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实百态 傢 Home   》 文學生活五十年(代序)      巴金 Ba Jin

《傢》是中國現代文學經典,是巴金的代表作。這部現實主義的長篇巨製,描寫了一個封建大傢族的沒落分化過程,鞭撻了封建傢族制度及其倫理道德,同時歌頌了青年一代的覺醒和抗爭。
文學生活五十年(代序) 我是一個不善於講話的人,唯其不善於講話,有思想表達不出,有感情無法傾吐,我纔 不得不求助於紙筆,讓在我心上燃燒的火噴出來,於是我寫了小說。 我不是文學家,但是我寫作了五十多年。每個人從不同的道路接近文學。我從小就喜歡 讀小說,有時甚至廢寢忘食,但不是為了學習,而是拿它們消遣。我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成 為小說傢。我開始寫小說,衹是為了找尋出路。 我出身於四川成都一個官僚地主的大家庭,在二三十個所謂“上等人”和二三十個所謂 “下等人”中間度過了我的童年,在富裕的環境裏我接觸了聽差、轎夫們的悲慘生活,在偽 善、自私的長輩們的壓力下,我聽到年輕生命的痛苦呻吟。我感覺到我們的社會出了毛病, 我卻說不清楚病在什麽地方,又怎樣醫治,我把這個大家庭當作專製的王國,我坐在舊禮教 的監牢裏,眼看着許多親近的人在那裏掙紮,受苦,沒有青春,沒有幸福,終於慘痛地死 亡。他們都是被腐朽的封建道德、傳統觀念和兩三個人一時的任性殺死的。我離開舊家庭就 像甩掉一個可怕的黑影。我二十三歲從上海跑到人地生疏的巴黎,想找尋一條救人、救世, 也救自己的路。說救人救世,未免有些誇大,說救自己,倒是真話。當時的情況是這樣:我 有感情無法傾吐,有愛憎無處宣泄,好像落在無邊的苦海中找不到岸,一顆心無處安放,倘 使不能使我的心平靜,我就活不下去。一九二七年春天我住在巴黎拉丁區一傢小小公寓的五 層樓上,一間充滿煤氣和洋蔥味的小屋子裏,我寂寞,我痛苦,在陽光難照到的房間裏,我 想念祖國,想念親人。在我的祖國正進行着一場革命與反革命的鬥爭,人民正在遭受屠殺。 在巴黎掀起了援救兩個意大利工人的運動,他們是沙珂(N.Sacco )和樊宰底 (B.Vanzetti ),他們被誣告為盜竊殺人犯,在美國麻省波士頓的死囚牢中關了六年,在 我經常走過的街上到處張貼着為援救他們舉行的“演講會”、“抗議會”的海報。我讀到所 謂“犯人”之一的樊宰底的“自傳”,裏面有這樣的話:“我希望每個家庭都有住宅,每張 口都有面包,每個心靈都受到教育,每個人的智慧都有機會發展。”我非常激動,樊宰底講 了我心裏的話。 我的住處就在先賢祠(Pantheon )旁邊的都納富爾街(Tournefort ),我每天都要經 過先賢祠,在陰雨的黃昏,我站在盧騷的銅像前,對這位“夢想消滅壓迫和不平等”的“日 內瓦公民”訴說我的絶望和痛苦。回到寂寞冷靜的屋子裏,我坐下來求救似地給美國監獄中 的死刑囚寫信。(回信後來終於來了,樊宰底在信中寫道:“青年是人類的希望。”幾個月 以後,他給處死在電椅上,五十年後他們兩個的冤案纔得到昭雪。我在第一本小說(滅亡) 的序上稱樊宰底做我的先生。)就是在這種氣氛、這種心情中我聽着巴黎聖母院(Notre Dame de Paris )報告時刻的沉重的鐘聲,開始寫下一些類似小說的場面(這是看小說看多 了的好處,不然我連類似小說的場面也寫不出),讓我的痛苦,我的寂寞,我的熱情化成一 行一行的字留在紙上。我過去的愛和恨,悲哀和歡樂,受苦和同情,希望和掙紮,一齊來到 我的筆端,我寫得快,我心裏燃燒着的火漸漸地滅了,我才能夠平靜地閉上眼睛。心上的疙 瘩給解開了,我得到了拯救。 