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校园 》 初恋 First Love 》
初恋-1
伊凡·谢尔盖耶维奇·屠格涅夫 Ivan Sergeyevich Turgenev
初恋是什么?文学作品中通常会这样描写:初恋是如露珠般的纯真情感,初恋是闪电一般的热情洋溢,初恋是阴晴不定的夏日天空。这一切,在屠格涅夫的《初恋》中可谓应有尽有。在古今中外的文学史上,产生过许多描写初恋的作品,屠格涅夫在 1860年发表的中篇小说《初恋》,就是其中的一首动人的青春颂歌。法国著名作家安德烈·莫洛亚在《<屠格涅夫传》中称赞这部作品:“它即使不是他最伟大的一部作品,可能也称得上是一部绝妙的佳作。”
如同屠格涅夫不少中篇小说一样, 《初恋》的故事情节也是通过一位故事中介人来讲述的, 采用的也是第一人称的角度。《初恋》的故事带有浓重的自传色彩, 在某种程度上说, 它讲述的是作者自己的故事。屠格涅夫曾谈到:“《初恋》也许是我最爱的作品,其他作品或多或少有编造的部分,《初恋》却根据真事写成。不加一点修饰,每当我反复阅读时,人物的形象就在我眼前鲜明地呈现出来。”① 这部带有自传性的小说以诚挚、抒情、优美的笔调抒写坠入情网的少年对爱情的憧憬、追求、渴望,同时刻画了少女齐娜伊达对爱情鞭打不散的执着,讴歌了美丽的青春,讴歌了纯洁的初恋。
这是一个情窦初开的花季少年 。“那时候,我的血液在沸腾, 我的心在发痛,有一种极舒服、而又莫名其妙的感觉。那个时候, 在我的头脑里,女人的形象,、女性的爱情幻影几乎一向是模糊的。然而我所想到的, 我所感觉到的一切,,无不隐含着一种朦朦胧胧的羞怯的预感,一种新鲜的无比甜蜜的、与女性有关的东西……这种预感、这种期待,占据了我整个身心:它随着我的呼吸融入我的血液,沿着我的血管流变我的全身……”(《初恋》,第96页)
命运果然给青春的少年弗拉基米尔送来一位天使,在他充满着爱的预感的时候, 他们家旁搬来了的一户新邻居—— 一位穷贵族公爵夫人和她的女儿, 正是这位美丽非凡的公爵小姐齐娜伊达——小说的女主人公,以其不可抗拒的魅力令无数男子深深倾倒,少年弗拉基米尔与其父也不例外。
很自然的,作品第三小节就开始写到少年弗拉基米尔与齐娜伊达相遇了。当少年见到齐娜伊达时,“我忘记了一切,贪婪的凝望着她的那窈窕的身段、洁白的脖颈,她那纤纤玉手、洁白的头巾下蓬松的金发,她那双半睁半闭的充满智慧的眼睛,她那灵秀的睫毛下面娇柔的腮……”(《初恋》,96页)弗拉基米尔被齐娜伊达的美深深地吸引了,视觉上的享受令他陶醉。于是,他便朝思暮想与她结识。当他第一次坐在齐娜伊达身边时,他兴奋异常如鱼得水般快活极了。 “我心想,‘能够同她认识……多么幸福啊,感谢上帝!’我高兴得跳了起来,但我克制住了,只是想得到美食的孩子那样,坐在椅子上轻轻地摇动一下双腿。” (《初恋》,105页)这天晚上,“ 我的感受是那样的新鲜、甜蜜……我坐在那里,时而朝四周顾盼,身子却没有动弹,缓缓的呼吸着,只是有时想起什么事,便默默地笑,有时想到我在恋爱,想到我爱她,爱情终于来临……”(《初恋》,第123页) 对于少年而言, 当时的感觉是这样深刻, 以至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总是在追寻着这种感觉。
“ 初恋” 给少年主人公带来了新鲜感但同时也带来了痛苦。“ 我说过, 我的热情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我还可以加一句,我的痛苦也是从那一天开始的。”
心仪的人魅力四射,吸引的目光也会很多,所以,少年的情敌就相当多。另外,心仪之人并未偏向自己,却同时游离在那些情敌中。于是,“ 初恋” 的少年甚至也学会了嫉妒,而这正是少年真正堕人情网的最有力的明证。
值得一提的是,这场恋情其实只是少年的“单恋”。因为,作品中多次间接提到,齐娜伊达的岁数比少年的大很多。她是一个有独立思想和独特个性的人,是个成熟的甚至老练的女子。她情归何处呢?作品中有这样一个情节:
有一天, 我独自坐在墙头上, 眺望远方,悠悠的钟声不绝于耳……我朝下一看。下面路上— 齐娜伊达身穿一件浅灰色衣服, 肩上撑一把粉红色阳伞, 匆匆忙忙地走过来。她看见我, 就站住了, 把草帽边往上一推, 抬起她那双温柔的眼睛望着我。
