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笔 王蒙散文随笔集:忘却的魅力   》 第1节:忘却的魅力      王蒙 Wang Meng

本书记录了王蒙自1989年以来写的12篇散文。这些作品文字隽永,充满了对人生的感情,非常值得细细品味。
第1节:忘却的魅力 忘却的魅力 散文就是渴望自由。自由的表达,自由的形式,自由的来来去去。 记忆是美丽的。我相信我有出色的记忆力。我记得三岁时候夜宿乡村客店听到的马匹嚼草的声音。我记得我的小学老师的面容,她后来到台湾去了,四十六年以后,我们又在北京重逢。我特别喜欢记诗,寂寞时便默诵少年时候便已背下来的李白、李商隐、白居易、元稹、孟浩然、苏东坡、辛弃疾、温庭筠……还有刘大白的新诗: 归巢的鸟儿, 尽管是倦了, 还驮着斜阳回去。 双翅一翻, 把斜阳掉在江上; 头白的芦苇, 也妆成一瞬的红颜了。 记忆就是人。记忆就是自己。爱情就是一连串共同的、只有两个人能共享分享的刻骨铭心的记忆。只有死亡,才是一系列记忆的消失。记忆是活着的同义语。活着而忘却等于没活。忘却了的朋友等于没有这个朋友。忘却了的敌意等于没有这个敌意。忘却了的财产等于失去了这个财产。忘却了自己也就等于没有自己。 我已不再年轻,我仍然得意于自己的记忆力。我仍然敢与你打赌,拿一首旧体诗来,读上两遍我就可以背诵。我仍然不拒绝学习与背诵新的外文单词。 然而我同样也惊异于自己的忘却。我的"忘性"正在与"记性"平分秋色。 一九七八年春,在新疆工作的我出差去伊宁市,中间还去了一趟以天然牧场而闻名中外的巩乃斯河畔的新源县。一九八二年,当我再去新疆伊犁的时候,我断然回答朋友的询问说:"不,我没有去过新源。" "你去过。"朋友说。 "我没去过。"我摇头。 "你是一九七八年去的。"朋友坚持。 "不,我的记忆力很好……"我斩钉截铁。 "请不要过分相信自己的记忆,那一年你刚到伊犁,住在农四师的招待所即第三招待所,从新源回来,你住在第二招待所--就是早先的苏联领事馆。"朋友提醒说。我一下子懵了。果真有这么一回事?当然。先住在第三招待所,后住在第二招待所,绝对没错儿!连带想起的还有凌晨赶乘长途公共汽车,微明的天色与众多的旅客众多的行李。那种熙熙攘攘的情状是不可能忘记的。但那是到哪里去呢?到哪里去了又回来了呢?似乎看到了几间简陋的铺面式的房子。那又是什么房子呢?那是新源?我去了新源?我去做什么去了呢?为什么竟一点儿也不记得? 一片空白,全忘却了。 不可思议。然而,这是真的。新源就是这样一个我去过又忘了等于没有去过的地方。这比没有去过,或者去了牢牢记住然而没有机会再去的地方还要神秘。 我忘却的东西越来越多了。一篇稿子写完,寄到编辑部,还没有发表出来,已经连题目都忘了(年轻时候我甚至能背诵得下自己刚刚完成的长篇小说)。当别人叙述一年前或者半年前在某个场合与我打交道的经过的时候,我会眨一眨眼睛,拉长声音说:"噢……"而当我看到一张有我的形象的照片的时候,我感到的常常只是茫然。 感谢忘却:人们来了,又走了。记住了,又忘却了,有的压根儿就没有记。谁,什么事能够永远被记住呢?世界和内心已经都够拥挤的了,而我们,已经记得够多的啦。幸亏有忘却,还带来一点好奇,一点天真,一点莫名的释然和宽慰。待到那一天,我们把一切都忘却,一切也都把我们忘却的时候,那就是天国啦。 1989年5月 又到杭州 一、永忆江南到杭州 又到杭州了。 一到杭州就禁不住不停地默念:"江南忆,最忆是杭州……"就想着"春来江水绿如蓝"应是指富春江,想着"郡亭枕上看潮头",真不知道钱塘观潮有了几千年的历史了。至于"山寺月中寻桂子",古代的注释已经说明是指在灵隐寺赏月,还说是灵隐的僧人说他们那里的大量桂树是直接从月宫走下来的。那么,与今人有点隔膜的倒是"吴酒一杯春竹叶"了,莫非古代这边有饮用竹叶青的习俗? "吴娃双舞醉芙蓉"呢?算了,不去考查了吧,干脆来它一个歪批:就是说白居易在《忆江南》三首中描写了当年在杭州举行的"艺术节"的盛况。我辈当然比白乐天更幸运些,在二○○四年以杭州为中心会场举行的第七届中国艺术节里,人们不但看到了吴娃,也看到了全国的与国外的"娃",不但有双人舞,而且有独舞、群舞、大合唱、交响乐、水上社戏、书画展文物展……如果乐天诗翁在世,不知道又该怎么样写"忆江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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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节:忘却的魅力第2节:又到杭州第3节:断裂与整合第4节:钗头凤
第5节:我爱喝稀粥第6节:榴莲第7节:海的颜色第8节:摇拐
第9节:新疆的歌第10节:阿娜尔姑丽第11节:无花果第12节:四月的泥泞
第13节:搬家的经历第14节:清明的心弦第15节:喜欢雨第16节:周扬的目光
第17节:张洁的顶撞第18节:交通工具船第19节:惊天巨浪的一代第20节:摇沫
第21节:鳞与爪第22节:俄罗斯八日第23节:宇宙饭店第24节:无声胜有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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