這以後我一有空就藉紙筆傾吐我的感情,安慰我這顆年輕的孤寂的心。第二年我的處女 作完成了,八月裏我從法國一座小城沙多—吉裏把它寄回中國,給一個在上海開明書店工作 的朋友,徵求他的意見,我打算設法自己印出來,給我的大哥看(當時印費不貴,我準備翻 譯一本小說賣給書店,拿到稿費來印這本書。)。等到這年年底我回到上海,朋友告訴我, 我的小說將在《小說月報》上連載,說是這份雜志的代理主編葉聖陶先生看到了它,决定把 它介紹給讀者。《小說月報》是當時的一種權威雜志,它給我開了路,讓我這個不懂文學的 人順利地進入了文壇。 我的第一本小說在一九二九年的《小說月報》上連載了四期,單行本同年九月出版。我 把它獻給我的大哥,在正文前還印了獻詞,我大哥見到了它。一九三一年我大哥因破産自 殺,我就刪去了“獻詞”。我還為我的大哥寫了另一本小說,那就是一九三一年寫的 《傢》,可是小說剛剛在上海一傢日報(《時報》)上連載,第二天我便接到他在成都自殺 的電報,我的小說他一個字也沒有讀到。但是通過這小說,許多人瞭解他的事情,知道封建 家庭怎樣摧毀了一個年輕有為的生命。我在法國學會了寫小說。我忘記不了的老師是盧騷、 雨果、左拉和羅曼·羅蘭。我學到的是把寫作和生活融合在一起,把作傢和人融合在一起。 我認為作品的最高境界是二者的一致,是作傢把心交給讀者。我的小說是我在生活中探索的 結果,一部又一部的作品就是我一次又一次的收穫。我把作品交給讀者評判。我本人總想堅 持一個原則,不說假話。除了法國老師,我還有俄國的老師亞·赫爾岑、屠格涅夫、托爾斯 泰和高爾基。我後來翻譯過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父與子》和《處女地》,翻譯過高爾基的 早期的短篇,我正在翻譯赫爾岑的回憶錄。我還有英國老師狄更斯;我也有日本老師,例如 夏日漱石、田山花袋、芥川竜之介、武者小路實篤,特別是有島武郎,他們的作品我讀得不 多,但我經常背譯有島的短篇《與幼小者》,儘管我學日文至今沒有學會,這個短篇我還是 常常背誦。我的中國老師是魯迅。我的作品裏或多或少地存在着這些作傢的影響。但是我最 主要的一位老師是生活,中國社會生活。我在生活中的感受使我成為作傢,我最初還不能駕 馭文字,作品中不少歐化的句子,我邊寫作,邊學習,邊修改,一直到今天我還在改自己的 文章。 一九二八年年底我從法國回國,就在上海定居下來。起初我寫一個短篇或者翻譯短文嚮 報刊投稿,後來編輯先生們主動地來嚮我要文章。我和那個在開明書店工作的朋友住在一 起,他住樓上,我住樓下。我自小害怕交際,害怕講話,不願同外人接洽。外人索稿總是找 我的朋友,我也可以保持安靜,不讓人來打擾。有時我熬一個通宵寫好一個短篇,將原稿放 在書桌上,朋友早晨上班就把稿子帶去。例如短篇《狗》就是這樣寫成,在《小說月報》上 發表的。我在報刊上發表文章越多,來找我組稿的也越多。我在文學界的朋友也漸漸地多起 來了。我在一九三三年就說過:“我是靠友情生活到現在的。”最初幾年中間,我總是埋頭 寫八九個月,然後出去旅行看朋友。我完全靠稿費生活,為了寫作,避免為生活奔波,我到 四十歲纔結婚。我沒有傢,朋友的傢就是我的傢,我到各處去看朋友,還寫一些“旅途隨 筆”。有時我也整整一年關在書房裏,不停地寫作。我自己曾經這樣地描寫過:“每天每夜 熱情在我的身體內燃燒起來,好像一根鞭子在抽我的心,眼前是無數慘痛的圖畫,大多數人 的受苦和我自己的受苦,它們使我的手顫動。我不停地寫着。環境永遠是這樣單調:在一個 空敞的屋子裏,面前是堆滿書報和稿紙的方桌,旁邊是那幾扇送陽光進來的玻璃窗,還有一 張破舊的沙發和兩個小圓凳。我的手不能製止地迅速在紙上移動,似乎許多、許多人都藉着 我的手來傾訴他們的痛苦。