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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市生活 》 紅樹林 》
第一章
莫言 Mo Yan
《紅樹林》是莫言1988年根據真實案例構思創作的長篇小說。 小說描寫了一位樸實美麗的漁傢姑娘珍珠從紅樹林邊的漁村闖入現代化都市,經歷了迷茫而凄楚的人生,終於昂起頭,勇敢地迎接挑戰。
第一章
那天深夜,她開車來到海邊的秘密別墅。剛剛被暴雨衝洗過的路面泛着一片水光,路上空無一人,遠處傳來海水的咆哮聲。她習慣赤着腳開快車,紅色凌志好像一條發瘋的鯊魚嚮前衝刺,車輪濺起了一片片水花。她這樣開車讓我感到膽戰心驚。林嵐,其實你不必這樣;你的心情我可以理解,但你其實不必這樣。我低聲地勸告着她。轎車猛拐彎,如同卡通片裏一匹莽撞的獸,誇張地急剎在別墅大門前。刺耳的剎車聲一瞬間蓋住了夜潮的喧嘩,闊葉樹上積存的雨水嘩地倒下來,澆得車頂水淋淋,好像有人在跟我們開玩笑。她從車裏鑽出來,肩上挎着皮包,手裏提着鞋子,用力摔上車門。我聆聽着她的赤腳拍打着水磨石的門前臺階發出的肉膩響聲,跟隨着進入了她的秘密香巢。燦爛的水晶吊燈突然放出了金黃的光輝,天藍色的手提包蠻橫地飛起來,天藍色的高跟鞋翻着跟鬥飛起來,天藍色的長裙輕飄飄地飛起來,然後是天藍的絲襪飛起來,天藍的乳罩飛起來,天藍的褲衩飛起來。頃刻之間,南江市天藍色的常務副市長變成了一個潔白如玉的女人,一絲不挂地衝進衛生間。
我擰開了花灑,數十條晶亮的水綫便把她的身體罩住了。她在水的密網裏呻吟着。水涼了嗎?不,你們不要管我,你們讓我死了吧!林嵐,至於嗎?山重水復,柳暗花明,天無絶人之路。我幫她調熱了水,站在水的簾幕之外開導着她。細微的水蒸氣在金黃的燈光裏漸漸地氤氳開來,迎面的大鏡子上蒙上了一層霧,鏡子中的這個凹凸分明的女人,變成了一團白色的暗影。她的皮膚溫柔滑膩,富有彈性;她的乳房豐滿堅挺,好像充足氣的皮球。我輕輕地撫摸着她的身體,從肩頭到奶頭,從臉蛋到屁股。我一邊摸着她,一邊在她的耳邊說着甜言蜜語:看看,看看,都四十五歲的女人了,還有這樣的身材和皮膚,這簡直是個奇跡……
伸出手抹了兩把鏡子,在一片流着水的明亮裏,她看到了自己的身體。她雙手托着乳房,眼睛往下看着,嘴巴撅着,好像要吃自己的奶。我在她的身後偷偷地笑起來。在我的笑聲裏,她的喉嚨裏發出一陣難聽的呼嚕聲。然後我看到眼淚從她的雙眼裏涌了出來。
哭吧,哭吧。我輕輕地拍打着她的背,寬慰着她。
得到我的鼓勵,她放下了市長的架子,突然大放悲聲。四壁鑲貼着進口瓷磚的衛生間裏共鳴良好,她的哭聲就像波浪,在墻上來來回回地碰撞着。她一邊哭着,一邊抓起鏡子前的東西往墻上砸着。珍珠護膚液的瓶子破了,銀灰色的、珠光閃閃的乳液濺滿墻壁和地面。衛生間裏,氣氛淫蕩。水中泛起彩色的泡沫,香氣撲鼻。我受不了這種香氣,連連打着噴嚏。她也打起了噴嚏。噴嚏止住了她的哭聲。然後她就一屁股坐在地面上。我剛想提醒她不要讓破碎的玻璃紮了屁股時,她已經安然無恙地坐下了。
她坐在地上,雙手抱着頭,下巴擱在膝蓋上,目光呆滯,望着鏡子裏模糊的影像。她的神態讓我聯想到蹲在樹杈上的倦怠的鳥。你在想什麽呢?我跪在她的身後,小心翼翼地問。她沒回答我的問話。我也不指望她能回答我。對這個美麗的女人,我的心裏充滿了同情和愛慕。我像影子一樣追隨着她,幾十年如一日。她歡喜,我開顔;她難過,我心痛。我在她耳邊說:都是那個姓馬的混蛋,把你害成這個樣子!
