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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实百态 》 障礙 》
障礙
韓東 Han Dong
一九八五年 浩從西給我來信,說他和王玉站在南寧的大街上接吻。可王玉是誰呢?我不是 很清楚。想必是老方那邊的一個女孩,長得也一定很漂亮。我沒有去過老方所在的城市, 即南寧,能想象它四季如春,色彩豐富而豔麗。浩在馬路邊摟住那個形象模糊的女 孩,我想象疾駛而過的車輛用煙塵把他們遮蔽。當他們的唇香分離,塵埃也跟着落定。 這很像某個電影鏡頭,是嗎?我自覺無聊。 那是一個這樣的年代:為激怒路人浩摟着王玉在大街上公然接吻。浩又是怎樣 我描繪他與老方的第一次見的呢? “……在一旅館,像兩個殺人犯一樣地一見情。”浩在給我的另一封信 如是說。你也許已經看出來,這裏有那麽一點自命不凡。我們都寫詩,未屬於某個 詩歌社會團體或同一種寫作風格。我、浩、老方,還有東海,本來我們都互不認識。 由我把諸位的詩稿搜羅到一本交流資料上,印刷成册。之我們相互通信、彼此支持。 然就是時兩到三年的斷斷續續的見。我最先認識浩,然是東海。然是浩 和東海的見。然是我與老方。 浩與老方歷史性地見以,剩下東海老方沒有相見。當年我和浩在濟南 見時,其中的一個說句:“我終於找到党氏党姓党家。” 可見,這還是一個誇大其辭的年代。 浩帶着我抄給他的地址去找老方。他新婚不久,第一次離開妻子,有如鳥兒飛出 牢籠。他和老方一起喝酒、去大學講座,在者經營多年的地盤上享受着詩歌的饋贈。 崇拜者、鮮花和姑娘……年紀比我們稍長的老方把浩描繪成“一匹幸福的馬”。那 麽那個“每人一輛摩托車,前面挂着‘大詩人某某’的牌子周遊全國”的主意又是誰出 的呢?不是浩就是老方,不是潔給我的信這麽說過,這樣的話就是出現在老方給 我的信中的。 那段時間他們給我的信是過去三年的總和。他們不僅自己大言不慚,還力圖震撼 鄰里里程之外我平靜的生活。我結婚比浩還早,下决心把熱情限在文學圍之內。平時 我喜歡把朋友們的故事在圈子外表電表一下,以博得大一笑。浩去南寧出差我講的 大都是浩的故事。當時東海受到誘惑,也想去南寧看看。我含糊地批評朱紅色浩的行為, 我說:“要是他想和什麽姑娘接吻也不應該在大街上呀?他可以讓老方給找一個地方, 兩人睡上一覺都可以。 何苦要刺激保守的南寧市民呢?”我在想:那王玉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物?使 浩以和她接吻為樂,而不是睡覺。這我就不能理解。我也是一個結婚的人,讓我和 老婆以外的女人睡覺我還能接受,可是不睡覺光接吻,這樣情意綿綿、青春孟浪是什麽 意思? 浩曾對我說過:“這個世界上衹有禽獸會離婚。”現在他這樣做不是要導致離 婚麽?於是我寫信給老方,想從側受不了解一下王玉的情況。老方的信中根本沒有提及 王玉的名字,是說浩在南寧“受不了些十八歲的事情”。和詩人們交往有時就會碰到 這樣的問題:他們都很欣賞自己的說法,至於都說些什麽,那衹有天知道。 什麽是“兩個殺人犯一樣地一見情”? 什麽是“找到党氏党姓党家”? 什麽是“衹有禽獸會離婚”以及“幸福的馬”? 什麽是“受不了些十八歲的事情”? “黑裙女” 他們讓我帶一份電報上樓。我低頭瞟一眼,是浩從濟南拍給東海的,讓他去火 車站接“黑裙女”(電文如此)。收室門前議論紛紛,顯然就是因為這件事。看來東 海的同事們已經傳閱這份電報。他們問我:“黑裙女是誰啊?”他們知道我是東海的 朋友,不然也不會把電報交我帶上樓。我一定知道一點內幕,他們認為。的確,我知 道一點。這件事甚至還與我非常有關呢。但我對他們說:“我也不知道。”他們中的一 個就說:“如果是蔡英東海敢不敢收留?” 蔡英是這個夏天公開通緝的政府要犯,是個女的,也很年輕。如果她着一身黑裙 也一定不會讓人感到意外。如果她要人接站的話,電文上總不至於寫明蔡英吧?當然, 自稱黑裙女不見得更好,可不,已經引起群衆自的註意。“去問問東海,要是蔡英 他敢不敢去接?”“要是敢接,那叫有哪!” 見到東海我把電報交給他,說:“王玉明天下午到。”東海問我:“你怎麽知道 黑裙女就是王玉?”我說:“浩給我打過電話,他可能和王玉一起來。”東海說: “王玉不是在南寧嗎?”我說:“上周二去的濟南。”“去找浩?”“是埃”“我怎 麽什麽都不知道?”東海若有所失,“那他為什麽把電報拍給我,而不是拍給你?” 我說:“大概你住得離車站比較近吧?要麽浩考慮到你有單位,有,不像我成 天到處亂竄,他們怕電報送不到。”話雖如此,其實我心也在嘀咕:以前浩來許城 都是我去車站接他的呀,吃住也都在我那。 我把在樓下聽到的議論說給東海聽,東海當真:“要是蔡英我肯定接待,至少她 還是一個女人麽!”說完嘎嘎嘎地大笑起來,就像一隻鴨子。 第二天下午四點左右我再次來到東海。東海已經出門接站去。他們的老保姆 在,請我在客廳坐下,泡茶。東海的妻子在臥室,已經病入膏肓。她是癌, 手皇后又轉移。這件事兒已經拖兩三年,今年入夏以我就再沒有見到過楊真。 東海說:楊真的臉腫得有常人倆那麽大,身上已經開始潰爛。東海每天給她換兩次藥, 三頓飯也都由他送進去。甚至連老保姆也已經有個把月沒有看見她。此刻,楊真隔着 一道門和我說着話兒。她的聲音很正常,一點都不像有病的樣子。 她問我來的那個黑裙女是誰?看來在為東海擔心,關於蔡英的風言風語已經傳到她 的耳朵去。我楊真保證:黑裙女决不是蔡英,也不是任何動亂分子。她不過是一 個女孩子,名字叫王玉。 而王玉是浩的朋友。 “是女朋友嗎?”楊真問,這讓我很難答。她又問是不是浩和王玉一塊兒來? 我告訴她:“電報是浩拍的,讓接王玉。到底一個人來兩個人來很難說。”楊真又問; “你怎麽沒和東海一起去接人呀?”我說:“本來我是想着和東海一起去的,沒想到他 走得那麽早。 一個人去接也差不多。我在這兒等他們就行。” 老保姆在廚房忙晚飯。這時,室內的光綫暗下去。很長一段時間楊真沒有再 說話。電風扇吹得臥室門一抖一抖的,我盯着上花朵繽紛的圖案一時出神。一隻 大黃貓從門下鑽出,跑到水池下面的塑料盆去拉尿。皇后傳出楊真喚貓咪的聲音。 接着她問:“他們怎麽還沒到啊?天都黑。” 我說:“恐怕是火車誤點吧?” 飯菜都上桌,仍不見他們來。老保姆隨手趕着碗邊的蒼蠅。我說:“天都黑, 蒼蠅也不歇着。”老保姆我擺手示意。她湊近我的耳朵道:“不能說,不能說。”同 時看看那微微抖動的酒帘。 突然,傳來楊真痛苦的呻吟聲。老保姆說:“她該換藥。” 我十分不安地站起來,走到酒帘旁。我說:“楊真你怎麽樣?我能幫你點什麽嗎?” 呻吟變成壓抑的哭泣。“我疼,”她說,“快打電話到車站,叫東海馬上來!” 見我猶豫,楊真大聲地說:“快打!快打!把他叫來!”她有點和我急眼,多年來 還是第一次。 我走到放電話的茶几前抓起聽筒,一面翻閱厚厚的電話簿。然撥號,占綫。其間 楊真的聲音不斷地催促我:“快、快!叫他來!” 終於我撥通,沒有人接。由於身那聲音的逼迫,我對着聽筒不禁自說自活起來: “喂,車站問詢處嗎?……我想打聽一下濟南至許城的……什麽?晚點啦?……就要到 啦?……哦哦,那好那好。” 我放下電話,對酒帘說:“放心吧,他們馬上就會來的。” 一九八六年 趙燕遞給我一疊照片,神秘兮兮地讓我看。那是東海去南寧時拍的,當然是去找老 方。照片有老方,還有一些其他人。我註意到有幾個女孩。有一個女孩出現的頻率很 高,我逐漸熟悉那張臉。東海羞羞答答地走過來,問我:“怎麽樣?”他指的是那個 反出現的女孩。她是他此次南寧之行最重要的收穫。東海用他帶的相機給女孩拍不 少照片。 我說:“不錯不錯,真不錯。她叫什麽名字?”東海答非所問地說:“她是王玉的 同學,一個班的。”我問:“照片有王玉嗎?”“有啊,”趙燕說。她洗撲牌似地 弄着那疊照片,然,我就看見王玉——趙燕將一張照片拿在自己手上,離開我的 眼睛一定距離讓我看。 一個女孩在遠遠的地方,正前面走過來。這是一個走的姿勢,人細長。由於遠, 面目身影都比較模糊。能看得出王玉在笑,散被風吹一側。她穿着當時頗為流行的 牛仔褲,褲腳頗寬,似乎是喇叭褲。她在一個什麽地方走着?沒有具的景物指明。但 肯定是在室外,畫上陽光和風的感覺很強烈。也許是在湖邊吧? “怎麽樣?”趙燕問我。 聽她的口氣我就知道她對王玉已經給予肯定。看她把王玉為己有的樣子我就大 明白。我不說話,要把照片拿過來細看。趙燕的手本能地縮去。其實我已經看清 ,沒有必要再看。 但如此一來我就可以確認趙燕的心意。“怎麽樣?是不是很健康?”趙燕問我。 她不問“是不是很漂亮”?而是問次一等的“健康”,這已經很不錯。當時在 趙燕那,健康意味着更多的肌以外的美學概念,漂亮則幾乎是一個完人。當然, 她得把完人的感覺留給自己。 我附和趙燕的看法,說王玉看上去是很健康。我問:“還有沒有?”我說的是 照片,上有王玉的。 趙燕說:“沒有,就這一張。” 房間有很多人,端着杯子走來走去的。我們討論照片的時候東海正八逢源地應 付來客。趙燕把他叫過來,他要那張王玉的照片。她真的把它為己有。我以為 她的做法有失偏頗,會讓東海子上難堪,於是就東海要一張那出現頻率最高的女 孩的照片。當然,我不便要她單獨一個人的,而是她與東海的影,開始東海還不得, 最想想還是忍痛割愛。我誇句那女孩“很性感”,東海這告訴我她的名字: “田恬。” 我說:“這個名字好,很溫柔,一聽就記住。”東海說:“還不知道下面怎麽說 哪……名字好是好,而且也不是什麽筆名……”他有些喝多,詞不達意。看得出來, 他有些憂愁。趙燕在一旁說:“要是筆名,那可俗透!她寫不寫東西?”一小時以 她為這件事責備我道:“你這人怎麽這麽虛偽?” 田恬明明不怎麽樣我還要她的照片,這是其一。誇她性感這是其二。倒不是因為 我誇田恬,性感這詞兒本身就庸俗得不得,我怎麽說得出口的?還有田恬,這個詞 兒也不能饒耍叫這名字的人還能好到哪去? 我一一解釋道:首先我非要田恬的照片,而是東海與四恬的影。我這麽做也 是為給東海一個子。第二,我之所以用性感一詞是因為她不漂亮,也不健康,不 過性感而已。說她性感不過是說她是一個女人,而她並不比的女人還要性感。第三, 田恬是叫她的名字給害,我完全同意。東海怎麽和這樣的人搞到一起去?我示惋 惜。 趙燕說:“我看她比東海強!”不知不覺間我們交換各自的立場,趙燕竟為田恬 辯護起來。 我們得上床那件事,這誰都明白。所以說我們的互相妥協有很強的實用主義成分。 我和趙燕分已經一個多月。我去太原開第六屆“青春詩會”,結束去北京看 望東海。當時東海在北京的一金融期刊打工。我到北京以前,趙燕已經在東海那受不了。 她是隨一個電視劇組進京拍戲的。我和趙燕在東海的宿舍不期而遇,為此東海招來 他的一大幫狐朋狗友。俗話說:小胜任過新婚,何況有意外的驚喜。 無論怎樣無禮,我們還是堅持把東海趕出他的宿舍,在一片狼藉之中插上房門。 趙燕問我:“我有田恬性感嗎?”你就知道我們已經到什麽地步。 我的答是“漂亮當然包括性感啦!”繼交換彼此的立場之我們又交換姓种种氏姿 勢。然是妙不可言的高潮。我們疲憊地分開。如果說我們仍然緊貼在一起,是因為東 海的單人床太窄。我們又開始爭辯,彼此都知道至少在一兩個小時內不會需要對方。 