“ 您在做什么呀,爬那么高?” 她问我,脸上带着一种古怪的笑容。“对了,” 她接着说下去, “ 您总是说您爱我,—倘使您真爱我的话, 那么就跳到路上我这儿来。”
齐娜伊达的话还不曾说完, 我纵身凌空地跳了下去, 就像有人在背后猛地推了我一下似的。这墙大约有两沙绳高。我跳下来的时候, 脚先落地, 不过震动得太厉害了, 我竟然站不住我倒在地上, 一下子就失去了知觉。我醒过来, 还没有张开眼睛, 就感觉到齐娜伊达在我的身边。
“ 我亲爱的孩子, ” 她向我弯下身子—她的声音里透露出一种惊惶不安的温柔“ 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呢, 你怎么可以听我的话呢……你知道我爱你……起来吧”
她的胸部就在我的胸旁一起一伏,她的手抚摸我的头, 突然—我怎么来说明我那时的感觉呢—她那柔软的、清凉的嘴唇吻了我的整个脸……她的嘴唇吻到我的嘴唇了……我的腿再没有劲站起来了。——可是这一次我所经验的至上的幸福感, 在我的生命里决不会再有第二次了。它成为一种甜蜜的痛苦渗透我的全身, 最后它爆发为大欢大乐的狂喜和狂跳。的确, 我还是一个孩子。(《初恋》,第148页)
这一情节中,心仪之人怜惜、“疼爱”和那一吻使纯情少年的心中引发的是一种多么巨大的力量, 这是一种潜能,它使少年更无可救药地沉迷于自己对齐娜伊达的爱恋之中。
对于少年主人公来说, 初恋的感觉是那样纯洁和神圣, 是那样令人感动然而, 正如一位哲人所说, 大凡初恋还算不上恋爱,初恋其实是一种对爱的向往。小说后来的情节发展便证实了这一点。对齐娜伊达而言, 与少年的爱情原本只是一场游戏,她根本没有料到少年对她爱到如此痴迷的地步, 少年的真诚和勇敢甚至也感动了她, 不过在她的心中所唤起的不是爱情, 而只是一种怜爱。因为她早已与少年的父亲陷人另一条爱河。
齐娜伊达无疑也是一个有魅力的少女形象,她是美的化身, 爱的幻影, 是屠格涅夫把爱情视为一种自然力量的爱情观的体现。较之于“ 自然的女儿” 阿霞, 这个形象更少一些社会的内容, 更多一些自然力的象征。如果女主人公身上带有鲜明的浓重的社会的烙印如屠格涅夫长篇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叶琳娜和玛利安娜, 那与《初恋》的情调显然是不协调的。② 正是这种超社会超时代的普遍意义, 赋予《初恋》以哲学的光彩。 “啊,青春呀青春!你对什么都无所谓, 你仿佛拥有宇宙间一切的财富, 甚至忧愁反到使你开心, 悲哀会使你感到惬意,你充满着自信,胆大妄为,你总是说:你们瞧吧,只有我青春常在……你的魅力的全部奥妙,也许不在于你做成任何事情,而在于你能够想到这一点,认为自己能做成任何事情。” 这种画龙点睛式的哲学抒情是对作品的思想的最精练的概括。
青春,就像是第一口茶。只有这一口,我们才能在其间体会到最初的美妙和苦涩。作品《初恋》就是一曲青春的颂歌, 又是一支“ 初恋” 的挽曲。它讴歌了美丽的青春,讴歌了纯洁的初恋,诠释了少年对生活满怀热望,对爱情的美好憧憬。我们赞颂青春,不是为了让青春被后人所景仰,而是为了度过青春这本书的人,在合上后,可以感叹之后,唏嘘不已……青春,总是那么富有激情和坚强。青春总是能让人感到即使路途再怎么黑暗,也会有一束叫做“爱”的火把,会照亮我们前进的道路。尽管,青春总是会让人留下一点遗憾。
初恋-1
献给巴·瓦·安年科夫①……客人们早已散去。时钟敲过了十二点半。只有主人、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和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还在屋子里。
主人按了一下铃,吩咐收拾晚饭的残杯冷炙。
“那么这件事就决定了,”他低声说着,更深地埋入圈椅里,并把雪茄点上火抽了起来,“我们每个人都得讲讲自己初恋的故事。您先讲,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
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是个身体圆圆的小胖子,脸颊丰满,一头淡黄色头发,他先瞅了一下主人,接着抬起眼来望着天花板。
“我没有初恋过,”末了他说,“我是直接从第二次开始的。”
“这是怎么回事?”