不要提他!我的一句話,就像點燃了一個炸藥包,她惱怒地大叫起來。女人的溫柔和軟弱,頃刻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她的眼圈發紅,簡直就是一條被逼到墻角的狗;她的黑眼球晶晶發亮,宛若一塊爐中煤。她狂躁地拍打着自己的胸脯,發出了呱呱唧唧的聲音,潔白的皮膚上馬上就出現了一片紫紅。你自虐,我心疼。我撲上前去,從後邊摟住了她的雙臂。她掙紮着,咬着我的手背。然後她撕下脖子上那條日本産名貴珍珠項鏈,摔到大鏡子上。一聲脆響,項鏈迸裂,數十顆珍珠撞到墻壁上,落在地面上,在光滑的地面上彈跳、滾動,衛生間裏響起凄婉的珍珠音樂。
我知道她是個愛珠如命的人,她愛護珍珠,就像愛護自己的牙齒。到了毀壞珍珠這一步,說明她已經絶望到了可以自殺的程度。我閉緊嘴巴,關好了水竜頭;花灑上殘餘的水像眼淚一樣滴滴答答地落下來。我拿來一條浴巾,披在她的肩上。然後我又拿來一條毛巾,擦幹了她的頭髮。洗完澡後往身上抹珍珠護膚霜是她的習慣,也是她永葆青春的秘訣,但我猜想今天她是顧不上這些了。我一手托着她的腿彎子,一手攬着她的脖子,將她抱進了臥室。在我抱着她行走的過程中,她用雙手緊緊地摟着我的脖子。她的臉與我的臉幾乎貼在了一起,她臉上的表情生動而執拗,活像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姑娘。我實在是太愛這個女人了,她殺人放火,她通姦賣淫,都不會影響我對她的愛。有時候我恨她恨得咬牙切齒,但衹要一看到她的臉,愛的浪潮馬上就把我淹沒了。她嘴巴裏的熱氣噴到我的耳朵上,弄得我心醉神迷,我多麽想輕輕地吻一下她的臉,但是我不敢。對女人的恐懼,比鋼鐵意志還要管用,總是在關鍵時刻剋製住我的欲望。
我把她放到那張誇張的大床上,然後退到床邊的暗影裏,垂手而立,等待着她的吩咐。她四仰八叉地躺着,身體擺成一個大字形,毫無一點羞恥感。在柔和的燈光照耀下,她的皮膚閃閃發光。在短暫的一段時間裏,她的身體一動不動,胸脯連輕微的起伏都沒有,好像變成了一具美麗的僵屍。看到她這樣子我的心裏簡直像刀絞一樣痛苦,因為這個世界上找不到第二個人會像我這樣愛她。
她的確是美麗,比美麗還美麗。一般的女人在仰着的時候,乳房都要塌陷下去,但她即便是仰躺着,也還是保持着挺拔的形狀。她的乳房過分美好,讓人懷疑它們的真實性。我想起了不久前的一個夜晚,金大川躺在這張大床上摸弄這對好寶貝的情景。當時我也是站在現在這個位置上,眼睜睜地看着金大川在她的身上耀武揚威,他多毛的雙腿和堅硬的屁股讓我感到極度厭惡,我恨不得砍去他的屁股;但是我無能為力,我衹能躲在暗影裏咬牙切齒,讓妒恨的毒牙咀嚼自己的心。我看到他毫不客氣地咬着她的乳頭,擰着她的大腿……你對這種暴行逆來順受,你甚至發出一種愜意的哼哼,好像被人撓着腿窩的小母豬。我感到自己的心破成了無數碎片,好像一個被吹爆了的氣球。金大川坐在你的肚皮上,雙手輪番拍打着你的乳房,你的腦袋像貨郎鼓一樣在床上擺動着……她在金大川的蹂躪下發出了陣陣聲嘶力竭的喊叫,喊叫時她翻着白眼,咧着嘴,齜着牙,醜態畢露,全然沒有了堂堂副市長的風采。最後,她和他的身體幾乎擰成了一條麻繩,汗水濕透了床單,房間裏洋溢着那種兇猛動物交配之後的辛辣腥冷的氣息。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我做夢也想不到,南江市常務副市長的身體,在男人的操練下,竟然能做出那樣多的高難動作。當然我也想不到平日裏嚴肅認真的副市長幹起性事來活像一頭母豹子。我記得心滿意足的金大川笑嘻嘻地說:你應該去當柔道運動員!她的眼睛裏光芒閃閃,不知是柔情滿懷還是怒火滿腔,她突然蹬出一條腿,將毫無防備的金大川踹到了床下。