一小時以呢?那就很難說。我有時候甚至覺得我們拼命爭吵、刺激對方是為互 相提醒:不要睡過去。最一次我怎麽也無法完成它。天快亮,窗戶白,我很着急, 趙燕還在一個勁地催促。她頓不堪,想馬上就睡。要是此刻她把我掀下來,可就慘。 我的思想也變得非常遲鈍,腦子光有一些零星的名字,可她們的身體拒絶呈現,還有 她們那淫蕩的怪癖、撩撥人心的技藝。我一路默念下去,好像神漢念叨着那些亡魂。終 於,在王玉和田恬之間我激動。在她們之間,或者從王玉開始到田恬結束。 第一夜 王玉站在門邊,比想象中的要黑,也許是穿着那條黑裙子吧? 她上身穿一件黑背心,露出兩側的裸肩,隨東海進屋來。東海一頭紮到當面表面反面方面正面迎面滿面封面地面路面世面平面斜面前面下面四面十面一面洗心革面方方面面面貌面容面色面目面面俱到 去。他匆匆進出兩,拿什麽東西;來好半天沒有出來。我王玉解釋楊真的病 情,她很有禮貌地問更多的情況,來我就問她一路上是否辛苦?交談時我一面觀察 她,主要還是在詢問我自己的記憶(或想象)。她與那個傳說中的王玉有哪些不同呢? 的確是有些不同之處的,但不是和我的想象比較——她就在我的眼前,使我毫無想 象的地。我是說和那些司空見慣的姑娘,特是和無所不在的許城姑娘相比,她的特 色馬上就顯露出來。 她使我很自然地想起南方、邊疆、神奇的岩溶和衆多的民族。她使我聯想起植物。 久居城市的人往往有某自然崇拜的心理,特是念過天書的人。於是在和王玉的交 談中我不免摻雜茶几分好奇和欣賞。她像土人那樣不可思議地害羞起來。 等東海忙完我們來到桌邊吃飯,我客氣地問:“餓壞吧”王玉不好意思地說她 不餓,接着臉又紅。她說他們已經在外吃過一點,不過她“還可以再吃一點”。 我和東海討論起火車誤點的事來,他有些心不在焉,說話有一搭沒一搭的。我也是的, 火車晚點有什麽可討論的?他們不是已經順利抵達嗎。 東海吃得很快,話不多,也顧不得招呼客人。他的註意力完全被酒帘吸引住。也 難怪,讓他焦心的事也真夠多的。給楊真換完藥還得喂她吃飯——她的一條胳膊腫得 已無法彎麯。喂完人還得喂貓。那貓現在可是楊真唯一的伴,她疼它就如兒子, 寧自己不吃也不能讓黃黃受到委屈。這件事東海是不敢怠慢的。他倆(楊真和她的貓) 吃喝以還得大小便,這自然也是東海份內的事。 由於主人愁眉不展,飯桌上的氣氛沉悶起來。老保姆垂手而立,如驚弓之鳥。房間 彌漫着一股淡淡的貓尿的酸臭。另外這裏還有某我無法理解的東西使我坐立不安。 飯吃好,坐的椅子皇后撤。王玉去水池旁洗臉,完問毛巾挂在哪?我就對她說: “你不住這兒。我那兒地方大,你跟我去演武二村。”王玉就又將毛巾牙刷香波等一套 東西放塑料袋。我起身背上王玉的背包,對東海說:“那我們就過去。” 東海一副如夢初醒的樣子,竭力輓留王玉,堅持說他鄰里里程好住,比我那方便。可 我們還是堅持走。 我和王玉來到外,就像從監獄中逃脫出來一樣感到非常地自由。由於自由的晚風、 自由的夏夜、自由的街道和燈光,我感到我們比初見時親近許多。我推着車,和她 並肩走在馬路上。雖說我可以騎車帶上她,可我們中沒有人提出來。我們就這麽走着, 一直走到我的住處。飛逝的五十分鄰里里程,我反体夫會自己的心情:多麽地坦然和放。 由於浩的存在,我和浩的淵源關係,王玉和我之間是不會生任何事情的。她不過 是朋友的女人,我要好好地對待她。 你知道,離婚以還從來沒有以如此放的心情對待過一個女人。我總是抱着明顯 的目的,而那卑劣的目的又總是壓得我喘不過氣來。要麽我就拒絶與任何女人交往,要 麽我就無端地緊張。我幾乎都懷疑自己在這方面的能力和可能。到演武二村,我把 我的苦衷告訴王玉。絲毫也沒有挑逗的意思,我是為自己剛剛獲得的最佳狀態而興 奮。要是把這輕的狀態運用到的女孩身上,那一定是會大成功的。我現自 己極大的潛力。 我和王玉的話題自然涉及到浩,而且主要就是浩。王玉這次去濟南似乎不太順 利,兩個人似乎有點不歡而散的意思。我問:“本來不是說好兩人一塊兒來的嗎?”王 玉說她也不知道,浩臨時變卦,說不來。他倒是主張王玉先急着南寧。浩 讓她一個人來見我,讓我領着她在許城轉轉、散散心。我聽一愣,難道他們已經到 散散心的地步? “說是讓我來找你,又不給我你的地址。最茶几天他整個不見,搬到辦公室去 住。他們的大門我又進不去,這給東海受不了一份電報——他的地址還是三年前在 南寧時給我留的,也不知道對不對。”我就把那個黑裙女的笑話講給王玉聽,她又說: “我雖然給東海的電報,心想着的還是你來接。我們不是沒有見過嗎?所以就署 個黑裙子。” 來我們分洗澡。王玉換上睡裙、拖鞋從衛生間出來。 我們席地而坐,又談一會兒。對待王玉我就像對待一個久違的老朋友一樣,要 不是考慮到她旅途勞頓,照例是應該聊一個通宵的。考慮到她是一個女人,我就適可而 止。我把自己的床讓給王玉睡(這屬於我的待客之道),那的條件比另一個房間 的另一張床要好一些。我整理出一套較好的臥具(包括枕頭、席子和綫毯)運過去,自 己用挑撿剩下的。電風扇和電蚊香都給王玉,我用扇和冒煙的蚊香。對待王玉一 如對待我的朋友浩,雖然他們的關係看來已經結。 這是第一夜。 一九八七年 那是一趟西寧始的過路夜車。我們的兩張硬臥車票中有一張是下鋪,於是就坐下 來先喝啤酒。當時已近十點,火車正穿過西部若荒涼的地區,窗外一片漆黑——貼近 車窗可以看見自己的孔。夏天日長,太陽其實剛落不久,可車廂已是一片鼾聲鼻息 。我和浩是從蘭州上的車。我們上來以前很多人都在睡覺,車過蘭州的時候甚至都 沒有醒。當火車再次移動起來車廂內很快就恢受不了安靜。這與登上混亂的始車的情形 是不同的。我和浩坐在黑暗中,慢慢習慣周圍的環境。 一周以前我們有一個機會在蘭州相聚——一私人書店的老闆異想天開要編一本實 驗詩集,拉我和浩及上海、東的一些詩人去給他擬定名單。結果可想而知,每個 人都有自己的人眩大正爭得不可開交之際,當地宣傳部門的一個指示否定整個計, 最終解决問題。 在蘭州時人來人往,我和浩沒有交談的機會。此刻我們單獨相處時卻感到寂靜 的障礙。要談的事實在太多,而且有些是很重要的。在此三年的時間我們都結婚, 作為情況,至少也得互相通報一下呀?除婚姻還有另外一些感受,也許是更為重要和 不可忽略的。我們喝着啤酒、撕扯燒雞,備着開常打着飽嗝,放的身體也漸漸下滑。 如果我們錯過這次機會,就此一恐怕又是年。 茶几對的下鋪上也坐着兩人。他們是從西寧上的車,對環境較之我們更熟悉。他 們帶着老前輩般優越的目光打量我們——倒不是因為年紀大,不過是比我們多茶几小時 坐火車的資格。他們自以為是,又很排外,故意用水杯和帽子在小桌上占據很大的 積。由於那頂有徽章的帽子,我們發達現他們所的行當:他們八成是外出辦案的 公安人員。 看到這一對活寶浩笑,他笑得很輕,自肺腑。看來他們的確是來自西部的 兩個土公安,沒見過什麽世面。這時,他們點燃一種很細的雪茄,嗆人的煙氣立刻把 我和浩的希爾頓蓋住。我看見浩像變魔一樣也從身上摸出一盒雪茄煙,巴山牌, 六支裝的那。我知道這是當時市上最粗的一種雪茄,正好適此時此地的我們。 我和浩換抽雪茄,希爾頓掉過頭來對火。由於口徑懸殊,光對火就對好半天。 對的兩個馬上蔫,捻滅小雪茄,手直往腰間探去。他們觸摸腰間手槍的皮 套,但沒有勇氣將手槍拔出來。浩大口地吞吐霧,兩個可憐的鄉下孩子就被煙霧籠 罩住。這以他們的交談就有野蠻和血腥的內容。大約他們覺得我和浩像文人, 想一些聳人聽聞的故事把我們嚇祝他們談到西部的監獄、袤無垠的沙漠,他們談到 殺人與被殺。他們當然是前者,殺人的人,似乎他倆都過次。而被殺的,就像我和 浩這樣的。他們幾乎是根我們的相貌描繪被他們殺戮的對象。我們的慘狀,乞憐 和卑賤。他們的牛皮吹得如此之大,竟有嚴肅的意味。也就是在這情況下,浩以 絶對抒情的語調我講起他和王玉度過的一個夜晚。 我想這個夜晚應該是在他們公開接吻之。簡陋的學生宿舍,我想是那年的暑假。 經過她的精心安排他們在一起過夜。他們分睡的兩張床上(集宿舍床多得是), 中間隔着張課桌。皓月當空,窗戶開着。一些月光灑進來,同時帶進一些樹枝燈桿的 投影。他心靜如水,沒有要求,因為他愛着。她主動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脫掉。一件一 件,也不過兩到三件,她已為這一時刻做過備。 最,就是她的裸受不了。他在自己的鋪上沒有動,靜聽她脫衣的悉萃之聲。他盯着 天花,在月光的照耀下看清她日常寄宿之處的全部簡陋,心不禁感到悲哀。她喚 他過去,於是他就過去。她讓他看她,自己卻閉起眼睛。他按照她的想法看她,他 看見。她喃喃低語,說一些“我怎麽樣?”之類的話,而他一手撐着上鋪,衣冠整 齊。這是一個對比。另一個對比有關他的妻子。還有這破舊的宿舍,這骯的垃圾,這 是她生活其間的地方。他為這麽好的東西放置在這裏而感到辛酸。月光和皮膚,那純粹 的美更自不待言。 還有他自己的心境、幻覺和青春。她將他的手拿過來,放在她的乳房上。沒有猥褻 的因素,是靜靜地放着,似乎是在遮擋他們兩個人的羞恥。他以同樣的方式撫摸她 的全身——她拿着他的手,他的手被她而不是自己拿着。他的手因此變成她的。她引 領着它完成整個的儀式。她在和她的貞潔告別,戀戀不,非常自憐。 這裏的描述大都出自我的想象。尤其那唯美的調子肯定是附加上去的。當時浩已 不再是一個誇張的人。他敘述的動人之處完全在那一時刻的神情,在於他十分特殊的語 調。斷斷續續的話語、綿綿無的聲音,有時候你幾乎以為他睡着。也許他真的睡過 去一會兒,突然,那揚起的聲音有如夢囈。慢慢的,一切都是慢慢的,慢慢的。慢慢 地喝酒、放瓶子,慢慢地扯開燒雞,慢慢地嚼,吸煙,吸進、吐出,煙霧慢慢地繚繞。 往事在沉默中慢慢地流淌,被思索和理解,被繼續。那個明月之夜被套入如今這個夜 晚,一切都是緩慢的、抒情的、失真的。浩以他特有的溫柔和色情平伏兩個公安的 血腥和狂暴。不知何時他們已安靜下來,也在聽。他們加入到慢的沉浸中來,唯有那火 車狂奔而去。 公安和我都同樣關心一個問題。良久,浩終於說:“那天晚上我們什麽也沒有 。” 東風新街 本來是不會有第二夜的。就在王玉來許城的前一天我收到一個會議通知,要去安徽 開一個改稿會。會址選在滁縣琅岈山。另一個吸引我的地方就是我的一個學生,她也將 前往。 去年夏天我受聘於《詩歌雜志》下設的函授學院當老師,分至我名下的學生有兩百 號人。我的任務就是每學年之內給他們每人寫四封信,而每封信的長度不得少於四百字。 每年,函授老師有義務從所帶的學生中挑出一名佼佼者,帶領他(她)去參加一個專 門的改稿會議。琅岈山筆會是第一屆,我推薦的這名學生是個女的,筆名裊裊。除這個 名字外,在裊裊的來信和作品中當然還有一些讓我想入非非的東西。我已寫信通知裊裊, 告訴她我將途經南京把她帶上。本來是不會有第二夜的,因為第一夜過去我就去長途汽 車站買車票。 王玉無事可,隨我去車站買票。我們乘十一路車前往,下車就來到又又亂 的立交橋下。天氣又熱,心煩躁不安,所以出不少的汗。我們還得臭烘烘的人堆 紮進去,真夠恐怖的。我讓王玉在一邊等着。曾何時她已成我的一條甩不掉的尾巴? 哪怕再齷齪不堪的地方也寸步不離。買票的時候我真有點動心,考慮是不是也要給她買 一張?這樣我就將帶着兩個女的去赴會,似乎不成統。最我買一張票。我把票 拿給王玉看,是第二天上午八點的。王玉站在那,似乎有某依依不的感覺。 