“非常平淡无奇。我头一次追求一个很可爱的小姐时,已经十八岁了,我向她献殷勤的情况同我后来向别的女人献殷勤时一样,仿佛我早已是情场老手了。说实在的,我六岁时就爱上了我的保姆,这是我的初恋,敢是最后一次恋爱,但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我们之间关系的详细情节我都不记得了,即使我还记得,可谁会对此感兴趣呢?”
“那么怎么办呢?”主人开腔了,“我的初恋也没有很多引人入胜的内容:在跟我现在的妻子安娜·伊凡诺夫娜认识以前,我没有爱过谁,——我们的恋爱非常顺利:亲事是由双方父亲提出的,我们很快相爱了,并且毫不拖延地结了婚。我的恋爱故事三言两语就可以讲完了。先生们,说真的,我出的这个谈谈初恋的题目,是指望你们来回答的,你们不能算老翁,但也不是年轻的单身汉了;或许您能给我们讲些什么有趣的,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
“我的初恋确实不很平凡,”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讷讷地说,他这人四十岁光景,黑头发里已经出现了霜鬓。
“啊!”主人和谢尔盖·尼古拉耶维奇异口同声地说。“那就更好……请您讲吧。”
“好吧……不过,我并不想讲,因为我不是讲故事的能手,我会讲得枯燥乏味、过于简略,或者是冗长烦琐、很不自然。
假如你们允许的话,我把我所记得的全部情况都写在笔记本里,然后念给你们听。”
朋友们起先都不同意,可是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却固执己见。两星期后他们又聚在一起了,于是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履行了自己的诺言。
下面就是他写在笔记本里的故事:
一
当时我已经十六岁了。事情发生在一八三三年夏天。
我与父母同住在莫斯科。他们在卡鲁日门附近的涅斯库奇内公园对面租了一座别墅。我准备考大学,可我不很用功,还是优哉游哉过日子。
谁也不管束我。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尤其是我的最后一个法国家庭教师离去以后,他一想到自己竟会像颗炸弹似的贸然闯进了,心里总是很难过,整天价脸上露出怨恨的神色躺在床上。父亲对待我很亲切,但并不关心;母亲对我几乎毫不过问,虽然她只有我这么一个孩子,因为其他要操心的事太多,把她吞没了。我父亲还很年轻,而且风度翩翩、十分英俊,只是为了经济利益才跟母亲结了婚;她比他大十岁。我母亲过着痛苦的日子:她经常激动、妒忌、生气——不过那是在父亲不在场的时候,她很怕他,他严厉、冷淡、难以接近……我没有见过比他更镇定自若、更自信和专横的人了。
我永远忘不了我在别墅里度过的头几个星期。天气非常好;我们是五月九日,即圣·尼古拉节那一天从城里搬来的。
我常常散步——有时在我们别墅的花园里,有时在涅斯库奇内公园里,有时在郊外;我随身带着一本书,例如,卡依达诺夫的历史教科书①,但难得把它打开;而更多的是朗诵诗歌,我背熟了好多首诗;血在我体内翻腾着,我的心发闷——
闷得甜滋滋的,真是滑稽可笑;我总是期待着,又似乎有所畏惧,对一切都惊讶不已,并且作好了准备;我浮想联翩,我的想象力环绕着一些同样的形象驰骋着,就象黎明时雨燕绕着钟楼盘旋一样;我时常陷入沉思,心里发愁,甚至哭了;可是在那有时被悦耳动听的诗句、有时被黄昏的美景激起的我的眼泪和忧伤中,我那开始沸腾的青春的欢乐心情,却像春天的小草那样破土而出了。