現在,你應該清醒了吧?我在她的床邊低聲絮叨着,這個城市裏的男人,都在算計你,利用你,衹有我對你忠心耿耿,但是你對我的忠心耿耿並不珍惜。她睜開眼睛看看我,嘴巴動了動,似乎要對我說幾句動情話的樣子。我的心立刻就醉了,立刻就碎了。親愛的,我的心,我的肝,我的肺,你千萬不要對我說客氣的話,我是你的奴才你的狗,你用腳踢着我我纔可能活得好,如果你把我當成了個人,要對我說一些賠禮道歉的人話,那就是要我死了。我像一股冰涼的空氣,封住了她的嘴巴。我扶着她的肩膀,讓她仰靠在柔軟的床頭上。我用一柄每根齒端都鑲着一顆珍珠的梳子,輕輕地攏着她的頭髮,按摩着她的頭皮。她的頭髮真是好,繁茂得好像一蓬生長在沃土裏的鳳尾草。但是,今天,好像草根腐爛了一樣,她的頭髮,一撮撮地脫落下來。你端詳着塞滿梳齒的頭髮,眼睛裏飽含着淚水。我從你的身體裏聽到了一個不祥的信號,為了你的兒子大虎,為了你的遭受了嚴重挫折的愛情,你的身體已經不堪重負,衰老,可怕地、不可阻擋地開始了。
她從我的手裏奪過梳子,揚手扔到墻角;然後她摸起了床頭櫃上的那盒據說價值三百元的香煙,我連忙打着打火機幫你點燃,兩道渾濁的煙霧從你的鼻孔裏熟練地噴出來。我悲哀地想着,半年前,她還是一個嗅到煙氣就皺眉的人。那時候,市裏的幹部們,沒有一個敢在林副市長的辦公室裏吸煙。我記得她將第一口煙霧吸進嘴巴時,眼睛裏涌出了淚水。她連聲咳嗽着,臉皮憋得粉紅,好像一顆火竜果的顔色。那時,馬叔還尷尬地勸她:何必呢?何必糟蹋自己呢?她氣洶洶地說:這不正是你希望的嗎?你不就是想讓我毀掉嗎?……轉眼之間,她已經成為一個熟練的煙客。她x86xEAx86甑匚xFC着煙,暗紅的火焰嚮嘴巴靠近,這時候,她的臉色蒼白,嘴角和眉間,布滿了深刻的皺紋。春蠶是一個中午成熟的,女人是一個夜晚蒼老的。
趁她吸着香煙沉思默想時,我為她倒了一杯酒。酒是法國葡萄酒,杯是水晶夜光杯。深紅色的葡萄美酒,在亮晶晶的杯子裏蕩漾着,放射出寶石般的光芒。一個赤身裸體的女人,在一棟豪華的海邊別墅裏,左手夾着名煙,右手端起酒杯,仰起脖子,一飲而盡。這樣的情景,讓我浮想連翩。退回去三十年,我做夢也想不到能看到這樣的情景。
三十年前,你還是一個紮着兩把毛刷子的中學生。那時你眉毛很濃,皮膚很黑,大大的眼睛裏,放射着天不怕地也不怕的光芒。你的腿很長,上身顯得特別短促,好像剛出生不久的小馬駒子,身體比例有些失調。你走起路來跌跌撞撞,經常在玻璃上碰了額頭或是在門框上碰了鼻子,有點顧頭不顧腚的意思,好像腦子裏缺了一根弦。那時候你是我們南江一中的紅衛兵小頭頭,你穿着一件從你爹箱子底下翻出的洗得發了白的舊式軍裝,左臂上套着一個晃晃蕩蕩的紅袖標,腰裏紮着一條你爹當年紮過的牛皮腰帶,因為年代久遠,腰帶已經發了黑,但那腰帶的黃銅扣子,卻被你用細砂紙擦得閃閃發光。你的腰太細了,腰帶的扣眼兒太遠,你找到馬叔――這傢夥起了個占我們便宜的名字――馬叔找到一個大釘子和一塊鵝卵石,將腰帶放到教室裏的講臺上。我們看着心靈手巧的馬叔給你的腰帶打眼兒。啪啪啪,啪啪啪,卵石打擊釘子,釘子鑽透腰帶,宛如釘住了一條大蛇。你們在這裏幹什麽?金大川腰裏別着一顆訓練用的木柄手榴彈,分撥開衆人,擠了進來。讓我看看,你們這些笨蛋,圍在這裏幹什麽?哇!