我真怕她提出來和我一起去。她是浩的朋友,我怎好加以拒絶呢? 往走的時候我們沒有坐車。我們在臨街店鋪的陰影下鑽來鑽去。我告訴王玉:我 走房間的鑰匙留給她,她愛住多久就多久。 我那兒有火,她可以自己做飯吃。再買一張許城地圖,就可以真正享受一個人的孤 寂和自由。有什麽事可以找東海,他就是目前忙亂些,恐怕騰不出時間來陪她玩。至 於我們(我和她)還有整整一天和一個晚上的時間。我們可以好好聊聊,就像昨天那樣。 我說話的時候王玉不停地點頭。我註意到有人對我們側目而視,這與我們走的是反道 (靠左)有關。除此之外也許還有妒忌。和許城姑娘相比王玉或許算不上是最漂亮的, 但她在那走着就天然地有一種不同。不是特地不同,而是溫和地不同,這就更加 與衆不同。人們定是把她當成我的女朋友,我也樂於接受這一點。 我們走進陰涼的郵局大廳。我給裊裊受不了一封電報。東風新街28號,這是裊裊和與 她相依為命的寡母的住址。我告訴裊裊明天下午在南京汽車站接我,我將手持一期《詩 歌雜志》,以便識。 沒有的非不可的事,我提議去郊外的幾個景點轉轉。王玉說:“還是留着我 一個人去吧。”語調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 也許女孩子喜歡逛商店,雖說我沒有興趣也好陪着。好在王玉對商品的興趣也不 大,逛一會兒就出來。我們找一個地方吃飯。落座我發達現飯店位於一浴室 的樓下,就是我經常光顧的那,名字很奇怪,叫“快活”。我們怎麽會流落至此的呢? 大概是受到陽光和人流的逼迫,就受不了進來。我們肯定不是來這裏洗澡的。 吃完飯,我們留下來繼續喝茶,一直喝到天黑,店堂內亮起燈。其間,我們各 自起身上兩趟厠所。值得一提的是:快活浴室的厠所很方便宜人。其實我們所在的地 方不過是一個過道,上加蓋頂棚。那令人陶醉的穿堂風一陣一陣地吹來,恐怕也是 我們長留此地的原因吧?夏天的許城,這樣的去處真難以尋覓,權且就算是我對王玉的 一番招待吧。 實際上,我也的確喜歡在澡堂招待遠客,首選的去處就是這快活浴室。記得 浩和東海的首次見先是在我,然我就拉他們來快活浴室洗澡。我說句名言: “沒在一起洗過澡就不能算真正地認識!”他們都是懂幽默的人,為此樂半天。此刻 我把這件事講給王玉聽,她開玩笑說:“那我們是永遠不會真正地認識。”我是一個 懂幽默的人,為此樂半天。我說:“夏天沒有必要到澡堂來洗,在就可以。” 王玉說:“不是也有人洗嗎?”的確,一些男人和女人在我們談話的時候從樓上下來, 披着濕,孔被蒸得通紅。我因此說:“就是可以洗,你在女賓部,我在男賓部,也 不能真正地認識呀!?”王玉是個懂幽默的人,為此也樂半天。 我將男澡堂內情形講給王玉聽,如何搓背、捶腿、捏腳、掏耳朵,都是一些讓人舒 坦好過的事兒。王玉抱怨說女澡堂什麽服務也沒有,就是那些乳房、大腿叫人看不夠。 我說:“你可是同性戀呵?”王玉開始不懂我的幽默,她說:“女的都喜歡看女的, 這你不知道?”我說:“知道,但知道得不多。” 我們由此談到兩性人,由兩性人扯到太監。我告訴王玉說我最近讀到一本奇書, 上說太監分兩,一種是先天的,一種天。 天的那長大高才口才奴才蠢才天才人才之才英才多才賢才群才唯才幹才詩才降才五才乏才文才懷才奇才才能才路才力才高才伐才格才望才理才思才郎才哲才智才雄才英才情才分才略才貌才人才子才疏動手,所以說他們雖沒有資本,但性意識還是有的。所以他 們很難過,是就産生出很多的變態行為和心理。 那先天的要自小培養。從前有的地方專出太監,就像這裏澡堂的常常是揚州人 一樣。方法是小孩剛生下來就請一位有專門技巧的保姆帶。保姆每天搓揉小孩的睾丸, 使其不能育。天長日久,那就自然萎縮。這樣培養出來的太監就不會有性意識。 應該說作為太監他們是更稱職一些的。 我相信我就像那些太監一樣,此刻一點性意識都沒有。我欣喜地感到我的身體沒有 一點異常的反應。去厠所的時候我順便檢視一下,一切正常。我為自己純潔之和輕 狀態而備感驕傲。我走去,繼續加強交談中的下流成分。這次我是有意為之。我感 受到某永遠不變的東西,諸如王玉是浩的女人,而浩是我最好的朋友。諸如我 上衣口袋的那張車票。在這永恆的格局和必然的流中我放棄自我,猶如放棄欲 望。我是多麽地安全又多麽地幸福! 一九八八年 來浩還是和王玉性交——這是免不的。雖然從來沒有人明確地告訴這一點, 但我相信事情的真相就是這樣的。我還知道王玉在浩以前是一個處女。是他把她破壞 。之,浩匆匆結束那個長假,出差歸來到濟南。他到老婆身邊。他開始 和王玉通信。她的信都是寄到他們他的辦公室的。他坐在辦公桌前閱讀來信,然 從抽屜找出一張白紙唰唰地給她寫上一堆。燈照在他天然鬈麯的黑上。他側着頭、 思考着,無情。 我知道他所用的信紙是他們的專用信簽,擡頭部分被整齊地裁掉,依稀留下一 道紅杠。我還知道他用的信封印着他們的名址。我知道這些是因為浩同時也在和我 通信(使用完全相同的信紙和信封)。我知道一切,但就是不知道王玉會從浩的來 信中讀到些什麽——他從來沒有過裝錯信封的蠢事。突然,浩被自己的幽默逗笑, 環顧四周發達現辦公室已空無一人(除他自己)。同事們都下班受不了,而他是自 留下來的。他的任務是值班,看電話。還有一個任務就是寫信或信。他在信中對王 玉說:“要不我們去澳洲,做一對袋鼠夫妻?”來這句話成他詩中的一句,我得 以窺見的。他為一隻辦公室的公袋鼠而笑,樂不可支。他笑得前仰好合,當然不是 為澳洲原野上的那一對。當時確有很多人去澳大利亞,他們傾蕩産,債挪錢地 去。浩用典一緊貼時代。我想他不過是題揮,針砭時弊而已,並不是真的要 去什麽澳洲或澳大利亞。 新風東街 信箱有一張通知單,讓我去希望路電信局取一份電報。看來下午已來人送過一次 。關於這份電報,我一點綫索也沒有。我想。 八成是浩要來——他改變主意,請假,來和王玉和好如初。這樣也好,明 天我去滁縣,就讓他們在這裏過天小日子吧。王玉連連搖頭,說絶對不可能,浩是 决不可能來許城找她的。這麽說其實是盼望浩來——我看出來。 我們上樓,稍歇片刻,就又下來去車棚推車。王玉堅持帶我。她的心情很迫切, 所以騎得飛快。好在夜深人靜,路上幾乎沒有什麽人,我們很快就到。燈下,一個 服碧緑的人遞上電報。果然不是浩拍的,也不是我認識的其他人。電報還是我上午 往南京的那一封,被原封未動地從南京退回族來,原因是地址有誤。我把新風東街錯寫 成東風新街。這個地址我至少寫過四封信去,從來也沒有出現過差錯。 王玉又在拿她烏黑的眼睛看我。也許,是天意讓我不能成行吧?這麽說勉強點。 因為此刻我們就站在通宵營業的電信局的前廳,再給裊裊一封正確的電報也為時不 晚。不能說我已無能為力,或需假托於什麽天意。要說也能說是天意的一個兆而已。 再者,即使裊裊沒有及時收到我的電報,我也能按地址找到她的啊?即使地址有誤, 找不到她——退一萬步說,我也能自己從南京轉車去滁縣開會呀!我得為我的主意改 變負責。我說要走要走,弄得人人皆知(包括東海),結果又不走。與其他們 說明虛假的事實(一封有地址有誤的電報),還不如承認我想多陪王玉玩天。 我抱着某决然的心情走到櫃前,大聲吆喝,打瞌睡的營業員討一張電文紙。 她說要買,我就買。然我填寫當天的第二份電文。我避開東風新街或新風東街, 那極易出錯的是非之地。 我將電報直接往會務組,告訴老李我因病不能前往。告訴他我多麽地遺憾, 祝會議成功。 來,王玉去衛生間衝澡,換睡裙出來。那睡裙很短,下襬在膝蓋以上, 上,穿過兩邊的腋下在背打一個結。我不知道它是什麽質料的,不過看上去又輕 又薄,浮上還有那麽一點亮。白色的睡裙,使四面探出的王玉棕色的肢更誘人。 她的鞋底帶水,進臥室。 平日,我的臥室地上撂着一張雙人床墊,除此之外沒有床架,也沒有的什麽床。 就那麽一張床墊撂在地上,看上去怪誘人的。誰都想到上去滾一滾。那些故作天真的 女孩尤其如此。度夏時節,與床墊列在地上鋪一張草席。人坐在席子上。背靠床墊, 是我與來訪的朋友們慣常用的交談姿勢。身,陽的門打開着,有涼爽的陣風吹過。 席子上的電扇也大搖其頭,旋轉不已,一張靠背椅權做茶几,上放着煙缸、水杯之類。 對方要是一個女的,可能就有瓜子梅子什麽的。廉價的收錄機涌出音樂,一般是聽 不懂歌詞的英文歌。來我明燭光。熄滅電燈,點燃燭,讓樂聲繚繞、輕風吹拂, 一切就算齊備。王玉自然將受到我可能的款待,我的全套然而是低水平的享受今晚 將毫無保留地奉上。昨天過於匆忙,彼此間也不太熟悉,所以實施時省略茶几項,諸如 點燭熄燈等等。 此刻王玉脫鞋,在席子上坐下。她隨手翻閱着一本雜志。她在等我。而我,正關 着門在衛生間。我先大便,然淋裕我把剛纔大便的地方以及前面反擦洗多次。 我現衛生間的環境已經有點陌生:磁磚上多出衹有衹不過塑料瓶,內裝顔色各異的護膚洗 用品。發達卡一把梳子,梳子上還繞着長長的絲。一副未及收撿的乳罩吊在鈎子 上。其實我早就洗好,直到完全平靜下來這套上內褲出來。我也不必在外再加一 條西裝短褲。既然王玉和白天在街上時的裝束不一樣,我也總該有點不一樣對。在 街上走路時我就穿一條西裝短褲,如果再穿一條西裝短褲那就不對。我不顯出王玉 的輕浮或我的正經來。於是我就穿着內褲赤裸上身來到王玉的身邊坐下。如果是浩或 東海來訪我也會這樣的。對王玉我沒有任何保留,我把她看做好朋友,自己人麽!要是 有那麽一點保留我倒是會心不安。好在到目前為止我的現不錯,對王玉的確沒有 什麽保留。我連太監的睾丸都講,我還擔心什麽? 王玉放下雜志和我聊天。她得等頭髮高才口才奴才蠢才天才人才之才英才多才賢才群才唯才幹才詩才降才五才乏才文才懷才奇才才能才路才力才高才伐才格才望才理才思才郎才哲才智才雄才英才情才分才略才貌才人才子才疏能睡,所以我不必覺得會打攪她。我也 絲毫沒有糾纏磨蹭的意思。我陪她聊天是出於好客的美德。我們不是正談到明天開始怎 麽玩嗎?到哪些地方? 怎麽走?找什麽人?我們在安排遊覽許城的日程,並不是沒有實際內容,不是沒話 找話呀!我熄燈,點燃燭,看得出王玉很喜歡。 她的臉仿佛是在一本泛黃的書頁閃動,顴骨上的陰影就像木刻一樣。她的眼窩是 那麽地深,盯着火苗那麽地專註。那插在生日蛋糕上的生日小燭很快就熄滅,我 還能找出很多(放在一隻紙盒)。我聽見王玉說:“去找吧。也開燈,就這麽 呆着。”我沒說話,坐回族去。片刻通客廳的門框顯露出來,房間也不像先前那 麽黑。我們的身有較強的光。轉過臉去就看見通往陽的門。門開着,由於臨高, 我們看見街道對過的梧桐樹頂,一盞路燈掩映其間,真是美妙極。樹冠不再像白天 看上去那樣茂盛熾烈,而是晶瑩璀璨、色彩繽紛的。陣風中樹木搖動,樹葉翻轉,仿佛 玉片磕碰出音樂之聲。一些光亮灑進來,使我們的眼前更黑暗。膚色黝黑的王玉 有如我身邊的一個陰影。 我伸手去拿組櫃格架上的一瓶酒,不用看我就知道它在那。在它的後面有兩 杯子扣着,我也一提過來。將兩杯子平放在席子上,這時我問王玉:“喝點酒 吧?”對方說:“好。”我提起瓶子現酒瓶幾乎是空的,剩下一個底子。我把最 的一點酒小心翼翼地分倒在兩杯子,空酒瓶放在一邊。我用兩指夾起其中的一隻杯 子,在另一隻靠着王玉腳踝的杯子上輕碰一下。玻璃出脆響。暗光,杯底的深色液 波動。我在微涼堅硬的杯沿上抿一口。王玉也拿起她的杯子。 她問:“這是什麽音樂?”我說:“《影子的房間》。” 