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评传 我的秘密之花   》 (1)      海男 Hai Nan

这部个人秘史,在海男的细密感性的文字与记载心绪的图像中,浮现出来,敞露出来。从1962年一直到2003年,是海男出生、成长与成熟的时间,身体上的,心灵上的。作者本人,更愿意把这段日子称为一种沿着心灵的图像在漫游的生活。最后,关于这段被诗性左右的生命成长历程,作者写道:“我偶然来到世上,偶然写诗、写小说,那是一件忧伤的事情,因为许多事情都必须由我独自解决,由我独自去承担。这是宿命中的宿命,正像在花瓶中,我发现了花;在雷击中,我发现了叶在抽芽;在偶然中,我发现了我的影子在前移。
(1) 1962:云南高原的盆地 回到20世纪60年代时,我需要把身体蜷曲起来,回到母亲的子宫中去。毫无疑问,子宫是我触摸到的第一个小世界,里面柔软,我从柔软中感受到了温暖。猛然间,我滑出了子宫,那是一个黎明,母亲的分娩那么艰难,但我毕竟已滑出了子宫。 摇篮在哪里,属于我生命的那只摇篮到底在哪里?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纳博可夫,我不知道这个收藏蝴蝶的人在哪里,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看见了他的那只摇篮:“摇篮在一道深渊上晃动,而常识告诉我们,我们的存在只是一道短暂的光缝,介于两片黑暗的永恒之间”。 1962年,我刚滑出母亲的子宫,摇篮就在我的旁边晃荡,那是云南西部的永胜县城,两边就是丘陵,往上走就能够看见红色悬崖。纳博可夫意念中的那只摇篮确实就在深渊上空晃动。它系住了我的生命,我被母亲置放在摇篮之中,随同深渊开始晃动。 从摇篮之中我看见了丘陵,红色的,一层层,犹如海中波浪。那一年,我的母亲二十七岁,我是母亲生下的第二个孩子。在我前面,我的小哥哥已经在两年前出世。当我在摇篮的深渊中晃动时,我的小哥哥正在树下玩着一条又一条小蚯蚓。他的两手松开时就像是一丛幼芽从泥土中长了出来。他用手指捏住小蚯蚓的身体。他站在泥土上,水沟边。那是1962年的春天,我睡在摇篮中,看见了永胜郊外的蚯蚓,也看见了小哥哥手指间弯曲着的一条一条蚯蚓。随同我的摇篮在晃动的,是一个穿着蓝布衣服的女子,她叫费玉珍,她那时已经三十五岁。她终身未嫁。是母亲从永胜县金官镇请来的保姆。因为母亲是农技师,无法照顾我们,而父亲又常年在外。当费玉珍从悬崖上放下那只摇篮时,我的身体翻动了一下,发出了啼哭。 而那时,院子里的一群鸡正啄着小哥哥放在地上的一条条蚯蚓。一只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在永胜县农技站的院子里穿行。我醒来,又睡着。始终睡在摇篮中,在摇篮中一次又一次被尿布上的味道所笼罩,尿味与农技站庭院中的槐子树的香味融为了一体。 我周围是一块盆地。稍远处一排桃木栅栏,一个牧羊人率领着一群黑山羊正穿越盆地,那盆地看起来像是着了火,因为盆地的颜色就是红色。费玉珍还要做别的事情,所以,她总是把我放在摇篮里,挂在树桠上,或系在木柱子上。 盆地上一口口水井,还有水井周围的青苔。费玉珍总是弯腰站在水井边,她是在照镜子,她是在从井里打水。一只只水桶在眼前晃动,就在那时,我感觉到了渴,我哇的一声哭出了声。我一定是想吮吸母亲的乳汁了。通常隔着老远,我就能感觉到母亲身体从盆地飘来的气息。隔着老远,我的嘴就嚅动着,哭着,希望母亲满足我的要求。然而更多的时候,当我口渴时却感受不到母亲的气息。 我翻过身去,在一只金黄色的摇篮深处翻身:水井就在我的身体之下,就在我的身体的左侧、右侧各有一口水井。也就是说,我在两口水井之间中晃动。当母亲的乳房不在我身边时,我发现了两口水井,费玉珍似乎从我的啼哭中明白了:我的嘴嚅动是在期待一种甘泉,如果乳汁可以解饥解渴,那么甘泉则可以渗入一个小生命的灵魂之中。就在那天午后,由于我的拼命啼哭,我吮吸到了费玉珍碗里的清泉水。我的身体就像沐浴了一次,躺在摇篮中甜美地睡了一觉。 1962年秋天,当我的身体落在一片秋叶之上时,费玉珍慢悠悠地解开了束缚我几个月的襁褓。我的四肢早已在襁褓中抗争了好久。四肢的力量确实太渺小了,我需要一双手解开襁褓外的绳索。从那时开始,我的身体便开始感受绳索。 襁褓外的绳索是棉绳,很柔软,也许是我见过的世界上最为柔软的绳索之一。在没见到由丝绸缠绕的绳索之前,襁褓外的绳索永远是记忆中最为柔软的绳索之一。 被解开绳索的我,一刹那,身体仿佛被解放了。我的身体舞动着,躺在秋天的落叶上舞动着。树木的凋零期看上去刚刚开始,因为当我睁开双眼时,一片片金黄色的叶子在风中正纷纷扬扬落下来,那些叶子轻柔地落在我的身体上,费玉珍把我从落叶中抱起。 云南高原的盆地上到处是落叶:也许正是从这一刻开始,我的小身体开始接触了抖落在地上的绳索的暗影,接触到了从树身上抖落在盆地上的一片片落叶。也许正是这一切,使我在啼哭中想从费玉珍的怀抱中滑落下去。 这时,我的母亲正从一个乡村归来。她给我带来了黑色的桑葚。我咀嚼着,不再是吮吸,因为,我已经慢慢地长出了牙齿,犹如嫩芽从地上冒了出来。母亲总是试图让我张开嘴,发出一声:啊…… 1963:突如其来的路径 在摇篮中晃动时,我已看见繁星下面的道路,明朗阳光下面的道路。而直到我从母亲和费玉珍的背上滑落,才能确切地叙述我的歌曲:突如其来的路径上走着永胜县城郊外的牧羊人。他仿佛在我内心的柔板中,跟上了一段节奏。我模仿着那群山羊,仿佛用一双脚就可以模仿到大自然的每一种旋律。 突如其来的路径告诉我,搀扶我走路的手即刻就会松开,母亲的手,费玉珍的手,小哥哥的手,邻近朋友们的手,都会松开我的小手臂。在那一刻,我似乎体验到了从心灵中喷涌而出的激情:美妙的东西、令人颤栗的东西,都是在距离中捕捉到的。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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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资料来源】湖南文艺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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