我忘了自己,忘了周圍的一切。我變成了一架寫作的機器。我時 而蹲在椅子上,時而把頭俯在方桌上,或者又站起來走到沙發前面坐下激動地寫字。我就這 樣地寫完我的長篇小說《傢》和其他的中篇小說。這些作品又使我認識了不少的新朋友,他 們鼓勵我,逼着我寫出更多的小說。”這就是我作為“作傢”的一幅自畫像。一九三二年一 月二十八日上海發生的戰爭,使我換了住處,但是我沒有改變我的生活方式,也沒有停止寫 作。 一九三四年底我到日本旅行,我喜歡日本小說,想學好日文,在橫濱和東京各住了幾個 月。第二年四月溥儀訪問東京,一天半夜裏“刑事”們把我帶到神田區警察署關了十幾個小 時,我根據幾個月的經歷寫了三個短篇《神·鬼·人》。這年八月,上海的朋友創辦了生活 出版社,要我回去擔任這個出版社的編輯工作。我編了幾種叢書,連續二十年中間,我分出 一部分時間和精力,花在文學書籍的編輯和翻譯方面。寫作的時間少了些,但青年時期的熱 情並沒有消減,我的筆不允許我休息。一九三七年全面抗日戰爭爆發第二年,我離開上海去 南方,以後又回到上海,又去西南。我的生活方式改變了,我的筆從來不曾停止。我的《激 流三部麯》就是這樣寫完的。我在一個城市給自己剛造好一個簡單的“窩”,就被迫空手離 開這個城市,隨身帶一些稿紙。在那些日子,我不得不到處奔波,也不得不改變寫作方式。 在一些地方買一瓶墨水也不容易,我寫《憩園》時在皮包裏放一錠墨,一支小字筆和一大疊 信箋,到了一個地方藉一個小碟子,倒點水把墨在碟子上磨幾下,便坐下寫起來。這使我想 起了俄羅斯作傢《死魂靈》的作者果戈理在小旅店裏寫作的情景,我也是走一段路寫一段文 章,從貴陽旅館裏寫起一直到重慶纔寫完,出版。有一夜在重慶北碚小旅館裏寫到《憩園》 的末尾,電燈不亮,我找到一小節蠟燭點起來,可是文思未盡,燭油卻流光了,我多麽希望 能再有一節蠟燭讓我繼續寫下去。……那種日子的確不會再來了。我後來的一部長篇小說 《寒夜》,雖然是在戰時的重慶開了頭,卻是在戰後回到上海寫成的。有人說這是一本悲觀 的小說,我自己也稱它為“絶望的書”。我描寫了一個善良的知識分子的死亡,來控訴舊社 會,控訴國民黨政府的腐敗統治。小說的結尾是重慶的寒冷的夜。一九七九年在法國尼斯有 一位女讀者拿了書來,要我在扉頁上寫一句話,我就寫着:“希望這本小說不要給您帶來痛 苦。”過去有一個時期,我甚至害怕人在我面前提到這本書,但是後來我忽然在舊版日譯本 《寒夜》的書帶上看到“希望的書”這樣的話,這對我是多大的鼓勵。說得好!黑暗到了盡 頭,黎明就出現了。 中國人民得到瞭解放。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後,我開始學習馬剋思主義(但是我學得 很不好)。我想用這支寫慣黑暗和痛苦的筆改寫新人新事,歌頌人民的勝利和歡樂。可是, 我沒有充分的時間熟悉新人新事,同時又需要參加一些自己願意參加的活動,擔任一些自己 願意擔任的工作。因此作品也寫得比較少。有一個時期(一九五二年),我到朝鮮,在中國 人民志願軍部隊中“深入生活”。第一次接觸普通的戰士,同他們一起生活,我有些膽怯。 一個長期關在書房裏的人來到革命軍人的大家庭,精神上當然會受到衝擊,可是同時我感到 溫暖。指戰員們都沒有把我當作外人,仿佛我也是家庭中的成員,而且因為我新近從祖國 來,他們對我格外親熱。在這個鬥爭最尖銳的地方,愛與憎表現得最突出。人們習慣於用具 體行動表示自己的感情: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跡天天都有。這些大部分從中國農村出來的年輕 人,他們以吃苦為榮,以多做艱苦的工作為幸福,到了關鍵時刻,他們爭先恐後地獻出自己 的生命。