那磁帶盒上的歌手叼着一支雪茄,背景上抹着塊深藍色的油彩,示出房間的 深度和幽暗,配器極為簡單。他用我們所不懂的語言反而低聲地吟唱着。收錄機上的 緑燈閃爍不已。自從喝過第一輪,我們的杯子重又放席子上。它們並排立着,意 味深長。好半天我沒有說話,似乎在聽音樂。這時王玉又拿起她的杯子,在我的杯子上 碰着,一下、兩下、很多下,她有些不飲自醉。 我仰靠在床墊上,能看見王玉此時的整個背(她正在一心一意地與我的杯子相 碰)。我又看見那睡裙上的浮光——它在遊動。我聞見那濕間香波溫暖的氣息。 我想我距那一切近在咫尺,我的右手更近。它在意識力的作用下悄然擡起(有於明確 的指令,有如我們在夢中攀登,雙腿也會在被子下錯動一樣)。等我清醒過來想把它放 原處我身體的右側,已不可能。我找不到它的位置。就在剛纔,王玉她的左側位 移茶几寸,正好是夠我的右手放下去的地方。 她還在焦慮地碰杯,如同鼓點鑼聲催促。我的右手也還懸在半空,還在猶豫。最 下降時它還是避開她的裸肩,落在睡裙那光滑的質料上。她如同觸電一般,反身將 我抱祝她用最大的力氣,全身都盤繞到我身上來。她送上她的嘴唇、舌頭、呻吟和 顫慄,差一點就將席子上的酒杯弄翻。我對一點尤其擔心,所以一面應她一面註 意把這些東西(酒杯、酒瓶)隔開,我把她拖上床墊,短暫的分離不過是要脫下隔在我 們中間的衣服。然我們又擁抱在一起。 我迫不及待地進入她,她擡起雙腿歡快地迎接着。身體落實以(它正在躊躇滿 志機械地用力)腦袋有暇想到另一些問題。我問自己:“這是真的嗎?”我一遍一 遍地問:“這是真的嗎?這是真的嗎?真的嗎?……”既沒有結論,也沒有附加的問題。 它沒有意義。是一種節奏,一種進行。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真的 嗎真的嗎真的嗎—真的—嗎—嗎—。 一九八九年 他們通信的事來還是被羅思齊現。羅是浩的前妻,那時他們還沒有離婚。 來他們離婚,也不是因為王玉聽說羅思齊為浩給王玉寫信的事鬧過一陣,由於抓 不到確切的證也就算。她(羅思齊)曾詢問過我此事。我能怎麽說?不過是為浩 開脫,以及說一些讓她寬心的話。來羅思齊給浩生一個兒子,再來他們就離婚 。其間自然生很多事,幾乎每一件都比浩與王玉的通信來得重要。他們的關係 自南寧一皇后也是通信,隨時光的流逝也日見稀疏。王玉也和別人好過,且時間都 比和浩要長(年的通信不算在內)。來傳來朱紅色浩離婚的消息,王玉將此當成一 個喜訊,這就在一定程度上刺傷朱紅色浩。者明確地示過離婚是禽獸之類,說在與 羅思齊分手的宴會上還大哭一常在此生離之際他當然不能接受王玉的過分親近。 浩需要女人,給王玉信中寫得直截當,不免下流,不免有泄憤的意思。他讓她快北 上,最好連夜就來,來就。她為他的蠻橫而生氣,拖延着與他見的日期。浩 沒有在一棵樹上吊死,在等待王玉的那段時間也沒有閑着。不用多久,他就現一 個離婚男人具有的魁力。和婚姻時期相比,他的處境已大不相同。他變,世道也在 變。王玉姍姍來遲,那時,浩已非常瞭解自己對女人們的價值和使命,他沒有敘舊, 即要求同床。王玉嘗試着拒絶。相隔多年,也想他應該有所示。於是他就武斷地給她 下一定義:衹有愛情,沒有性欲!他不會為那毫升的精液而女人懇求、服軟,對 王玉也不例外。他極為瀟灑地理平衣裳,風度翩翩地離開房間。他總是得那麽漂 亮。深感委屈、難以入眠的是王玉,她的下身已經濕潤,等着他的堅持。他知道, 也許不知道這些。他對王玉的評價到底是一種斥責呢?還是一個贊美?現在,我和王玉 已經睡過,除猜度事情的前因果以及肯定浩說法的荒謬,其實並不知道他的用 心。也許王玉聽出朱紅色浩話中贊美的意思,以致更加沒有情欲?也許她和我拼命地、 欲壑難填是想說明她非衹有愛情?她想通過我而轉達浩。她知道我和浩的交情, 於是在黑暗中詭秘地笑。 交流與障礙 “看你和浩怎麽辦”,王玉說,毫不掩飾她的幸災樂禍。此刻我們已經完, 她的頭枕在我的右臂上。她的臉朝我,我們之間隔着一條毯子。我很禮貌地沒有馬上 穿上內褲。我靠在床頭,一支接一支地吸煙,半天沒說話。我在想,但並不明確。王 玉就給我點出來:“你是不是在想怎麽朱紅色浩交代啊?”我說一句態的話,大概的 意思是:任何事情都不會影響我和浩的友情。王玉從鼻子哼一聲,她的好奇就有 挑撥離間的味道。 我重申我的看法,即我和浩的友誼是第一位的。我的意思是說:由於浩的緣故 我是不會愛上王玉的。這一點在當時聽起來就是那麽明顯。那件事一過,我們都有點冷 漠無情。稍,我有點恢受不了。再次交歡以前我們把今的調子定在性的交流上。 王玉問我想不想知道浩是怎麽事?我說不想知道。她還是忍不住想講。說實話, 我真不願意聽。有關內容將成為我和浩今交往中的真正障礙,甚至比和他舊日的情 人睡覺還要嚴重。這樣,我聽一點就把話岔開。毯子隨從中間撤除。直到第二次 我才能定下神來觀察周圍的環境和王玉的情。 她是睜着眼睛的那,和大多數女人都不一樣。那雙眼睛在黑暗中閃閃光,給我 的印象如此深刻,以致都有點心驚膽顫。她的眼睛反射着陽外馬路對過的那盞路燈, 同時明她的熱望和令人害怕的興奮度。她的嘴呵呵有聲,不顧一切地連家乡土話 都叫出來,翻譯成普通用語就是“真好!真好!真好!”或“真舒服! 真刺激!真過癮!”她如此投入、興,反倒使我感到壓抑。我一直在她的耳邊叮 嚀:“輕一點,輕一點……”實在不行,當她無法自控時我就用枕巾蒙住她的臉,必要 時甚至需要去堵她的嘴。 倒不是我過於謹小慎微、假裝正經。要知道陽上的門開着,距此不遠,上下左右 就都是鄰居的陽。樓上樓下左鄰右把我們包圍在中間。他們在陽上乘涼,有的 脆支床在那過夜。我一面竭力止王玉(决絶的辦法就是把工具拿出來),一面想 着鄰居們的側耳偷聽議論紛紛。 王玉我數她有過的情人,描繪和示她的性經驗。她對我在這一方面無所保留。 浩以外她還和四個男人睡過覺,有一個是有婦之夫。(他的伙食伙房特大,我僅次於他, 算是對我的恭維)。另外的幾個就不怎麽行。一個是由於性情原因。一個,是她出差 在旅館認識的,他在她的懷叫一夜的冷,可最還是沒成。她的運氣總是不太好, 所以碰見我無論如何也是一件幸事。我想起來,剛纔她曾大喊大叫:“太好!太好 !我要的就是這個!”當然,她也有必要明自己不是那隨便跟什麽人都上床的女 人。與其說是在贊賞自己,不如看成是對我的揚。我既是那個在身體方面僅次於有婦 之夫的第二號選手,又是那在精神上略一籌的。我得到王玉來自兩方面的肯定,因 此我認為她是一個溫柔貼的女人。 她曾在南方某沿海城市過,離開的原因是部門經理想占有她。他(部門經理)也 是一個有頭臉的人物,而她把他落在她背上的手拿開。“其實我也很想,他按摩的手 法也很舒服。但我還是拒絶。”王玉對我說。明她在這方面並不是一個毫無感覺的 冷漠的人,但又有很強的自力。她的自力正好和她的感應度成正比,所以就更加難 能可貴。她並不討厭男人,這是實話。她迎受不了我也不是一時的衝動,不說蓄謀已久, 也是成竹在胸的。 她談起第一夜,我們各睡一室的情景。“這不是太滑稽嗎?各懷鬼胎,又都相安 無事。我現我的房門沒有插鎖。”她又誇奬起我第二夜的勇氣來,說:“你還有點膽 子。要不然今晚再相安無事,即便你明天不去開會,我也會告辭走。”我和她討論更 專業的問題。 我說:我的經驗,性高潮時女人那是會痙攣的。有的不會,會的是少部分, 大約十之三四吧。我問她會不會,她說:“你沒感覺到。”我說沒有——“這哪能感覺 得到?”她問:“那些會的你是怎麽知道的?”我說我是聽她們說的。她就嘆氣道: “你真可憐,還是結過婚的人哪,竟不如我這個做姑娘的。” 然她就自作主張,邀請我一定去感受一下。既然我的身體比較遲鈍,那就用我的 手。她的手帶着我進去,自己兩腿交叉動作起來,不一會她就高潮。她一面呻吟一面 也沒忘讓我感受。我感到又濕又熱又腥,還有她肌肉的力量。說實話我沒有感到 什麽痙攣,但為感謝她的好意,我說假話:“你跳得真厲害,三下?五下?”她說: “至少有七下吧。” 她真的完結,看得出來她有多麽地高興。 她讓我開電燈,將早已到頭的磁帶換一面,摁下。我看一眼鬧,凌晨三點一 刻。 王玉興奮地跳起舞來,又是劈叉又是踢腿,把水泥地弄得咚咚直響。她在席子上狂 舞,變化多端。我擔心地說:“輕一點輕一點,明天再跳吧?不然樓下的鄰居會有意見 的。”不得已我讓她到床墊上去跳,有彈簧海綿隔着,指望響動能減少一些。而她很快 喜歡上床墊上的彈性,在上蹦跳不已。她裸着身子,腰肢柔軟、四肢修長、雙乳緊 湊、胯下粉紅,很美,也很奇怪。來我說肚子餓,她就踩着舞步扭着屁股去廚房 給我弄吃的。鍋碗勺盆成寂靜中的樂器,我悔不迭。廚房內的燈一亮,後面樓上的 人就可以通過窗戶看見她一絲不挂。她的貞節、我的名譽能寄希望於鄰居們的按時 入睡。而我們自己黑白顛倒。於凌晨四點我吃下去三包方便麵。王玉吃兩包。我們真 的餓。 一九八九年 送走王玉的當天,我給浩寫一封信。我告訴他王玉是個好姑娘,在我這裏住 近十天。我告訴他:分的時候我們彼此都流眼淚。其實是王玉流眼淚,我沒有 流。我之所以謊稱自己流淚的真實原因是想以一種方式告訴浩我和王玉之間生的事。 流淚並不怎麽光彩,尤其是面對一個女人。但我沒有更好的主意,衹有讓自己丟人 一次。信出我平靜許多,日若是浩問起不能說我沒有告訴過他呀!衹不過 比較婉轉,差不多像是一次暗示。很快,浩給我信來。他扯一通的事,最, 對我的流淚有所反應。浩說:“真是難以相信。”我會和王玉相對而泣。 他的話可作多解釋,難以相信,時值今日我這個人還有感情能力,還有哭泣—— 這當然是對我的贊揚。另一層意思也許是:為王玉哭,那太不值也委屈我。王是一 個什麽樣的女人他浩是很瞭解的。某程度上說我是受到愚弄。他瞧不起王玉,不 把她當一事兒。浩想告訴我的是這個,同時也就告訴我如果我和王玉之間生 什麽他會持什麽樣的態度。我說得曖昧,他也講得模糊,這件事就這麽暫且糊弄過去。 我們的相互諒解是最重要的,我已經感受到這一點。但一段時間以來,我的自我感覺 依然不好,給浩的信也稀疏。 當時,離婚的浩已去他們辦的公司駐海南辦事處,許城的一個朋友南下 “撈世界”,我把他介紹到浩那祝許城的朋友開始處境難,我寫信去安慰他。給 他的信是由浩轉的,然而我沒有同時也給浩寫一封信去。接着浩給我來信, 非常明確地擔心我們之間的友情。浩從來不是一個小心眼的人,這次的反應當然和 的事有關。他動感情,說如下的話:“任何女人都不可能擋在你我之間。”這任何 女人其實是指一個,即王玉。我想起者的幸災樂禍、她詭秘的笑容,心不禁充滿憐 憫。 生活與思考 沒有必要通知我的朋友我沒有去滁縣開會。會期十天,這十天也是我和王玉相待 或私守的日子。我們買菜、做飯,洗衣服,像模像樣地過起小日子。我離婚已經一年 多。說實話還真有點不習慣。有女人的生活沒有讓我憶起趙燕的好處來,相反, 倒使我越懷疑起過去的婚姻。我的意思是:我和趙燕結婚三年,但她帶給我的快樂還 不如王玉在這十天帶給我的多。王玉又在感嘆我是一個可憐人。“女人和男人在一 起都是這樣的。”她說,“我真不知道趙燕和你是怎麽事。換我,那是不可能的!” 她哼着歌兒,把洗好的衣服晾得到處都是。因為我禁止她使用陽(避諱鄰居), 她就充分地利用兩個房間。她把我積攢多日的衣服全都洗,其中包括天來我更換頻 繁的內褲。她洗染上污漬的床單,洗她自己的背心胸罩。