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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余英时:学术何以必须自由(1)
钱穆 Qian Mu
香港《明报月刊》创刊四十多年以来,历经查良镛、胡菊人、董桥等八位主编,在文化界、知识界、读者中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本书甄选了《明报月刊》对文、史、哲、音乐、电影等领域的大家的访谈文章,内容涉及国家与知识分子、中国文化与现代化、文学与政治、香港电影等方方面面。名流雅集,涉笔成趣,文字洗练,论道精彩,读来酣畅淋漓又不失轻松惬意,让人仿如置身各个讲堂与诸位大家倾心交谈,借大家之智,给我们的生活带来了更多的启发。
第1节:余英时:学术何以必须自由(1)
余英时:学术何以必须自由
题按:香港明报月刊杂志社在百期纪念专号中,以"中国过去、现在、将来之问题与解答"特辑中,遍访海外名家就此问题进行解答。此为本期特辑中第一部分,学术、教育及批孔问题之余英时答问。
问:无论古今中外,学术自由都是人类社会所追求的理想之一,凡是压制自由的做法,都被大多数人所否定,所以,中国历史上偶语弃市的时代、欧洲中古神学垄断的时代、纳粹不容异说的时代都被史家视为暴政或黑暗世纪。请问,学术自由(包括著作发表的自由)为什么这样重要呢?是否学术非自由不可呢?
答:学术自由为什么那么重要,为什么非要学术自由不可,这是个很大的问题,不是举一两个理由就可以解答的。这样说吧,我们讲学术自由,从来不是讲绝对的学术自由,这在事实上是不可能的。我们当然想有一天可以获得完全的自由,但在现实世界里,永不会有完完全全的自由。经济学家有所谓"imperfect competition"( 不完全竞争)的说法,就是说所谓完全自由竞争的资本主义经济实际上不存在,自由竞争之中仍有垄断存在。我们可以借用这个观念来说学术自由也是"不完全"的,即"imperfect academic freedom"(不完全的学术自由)。所谓不完全的学术自由,并不是说完全没有自由,而是说自由要受若干限制。可是这个限制应是来自一个自由社会本身的限制,而不是说有一个更高层的力量压制下来,不准大家发表意见。有意见不能发表,我们就说这是学术不自由。我首先说清楚这一点可以避免一些误解。
有人以为学术自由只对于一小撮知识分子有意义,跟广大的人民群众没有关系,我想这个问题,在我们弄清楚学术自由的意义以后,自然就可以找到答案了。社会上没有完全的自由,一方面有自由,一方面有限制,这是个正常的现象。可是你们上面举的几个例子,譬如在中国有偶语弃市,这是秦始皇时代的事情,以及欧洲中古神学思想垄断,和近代纳粹压制思想学术,这是真正所谓用政治力量或者宗教力量来压制下面所有的人,尤其知识分子,不准他们乱说乱动,乱说乱动就是违背了当时最高权威(政治的或宗教的)所订立的某种最高原则。而这种原则,在政府或教会看来则是最后的真理。既是最后真理,当然就不容许别人再来怀疑。但在近代人看来,当权者自封为最后真理的代表,不允许有学术自由这种情形,特别可怕。为什么特别可怕呢?用清朝戴震的话来说,就是"以理杀人"。被杀的人反而得不到任何同情。并且当权者自认为代表真理,那么,任何不同的意见,他都可以压制。所以学术自由不自由,分析到最后,确是影响到整个社会,影响到一般人的生活,不但少数知识分子自由没有了,一般人的意见也没有办法受到尊重,因为少数知识分子的思想也常常反映一般人的意见,是不是?我们看到近代社会,像美国社会、英国社会、北欧社会,比较有新闻自由的(但当然不是说有完全自由,刚才我已经说过),记者就可以反映各方面的意见。各方面人民的意见,虽然不一定很全面,但总算反映了不同的观点,特别是跟政府不同的观点。像美国的尼克松跟新闻记者交情特别坏,他认为新闻记者故意为难他,说那些他不愿意听的话。不管其中是非如何,新闻自由表现了一个民主社会里面相当多数人民的意见、不同的意见、异见。所以异见或者异端在近代社会是必需的,你说一句话,我说一句话,这当中总有某一种有价值的意见透露出来。
大的问题,无论是社会上的,或学界上的,不可能只有一个看法,一定有很多的看法。学术自由如果没有的话,只有最高当政的人有权力来决定什么是真理,或者什么是最好的政策,这在我们来看是会带来严重后果的。我们现代人,甚至古代人都骂暴政,都骂思想专制,其中一个理由就是我们认为世界上即使有一种最高的真理、最后的真理,也不见得是哪一个人所能够完完全全看得到的。譬如西方中古时代,大家都相信上帝。上帝是不会有错的。但上帝自己并不到人世来,在现实世界上教皇可以说是上帝的代表、教会的代表,所以,中古有所谓教皇Papal infallibility(永不错误)的说法?因为有教皇代表上帝而又永不会犯错误这个假定,所以教皇可以取消学术自由并且理直气壮。我们现代的人,当然比古代人头脑复杂一些,我们无法相信世上有一个人掌握了最高、最后的真理,并且永远不会犯错误。事实上,没有这样的一个人。当然,宗教真理是另外一个问题。至于政治性或社会性的真理,问题就更为复杂。因为这不是代表上帝,而是代表所有的人。现代的社会比古代社会复杂千万倍,谁有这样的本领可以综合大家的意见,成为一种最高的真理呢?这一点,在近代可以说根本不能承认,纵使可以有这样的理想,在现实上也是完全无法办得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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