在這些人面前我感到慚愧。我常常用自己的心比他們的生命。在這些人面前我感到 慚愧,我常常用自己的心比他們的心,我無法製止內心的鬥爭。我經常想起我一九四五年寫 《第四病室》的時候,藉書中人楊大夫的口說的那句話:“變得善良些,純潔些,對別人有 用些。”我愛上了這些人,愛上了這個環境,開始和他們交了朋友,我不再想到寫作。我離 開以後第二年又再去,因為那些人、那些英雄事跡吸引了我的心。我一共住了一年。第二次 回來,還準備再去,但是別的工作拖住了我,我離開鬥爭的生活,舊習慣又逐漸恢復,熟悉 的又逐漸變為生疏,新交的部隊朋友又逐漸疏遠,甚至聯繫中斷。因此作品寫得不多,更談 不上塑造人民英雄的形象。此外,我經常出國訪問,發表了不少歌頌人民友誼事業、贊美新 社會、新生活的散文。但這些竟然都成為我的“罪證”,在“文化大革命”的十年中作為 “大毒草”受到批判,我也被當作“大文霸”和“黑老K”關進了“牛棚”,受到種種精神 折磨和人身侮辱,十年中給剝奪了一切公民權利和發表任何文章的自由。 有一個時期,我的確相信過迫害我的林彪和“四人幫”以及他們的大小爪牙,我相信他 們所宣傳的一切,我認為自己是“罪人”,我的書是“毒草”,甘心認罪服罪。我完全否定 自己,準備接受改造,重新做人。我還跟大傢一起祝過林彪和江青“身體健康,永遠健 康”。在十年浩劫的最初三四年中,我甚至决心拋棄寫作,認為讓我在作傢協會上海分會的 傳達室裏當個小職員也是幸福。可是“四人幫”的爪牙,卻說我連做這種工作也不配,仿佛 我寫了那些書就犯了滔天大罪一樣。今天我自己也感到奇怪,我居然那樣聽話,誠心誠意 地,不以為恥地賣力氣地照他們的訓話做。但後來我發現這是一場大騙局,別人在愚弄我, 我感到空虛,感到幻滅。這個時期我很可能走上自殺的路,但是我的妻子肖珊在我的身邊, 她的感情牽係着我的心。而且我也不甘心就這樣“自行消亡”。我的頭腦又漸漸冷靜下來 了。我能分析自己,也能分析別人,以後即使受到“遊鬥”,受到大會批判,我還能夠分 析,研究那些批判稿,觀察那些發言的人。我漸漸地清醒了,我能夠獨立思考了,我也學會 了鬥爭的藝術。在批鬥了七年之後,“四人幫”及其黨羽王洪文、馬天水、徐景賢、王秀珍 等六個人在一九七三年七月忽然宣佈,“决定”把我的問題作為“人民內部矛盾處理、不戴 反革命帽子”,衹許我搞點翻譯。這樣他們把我打成了“不戴帽子的反革命”。他們把我趕 出了文藝界,我也不想要求他們開恩給我一條生路。我找出四十多年前我就準備翻譯的 亞·赫爾岑的回憶錄《往事與隨想》,每天翻譯幾百字,我仿佛同赫爾岑一起在十九世紀俄 羅斯的暗夜裏行路,我像赫爾岑詛咒沙皇尼古拉一世專製黑暗的統治那樣,咒駡“四人幫” 的法西斯專政,我堅决相信他們橫行霸道的日子不會太久了。我就這樣活了下來,看到了 “四人幫”的滅亡。我得到了第二次的解放,我又拿起了筆。 我拿起了筆,我興奮,我愉快,我覺得面前有廣阔的天地,我要寫,我要多寫。可是留 給我的衹有幾年的時間,我今年已七十六歲。八十歲以前的歲月我必須抓緊,不能讓它白白 浪費。我製訂了五年的計劃,我要寫兩部長篇小說,一部《創作回憶錄》,五本《隨想 錄》,翻譯亞·赫爾岑的《回憶錄》。十三本中間的兩本已經出版了,其中一本就是赫爾岑 《回憶錄》的第一册,我還要為其餘的十一本書奮鬥,我還要避免各種幹擾為爭取寫作時間 奮鬥。有人把我當作“社會名流”,給我安排了各種社會活動;有人把我當作等待“搶救” 的材料,找我談話作記錄。我卻衹願意做一個寫到生命的最後一息的作傢。寫什麽呢?我寫 小說,不一定寫真實。但是我要給十年浩劫中自己的遭遇、經歷作一個總結。那難忘的十年 在人類歷史上是一件大事,古今中外的作傢很少有過這樣可怕而又可笑、古怪而又慘痛的經 歷!