最實在沒什麽可洗的 她就洗手絹,一共七八塊之多,在一根塑料繩上晾出,色彩各異,猶如萬國旗。 除洗衣服就是做飯。她將我有限的錢計着花,居然還買母雞,煨湯用以滋補 我連日來虧損的身體。雞湯還放進枸杞之類的中藥。原來這一套她全懂呀!洗衣做 飯外就是睡覺。 那些天我也特地能吃能睡,再加上夏天要洗的衣服又多,每天王玉忙忙碌碌, 幾乎沒有閑下來的時候。一般我總是躺在席子上看書或看報,感覺到王玉在房間走來 走去、忙進忙出。她什麽事情上都不要我插手。是讓我躺着,睡覺,或者看報,和她 說話也可以。除那件事情上她需要我幫忙,其它的事她全都給包。 所謂的那件事,就是男歡女愛。她心甘情地料理一切。當然是出於對我這方面 豪爽的感激。她讓我歇着,也是讓我養精蓄銳。她那個年齡的女孩,是多麽地正常和正 當啊!樂此不疲、永無止境。很難說她對務的熱情是因欲望的不滿足而來的轉移,或 是,那事的興奮波的擴散。就像我的能量註入到她的身體去。那個深夜的裸之 舞是她典型的達方式。 我們不怎麽出門。許城的風景與她王玉又有何?許城的風景難道不已集中在此? 出門轉悠又能怎樣?同時也沒有人上門來看我。我的那些朋友都以為我已去滁縣。關 於那次會議的情況我已四處散。我想:最終他們會認為這是一個陰謀的——由於我未 能及時告訴他們我改變計。包括我正式的女友,王玉來許城的前一天在一咖啡館 已告別過。 聽說我要離開十天,她的眼圈紅。她持有我房間的鑰匙,但我不必為此擔心。她 是一個老實的孩子,完全信任我。倒是這段時間出門不太方便。我和王玉的想法一 樣,寧呆在鄰里里程。 和我女友一味順從的態度相比,王玉是令人興奮的。同是一個,為什麽到朱紅色浩那 就成沒有性欲的呢?我想是因為他們有愛情,就像我和我的女友有愛情一樣?看來 愛情這件事與性欲多半是此消彼長的,而不是成正比例關係——像人們通常所認為的。 問題是我們除愛的聖潔之驗(所謂“沒有一絲邪念”)外,是否也需要性的荒淫之 感受?是否更需要?是否荒淫無恥是聖潔的物質保證呢? 在席子上無所事事、似睡非睡的時候我考慮這些問題,用以消遣。 再者,什麽是荒淫的感受呢?這大約與某禁忌和非正常狀態有關,比如通姦,比 如亂倫,比如朋友之妻、之妾、之情人、之性交對象,也許還包括同性交媾以及姓种种氏性 錯亂、性替代的明和現。 壓抑和禁令使人們普遍興奮,同時又培養他們個的嗜好和怪癖,他們真正的私 人性。但每個人的感受圍都是有其界限的,不可能有人有容納一切的胃口。如果兩個 人的感受圍正好切,那真是天賜。 比如我和王玉,可能就是這樣的。我們都能會到那由於浩的存在所産生的公開 的難堪和隱秘的快樂。在我看來,她是我朋友的女人。在王玉看來,我是她男人的兄弟。 我和王玉,真是下流的一對,或者說:我們在一起會着下流。從機會上說,也許還是 載難逢的呢。 一連數天,我們不僅多次性交,不分晝夜,王玉還進行許多小試驗、玩不少小 花樣。其中的一類是從未有過的嘗試。一類,來自以往的經驗中,與我共享。由於它們 “真正的私人性”,我不便在此述。但有一點是一定的,就是王玉的感應圍正好也 是我的感應圍,我都能接受,也教會她一些新東西。 穴居 臥室內的窗簾是雙層的,用紅黑兩塊料,紅的在內黑的在外,說這樣隔光效 果最佳。我完全相信,因窗簾是從一位搞攝影的朋友暗房的窗戶上取下來的。整個夏天 我都很依賴這塊窗簾。室外陽光猛烈掃射,我的臥室卻很陰涼——有如嚙齒類動物的 洞穴。我用濕拖把拖地,再加上電扇的陣風吹拂,日子總算能過下去。再加上王玉 的到來,那寂寞的洞穴中的白日就如真正美妙的夜晚。 大都知道:沒有女人的夜晚不能算是真正的夜晚。也許衹有我一人知道:有女 人,即使是白天也可以當成夜晚來過。 我和王玉的日子基本上是黑白顛倒的,或者不分。燈或燭不分晝夜地亮着。我 們餓就吃,恢過來就,受不了當然就睡覺。 我的鬧停,手錶不翼而飛,日曆也很久沒有翻動過。我們沒有或取消時間。 洞穴幽暗,世紀漫長,沒有人來提醒我們。直到有一天有人在外敲門,不是找我,竟 然是找王玉的。 他叫十三聲王玉的名字——“王玉”,根本沒有提及我。他當然以為此時我已在 安徽的琅岈山頂。同時他還知道我不在的時候這裏交給王玉。這個敲門的人就是東 海。我們沒有開門,停止任何動作。他來的真不是時候,我們又在那事兒。東海敲 門使我記住無數次交歡中的一次——他敲門的那一次。 我和王玉坐在同一把椅子上(在席子上我們已經膩味)。實際上是我坐在那把椅 子上,而王玉坐在我的身上。我們照例一絲不挂。她是背對我而坐的,正雙手撐着椅 的邊沿用力。我興致勃勃地看着前面的鏡子,以及當面表面反面方面正面迎面滿面封面地面路面世面平面斜面前面下面四面十面一面洗心革面方方面面面貌面容面色面目面面俱到我們的整個姿態。王玉不然,她 是匆匆從廚房跑進來的,沒有留意到我選擇如此姿勢和角度的用意。她褪去裙子就 跨坐上來。是東海不時宜的敲門,將畫固定住。我們一動不動,生怕出一點聲 音。這時王玉有暇擡頭,看見正前方的鏡子。 鋁金邊框內猶如鑲嵌一副淫穢的圖畫。臥室光綫昏暗曖昧,畫隨即也變得 陳舊隱約。主題轉悠遠的美,因而嚴肅。 一時間我們都被那虛幻的價值所迷惑。現實的敲門聲仍在繼續。東海起狠來,拼 命拍打門。每一次振動在寂靜中我都會聽見墻皮碎屑沙沙落地的聲音。我想那門是 保不住,東海將破門而入。 他將看見我和王玉如兩尊塑像般地定在那。我們仍將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 不朝他看上一眼,也不作任何解釋。東海肯定會知趣而返的。王玉的想法大約和我一樣, 所以她也一動不動,眼睛一眨不眨。我們等待着。 突然,於東海狂暴的敲門聲的間歇,王玉離開椅子上的我。 我以為她要去穿衣服,或者去找東西堵門。但是沒有。她是換個姿勢,又坐 上來。這次,她的臉是朝我的,手也沒有擱在椅子上,而是越過我的脖子將我摟祝她 磨磨屁股,註意讓我進入到她的身體去。然她又一動不動,聽任宰割。 我該怎樣解釋她的這個舉動呢?我感到的確有什麽地方不一樣。我感到踏實和欣 慰,也許還受到些許感動。也許,男女相擁入懷的姿勢本身就使人産生愛情,何況 我們又是這樣地一絲不挂、肌膚相親呢?何況我們一動不動,猶如石像呢?王玉一定是 希望東海這樣看見我們。如果他一定要看見的話,就看見我們這樣:連成一、相擁入 懷。她靜靜地將自己的嘴唇移至不遠處我的唇上,如此一來就足夠完美、無懈可擊。 我越過王玉的耳輪再次觀看鏡子。由於臀部的映入她的裸更像裸受不了,更苗條也更 美。她把功能部分隱藏在她和我之間。也許王玉改變姿態的全部原因僅在於不好意思看 見它們的實現? 感謝東海,他使我們獲得一次寶貴的記憶。之,他就走,頂着一輪似火的驕 陽,真叫人過意不去。我和王玉的雕塑狀態隨之結束。在一番惡性刺激我們空前地激 動,最完成必要的那幕。我們睡一個長長的午覺。當夕陽西下、涼風乍起之際我 騎車帶上王玉,前去拜訪東海。我們為重新來到人間而歡欣鼓舞,對街景人物充滿 好奇。 我們到東海,註意不現得過分親熱。我們不想讓東海看出什麽來。他劈頭就 問我:“你怎麽沒走?”我解釋一大通,關於電報錯誤地址什麽的。也許是太多, 聽起來就像一個托辭。我脆不說。老保姆泡茶、讓座,楊真隔着子問好。大黃貓 也咪鳴叫一聲。東海並不提中午去演武二村敲門的事。甚至,他也不怎麽答理王玉, 光是和我說話,但說得也不起勁。他的焦慮人人皆知、情有可原,但還是有點不正常。 倒好像他而不是我與王玉之間有什麽不可告人的東西,或難言之隱似的。當時,我就是 這樣感覺的。東海對王玉的態度就像是和她睡過覺,在別人前又需要有所避。 東海竟然把我拉進他的書房,關上門,而讓王玉一人在客廳和老保姆呆着。書 房熱烘烘的,東海居然破例抽煙。他對我說:“我們哥們談談女人吧!”沙的 發達燙,我的屁股擔一點邊。汗水順着我的面頰流下,連眼鏡都戴不住。我不知 道能否抵擋得住東海的訊問。他再一次沒有提中午去我敲門的事,神情越顯得詭秘 。他談到他的妻子楊真,談到她可怕的不治之。他談到今年夏天開始的她的全身 潰爛,他怎樣不厭其煩地給楊真換藥,為她請氣功師、四處求醫、如今,她連呼吸都成 圍困困苦難,他經過奔走來氧氣袋。東海告訴我他已經三月沒過性生活。說完眼巴巴地 看着我,等待我的答。 找該怎樣安慰我的這位朋友呢?我想,肯定是造成錯覺。三個月的時間不算長。 在楊真和東海結婚以前,三十年的時間都已經過去。現在,東海肯定已經忘記婚前 那難熬的日子。就說楊真吧,如果她現在不是生病而是生孩子呢?那東海不是還得忍 着? “那不一樣,”凍海反駁我說,“那是能看到希望的。”也許,東海此刻的問題僅 僅是絶望。 天氣越來越熱,他們鄰里里程的蒼蠅也越來越多。當面表面反面方面正面迎面滿面封面地面路面世面平面斜面前面下面四面十面一面洗心革面方方面面面貌面容面色面目面面俱到楊真在慢慢地腐爛變質, 成為異己的東西。老保姆說已經提出辭工,除非一條,那就是楊真在三伏天到來以 前“去”,她答應留下來。他們都在悄悄地盼望着楊真在醫學上的死亡,好將她擡 出這裏。我很同情我的朋友,甚至覺得我和王玉的關係不是對不起浩而是無法面對東 海,以及楊真。我們的苟且偷歡之事生的太不是時候。 我對東海說:“你誤會啦!你以為就你一個人在受苦嗎?你是不是以為就你一個在 受欲火的煎熬,無路可走,而全世界都在狂交濫媾?每到入夜時分你是不是都這樣想? 是不是因此就感到委屈、絶望和不公平?你是不是以為左鄰右都在,唯有你一個空 閑着?你是不是以為我和浩這樣離過婚、沒有家庭羈絆的更是呼風喚雨、不亦樂乎? 你是否認為就你被排除在這場狂歡之外,因此就更加迫切和沉不住氣?” 東海反問我:“難道你們現在不是很方便嗎?” 我說:“那你就大錯特錯!每個人都有他的難處。像我們這樣的自由人衹不過在 形式上更具有迷惑性,但真正如你所想的又能有幾個?衹不過我們不服軟,為維護自己 的形象,在已婚者前面總是揀好聽的說。——也真的能把他們挑逗起來,以為我們如何 地得,如何地隨心所欲和自如,如何地供大於求。就像那些出國的人,在同胞前是 决不肯服輸的,無論實際處境怎樣都要讓你覺得他混得不錯。但——”我拉長聲調, “真實情形又如何呢?真人前不說假話:難哪!” 我的一番掏心剖腹感動東海。他告訴我:他去接王玉的那天火車沒有晚點。他 告訴我們出站,他沒有急着把她領學家全家家庭家乡(因天色還早)。他們在外一小餐館吃 飯,之還去德山公園。他們邊走邊說,談得不錯,要不是考慮到給楊真換藥,他 們在一起還會多呆一會兒呢。因為楊真,他把她領來。東海突然抱怨起我來:“那 天你怎麽就突然把她帶走?”我說:“那不是很自然的事嗎?楊真病成這樣,你肯 定不好住,不方便。我就一個人,一個大中套。” 東海說:“那也不必那麽匆忙啊?” “匆忙嗎?”我陪笑道。“吃完飯,我們還在桌邊坐一會兒,我還抽一支煙。” “你應該和我商量的。” “我主要看你有點不高興,又很忙,所以想:還是先走算。” “我不高興是因為我知道你得把她領走。你把她領走我也沒有任何理由反對。” “原來如此。” “我們談得不錯,吃飯,還在山上逛一圈。要不是楊真的病,要不是那天你急 着把她領走……”“用又能怎麽樣?” “我覺得我們相互都有感覺。” 這時,我說一句很虛偽的話:“王玉可是浩的女朋友喔!” “那我不管,讓王玉選擇嘛!” “這樣道德嗎?” “有什麽不道德?反正浩的女人多,他不會在乎的。” “是啊,他不應該在乎。” 