這條腰帶真牛!這是誰的?馬大哈,是你的嗎?來來來,讓老子看看。他伸出粗大的手,拽住了牛皮帶。馬叔按住他的手腕子,低聲說:放開!――是你的嗎?――不是我的,但是請你放開!――我要是不放呢?――馬叔將鵝卵石舉起來。金大川從腰裏拔出了手榴彈,高高舉起,大聲喊叫:你他媽的敢動手?我與你們同歸於盡!――你從馬叔手裏奪過鵝卵石,輕輕地敲着金大川手裏的手榴彈,說:腰帶是我的!――是你的?他的囂張氣焰頓時減弱了許多,嬉皮笑臉地說:小毛丫頭,你從哪裏搶來的好寶貝?是抄傢抄來的嗎?送給我怎麽樣?――呸!你差一點兒將唾沫啐到金大川的臉上,你配嗎?這條腰帶,是我爸爸打鬼子時紮的,看看,你指着腰帶上的一處疤痕說,這是被小鬼子的子彈打的,這條腰帶,是馬伯伯送給我爸爸的,沒有這條腰帶,我爸爸早就被小鬼子打死了,我爸爸要是死了,也就沒有我了。你從口袋裏摸出一塊水果糖,剝去糖紙,要往馬叔嘴裏塞。馬叔舉起手擋着嘴,連聲道:幹什麽你,你幹什麽嘛!你抓住馬叔的手,把那粒糖硬塞進馬叔歪來歪去的嘴裏。馬叔想把糖吐出來,你舉起小拳頭,瞪着眼說:你敢!你敢吐出來我就不理你了!馬叔含着糖,小瘦臉漲得通紅,就像小公雞的冠子一樣。你也許沒看到,但是我清楚地看到了,當你往馬叔的嘴裏塞糖時,金大川的臉色非常難看。他臉上的表情,不是憤怒,也不是忌妒,而是一種極度的尷尬。我們拍着巴掌,嗷嗷地起着哄:好了好了,馬叔和林嵐好了!吃喜糖嘍吃喜糖!在我們的歡呼聲中,金大川提着他的手榴彈,不言不語地溜走了。
她自己跳起來,身體搖晃着,撲嚮酒櫃,抓起酒瓶子,就像電影裏常常表現的那些名貴女人那樣,仰起脖子,咚咚咚咚地將大半瓶酒全都灌了下去。一些血樣的紅酒流到胸脯上,沿着乳房之間的深𠔌,一直流進肚臍……接下來她就把酒瓶子胡亂扔在地上。再接下來她撲嚮大床,這個最讓你迷戀的地方。你親口對金大川說過床是你最留戀的地方,比官場還讓你留戀。你把臉深深地埋在枕頭裏,舉起一隻拳頭敲打着床頭。親愛的,想開點吧,天無絶人之路嘛!我像個老婆婆一樣地開導着她,並試圖抓住她的拳頭,停止這種很可能讓她的關節受傷的過激動作。但她的手就像一隻剛從油鍋裏撈出來的豬蹄一樣,又熱又滑,根本不讓我抓住。於是,我的眼淚就像岩洞裏的滴水,冰冷地落在她的深深的脊溝裏。
我的眼淚豐富無比,很快就在她的腰部的凹陷裏積成一汪,並慢慢地嚮她高高撅起的、像肥胖的小馬駒一樣的屁股浸潤過去。我移動了一下頭顱,讓眼淚直接落在她的屁股上。珍珠真是好東西,如果沒有高級珍珠霜的滋養,你的屁股不可能在歷經了四十五年風霜之後還能這樣的圓潤如珠、光潔如玉。我的眼淚落在你的屁股上就像落在荷葉上一樣,撲簌簌地滾下去,連一道淚痕也不留。我的心中充滿了柔情蜜意,往事如潮,在我的心頭涌起,幾十年前,你在全市中學生田徑運動會上的颯爽英姿頓時出現在我的眼前。
夜裏剛下了一場雨,運動場的低凹處積着渾濁的雨水。煤渣鋪成的四百米跑道彎成一個大大的橢圓形,包圍住了一片紅土地。土地上生長着高低不齊的野草,好像斑禿似的。運動場的兩頭支着兩個紅銹斑斑的足球網架,球網從來就沒有過,球架的橫梁上,吊着一隻砸扁了的軍用水壺。網架的立柱上,拴着一隻白色的奶羊。繮繩很長,使它的活動半徑足有五十米。它的乳房像一條粉紅的面口袋一樣,幾乎拖到地面。比賽還沒開始,但我們南江中學的學生已經坐在了露天的階梯式看臺上。青磚鋪就的看臺上濕漉漉的,有的地方積滿淤泥,有的地方落滿鳥糞。我們都不想坐,但是帶我們前來的教導主任嚴令我們坐下。圍繞着教導主任的右眼,有一塊巨大的青痣。這塊痣既使他虎虎生威,又使他好像剛被人打了一拳。我們為他起了一個外號“青面獸”。他說,你們不要不識好歹,你們瞪起眼睛看看,這個運動場上衹有這一點點看臺,幸虧我們來得早,如果我們晚來一步,看臺就被別的學校搶去了。果然,我們看到,嚮陽中學的隊伍已經朝着運動場跑步而來。
