潘月亭什么?什么?
陈白露太阳,太阳,——太阳都出来了。(跑到窗前)
潘月亭 (干涩地)太阳出来就出来了,这有什么喊头。
陈白露 (对着日光,外面隐隐有雀噪声)你看,满天的云彩,满天的亮——喂。你听。麻雀!(窗外吱吱雀噪声)春天来了。(满心欢悦,手舞足蹈地)哦!我喜欢太阳,我喜欢春天,我喜欢年青,我喜欢我自己。哦,我喜欢!(长长吸一口冷气)
潘月亭 (不感觉兴趣地)喜欢就喜欢得了,说什么!(忽然地)白露,这屋子太冷了,你要冻着,我跟你关上窗户。
陈白露 (执拗地)不,我不关!我不关!
潘月亭好,好,好,不关就不关吧。你这孩子,我真没有办法。我对我的亲生女儿也没有这么体贴过。
陈白露 (回过头来)这有什么稀奇,我要是你的亲生女儿,你还会这么体贴我?你说是不是?
潘月亭说得好,说得透彻。(恳求)可是你关上窗户吧,我要着……着……(张嘴翕鼻,要打喷嚏的样子)着……着……阿提(大声一个喷嚏)你看,我已经着凉了。
陈白露 (忽从窗户回来)这个傻孩子,你怎么早不说?
潘月亭 (得意地)那么你可以关上窗户吧。
陈白露 (摇头)不,不,我跟你多加衣服。来,你先坐下,你披上我的大衣,围上我的围巾,脚上盖着皮袍子,你再拿着我这个热水袋,你看,这不好了么?(弄得老头奇形怪状地堆在沙发上)我真喜欢你,你真像我的父亲,哦,我可怜的老爸爸!你尽在我这儿受委屈了。
潘月亭 (推开她)白露,(要立起来)我不要你叫我老爸爸。
陈白露 (推他跌在沙发里)我喜欢叫你是我的老爸爸,我要叫你是我的老爸爸。
潘月亭 (抗议地)我不老,你为什么叫我老爸爸。
陈白露 (一面笑,一面把头猫似地偎过来擦过去)我要叫,我偏要叫,老爸爸!老爸爸!
潘月亭 (反而高兴起来)你要叫,就随你叫吧,也好,叫吧!叫得好,叫得好。(眉开眼笑地)
陈白露 (忽然)月亭。你好好地坐着。(把他身上一堆衣服拢好,又塞一塞)你这样就像我的小baby,我跟你唱个摇篮歌吧。
潘月亭 (莫乞其妙)摇篮歌?(摸着自己的斑白胡子)不,不好。
陈白露那我跟你念一段小说听,你听着。(拿起一本很精致的书)
潘月亭 (读着白露手里的书的名字)《日出》,不好,不好,这个名字第一个就不好。
陈白露 (撒娇)不好你也得听。
潘月亭我不听,我不爱听。
陈白露 (又执拗起来)我要你听,我偏要你听!
潘月亭 (望着白露,满肚子委屈,叹一口气)唉,你念吧!我听,我听。
陈白露 (翻阅书本,念)“……太阳升起来了,黑暗留在后面。”
潘月亭 (欠伸)不通,不通,没有一点道理。
陈白露 (不理他,念下去)“……但是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
潘月亭 (深深一个呵欠)也不通,不过后头这一句话还有点意思。
陈白露 (不耐烦地关上书)你真讨厌。你再这样多嘴,我就拿书……(正要举书打下去)
〔右边卧室内有个小巴儿狗汪汪着,夹杂着小东西惊号的声音。
潘月亭你听,这是什么?(露立起)
〔忽然小东西由卧室拖着裤,提着鞋跑出来,巴儿狗仿佛就在她身后追赶。她惊慌地关上门,巴儿狗在门缝儿里吠着。
小东西 (喘着气,非常狼狈的样子。几乎跌倒)小姐,……小姐!
陈白露怎么?
小东西他。……他在后面跟着我。他……他醒了。
陈白露 (失色)什么?谁,谁?
小东西 (惊喘)您的巴儿狗,您的巴儿狗醒了。(回头望)他咬我,他不叫我在屋里呆着。
陈白露
(定下心)你这孩子!我真怕他们从卧室进来啦!
潘月亭
你看多麻烦!
〔外面有敲门的声音。
小东西小姐,有人敲门。
潘月亭别是他们又回来了?
陈白露 (走近门)谁?
〔方达生推门进。
方达生 (穿着睡衣,拖着鞋)是我,竹均。
陈白露 (惊愕)你怎么不睡,又回来了!
方达生这个地方太吵,睡不着。方才福升告诉我,说你刚认一个干女儿。
陈白露干女儿?
方达生嗯。
陈白露 (明白了)哦,(指小东西)在这儿!你看,好么?这就是我的干女儿。
方达生 (有兴味地)原来是这么一个小东西。
潘月亭(从衣服堆里立起来,红红绿绿的围巾.大蹩披满一身)喂,喂,白露,你们不要谈得这么高兴,这位先生是谁呀?
陈白露 (故作惊惶状)你不知道?让我介绍介绍,这是我的表哥,
潘月亭 (惊讶)表哥?
方达生 (这才发现还有一个男人在屋子里)怎么,竹均,这一会儿这屋子怎么又——
陈白露 (一本正经地〕咦,你不认识,这是我的爸爸。
潘月亭 (愉快地)爸爸!
方达生 (惊愕地)爸爸?
潘月亭 (对露,玩笑地)哦是一家入!(忽然,指着窗户)可是快关……关……(张口翕鼻,手指指点点地)……关……阿提!(喷嚏)你看这一次我真着凉了。
〔三人对视小东西,傻傻地立在那里。
——幕急落
①
英文名字,即乔治的昵称。
①
Pardon(英语),意为“对不起” monsieur(法语),意为“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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