浩的問題解决東海開始和我討價還價。 “我想請她吃飯。” “我們不是來嗎?” “不是在我這裏,也不包括你。我想單獨請一次王玉。” “行埃”——除此之外我還能怎麽說? “你同意嗎?” “你應該去問王玉本人。” “我是要去問她的。你說我有希望嗎?” “你去問王玉。” “我能你的房子用嗎?” “那當然。” “你沒有和她睡過吧?” “怎麽會哪!”——密談到此結束。我們開門出走。我在想:我們今天是來對, 至少讓東海見到王玉,這對弛他的神經是大有好處的。我告訴東海王玉會跳舞,當 即就示意王玉跳一段給東海看。王玉踢腿送胯的同時,東海也在一旁試探着扭動。他的 確比上次高興許多。要是他看見王玉光着屁股的舞姿還不知道會怎樣哪。臨走,我對 東海說:“哪天去我們那兒吃飯。王玉在,我那兒也開受不了。” 一九九○年 王玉去給我寫過一封信,附一篇小說。小說是她的第一篇,恐怕也是最 的一篇。第一或是最的東西總是不能小瞧的,應該說王玉寫得相當不錯。其中的一段 寫滅鼠運動,一青年男女掘地三尺找老鼠,最將它們統統殺死。然是為慶祝勝利 的舉行的大會餐。他們舉杯同慶的時候,身的水泥平上(似乎是一處樓頂)晾曬着 長短不一的老鼠的屍。最精彩的一筆是他們在死耗子的身上寫上各自的名字。原意 是標明各自完成的任務,結果竟成他們自己就是那些死耗子。 王玉在我這裏時幫我抄過稿子,首短詩、一篇文章。我認為她的字不錯,對她 說。也許這就導致她寫字的癖好。她幫我抄東西,去自己也開始寫,也抄得工 工整整的,寄來,臨走時留下的通訊處也是她親手抄在我的筆記本上的。她的字很有特 點,圓圓的,但不失力度。王玉不僅給我留她所在學校的地址,還留她的一個好朋 友,也就是田恬的地址。者在南寧市委工作。 我給王玉受不了信,把調子降下來。就好像我們是普通朋友,之間什麽事也沒有生 過一樣。我仍把她當成與浩有特殊關係的人,她打聽來浩的事。我想:這封信即使 被浩看見,也不會有什麽。我很悔當時給浩寫那封說我哭泣的信。另外我把 王玉的小說寄去,告訴她一些地方需要修改,一些地方需要刪除,而之剩下的即是 需要保留的。我其所能地把王玉當成一個在文學上有求於我的人。信出約有一年, 如石沉大海。我心想這件會總算結。我和女朋友朝夕相伴的生活不會再受到什麽威 脅。 可有一天我去東海那,他交給我一封信,是寫給我的。寫信人是田恬,她以王玉 好朋友的身份寫這封信。信中說王玉最近出事,是什麽作風問題,被人老婆當場 抓住。信上說她(王玉)的心情很不好,希望我和浩有時間寫信去安慰安慰她。田 恬還說這封信是她背着王玉寫的。她從王玉那知道我和浩都是她(王玉)很信任的 朋友。這個田恬看來有點糊,她怎麽把我和浩攪到一塊兒去?我的意思是說來浩 愛過王玉,他對她負有責任。而我,則另當論。還有,田恬使用的那些詞句也讓我 不喜歡,什麽作風問題、腐化墮落,還有通姦。也難怪,她是市委的幹部。 信看來倒不像是在王玉授意下寫的,不然,她為何不直接寄給我,而讓東海轉呢? 她沒有從王玉那得到我的地址,不得已有求於東海——她昔日的追求者的。者 在他昏暗的走廊將信交給我。為避免他的疑心(田恬為什麽給我而不是他寫信 呢?),我當面把信拆開看。送我下樓的時候東海問:“你打算怎麽辦?” 我答說:“不怎麽辦。這件事本來就與我無關嘛!” 我沒有給王玉或者田恬寫信。 來訪 第二天東海果然來。他敲門以我們很快開門,甚至都有心跳過快,就像我 們一直站在門等着他。臥室依然暗如洞穴、鋪席點燈。同時另一間房子的床上也 備一套夏天的臥具。 我們要明的是:我睡在那,或者是王玉睡那。我們不想給東海造成兩人一床 一席一間房子的印象。但此刻兩個房間內的氣氛是截然有的。一間,陰涼幽暗,是避 暑待客的好地方。一間,因沒有窗簾的阻隔陽光直曬進來,烤得四壁燙,猶如爐膛。 我們的生活必需品(包括王玉的化妝護膚用品)都集中在臥室。芳香習習、令人迷醉, 對剛從外進來的東海來說更是如此。 他迷迷糊糊地進到當面表面反面方面正面迎面滿面封面地面路面世面平面斜面前面下面四面十面一面洗心革面方方面面面貌面容面色面目面面俱到,由於光綫的反差一時不能適應,險些踩壞一個磁帶盒。 我們將他扶到席子上坐好,遞上靠墊和飲料。 喘息初定,東海從腋下抽出一張當日的《許城日報》,遞給我,說是他在樓下順便 買的。我開始嘩嘩地翻閱報紙,由於光綫原因,腦袋湊得很近。東海咕呼咕呼喝下大 口冰鎮酸梅湯,擡頭我建議道:“你去隔壁看吧。這裏光綫不好,會把眼睛看壞的。” 我上報紙,說:“沒關係,我等會兒再看吧。”東海說:“等會兒我就帶走。 要看你還是現在看。” 我已經看出東海的意思來,他是要我離開此地,好和王玉單獨呆着。於是我就作 出起身的架勢,王玉把我攔住。她說:“報紙有什麽好看的?東海好不容易來一次, 你們還是說說話吧。”她說:“我這就去廚房做飯,你們先聊着。東海,想吃點什麽 管說,萬客氣呵!”王玉邊說邊拿眼睛看我,她懇求我不要離開,撇下她一人。 看我沒有走的意思,東海又說:“飯我是不在這裏吃的,你也不用去廚房忙。 我想請客,你去不去?”王玉說:“何必花那個錢呢?鄰里里程都是現成的……”東海說: “那就石林留下來吃,我要單獨請你。”他終於這麽說,弄得我十分尷尬,好裝作 埋頭讀報。王玉閃閃的目光在我求救,仿佛透過那張薄薄的報紙,使我臉上不禁 燒。“你不是請過我嗎?”我聽見王玉說。“我還想再請。” 東海的意志異常堅定,口氣卻十分平靜。 “就讓石林一塊兒去吧!”王玉央求道,真讓我無地自容。我再不能裝作看報, 但也不能完全不看,好稍稍落下報紙,在取煙點燃的當兒說:“我不去,這麽熱的天, 要去你們去。”然又以報遮。東海對王玉說:“聽見吧?他不去。”“他不去我 也不去。”王玉說,口吻就像一個孩子。她終於找到一種對付東海的有效方式,就是 以孩子氣對付孩子氣。唯有我這個成人沉浸在讀報中,汗如雨下。 他們在我的耳邊爭執着、賭着氣,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這時東海發達現,關鍵在 我,於是撇開王玉對我說:“你不會反對她跟我一起吃頓飯吧?”我說:“我不管。” 我也能這樣。能取一種不偏不倚的態度,方能自保。我不能吝嗇王玉,而讓東 海看出什麽來。可,那個“什麽”也是事實存在的,也不能完全置之不理,而傷王玉 的心。急中生智,我現:還是把王玉當成浩的女人,而我是浩的朋友,這樣的意 識和自我感覺比較好辦。我對王玉是負有責任的,但不是一個情人的責任,而是對我的 朋友的情人或女人的責任。於是我振作起來,放下報紙,帶微笑。我拍拍氣得像一隻 青蛙的東海,對他說:“就不要勉強啦!我們和浩是老朋友,沒什麽好客氣的。” 不提浩則已,一提,東海馬上怒火中燒。他駡駡咧咧,說老天有多麽的不公平, 浩搞那麽多的女人,完全是流氓,可女人還是愛他,女人愛流氓。而他東海,非但 不是一個流氓,而且是一個少有的女性崇拜者。可這樣的人遭遇又如何呢?他已經有三 個月沒有和女人親熱。好不容易碰上一個有感覺的,可又是浩的女人,流氓的女 人,連在一起吃頓飯都不行。 看東海又統去,我想方設法把他拉回頭。我也駡浩,王玉也駡,駡來駡去像 是一場歌頌,我們就閉嘴,天色已晚,到王玉下廚房做飯的時間。東海堅持要走, 我們好將他送到樓下。暮色中他的眼鏡好像失去鏡片,鏡架框出他的那雙眼睛,說 不出的悲哀和凄涼。我們目送他騎車遠去。 一九九二年 潔依舊來許城看我,和我相聚。不同的是我們很少有單獨交談的機會。 記得那年夏天浩被狗咬,來許城打狂犬疫苗,每天晚上我們坐在演武二村的陽 上,聊天至深夜。窗上放着杯子,當面表面反面方面正面迎面滿面封面地面路面世面平面斜面前面下面四面十面一面洗心革面方方面面面貌面容面色面目面面俱到是啤酒或飲料。浩坐在一張尼竜躺椅上, 我是一把木椅。我們把腿蜷上去,中間的水泥地上燃着一盤蚊香。我習慣於面對一個人 講話,所以常常妙語連珠,令自己感動。浩很認真地聽着,不無熱烈地附和。每次, 這樣的談話都以他的瞌睡而告結束。我把這樣的談話稱為非常深入和過癮的談話。那年 夏天趙燕外出旅遊,我獨自留在這所房子。我和浩有太多的談話時間。 來就不行,浩來去匆匆。比如出差路過,僅有一天的時間,這一天就得把在 許城的所有朋友都招集齊,大在一起喝酒吃飯,見個,意思一下就算完。當時流行 的一句話是:見着就行。 在大場上,我變得沉默,浩卻如魚得水,立刻就成飯桌上的明星。總之,每 次浩的到來都會給許城帶來短暫的繁榮。大出手更大方,花的錢更多,流速更快, 都有點與他們的實際收入不相當。浩把許城一人的生活檔次一下提高。出入頻 頻打的,香煙也都換牌子。浩一走,他們的生活水平陡降,甚至都不如浩來許城 以前,有的人甚至都抽起拉車抽的雪峰來。 大還是喜歡浩。來次他住的時間稍長。有一年在許城過年,相對而言人要 少一些,因為那些不住在許城的朋友走一大批,老去。我以為和浩單獨交 談的機會來。特是王玉走,這樣的談話似乎不可避免。出人意料的是浩帶一 個女孩來。那女孩似乎是被他臨來拖上的,對來什麽懵懂無知。 那年鼕天很冷,我給他們兩條被子。我看見小曾鋪兩個被筒,就問需要不需要 在上再加一條被子?浩說:“不用加,不會冷的。”夜間氣溫下降至零下六度,許 城室內又無火,蓋一條被子怎麽也是不夠的,除非他們把兩條被子起來。第二天臨睡 前小曾當我的仍鋪兩個被簡,治仍告訴我不冷。直到他們離開許城都沒有要求再加 被子。 除小曾,還有那些在許城沒有外出過年的朋友,來又新添學家全家家庭家乡在許城從外地 歸來的朋友。大聚在一處,熱鬧非凡。我陪浩及小曾去各吃飯。像滾雪球一樣, 人越滾越多,最隊伍龐大得都難以左右。大的意見不統一,有的人相互之間也 不認識,為確定下一個目的地會爭論很久。那年的雪很大,我們站在雪地爭論着步行, 或分乘輛出租車。雪花漫天飛舞,我們難以抉擇。小曾很興奮,她漂白麵料的羽絨服 與漫天的飛雪很相稱。還有她白色的運動鞋,踩在薄薄新鮮的積雪上,一踩一個鞋櫻她 張開雙臂,用紅撲撲的臉蛋歡迎空中的雪花。我在想,浩的女人都有她們的可愛之處。 而浩則現出對小曾的冷淡和不以為意。我知道他並不完全是故意的。並不是在 以小曾舉例,說明他對所有的女人(包括王玉)的態度。小曾在一截櫃前踟躕,她在 贊嘆一塊坤、一條項鏈。浩裝作沒聽見,卻買一塊男式手錶送給我。小曾被一張 年上的兒童吸引住,浩看在眼,也站下來和小曾一道看,贊美一番,但就 是不肯掏腰包。最還是小曾買的唯一的一件東西是一雙動物拖鞋,好讓她去的時候 在我的房間拖。 到室內小曾不僅換拖鞋,連外衣也脫,挂在我的衣架上。這樣做的也衹有她 一個。其他人則穿戴整齊,圍着唯一的一石英電熱器,一面還在抱怨天氣的寒冷和室 內的陰濕。本來也輪不到我來提醒小曾註意保暖(她是浩帶來的女人),況且出過王 玉那件事,我來說就更顯不便。浩沒有我那麽敏感,但他如此麻木也太過分。他不 再理會小曾,哪伯她穿一件毛衣在許城陰冷的室內凍得瑟瑟抖。我好對小曾說: “這可不是北方,進門需要脫外衣。北方的室內有火,溫度高。許城鼕天的室內與室外 氣溫差不多,進門減衣的習慣是行不通的。” 小曾答應着,但她仍然不穿上外套,任其挂在客廳的衣架上。原來,她是怕那件 白色的羽絨衫不耐,穿黑。她是窮人無二件。看她凍得可憐兮兮的,又如此情於 那純潔的白色,難道浩就真的不為所動嗎?