這是個不規則的運動場。運動場的旁邊,隔着一道鐵絲網,就是我們學校的校園,這個屬於市裏的運動場幾乎就成了我們學校的操場。我們放學之後,在這裏踢球打架,逮蛐蛐捉螞蚱。那時候,我們學校跟全中國的學校一樣,男生和女生之間,老死不相往來。其實,我們心裏對好看的女生充滿好感。女生就像磁鐵,我們就像鐵屑。但是我們故意偽裝出對女生深深厭惡的樣子,見了她們根本不搭理。女生呢,女生對我們男生其實也很感興趣,但她們也偽裝出對我們厭惡至極的樣子。這時候,你插班進入我們學校。你像一隻蝴蝶飛進我們中間。當時,我們正在運動場上上體育課,我們排成彎彎麯麯的隊伍,聽着體育孫老師給我們講解第三套廣播體操。這時,我們看到,班主任翟老師牽着一個女孩的手,鑽過把我們學校和運動場分隔開的鐵絲網,嚮着我們的隊列走來。陽光因為你的到來變得明媚如畫,死氣沉沉的隊伍變得生竜活虎。體育孫轉過頭,迎着翟老師和你。你穿着一雙紫紅色的小皮鞋,雪白的短襪上綴着兩顆毛絨絨的小球。你的小腿細長,膝蓋玲瓏。一條天藍色的短裙束在你細細的腰間,一件潔白的短袖襯衫襯着你的身材。你的脖子很長,腦袋不大,五官鮮明,讓我們過目難忘。翟老師拍了三下巴掌,歡快地說:同學們,給你們介紹一個新同學――林嵐。我們的目光早就集中在你的身上。金大川――駐地空軍機場場站參謀長的兒子――怪聲怪氣地問:什麽林?你舉起右手的食指,在空中畫着說:雙木林。金大川又問:什麽蘭?你畫着說:山風嵐。金大川和身邊的李高潮交頭接耳:山風嵐?山風嵐是個什麽嵐?說實話,我們那時還不認識這個字呢。翟老師拍拍你的頭,把你交給孫老師,轉身走了。孫老師牽着你的手,在隊列前巡睃着,看樣子是想找到個合適的位置把你塞進來。我們的心都突然地被一種痛苦折磨着,我們希望體育孫把你安插在自己身邊,我們又生怕體育孫把你安插在自己身邊。你面帶着天真無邪的笑容,就像一個外國元首的夫人似的,在體育孫的陪同下,檢閱着我們的狗牙參差的隊伍。體育孫先是把你塞到金大川和李高潮之間,金大川仰起軍幹子弟傲慢無禮的臉,李高潮歪着司機兒子狗仗人勢的頭。體育孫馬上就把你從金、李之間拉走。體育孫剛把你拉走,金大川的臉上馬上就顯出了失望的表情,李高潮討好地說:我們把她擠走了。體育孫把你塞進我和馬叔之間,退回去兩步,一打量,說:好,就在這裏吧!這裏確實是你的合適位置,馬叔比你高一點點,我比你矮一點點。你左顧右盼着,對我點點頭,對馬叔擠了一下眼,扮了一個鬼臉。我的心裏一下子打翻了五味瓶,天!對我笑,那是禮貌,那是客氣,彬彬有禮,拒之千裏。對馬叔扮鬼臉,那是親昵,那是熟識,擠鼻子弄眼,親密無間。但比起金大川,我畢竟還是幸運的,因為你身上、也許是你的衣服上散發出來的芬芳灌滿了我的胸腔,真讓我飄飄欲仙。當時我還錯以為那是一種香皂的氣味或是一種雪花膏的氣味,後來,過了許多年之後,我纔明白,想當年我從你的身上嗅到的氣味就是妙齡少女的本真氣味,世界上能夠被人的鼻子嗅到的氣味有數十萬種,唯有這種氣味最美好。在你的生氣蓬勃的氣味的衝擊下,我的心中漲滿了幸福,陽光明媚,秋風颯爽,天像海洋,人像花朵,一切都因為你而美好,就像歌功頌德的電影裏所表現的那樣。然後我們按體操隊形散開了。