我有一匹坐骑。我常常亲自给它套上鞍子,骑着它独个儿到一个较远的地方去,我纵马驰骋,自以为是个比武的骑士(风在我的耳边号叫得多么欢快!),或者翘首仰望天空,把那明媚的阳光和蓝天摄入了打开着的心灵。
我记得,女人的形象、以对女性的爱情的幻想,那时几乎还从来没有以一定的模式在我的脑海里出现过。但是一种对新奇的、难以形容的甜蜜的女性特征……似懂非懂的、羞涩的预感却潜藏在我所想过的和我所感觉到的一切之中了。
这种预感、这种期待渗透了我的身心;我呼吸它,让它在我的血管里,在每一滴血液里翻腾着……它注定很快就会实现的。
我们的别墅是某个贵族地主的一所有圆柱的木房子,两边有低矮的小厢房。左边小厢房是一家制造廉价糊壁纸的小工场,我到那儿去看过不止一次了。十来个瘦弱的、头发蓬乱、穿着油迹斑斑的长褂、面容枯黄的男孩不时地跳到木杠杆上去压一部印刷机的矩形板,就这样,他们用自己瘦小的躯体的重量压印出糊壁纸上各种各样的花纹。右边小厢房空关着,准备出租。有一天——五月九日那一天以后又过了约莫三个星期——这间小厢房的百叶窗忽然全都打开了,窗口出现了女人们的脸蛋——有一户人家搬进来了。我记得当天吃午饭的时候,母亲问管家,我们的新邻居是何等样人,一听到是个姓扎谢金的公爵夫人,母亲开头不无一些敬意地低声说:“啊!公爵夫人……”接着补了一句:“大概是个穷夫人吧。”
“坐三辆出租马车来的,”管家恭敬地端上菜盘时说,“他们没有自备马车,家具也极简单。”
“是呀,”母亲答道,“不过有个邻居到底好些。”
父亲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她不作声了。
的确,扎谢金娜公爵夫人不可能是个有钱的女人,因为她所租赁的那间小厢房是那么破旧,又小又矮,稍微有些钱的人都不愿意住这样的房子。不过我当时把这些话当作耳边风,并不在意。公爵的封号对我不起什么作用,因为不久前我读过席勒的作品《强盗》①。
二
我有一个习惯:每当傍晚时分,我就带着一支猎枪在我们的花园里转悠,守候着乌鸦。我从来就痛恨这些鬼鬼祟祟的、又贪婪又狡猾的鸟类。在上述的那一天,我又到花园里去了,走遍了所有的小径,却一无所获(乌鸦认出了我,老远就断断续续地呱呱叫起来),我偶然走近了那道把我们的花园跟附属于右边小厢房的那个狭长的园子隔开的低矮的栅栏。我埋头走着。突然间我听到一阵说话声;我隔着栅栏一眼望去,不禁愣住了……一片令人纳闷的景象呈现在我的面前。
离我约有几步路远的草地上,在那翠绿的木莓丛中站着一个亭亭玉立、婀娜多姿的高个儿少女,她穿着一件带条子的粉红色衣服,头上包着一块白头巾;有四个年轻人紧紧地围住了她,她拿了一些灰色的小花朵轮流地打他们的前额,我叫不出这些花的名称,但是孩子们都非常熟悉它们:这些小花朵的形状像一只只小袋子,它们打在坚硬的东西上,就会啪的一声碎裂的。
那几个年轻人都那么乐于把他们的前额迎上去——这个少女的动作(我只看见她的侧面)是那么迷人,带着命令的意味,含有亲切、嘲弄,但又十分可爱的成分,我又惊又喜,险些儿叫了起来,我觉得只要这些美丽的指头也来揍我的前额,我愿意立刻放弃人世间的一切。我的枪掉到草地上了。我忘却了一切,目不转睛地望着那苗条的身材、那颈脖和美丽的双手、那白头巾下面有点儿蓬乱的淡黄色头发、那双半张半闭的聪慧的眼睛和睫毛,以及睫毛下面那娇嫩的脸颊……
“年轻人啊,年轻人,”忽然我身旁有人说起话来,“难道可以这样凝望陌生的小姐吗?”