他有十二分的理由給小曾再買一件棉衣。 要不是出王玉那件事,我寧出給小曾買棉衣的錢。可現在不行,我衹有看着她 抖的份兒,衹有看着未浩繼續地麻木不仁和冷酷無情。他到底在我明他對她們的不 在乎?或是針對她們所犯的錯誤在施行懲罰?要是這樣,小曾可就是無辜的,她什麽 也沒有。可她和王玉一樣,都有犯錯誤的天性,她們都是女人。可憐的小曾,她在為 王玉擔待! 於是我對小曾的印象不免好起來,同時其所能地殷勤許多。遲到的朋友們竟弄 錯,把她當成我而不是浩的女朋友。我為這個嚴重錯誤而感到煩惱,對小曾的照顧 因而就到此為上。來我現:不必為此擔心,像小曾這樣楚楚動人的姑娘還怕沒有人 搭理嗎?當我和浩置之不理時另一些朋友則圍上去。談話隨即分作兩撥,一是圍繞 浩的嚴肅與幽默,一是圍繞小曾的輕但無聊。談話空前地熱烈,我趁機走進另一個 房間。不一會兒,浩也進來,坐在桌邊。這是我們不多的機會之一,我感到是談論 王玉的時候。 浩用喝咖啡的勺子着桌,對我說:他去看東海的時候東海對他說“王玉通姦 給抓住,你知不知道?”浩對東海說他知道,田恬也給他去信。我沒有問浩是 否受不了信,或做點的什麽沒有。我是告訴他我沒有信。既然有這個開頭,我 想還是順着說吧。既然說到東海,我就把東海如何追求王玉的情形告訴朱紅色浩。我的證 詞是很有利於自己的。 也許,我根本就沒有打算說我和王玉的事兒。我斷定浩也不會主動問。我甚至覺 得從此以那件事兒就沒有,浩管自己來找我好,也不必帶着小曾這樣的女孩 同行。開始我沒有對他提起王玉,但並不是故意不提。像現在這樣,提起來,也是非常 隨便的。可不是,我們已經聊到其它的話題上去。我們再不會把它當事情,再不會 如此地鄭重其事。我試探着繞來,又談起王玉,果然比前面輕受不了很多。我說東海 的幾個段子。浩告訴我:那次王玉來許城前一個星期他就搬到辦公室去住,也沒 有給對方留宿舍門的鑰匙。一周他宿舍,本以為王玉早走,沒想到她還在,是 他平日存放的一箱方便麵全都被吃光。真挺好笑。之,他就把她打到我這裏來。 我終於沒有說起我和王玉之間生的事。我以為沒有這個必要。 時間 王玉去的船票是我出錢買的,行期也是我定下來的。她現在越來越聽從我,毫無 反駁或有自己的意思。我已經開始感到煩躁,身體也受不了。其間王玉來過一次月經。 她對我說:“你真有福氣!” 好像那不是她的福氣似的。我們的性生活生在安全期,不必有顧之憂,也不 必和橡皮。她所說的福氣應該是兩個人的。然而王玉現在真有點對自己置之不論的味 道。她從我的角度考慮,聽從我的落。我說:“你應該走。”因為安全期已過, 我怕控不住自己。我受不了錢,托一個輪船公司工作的朋友訂船票。我在電話對他 說:“越快越好!”王玉知道我和浩的關係,所以我們成不長久情人,也不會有什 麽前途的。 先是她將一張照片留下來給我,半小時又要回族去。沒有這個必要,她覺得, 況且我也沒有繼續堅持。她在我的影集看見其他一些女人的照片。她說:“我可不 像她們那樣。”她的意思是說和我睡過覺,再留下照片,好讓我日去炫耀一番。男 人的秉性她知道得一清二楚。可讓她煩心的是那些個女人,她不想與之為伍。我不態。 因為我想她的痕跡還是留下來的越少越好。王玉不比的女人,會讓我增光。倒不是說 她的漂亮有什麽問題。所有知道王玉的人沒有不知道浩的,他倆的浪漫故事已傳遍半 個中國。當然,知道浩的人也沒有不知道我的。我們的兄弟情義也是一則神話,在圈 子無人不知。 我終於沒有留下王玉的任何一張照片。我們進行最日子的散步。在晚間,飯, 天全黑定,我們出來,來到露天。我們匆匆走過有燈光的路段,繞過乘涼的居民和 瓜攤。我們走上樹蔭濃重的校園路。黑暗中的草地上有相偎的情侶。自行車翻倒路邊, 鍍鎳的鋼圈閃出一道亮光。王玉的胳膊伸過來輓着我——分明違背約定,但我還是容 忍。天黑路偏,不會有人看見,被她那樣輓着我産生某熟悉溫柔的感覺。在更黑 的一段雪與榆樹的夾道上,我的右手摟住王玉的肩膀。我們這樣走一段,默默無 語。來王玉拖着我停下來,她要站着接吻。事已至此我得照辦。但我有心快越過 繾綣纏綿的階段,把她逼到圍墻上,撩起她的裙子。除那件事我不想在任何事情上 停留。 王玉對我講起她的小時候,我哼哼哈哈地聽着。我不想對此有所記憶,因為那將是 十分危險的。那時候她們都還很小,很小的東西不禁叫人憐憫。小貓小狗尚如此,何況 是幼小的孩子呢?我一面聽一面忘,或者把它與趙燕小時候或小惠、盧倩雯她們的小時 候混淆起來。那她們就成同一個小東西。誰讓她們都有小的時候呢? 又都那麽地幼稚和敏感。保護這個脆弱的集可不是我份內的事。 我衹不過是和成熟的她們睡覺。我和那尚未長成的毫無關係。 王玉因此對我說:“你泊,聽聽又不掉肉的。”我以為她說的不無道理。可我還 是忘的多、記的少,也許和我目前的特殊情況有關。過度的性生活有礙記憶,對此我深 有會。可女人不同,交歡之反而思如泉涌,童年往事呈現在一片令人吃驚的清晰明 澈之中。 王玉講到小時候,一條河邊,好像是她的弟弟淹死。這件事給我的印象比較深。 好像是一個風景如畫的邊疆地區,多民族的聚居地,他們的母親是那小學的一名教師。 因為弟弟死,或者在那以前,他們的母親在叫:“小飛魚,小飛魚。”那是弟弟的小 名,他死就成王玉的。“媽的,現在叫這個名字成朱紅色浩一個的專利! 小飛魚,他總是這麽叫我。”王玉說。她怕我叫她小飛魚,也許是誘惑我這麽叫她 吧?我真的有點動心,因為小飛魚的確是個好聽的名字。我仿佛看見那名字在水上飄 着,就是淹死她小弟弟的那條清澈的邊疆的河。兩岸的草很茂密,方圓數十人煙稀 少,一棟孤立的磚房是他們母親任教的學校兼他們的受不了。 我問:“這些事你對人講過不止一次吧?”這麽說是在提醒自己不可能獨自占有。 就像小飛魚的名字不屬於我的嘴唇一樣,那臆想的畫也不屬於我的眼睛,王玉頓時無 言。她低頭沉思片刻,說:“是啊,我小時候的事浩都知道。”“媽的!”我說: “還會有更多的人知道的。”這樣一來我就不會把自己局限住。接着我也講茶几樁童 年往事,作為平衡的需要。我不欠王玉什麽,哪怕是珍藏多年的童年。此外我還饒上 趙燕和小惠的童年,以明我對童年的看法:不過是一些深刻或奇特的記憶,一些被誇 大的片斷,沒有珍藏和待價而沽的必要。 本來以為這樣的日子還要再過天的——我的朋友聲稱這段時間船票緊張。我們誰 也沒有料到那竟是最的一個晚上。 突然,有人敲門,是我的朋友送票來。他還帶來一個,我從未見過,說是如此緊 張的票能夠搞到,全憑這位。這位搞票的要和我交個朋友,這張票正好是一個見的 機會。他們進到屋來,坐下,備和我好好聊聊。這麽說吧,我托的那位朋友姓周, 最搞到票的姓嚴。姓嚴的朋友和我初次見。他們一來就拉開長談的架勢,此時已 是晚上十點多受不了。輪船第二天凌晨六點起航,我們的時間,加在一起已不足八個小時。 即使如此我也沒有想到過不走。 這張船票如此難得,他們二人又是大老遠(從碼頭)地跑來送票,而且死活也不要 我的錢。這樣的一張票是不可以浪費的。我知道王玉會怎麽想:反正這張票是不花錢的, 浪費也不算浪費。我們可以用原來備買船票的錢再買一張船票。說實話,我也覺得 太突然,時間太緊張,不夠用。我也想過是否換一班船走,緩兩天也行。說實話我也 不是吝惜姓周和姓嚴的朋友的勞動,我是不想浪費那張船票的錢。多出一張船票的錢此 時對我很重要,而減去一張船票錢簡直就是滅頂之災。 王玉來的這一段,搞得我經濟緊張。我又是一個離開許城外出開會的人,不便身 邊的朋友去。東海,一來他的事多,二來,他借錢用於王玉,似乎不妥。我的錢僅 夠一張王玉的程船票。 我掐定行期讓她走,除生理上的考慮外也有錢的因素。突然來這張免費船票真 能解决我的不少問題,使我能把事情辦得當面表面反面方面正面迎面滿面封面地面路面世面平面斜面前面下面四面十面一面洗心革面方方面面面貌面容面色面目面面俱到而不至於那麽局促。我可以把原來用於買 船票的錢拿出一部分來給王玉,讓她路上用。另一些去買食品、水果,讓她帶着上路。 這是十分應該的,也是最起碼的。這麽考慮我可不是為自己呵。 我耐着性子與姓周和姓嚴的聊,聊文學、藝以及人生。我們圍着圓桌的四周坐着, 我感到王玉的腳在下面蹭我。開始的時候似是而非,來就直截當。我還是第一次 遇到這情況,所以深受刺激。我有點心不在焉,桌上的王玉莫名其妙地容光煥受不了。 這是下流的,我知道,但因為分離迫在眉睫,所以又是十分傷感的。 我們倆都有些不對勁,有些陶醉和急切。也許姓周的和姓嚴的看出來,他們起身 告辭,嘴說着:“你們還得備備。”此刻已經是凌晨零點十分。 他們想起來問我們將乘什麽交通工具去碼頭?這個時間上路很尷尬:早班車還沒有 出站,末班車早就歇。通宵公交車沒一個點,怕誤船。看來衹有利用自行車。姓 周的和姓嚴的正好要騎車碼頭上班,他們建議王玉和他們一起走——坐在姓周的或姓 嚴的車。如果我要送王玉也可以一道走,反正有兩輛自行車。如果從時間上考慮,也 是再適不過的。若怕到得太早,他們可以留下來再聊一會兒。 非姓周和姓嚴的不是通情達理之人,主要他們對我和王玉的關係拿不太。若按 我托姓周買票的那個電話理解:王玉應是我朋友的女友,我管她吃住為其聯繫船票完全 是出於對朋友的責任。 這層意思是明明白白的。大約他們也想結交浩,所以提議順路把王玉帶到碼頭上 去。我們聊天的時候,王玉可以抓緊時間睡覺。而他們帶走王玉我完全可以睡上整整 一天。他們全都為我想好,可有一件最正常的事他們怎麽沒有想到呢?我亦不能明言。 為使這兩個好心人逐步理解我們又花去寶貴的兩小時。 我們還剩四小時。刨去路上得花的一個半小時(我們得騎車橫貫許城南北),能 睡兩個半小時。我上鬧,我們熄燈睡覺。一會兒王玉翻身坐起來,她忘收拾東 西。其實也沒什麽好收拾的。這次她來我沒有送她任何東西。好在走得倉促,否則又是 一樁心事。不足五分也就收拾完畢,躺下又睡。我想起來,王玉自從來以就沒怎 麽從包往外拿過什麽。要用的東西,比如唇膏,也是用過就立刻放去。現在想來 她滿懷臨時棲身之感,根本就沒有纏住我過一輩子的意思。是我多慮。王玉是一個自 覺的人。 分在即,我對她越來越具有好感。我閉着眼睛裝睡,一面想時間不多。如果我 現在有所要求的話,似乎不太妥當。難道我真的把對方當成泄欲的工具,而還要賺 什麽不成?說來也很奇怪,在最時候我有點憐憫王玉,把禁欲當成好感或尊重 的一種達。我要讓自己立刻睡去。 我現王玉在摸我。她的一隻手伸過來,摸我,但無聲。我想是否應該和她吻一 下,道聲晚安?於是我轉過去,擁抱她。 我想把她放去,來睡我的覺,可她不放開我。她用胳膊把我的上身支起來, 然將自己挪入我身下的那個空當。也許我已經在做夢,身體就變輕。迷迷糊糊地, 我任其布帛。巨大的快感使我不醒來。我閉着眼睛,順流而下,像一截木頭,或一具 屍。她高擡雙腿,將腳交叉在我的背上,身體蜷成一球。我的感覺也是整的,挺 得筆直,從一隻水果的內部洞穿而過。這真有點像最一夜,她的確是最一夜啊!也 不完全是。我都有點糊受不了。一般來說,我們還有相逢的機會,但說不一定。即使相逢 ,能否像此刻一樣親密無間、如膠似漆?那真不一定。我們還能再在一起睡覺嗎? 至少,那最一夜的想象是必要的,它使我們獲得前所未有的激情。所以我一面 一面在對自己說:這可是最的一次,最一夜。下次即便見也不可能再在一起 。其實不用自我暗示,一切都從身體的反應相互感受到。說實話,那的確是有所 不同的。