做腹背運動時,我們因為筋骨痛疼而偷工減料,你卻做得十分到位。你身體柔韌,好似麵條;柔中有剛,賽過彈簧。體育孫對你大加贊賞。他把你叫到隊列前邊,讓你給我們做示範。看看這位新來的同學是怎麽做的!你們這些――!體育孫把半截話咽了回去。他咽了回去我們也知道那半截話不是“懶蟲”就是“笨蛋”。你落落大方,毫無新來的學生那種拘謹或是羞澀。你對着我們翹起你的像小馬駒一樣的屁股。從那一時刻起我就産生了一個錯覺,我認為你的尾骨那兒翹着一根看不見的尾巴,就像雄孔雀的尾巴那樣。尤其是當你奔跑的時候,你的姿勢、你的動作、你的表情甚至你的氣味,都嚮我證明着你的尾巴的存在,你如果沒有尾巴是不可思議的。
遲到一步的嚮陽中學的師生們憤怒地看着坐在看臺上的我們,衹好在跑道外邊的泥地上站着了。他們的臉都面對着早晨的陽光,金黃黃,毛茸茸,簡直就像一片葵花。我們看到嚮陽中學帶隊的老師緊綳着臉嚮我們的教導主任“青面獸”走來。那人是個大個子,腰有點哈,走起路來,脖子往前一探一探的。他的雙臂出奇地長,以至於讓我們感到,他緊攥着的拳頭不像拳頭而像用手提着的兩個地雷。老於,你們一中是老大哥,但也不能老是欺負小弟弟!嚮陽中學的帶隊老師對着我們的“青面獸”,揮舞着他那兩衹巨大的拳頭,滿面冷笑,發泄着心中的不滿。“青面獸”的眼睛隨着那兩個大拳頭轉動着,貌似高姿態地說:張校長,別激動,有話慢慢說嘛!“青面獸”笑嘻嘻地瓦解了張校長的怒氣。教育局明明把看臺分給了我們嚮陽,他看着我們說,你們一中憑什麽搶占了去?“青面獸”道:有這事嗎?我怎麽不知道?張校長道:知道了你也要說不知道,你們一中,一貫地不講道理,一貫地自高自大,一貫地仗勢欺人!――哎呀呀我的個張校長,幹嗎把話說得這樣難聽?“青面獸”大聲吆喝着:不就是幾尺看臺嗎?我們讓出來讓你們坐下不就得了?同學們,同學們,起立,起立!把看臺讓出來。正在這時候,嚮陽中學的張校長慘叫一聲,伸出右手捂住了額頭,然後他就蹲在了地上。怎麽啦張校長?“青面獸”彎下腰,關切地問着。張校長從額頭上摘下手,放在眼前端詳着。他的手裏是一片淋漓的鮮紅。血!他像個小孩子似的怪叫了一聲,就勢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全不顧屁股下正是一汪混濁的雨水。我們看到張校長的額頭上鼓起了一個包,黑色的血沿着那個包的邊緣慢慢地流下來,流嚮他的鼻翼兩側,流進了他的嘴巴。“青面獸”伸手去拉張校長,張校長卻死活也不肯起來。“青面獸”從張校長身邊撿起一個灰色的泥丸,托在掌心裏端詳着,然後,他往前走了幾步,對着看臺上的我們,聲色俱厲地問:誰幹的?!
你翻了一個身,眼睛定定地望着天花板發了一會兒呆,然後一側身,拉開了床頭櫃的抽屜。我馬上就猜到了你的心思。我知道抽屜裏藏着一件寶貝。送你這件寶貝的是原籍本市、現在省社會科學院工作的女學者呂超男。她抽煙、喝酒,講起話來唾沫橫飛,既是女權運動的組織者,又是獨身主義的實踐者。誰也想不到你會跟這個女人成為好友。那天晚上,你在市委招待所8號房間宴請呂超男,我站在墻角,等候着你的吩咐。
呂像個大將軍似的對着服務小姐揮揮手,去吧去吧,姑娘,玩去吧,我和你們林市長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談。精明得像小狐狸一樣的小姐看看你的臉,你微笑着,對服務小姐點點頭。小姐微笑着退出去了。呂往自己的杯子裏倒滿了葡萄酒,給你倒酒時,你擡手罩住了杯子。
現在,呂說,我可以不叫你林市長了吧?