我們每個人都給捲了進去,都經受了考驗,也都作了表演,今天我回頭看自己在十年中 間的所作所為和別人的所作所為,實在可笑,實在愚蠢。但當時我卻不是這樣看法。我常常 這樣想:倘使我不給自己過去十年的苦難生活作一個總結,認真地解剖自己,真正弄清是 非,那麽說不定有一天運動一來,我又會變成另一個人,把殘忍、野蠻、愚蠢、荒唐看成莊 嚴、正確;以“無知”作為改造的目標。這筆心靈上的欠債是賴不掉的。我要寫兩部長篇, 一方面償還欠債,另一方面結束我五十幾年的文學生活。 我曾經說過:“我是從探索人生出發走上文學道路。”五十多年中我也有放棄探索的時 候;停止探索,我就寫不出作品。我開始讀小說是為了消遣,但是我開始寫小說絶不是為了 讓讀者消遣。我不是一個文學家,我衹是把寫作當做我的生活的一部分。我的思想有種種的 局限性,但是我的態度是嚴肅的。讓·雅剋·盧騷是我的啓蒙老師,我絶不願意在作品中說 謊。我常常解剖自己。我的生活中充滿了矛盾,我的作品裏也是這樣。愛與憎的衝突、思想 與行為的衝突、理智與感情的衝突、理想與現實的衝突……這一切織成了一個網,掩蓋了我 的全部生活、全部作品。我的每一篇作品都是我追求光明的呼聲。我說過:“讀者的期望就 是對我的鞭策。” 我寫小說從來沒有思考過創作方法、表現手法和技巧等等問題。我想來想去,想的衹是 一個問題:怎樣讓人生活得更美好,怎樣做一個更好的人,怎樣對讀者有幫助,對社會、對 人民有貢獻。我的每篇文章都是有所為而寫作的,我從未有過無病呻吟的時候。“四人幫” 的爪牙稱我的“文集”為“十四捲邪書”。但是我在那些“邪書”裏,也曾給讀者指出崇高 的理想,歌頌高尚的情操。說崇高也許近於誇大,但至少總不是低下吧。不把自己的幸福建 築在別人的痛苦上,愛祖國、愛人民,愛真理、愛正義,為多數人犧牲自己;人不單是靠吃 飯活着,人活着也不是為了個人的享受。——我在那些作品中闡述的就是這樣的思想。一九 四四年,我在《憩園》中又一次表達了讀者對作傢的期望:“我覺得你們把人們的心拉攏 了,讓人們互相瞭解。你們就像是在寒天送炭,在痛苦中送安慰的人。” 一九三五年,小說《傢》出版後兩年,我曾經說過:“自從我執筆以來就沒有停止過對 我的敵人的攻擊。我的敵人是什麽?一切舊的傳統觀念,一切阻止社會進化和人性發展的不 合理的制度,一切摧殘愛的勢力,它們都是我的最大的敵人。我始終守住我的營壘,並沒有 作過妥協。”我因為這一段話在“文化大革命”中受到多次的批判。其實在那一段時間裏, 我倒是作過多次的妥協,即使不是有意的妥協。《傢》是我自己喜歡的作品。我自己就是在 那樣的家庭裏長大的,我如實地描寫了我的祖父和我的大哥——一個“我說了算”的專製傢 長和一個逆來順受的孝順子弟,還有一些鈎心鬥角、互相傾軋、損人利己、口是心非的男男 女女——我的長輩們,還有那些橫遭摧殘的年輕生命,還有受苦、受壓迫的“奴隸”們。我 寫這小說,仿佛挖開了我們傢的墳墓,我讀這小說,仍然受到愛與憎烈火的煎熬。我又看到 了年輕時代的我,多麽幼稚!多麽單純!但是我記得法國資産階級革命傢喬治·丹東的話: “大膽,大膽,永遠大膽!”我明白青春是美麗的,我不願意做一個任人宰割的犧牲品。我 嚮一個垂死的制度叫出了“我控訴”。我寫完了《傢》和它的續篇《春》和《秋》,我纔完 全擺脫了過去黑暗時代的陰影。今天,在我們新中國像高傢那樣的封建家庭早已絶跡。但 是,封建主義的流毒遠遠沒有肅清,高老太爺的鬼魂仍然到處“徘徊”,我雖然年過古稀、 滿頭白發,但是我還有青年高覺慧那樣的燃燒的心和永不衰竭的熱情,我要遵守自己的諾 言,絶不放下手中的筆。