我不禁全身一震,发呆了……有个黑头发剪得短短的男人站在栅栏那边,离我很近,他以嘲讽的目光望着我。这当儿那位少女出向我转过脸来……我在一张活泼的、神采焕发的脸上看见了一双灰色的大眼睛——整个面孔忽然颤动了一下,笑了起来,洁白牙齿闪闪发光,两条眉毛挺有趣地往上一扬……我满脸通红,从地上拾起了猎枪,在一阵响亮的,但无恶意的哄笑声中逃回到自己的屋里,我扑倒在床上,用双手捂住了脸。我的心跳得那么厉害;我觉得害臊,但又很快乐:从来没有这样激动过。
休息一会儿之后,我梳理了头发,把衣服整理了一下,就下楼喝茶去了。那个年轻少女的形象在我眼前掠过,我的心不再狂跳了,但不知怎么的却令人愉快地揪紧着。
“你怎么啦?”父亲突然问我。“打着乌鸦了吗?”
我本想把一切都告诉他,但话到嘴边就缩住了,我只暗自笑了笑。上床睡觉时,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用一只脚支撑着,转体两三回,然后抹上发油,就躺下了——整整一夜睡得像死人一般。天亮前我醒了一会儿,稍微抬起了头,兴高采烈地望了望四周,又睡着了。
三
“怎样跟他们结识呢?”这是我早晨一觉醒来后的第一个念头;在喝茶前,我到花园里去了,但并没有太靠近那道栅栏,也没有看见一个人,喝过茶后,我几次走过别墅前面的那条街——远远地望着窗子……我觉得她的脸仿佛就躲在窗帘后面,我惊慌地赶快走开了。“不过我该跟她认识一下,”我边想,边在涅斯库奇内公园前面的一片沙地上心绪不宁地走来走去。“可是用什么方式呢?问题就在这里。”我想起了昨天相遇时的一些最微末的的细节:我不知为什么特别清楚地记起了她对我一笑的情景……可是,当我正在焦躁不安,想尽各种办法的时候,命运却来帮助我了。
我不在家的时候,母亲收到了她的新邻居送来的一封写在灰纸上的信,信是用棕色火漆封口的,这种火漆印是只盖在邮局通知书上和廉价酒的瓶塞上的。这封信写得文理不通、字迹潦草。公爵夫人在信上恳求母亲给予帮助:用公爵夫人的话说,我母亲跟一些有势力的大人物很熟悉,而她的命运和她孩子们的命运都掌握在这些人的手中,因为她正在打一桩非常重要的官司。“我请全(求)您,”她写道,“就像一个贵妇人请全(求)另一个贵妇人那样,同时我也很高新(兴)能利用这个机会。”在信的结尾,她希望母亲允许她来拜访。我正好碰上母亲心绪不佳的当口儿:父亲不在家,她没有一个可以商量的人。对“一个贵妇人,”而且还是个公爵夫人的来信是不能置之不理的,可是回信怎样写呢——母亲却不知所措。她觉得用法文写回信不合适,而俄文正字法又非她所长——她知道这个弱点,不愿意让自己丢脸。看见我回来了,她很高兴,立刻就叫我去拜访公爵夫人,向她口头说明,母亲随时愿意为公爵夫人尽力效劳,请她在中午十二点到一点之间光临敝舍。我内心的愿望突然能够很快实现了,这使我惊喜交集;可我没有露出窘迫不安的心情——我先到自己的屋子里去,系上新的领结,穿上常礼服。我在家里还穿着短上衣、翻领衫,虽然我已经觉得很不舒服了。
四
我走进了窄小、肮脏的厢房前室,情不自禁地浑身发颤。
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仆人接待了我,他有着一张古铜色的脸膛儿,一对忧郁的猪眼睛,额上和鬃角上都布满了我一生中还从未见过的那么深的皱纹。他手托一个只剩腓鱼脊骨的菜盘,用脚掩上了通向另一间屋子的门,断断续续地说:
“您有什么事?”