你早就不該叫我林市長。
不不不,必要的表演還是必要的嘛,在你的下人們面前,我當然還是要維護你的尊嚴。
說吧,你這次回來,想讓我幫你幹點什麽?
既然你開口動問,俺傢也就不客氣了!呂仰脖喝了半杯酒,滿面英豪的樣子,但眼睛裏流露出乞求。我想出一本書,關於女性在後現代社會裏如何認知自己的性別問題,書稿已經讓世界著名的女權運動大師馬格林娜教授寫了序言,她在序言裏對書稿極為欣賞,她說這本書是本世紀女權運動的總結同時也是下個世紀女權運動的開端。
你微笑着打斷她的話:出版社跟你要多少錢?
三萬,這幫畜生,獅子大開口。其實,她說,如果他們肯下本錢做廣告,誰又敢說我的書不能成為暢銷書呢?關於女權運動的書,在西方,動輒就賣幾十萬本!
贊助你三萬元出一本書?這是絶對不可能的。但是我可以立個名目,讓你名正言順地從我這裏賺一萬元錢。
一萬元也行啊!
我們市正在籌辦首屆珍珠節,需要編寫一份宣傳材料,不過,讓你這樣的大纔女寫這種東西,實在是委屈了……
哎呀我的個親姐姐!她跳起來,誇張地歡呼着,我就知道衹要找到你就沒有解决不了的問題!她轉到你的背後,摟住你的脖子,歪着頭,在你的腮上吻了一下。你嗅到她的嘴巴裏散發出一股混合着煙酒氣味的青苔般的氣息。這股氣味讓你聯想到水牛的濕漉漉的嘴巴。你並不反感這股氣味,但她的這種親熱弄得你很窘。你撥開她的手,低聲說:快放開我,你這傢夥……
放心,她大咧咧地說:我對你保證我不是同性戀。但她說着這話時伸手摸了你的乳房。
拿開你的狗爪子,你這壞蛋!你打脫了她的手,嚴肅地說,怎麽樣?願意給我們當槍手?
這沒什麽,世界歷史上,有多少大文豪,為了生存,都幹過被認為是下賤的工作。高爾基在馬路上擦過皮鞋,傑剋・倫敦在海上當過海盜,巴爾紮剋在妓院當過大茶壺……士大人者,能上能下,能貴能賤……
那就一言為定。明天,我讓文化局魏局長到招待所來找你。
你站起來,伸出手,欲與她握手言別。
她笑嘻嘻地說:姐們,俺傢受您重恩,無以為報,送你一件小禮物略表寸心。
她從自己的背包裏摸出了一個用彩紙包裹的長方形物件,在你的面前晃了晃,說:無價之寶,包您滿意!
什麽鬼東西?你想賄賂我?
算不上賄賂。
你伸出手欲接盒子,她卻拉開你的手包,把那個玩藝兒硬給塞了進去。
她按着你的手包說:回去才能看,否則就不靈了!
你就裝神弄鬼吧!