…… 四個月前中國作傢協會在北京舉行了第三次會員代表大會,大會的閉幕詞是我作的, 面有這樣一段話:“今天出席這次大會,看到許多新生力量,許多有勇氣、有良心、有纔 華、有責任心、敢想、敢寫、創作力極其旺盛的,對祖國和人民充滿熱愛的青年、中年作 傢,我仍然感覺到做一個中國作傢是很光榮的事情。我快要走到生命的盡頭,寫作的時間是 極其有限了,但是我心靈中仍然燃燒着希望之火,對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和我們無比善良的人 民,我仍然懷着十分熱烈的愛,我要同大傢一起,盡自己的職責,永遠前進。作為作傢,就 應當對人民、對歷史負責。我現在更加明白:一個正直的、有良心的作傢,絶不是一個鼠目 寸光、膽小怕事的人。” 巴金 1980年4月4日 <> 幾年前我流着眼淚讀完托爾斯泰的小說《復活》,曾經在扉頁上寫了一句話:“生活本 身就是一個悲劇。” 事實並不是這樣。生活並不是悲劇。它是一場“搏鬥”。我們生活來做什麽?或者說我 們為什麽要有這生命?羅曼羅蘭的回答是“為的是來徵服它”。我認為他說得不錯。我有了 生命以來,在這個世界上雖然僅僅經歷了二十幾個寒暑,但是這短短的時期也並不是白白度 過的。這其間我也曾看見了不少的東西,知道了不少的事情。我的周圍是無邊的黑暗,但是 我並不孤獨,並不絶望。我無論在什麽地方總看見那一股生活的激流在動蕩,在創造它自己 的道路,通過亂山碎石中間。 這激流永遠動蕩着,並不曾有一個時候停止過,而且它也不能夠停止;沒有什麽東西可 以阻止它。在它的途中,它也曾發射出種種的水花,這裏面有愛,有恨,有歡樂,也有痛 苦。這一切造成了一股奔騰的激流,具着排山之勢,嚮着唯一的海流去。這唯一的海是什 麽,而且什麽時候它纔可以流到這海裏,就沒有人能夠確定地知道了。 我跟所有其餘的人一樣,生活在這世界上,是為着來徵服生活。我也曾參加在這個“搏 鬥”裏面。我有我的愛,有我的恨,有我的歡樂,也有我的痛苦。但是我並沒有失去我的信 仰:對於生活的信仰。我的生活還不會結束,我也不知道在前面還有什麽東西等着我。然而 我對於將來卻也有一點概念。因為過去並不是一個沉默的啞子,它會告訴我們一些事情。 在這裏我所要展開給讀者看的乃是過去十多年生活的一幅圖畫。自然這裏衹有生活的一 小部分,但我們已經可以看見那一股由愛與恨、歡樂與受苦所構成的生活的激流是如何地在 動蕩了。我不是一個說教者,我不能夠明確地指出一條路來,但是讀者自己可以在裏面去找 它。 有人說過,路本沒有,因為走的人多了,便成了一條路。又有人說路是有的,正因為有 了路纔有許多人走。誰是誰非,我不想判斷。我還年輕,我還要活下去,我還要徵服生活。 我知道生活的激流是不會停止的,且看它把我載到什麽地方去! 巴金1931年4月 掃校


"Home" is the modern Chinese literary classics, is Ba Jin's masterpiece. This realistic long giant system, describes the decline of a big feudal family differentiation, lashing the feudal family system and its ethics, and praised the young generation's awakening and struggle.




   我读累了,想听点音乐或者请来支歌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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