“扎谢金娜公爵夫人在家吗?”我问道。
“沃尼法季!”一个女人的发抖的声音在门后叫了起来。
老仆人默默地转过身去,背朝着我,他那件号衣磨损得很厉害的后背露了出来,号衣上只孤零零地剩下了一颗褪成了红褐色的带纹章的钮扣,他把盘子放在地板上就走了。
“你去过分局吗?”还是那个女人的声音问道。老仆人含糊地说着什么。“啊?……谁来了?”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邻居的少爷!好,请他进来。”“请到客厅里去,”老仆人说道,他又出现在我前面,并把盘子从地板上拿了起来。
我整了整衣服,走进了“客厅”。
我不知不觉地来到了一间不十分整洁的小屋子,家具简陋,仿佛布置得很匆促。靠窗那张一只扶手已经损坏的圈椅里坐着一个五十来岁的坶妇人,她没有戴头巾,相貌不扬,身上穿的是一件绿色的旧连衫裙,脖子上围着一条毛线花围巾。
她她那双不算大的黑眼睛一直盯着我。
我走到她跟前,向她行了礼。
“我可以跟扎谢金娜公爵夫人谈几句话吗?”
“我就是扎谢金娜公爵夫人;您就是彼得先生的公子吗?”
“是的。我母亲叫我来拜访您的。”
“请坐。沃尼法季!我的钥匙在哪儿,你看见过吗?”
我把母亲对她来信的答复告诉了扎谢金娜公爵夫人。她一边听我说话,一边用她那粗大发红的手指敲着窗框,等我说完了话,她又目不转睛地凝视着我。
“很好,我一定去,”末了她低声说。“您真年轻!请问您几岁?”
“十六岁。”我不由得讷讷地答道。
公爵夫人从口袋里掏出几张写满了字的、油污斑斑的纸,接着拿到鼻子前面翻阅起来。
“多好的年华,”她忽然说,并在圈椅里转动着身子,坐不安定了。“请别客气,我这儿很随便。”
“太随便了,”我心想,不由是厌恶地打量着她那整个丑陋的体态。
这当儿客厅的另一扇门倏地打开了,在门坎上出现了昨天我在花园里见过的那个少女。她举起了一只手,脸上掠过了一丝讪笑。
“这是我的女儿,”公爵夫人用胳膊肘指指她,低声说。
“齐诺奇卡①,这位就是我们邻居彼得先生的少爷,请问您的大名?”
“弗拉基米尔,”我激动得结结巴巴地答道,一边站了起来。
“那么您的父称呢?”
“彼得罗维奇。”
“对了。我认识的一位局长也叫弗拉基米尔·彼得罗维奇·沃尼法季!别找钥匙了!钥匙就在我的口袋里。”
那位年轻的小姐带着刚才的笑容,微微眯缝起眼睛,头稍微侧向一边继续望着我。
我已经见到过monsieur②沃尔杰马尔,”她开腔了(她那银铃般的嗓音像一股令人愉快的冷气在我身上掠过),“我可以这们称呼您吗?”
“当然可以,小姐,”我嘟嘟囔囔地说。
“在哪里见到的?”公爵夫人问。
公爵小姐没有回答她的母亲。
“现在您有事吗?”她低声说,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
“没有什么事。”
“您愿意帮我绕毛线吗?到我这儿来。”
她向我点了点头,从客厅里走了出去。我也跟着她走了。
在我们走进去的那个房间里,家具稍微讲究些,布置得也比较雅致。可是这当儿我几乎什么也没有能够注意到:我像在梦里一样走着,觉得浑身充满了一种莫名其妙的紧张的幸福感。
公爵小姐坐下了,拿出一绞红色毛线,向我指了指她对面的一张椅子,一个劲儿地把这绞毛线拆开,套在我的两手上。她默默地做着这一切。动作缓慢得滑稽可笑,在那微微张开的嘴边仍然挂着快乐而狡黠的微笑。她开始把毛线绕在一张对折的纸板上,忽然以明亮而迅速了的目光向我瞥了一下,使我不由得埋下了眼睛。当她那对常常半张半闭的眼睛睁得很大的时候,她的脸完全变样了:脸上好像焕发出了光彩。
“昨在天您对我有什么想法,mosieur,沃尔杰马尔?”过了一会儿,她问我。“您大概指摘我了吧?”
“我……公爵小姐……我什么想法也没有,我怎么能……”我窘迫不安地答道。
“听我说,”她不以为然地说道,“您还不了解,我是个非常古怪的人;我希望人家对我永远说真话。我听说您才十六岁,可我二十一岁了:您看,我的年纪比您大得多,所以您应该永远对我说真话……要听我的话,”她补了一句。“您看看我,您为什么不看我?”