她戀戀不捨地盯着你的眼睛,突然換了一種狐媚無比的腔調,說:林嵐,我真恨我為什麽不是個男人……
那天夜裏你穿着一襲天藍色的長裙,低低的胸口那兒,閃爍着一串珍珠項鏈。
回到海邊別墅,你有點急不可耐地打開了那個紙包。剝去一層紅紙,顯出一層黃紙;剝開黃紙之後,顯出一層白紙。剝開白紙,顯出一個精美的錦緞盒子。什麽東西搞得這樣麻煩,你自言自語着,揭開了那個盒子。
一個碩大無朋的男性生殖器官出現在你的眼前。
你驚叫一聲,猛地蓋上盒子。你的手就像讓爐火燙了似的縮了回來,按在怦怦亂跳的胸膛上。你的臉發着燒,紅得好像剛剛産過第一個蛋的小母雞。
臭妖婆子,弄了個什麽鬼東西來,嚇死我了……你低聲嘟噥着,擡起眼睛四下裏張望着。你的動作和表情很像一個偷嘴吃之前的小姑娘。你的眼睛裏閃爍着一種水晶般的光芒,據說這是女人動情的標志。
你走到臥室門口,輕輕地別上了插銷。然後你滅了頂燈,檢查了嚴密的落地窗簾。我站在墻角,忍不住地笑起來。我說,林嵐,你真是膽小如鼠,怕什麽呢?這可是在你自己傢裏。你不理睬我,管自走到床邊,擰開臺燈,把光綫調得金黃。你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將指尖按在那個精美的盒子上。你的神情古怪得讓我直想笑,好像那盒子裏裝着一隻小鳥,一開盒子就會飛上藍天似的;好像那盒子裏藏着一顆炸彈,一開盒子就會轟然爆炸似的。我說,打開吧,又沒有人看着你,裝模作樣幹什麽呢?你齜出雪白的牙齒,咬住紅紅的柔軟下唇,猛地揭開寶盒。當然既沒有小鳥飛出,更沒有炸彈爆炸,衹有那個粉紅色的大鳥,十分生動地趴在盒子裏。你把它握出來,還是小心翼翼的樣子,生怕它跑了似的。那傢夥有毛有蛋,頭部鑲嵌着七顆能夠旋轉的珍珠。你從盒底拿出精美的說明書,低聲地念給我聽。通過你的誦讀,我得知它是從美國進口的,是根據好萊塢當紅影星××××的原件倒模製造,使用的材料是最高級的硅膠。此物有伸縮、震動、旋轉的功能,用兩節3號電池驅動,可讓女性得到最全面、最高級的享受。本産品質量上乘,安全可靠,面市以來,得到了世界各地女性、尤其是知識女性的熱烈歡迎……
從你的身體裏散發出來的熱量已經提高了房間的溫度,我知道你已經心猿意馬,你已經躍躍欲試,我也知道你心中充滿了矛盾。你擡起頭來,雙腮酡紅,乞求般地看着我,仿佛要從我這裏獲得勇氣。你顫抖着問我:可以嗎?我是不是可以?
電話鈴爆豆般地響起來。你本能地蓋起盒子,藏起讓你心驚肉跳的寶貝。
是我,女權主義者呂超男在電話裏嘻嘻地笑着問:試過了嗎?感覺怎麽樣?
你這個壞蛋!
林大姐,別假惺惺了!你我都是單身女人,同病相憐。脫了褲子,市長也是女人!聽着,我給你念一段某大報上昨天發表的文章:女人,你有這個權利!女性自慰,在以男性為主體的社會裏,一直受到壓製和污衊……根據調查,全世界三分之二的女性,終其一生,都沒有體驗到性高潮,這是多麽殘酷的現實;而女性通過自慰,幾乎可以百分之百地達到高潮。女性自慰,對於提高生活質量、促進身心健康都大有裨益……姐妹們,是勇敢地站起來正視自己的身體和欲望的時候了!是坦然地自己動手獲得性滿足性快樂的時候了!你的身體是自己的,任何人都無權干涉!誰干涉我們自慰誰就是我們的敵人!
在呂超男的鼓勵下,你剋服了罪疚感,並且徹底地放下了市長的架子,無師自通地開始了花樣翻新的探索。
從此,這成了你經常的功課。
所以當你在痛苦中拉開了床頭櫃的抽屜時,我殷勤地將它遞給了你。你接過它,推開了電源開關。它在你柔弱的手裏簌簌地顫抖着,那些逼真的血管都膨脹起來,那些暗金色的毛兒也微微顫抖,頂端的那圈珍珠,緩慢地旋轉着,並且閃爍着奇異的光芒,活像一隻怪物的眼睛。你突然感到一陣眩暈,從它的身上發散出來的生冷的硅膠氣味讓你感到惡心,這氣味你還是第一次從它的身上嗅到。你恍惚感到,這個東西在你的經常耍弄和滋潤下,已經獲得了生命,它有呼吸、有心跳、有溫度,甚至有了情感。你曾經把它稱呼為你的小弟弟,但現在它在你手裏,在你眼裏,散發出冷冷的氣息,眯着它陰鷙的獨眼,漸漸地幻成了一條毒蛇。你怪叫一聲,揚起手,將它扔了出去。它撞在了墻上,彈到了地上。它在地上抖動着,好像一隻中了藥毒的耗子。
連它都扔了,我纔知道你心中的痛苦有多深。
你瞪着眼睛,好像要跟我打架似的喊:我恨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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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给我换一个看看! 拜托,快把噪音停掉!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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