在到達高潮時王玉咬住我的胸脯,失聲痛哭起來。我將自己留在她的內良久, 最像灰燼那樣無力地飄出。 她的哭聲真煽動情欲,我又在想那事,可身體已經失靈。 我在想這是最一夜,最的一次,而且已經過去。我們都不必在這以死去, 是不會再彼此占有。我的思緒突然開朗,是否可以這樣總結整個事態:生活在繼續, 墮落到今夜為止? 一九九三年 那一年浩來許城,很晚,我們從東海鄰里里程出來。我們沒有乘車,步行前往演武 二村。夜深人靜,行人稀少,街燈明晃晃的,月亮也很好。這是一個很平常的機會,反 出現,為什麽以前就那麽難以尋覓呢?王玉已經過去許多年,我們誰也沒有想到過提 起她。 這件事已有結論,不必為此擔心。 經過五十分的步行我們來到室內。我去爐子上燒開水,沏上解酒的茶(我們在 東海喝不少酒)。現在我和浩分坐在兩單人沙鄰里里程,中間立着一盞落地式 燈。我們喝着熱茶,說一些無關緊要的話。也許是為和交心的氣氛相適應,我提到 王玉的名字。完全沒有想到浩會用那麽自然的聲音問我:“你們睡過嗎?” 對此我毫無備。在過去的年,我的戒備已逐步解除。 我從心贊嘆起浩的勇氣,衹有他能看着我的眼睛問出這樣的話。這些年,他什 麽樣的驚濤駭浪沒有經過?他一定習慣很多嚴重的時刻,而能保持鎮定。相比之下 我是多麽地慌亂呵,不僅紅臉,連聲音也顫抖起來。我控不自己,答得詞不達 意。但有一點是肯定的:我和王玉睡過,就在那次。 我明確地承認,但一點也會不到一吐為快的輕。此刻,我真正煩惱的還不是 那件事本身。我討厭自己的慌張,無法面對浩。他看着我取煙、續水,我也意識到自 己的這一列動作。我將水灑一地,煙也額外帶出根,滾上桌。我握着杯子,像 要作長篇言那樣地拖延着、穩定自己的心神。浩輕聲細語地說茶几句什麽,我一點 也不理解。我完全被自己吸引住,被自己的失態、錯亂和陋。甚至,我都覺得有點 故意的成分,以某癱瘓狀態來應付眼前生的事。我在搏取對方的同情,同時又為 自己卑劣的行徑深感羞恥。 浩給我分的調整時間,見我不能自拔便把話岔開。 可我忘不剛纔的話題,句話又轉回族來。浩溫和地相隨,量做到溫和和 隨便。我聽見他說:“我讓她去許城找你就是那個意思。”我聽明白,浩指的是我 當時拮据的單身生活,他指使王玉來找我就有輸送女人的意思。我知道浩在安慰我。 他在安慰我,又不能顯得太明顯。不過這些他都能輕而易舉地做到。我無選擇,衹有 從頭說起。 我說起王玉走我給他寫的第一封信。我說我其實沒有哭,這麽說是以一種方 式告訴他生的事。我說我沒有哭過,更沒有和王玉相對而泣——這有多麽丟臉!想不 到事隔多年我竟有機會洗刷自己。“是啊,我也很奇怪。”浩說。他的意思是我的哭 泣比和王玉睡覺更不可思議。不論他當時是怎麽想的,至少現在是這個意思。和王玉睡 覺不僅可以思議,而且是題中應有之意呢。 浩婉轉地告訴我:他和王玉的關係早在他離婚以前就結束,與其通信不過是一 慣性。來她來濟南找他,他完全沒有感覺。我呢?也有一番肺腑之言,憋這麽多 年,都快漚爛。浩並不打斷我,也不現出特註意的樣子。他知道我現在很敏感, 而且脆弱到不堪一擊的地步。我對他講全經過,除床上的那些部分和細節。我說本 來這件事是不會生的,正因為太相信它不會生,因而放受不了警惕。再加上巧,那 封錯誤的電報,以致我釀成大錯。 練達的浩沒有在理論上與我爭辯是非、論說長短。他開始講海南的生活,講他 的故事。他說老方,有一陣也拋妻子地去海南。他和浩呆過很長一段時間,經營 工廠、辦公司。這些,我都有所耳聞。成功與失敗,其中的甘苦不是浩今天要說的。 他今天要說的與女人有關,大致的模式也是兩個男人以及他們之間共同的愛好。浩說 經常地(也就是說此類事生過不止一次)他和老方會帶兩位小姐來,然分領進 自己的房間。事畢出來,有時候老方又會鑽到浩的房間去。這樣的事很平常,也很 正常。還有一次是去外地出差,他們各自領一個在同一間房子。雖說滅燈,但聲 音動靜還是聽得到的。浩講得很具,時間、地點,以及那發達廊的名字、小姐的姓 氏。浩暗示說他們進行交換。他倒沒有說起過倆人領一位小姐的例子,倒不是因為 過於典型,而是,那意味着不得花錢,即吝嗇,者的罪過在浩看來顯然要大於亂 交。 我得學會瞭解浩這些年來的處世原則和價值觀,衹有那樣我不會拘泥於王玉的 問題而難以自拔。我感動於浩的好意,同時又很懷疑他所提倡的方式是為安慰我而臨 時捏造的。他和老方的事是真的,這我相信。但鑽入別人房間的是老方,而不是他浩 啊?若是他浩覺得那麽做有多麽地光彩,為什麽不也和老方一樣呢?浩是一個細心 的人,大約從我的情中看出疑問,所以講那個出差的故事,還暗示他和老方之 間進行交換。就我多年對浩的瞭解,我相信交換的事是沒有的,是浩為安撫我而 特意編造的。他又不撒謊,所以說得不清不楚。他的極至不過是和老方在同一間房子 ,中間什麽也沒有隔,黑燈瞎火,有一些響動,這就是全部。即使是在浩新式道 德觀的衡量下,我和王玉的事也不是那麽露臉的。我知道潔受不了力,並不惜把自己昔 日情人比做妓女。這些,全都是為我。我沒有示不同意。因為,王玉是浩的王玉。 哦,朝霞 凌晨四點,我騎車帶王玉前往碼頭。雖說我一夜沒睡,此刻卻像剛剛醒來一樣地清 醒。我真願意一切都不曾生過,是我在一個早上把一個人送往碼頭。這個人還是原 來的那個,有原來的生活和背景,原來的情人,而那個情人决不是我。最好我也並不認 識他。 我不僅不認識她的情人,甚至也不必認識她本人。我想一個人在這樣的早晨騎車, 前往碼頭和江邊。我要從茫茫黑夜一直騎到空氣新鮮的黎明。我要騎到黎明去,看 見天光漸漸明亮。騎過昏睡曖昧的城市,騎過軀以及那些垃圾。我要和早起的販夫走 卒們在一起,與他們在一條路上同行。我將看見那些堅持晨練的人,奔路邊花壇和公 園。按一定順序,年長者起得更早。我上路的時候也正是八十歲以上的老人上路的時候。 其,我將與七十和六十的老人迎面相遇。而二十歲以下的學生,他們出來的時候太陽 也已經出來。 多麽美妙啊!我以前為什麽就沒有想到?我有的是時間、精力和足夠的好奇。甚至, 我也有鬧。我為什麽就不能早起?與星辰明月為伴,看着它們偏移西去。良辰美景 總是和我相互錯過,為什麽我就不能停下來細心察一番呢?我誓,以一定要那樣 做一次,而不是像今天這樣有任務在身。兩個人,我把另一個送到江邊去。我在想把她 送走以的程就已經非常接近純粹。我把她送走,把她扔下,那唯一妨礙我的東西。 而現在她就像一隻口袋歪倒在自行車的架上。她的手攬過來,摟住我的腰,臉的 一側貼着我的背。一會兒她昏沉睡去,身體的重量就變得令人擔憂。我的竜頭上挂 着她的包,不時碰着我蹬車的膝蓋。經過五個十字路口我已是大汗淋漓、渾身乏力。 來我們經過一個夜間施工的建築工地,照明燈的強光直晃我的眼睛。 車輪在瀝青路上顛簸着,繞過窨井和磚塊。在第六個十字路口我們停下來,稍歇 片刻,再吃早飯。 不知道王玉的感覺如何,反正我是餓。我是看見餛飩挑子上的燈光决定停車的。 它就在馬路中間,低矮的小桌邊居然有一個食客。 我鎖車,領王玉去兩寸寬的條凳上坐下。我要一碗三鮮,給王玉要一碗餛 飩。我們的還沒有做好,旁邊的食客已經吃完。他問賣餛飩的多少錢?賣餛飩的說十 塊,十塊錢一碗,我和王玉都吃一驚。看來我們是遇見宰客的。這時我註意到賣 餛飩的,的確是一個讓人望而生畏的人物:黑臉膛、大子,一身顫悠悠的肥膘。他手 持鐵勺,讓對方給錢。那人看上去也是一個趕火車或坐輪船的,一隻手提皮箱靠在腳邊, 西裝革履,操着笨拙的南方普通話。他直嚷今天出門遇見鬼。 這碗麵條的價錢很關鍵。如果他給十塊,我們的麵條餛飩也不能少給。我悔事 先沒有問賣餛飩的價錢。那南方人顯然也在悔。凌晨五點,即便是十字路口也無行 人。南方人得我們求援,問我一碗麵條值不值十塊錢?我的腦子活動開:如果幫 他說話,勢必得罪賣餛飩的。我們也得出十塊錢事小,他的案上就放着一把明晃晃的 菜刀。況且他說自己的身份,是從大牛山下來的。南方人也許不知,可我清楚,那兒 有一個勞改農常賣餛飩的看起來也像那一類人。但如果不幫南方人說話我們也得按十塊 錢一碗的價給。 急中生智,我問南方人:“十塊錢一碗,頭擱的是什麽?”我的智慧不在於問 一句巧妙的話,而在於使用許城方言。如此一來就與南方人拉開距離,而與也說許城 話的餛飩挑主接近。賣餛飩的說:“是啊,你也不瞧瞧麵條頭擱的是什麽!值這個 價。說十塊錢,二十、三十老子也敢要。你掏不掏?不掏就變二十!”說着用勺子 去敲南方人的頭。南方人被迫掏一張十元的,提着箱子過馬路。一面走一面回頭說: “今天算我撞見鬼!” 之,我和王玉埋頭吃。我們沒有相互講話。我在考慮吃完以付錢的事。其間又 用許城話要一兩次????、辣椒什麽的。賣餛飩的兩次把勺子伸過來,給我????和辣椒。總 算吃完,我問:“幾個錢?”賣餛飩的說:“你是許城人,我不宰你。都是門口的, 我明天還在這塊,你帶兩個人來砸挑子,我還不來呢?他是出差的,鄉下人,不是 不宰白不宰呃?你說不是這個理?”我陪笑道:“是是。”賣餛飩的說:“我就收你五 塊錢吧。” 五塊錢,我們還是挨宰。按當時的物價,一碗三鮮和一碗餛飩加起來撐死也不 過兩塊五。我掏出一張十元的給賣餛飩的,他說沒的找。此時商店都沒有開門,沒地方 換零錢,賣餛飩的也不可能不收錢。我不再逗留下去,所以最還是付十元錢。好 歹和那南方人相比,我們賺一碗餛飩。 我帶上王玉,繼續上路往碼頭而去。此時天光已漸漸顯露,路上出現一些早起的 行人。我們又穿過四個十字路口,最抵達碼頭。王玉坐在自行車,沒有再抱我的腰, 也沒有說話。她默默無語,沒有聲息,從重量上感覺,也沒有睡着。她大概為我剛纔的 現在生氣呢。如果她生氣,也是我們相處以來的第一次。謝天謝地,事情已經到最 收尾的時候。她氣得很是時候——如果註定要生我的氣的話,此時生氣比任何時候都 好。我是一個膽小鬼、自私的人,而且猥瑣。謝天謝地,她能這樣地理解我、悔我們 之間的行為,她但什麽事情都沒有生過,離開我就像離開一塊木頭、一場惡夢,還 有什麽比這更好和更圓滿的呢?沒有。對我來說,知道她生氣也就得到安慰。她會 為我的軟弱和卑微,為我的一切缺點而生氣,和其他人一樣,和趙燕、小惠一樣,那真 是太好。我也就不必存有最的一絲遺憾。 王玉始終綳着臉,當我們坐在防波堤的水泥護欄上遙望那條船的時候她也一樣。 來太陽出來,映在她臉頰上。我去買剛剛能分辨出顔色來的紅紅的蘋果。我捧着紙袋 她走近,近到足以看見她流淚的距離。很難說她無情是生氣還是為忍住不哭。 我呢?既不想流淚也不生氣。我想睡覺。我太疲倦。接着我想起來,韓東的一篇 叫《利用》的小說是這樣結尾:哦,朝霞,他們被它明確的無意義和平庸的渲染浸潤。 然而此刻,某無意義的感覺屬於我。我看見王玉在哭,淚流滿面。我們知道: 一個人在哭的時候就一點也不虛無,儘管他(她)悲傷、委屈或莫名其妙,同時也很充 實。 王玉去的一個星期,楊真死。又過一段時間,從悲痛中稍稍解脫出來的東海 找到我,我示感謝。他感謝我沒有給他一個和王玉在一起的機會,否則他現在就會 覺得對不起楊真。他沒有料到楊真會死得那麽快。他說如果當時我給他機會,王玉肯 定會和他上床的。他有這個把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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