我更困窘不堪,可我抬起眼来看她了。她微微一笑,只不过不是先前那种笑容,而是另一种表示赞许的微笑。
“您看看我,”她低声说,温柔地压低了嗓音,“我不讨厌人家看我。您的脸挺讨我喜欢,我预感到我们会成为朋友的。
您喜欢我吗?”她狡猾地补了一句。
“公爵小姐……”我本想开口了。
“第一,请叫我齐娜依达·亚历山德罗夫娜;第二,小孩子(她作了纠正)——年轻人不把他们心里想的直截了当地说出来,这算什么习惯呢?大人才可以这样。您究竟喜欢我不?”
虽然我觉得很高兴,她跟我说话那么坦率,可我却觉得有点儿委屈。我想让她知道,眼她打交道的不是一个男孩子,我尽力装出一副很随便的、严肃的神态,低声说:
“当然罗,我很喜欢您,齐娜依达·亚历山德罗夫娜,我不想隐瞒这一点。”
她的头慢慢地摇了几下。
“您有家庭教师吗?”她忽然问道。
“没有,我早已没有家庭教师了。”
我扯了谎,我跟我的法国教师分手还不满一个月哩。
“哦!我明白,您完全是个大人了。”
她轻轻地敲了一下我的指头。“把两手伸直!”她勤快地把毛线绕成了一个球。
我趁她还没有抬起眼来,就仔细地打量着她,开头是偷偷地看,后来越来越胆大了。我觉得她的脸比昨天更妩媚了。
她脸上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清秀、那么聪慧、那么可爱。她背朝着一扇挂着白窗帘的窗子坐着,阳光透过窗帘照射进来,一抹柔和的阳光照在她那非常轻软蓬松的金发上,也照在她那冰肌玉骨的颈脖上、她那微微倾斜的两肩上和那酥软平静的胸脯上。我望着她——她对我来说是多么珍贵、多么亲近呀!
我觉得我早已认识她了,而且在我认识她以前,我简直什么也不懂,没有真正地生活过……她穿着一件深色的、已经穿旧了的连衫裙,围一条围裙,我觉得似乎我乐于抚摸这件连衫裙和这条围裙的每一个皱褶。她的鞋尖露在她的连衫裙外面,我真想倒在这双鞋子跟前……“此刻我坐在她对面,”我心想,“我跟她相识了……多么幸福呀,天哪!”我高兴得几乎要从椅子上直蹦起来,可我的脚只稍微摆动了几下,就象一个吃着美味可口的东西的孩子一样。
我快乐得如鱼得水,但愿一辈子也不离开这个房间,不离开这个坐位。
她的眼皮慢慢地抬了起来,她那双明亮的眼睛又对着我闪出了温柔的光辉,她又莞尔一笑。
“您怎么这样瞅我,”她慢条斯理地说,并用指头点了点威吓我。
我不觉脸红了……“她什么都明白,她什么都看得见,”这个念头在我的脑海里闪了一下。“然而这一切她怎么会不知道,怎么会看不见呢!”
隔壁房间里忽然发出一阵什么声音——一阵马刀的铿锵声。
“齐娜!”公爵夫人在客厅里喊叫起来。“别洛夫佐罗夫给你弄来了一只小猫。”
“小猫!”齐娜依达扬声叫道,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来,把毛线团丢在我的膝盖上,就跑出去了。
我也站了起来,把一绞毛线和毛线团放在窗台上,随即走进了客厅,可我困惑地站住了:一只花斑猫张开着爪子,躺在屋子中央,齐娜依达跪在它前面,小心翼翼地把它的小脸抬起来,公爵夫人身旁站着一个有一头淡黄色鬈发的年轻骑兵,他的脸红喷喷的,两腿向外微凸,他几乎遮没了整个窗户间的墙壁。
“多么逗趣儿呀!”齐娜依达连声说了几遍,“它的眼睛不是灰色的,而是绿色的,耳朵好大呀!谢谢您,维克多·叶戈雷奇!您真好。”
骠骑兵微微一笑,鞠了个躬,同时把马刺咔嚓一声碰响了,马刀的链子也丁当了一下。我认出了,他就是昨天傍晚我见到过的那些年轻人当中的一个。
“您昨天不是说过,您想要一只大耳朵的花斑猫……瞧,我弄来了。您的话就是法律呗。”他又鞠了个躬。
小猫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就嗅起地板来了。
“它饿了!”齐娜依达扬声说道。“沃尼法季、索尼娅!拿牛奶来。”
一个穿着旧的黄色连衫裙、脖子上系着一条褪了色的围巾的女仆端着一小碟牛奶走进来了,她把年奶放在那只小猫跟前。小猫哆嗦了一下,眯缝起眼睛,舔了起来。
“它的舌头多么红呀,”齐娜依达说着,几乎把头俯到了地板上,从侧面去看小猫鼻子底下的那根舌头。
小猫吃饱了就哼哼起来,还装腔作势地张开爪子。齐娜依达站了起来,转身向女仆冷静地说:
“把它带走。”
“为着这只小猫,请把您的一只手伸给我,”骠骑兵说,他咧嘴笑着,并扭动了一下他那紧紧地裹在新的里的强壮的躯体。
“给您两只手,”齐娜依达不以为然地说,随即把手向他伸了过去。他吻着她的双手,这当儿她的目光穿过他的肩头投向了我!
First Love (Russian: Первая любовь, Pervaya ljubov) is a novella by Ivan Turgenev, first published in 1860. It is one of his best loved and most celebrated pieces of short fiction.
Plot summary
Vladimir Petrovich, a 16-year-old, is staying in the country with his family and meets Zinaida Alexandrovna Zasyekina, a beautiful 21-year-old woman, staying with her mother, Princess Zasyekina, in a wing of the manor. This family, as with many of the Russian minor nobility with royal ties of that time, were only afforded a degree of respectability because of their titles; the Zasyekins, in the case of this story, are a very poor family. The young Vladimir falls irretrievably in love with Zinaida, who has a set of several other (socially more eligible) suitors whom he joins in their difficult and often fruitless search for the young lady's favour. Zinaida, as we find throughout the story, is a thoroughly capricious and somewhat playful mistress to a set of rather love-struck suitors. She fails to reciprocate Vladimir's love in a sensible and honest manner, often misleading him, mocking his comparative youth in contrast to her early adulthood. But eventually the true object of her affections and a rather tragic conclusion to the story are revealed.
Conclusion and outcome
Vladimir discovers that the true object of Zinaida's affection is his own father, Pyotr Vasilyevich. In the tragic and devastatingly succinct closing two chapters, Vladimir secretly observes a final meeting between Pyotr and Zinaida at the window of her house in which his father strikes her arm with a riding crop. Zinaida kisses the welt on her arm and Pyotr bounds into the house. Eight months later, Vladimir's father receives a distressing letter from Moscow and tearfully begs his wife for a favor. Pyotr dies of a stroke several days later, after which his wife sends a considerable sum of money to Moscow. Three or four years later, Vladimir learns of Zinaida's marriage to a Monsieur Dolsky and subsequent death during childbirth.
Central characters
Vladimir Petrovich
The storyteller, at the time of narration a 16-year old boy; the protagonist of the story.
Zinaida Alexandrovna Zasyekina
The object of Vladimir's affections. Capricious, mocking and difficult, she is inconsistent in her affections towards her suitors, of which Vladimir is the one to whom she shows (outwardly) the most affection. However, it is the affection of sister to brother rather than between lovers.
Pyotr Vasilyevich
Vladimir's father, a stoic symbol of 19th century masculinity; very 'British' in outlook and apparently unreceptive to emotion.
Structure
The book has one introductory chapter followed by 22 chapters over a length of between 60 and 102 pages depending upon translation and publication.
Context
Vladimir, having persuaded his friends that he cannot deliver the story orally, has presented a written version to them two weeks after they urged him to do so at a party (which itself takes place many years after the events surrounding Zinaida).
Other relevant works of Turgenev
The three stories, Torrents of Spring, Asya, and First Love work well when read in combination; they are often found published together and deal with similar topics and take place in similar contexts.
The importance of First Love
The story First Love is a true Russian 'classic' (for want of a better phrase). It remains an important book for young Russians. The ending itself is of some interest - clearly designed as a surprise of sorts but, crucially, it encourages the reader to reassess what he thought of the characters and causes the reader to muse a little over the content. The text is regularly used in the teaching of Russian at schools and colleg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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