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话剧 雷雨   》      曹禺 Cao Yu

雷雨 作者:曹禺 本書具有一種詩意之美。這不單單得自文辭的優美,許多段落被人們反復背誦,也不僅是得自劇中人物詩意的性格,或者也可以說,是所有這一切,包括舞臺提示、角色分析,匯總而後升發出的一種形而上的氣質和品位。歷來有研究者將本書定義為“詩劇”。 幾十年來,本書被一代又一代人閱讀,被一批又一批演員排演,時光的淘洗不曾減褪它的華彩,它已成為中國現代文學的經典之作,被譯成多種文學,進入世界文學之林。 序 人物 景 序幕 第一幕 第二幕 第三幕 第四幕 尾聲
序 我不知道怎樣來表白我自己,我素來有些憂鬱而暗澀;縱然在人前我有時也顯露着歡娛,在孤獨時卻如許多精神總不甘於凝固的人,自己不斷地來苦惱着自己,這些年我不曉得“寧靜”是什麽,我不明了我自己,我沒有希臘人所寶貴的智慧——“自知”。除了心裏永感着亂雲似的匆促,切迫,我從不能在我的生活裏找出個頭緒。所以當着要我來解釋自己的作品,我反而是茫然的。 我很欽佩,有許多人肯費了時間和精力,使用了說不盡的語言來替我的劇本下註腳;在國內這些次公演之後更時常地有人論斷我是易卜生的信徒,或者臆測劇中某些部分是承襲了Euripides的Hippolytus①或Racine的Phèdre②靈感。認真講,這多少對我是個驚訝,我是我自己——一個渺小的自己:我不能窺探這些大師們的艱深,猶如黑夜的甲蟲想象不來白晝的明朗。在過去的十幾年,固然也讀過幾本戲,演過幾次戲,但儘管我用了力量來思索,我追憶不出哪一點是在故意模擬誰。也許在所謂“潛意識”的下層,我自己欺騙了自己:我是一個忘恩的僕隸,一縷一縷地抽取主人傢的金綫,織好了自己醜陋的衣服,而否認這些褪了色(因為到了我的手裏)的金絲也還是主人傢的。其實偷人傢一點故事,幾段穿插,並不寒磣。同一件傳述,經過古今多少大手筆的揉搓塑抹,演為種種詩歌,戲劇,小說,傳奇也很有些顯著的先例。然而如若我能綳起臉。冷生生地分析自己的作品(固然作者的偏愛總不容他這樣做),我會再說,我想不出執筆的時候我是追念着哪些作品而寫下《雷雨》,雖然明明曉得能描摹出來這幾位大師的遒勁和瑰麗,哪怕是一抹,一點或一勾呢,會是我無上的光彩。 我是一個不能冷靜的人,談自己的作品恐怕也不會例外,我愛着《雷雨》如歡喜在溶冰後的春天,看一個活潑潑的孩子在日光下跳躍,或如在粼粼的野塘邊偶然聽得一聲青蛙那樣的欣悅。我會呼出這些小生命是交付我有多少靈感,給與我若何的興奮。我不會如心理學者立在一旁,靜觀小兒的舉止,也不能如試驗室的生物學家,運用理智的刀來支解分析青蛙的生命,這些事應該交與批評《雷雨》的人們。他們知道怎樣解剖論斷:那樣就契合了戲劇的原則,哪樣就是背謬的。我對《雷雨》的瞭解衹是有如母親撫慰自己的嬰兒那樣單純的喜悅,感到的是一團原始的生命之感。我沒有批評的冷靜頭腦,誠實也不容許我使用詭巧的言辭狡黠地襢護自己的作品;所以在這裏,一個天賜的表白的機會,我知道我不會說出什麽。這一年來批評《雷雨》的文章確實嚇住了我,它們似乎刺痛了我的自卑意識,令我深切地感觸自己的低能。我突地發現它們的主人瞭解我的作品比我自己要明切得多。他們能一針一綫地尋出個原由、指出究竟,而我衹有普遍地覺得不滿不成熟。每次公演《雷雨》或者提到《雷雨》,我不由自己地感覺到一種局促,一種不自在,仿佛是個拙笨的工徒,衹圖好歹做成了器皿,躲到壁落裏,再也怕聽得顧主們惡生生地挑剔器皿上面花紋的醜惡。 我說過我不會說出什麽來。這樣的申述也許使關心我的友人們讀後少一些失望。纍大有人問我《雷雨》是怎樣寫的,或者《雷雨》是為什麽寫的這一類的問題。老實說,關於第一個,連我自己也莫明其妙;第二個呢,有些人已經替我下了註釋,這些註釋有的我可以追認——臂如“暴露大家庭的罪惡”——但是很奇怪,現在回憶起三年前提筆的光景,我以為我不應該用欺騙來炫耀自己的見地,我並沒有顯明地意識着我是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些什麽。也許寫到未了,隱隱仿佛有一種情感的洶涌的流來推動我,我在發泄着被抑壓的憤窟,毀謗着中國的家庭和社會。然而在起首,我初次有了《雷雨》一個模糊的影像的時候。逗起我的興趣的,衹是一兩段情節,幾個人物,一種復雜而又原始的情緒。 《雷雨》對我是個誘惑。與《雷雨》俱來的情緒藴成我對宇宙間許多神秘的事物一種不可言喻的憧憬。《雷雨》可以說是我的“蠻性的遺留”,我如原始的祖先們對那些不可理解的現象睜大了驚奇的眼。我不能斷定《雷雨》的推動是由於神鬼,起於命運或源於哪種顯明的力量。情感上《雷雨》所象徵的對我是一種神秘的吸引,一種抓牢我心靈的魔手,《雷雨》所顯示的,並不是因果,並不是報應,而是我所覺得的大地間的“殘忍”,(這種自然的“冷酷”,四鳳與周衝的遭際最足以代表他們的死亡,自己並無過咎。如若讀者肯細心體會這番心意,這篇戲雖然有時為幾段較緊張的場面或一兩個性格吸引了註意,但連綿不斷地若有若無地閃示這一點隱秘——這種種宇宙裏鬥爭的“殘忍”和”‘冷酷”。在這鬥爭的背後或有一個主宰來使用它的管轄。這主宰,希伯來的先知們贊它為“上帝”,希臘的戲劇傢們稱它為“命運”,近代的人撇棄了這些迷離恍惚的觀念,直截了當地叫它為“自然的法則”。而我始終不能給他以適當的命名,也沒有能力來形容它的真實相。因為它太大,太復雜。我的情感強要我表現的,衹是對宇宙這一方面的憧憬。 寫《雷雨》是一種情感的迫切的需要。我念起人類是怎樣可憐的動物,帶着躊躇滿志的心情,仿佛是自己來主宰自己的運命,而時常不是自己來主宰着。受着自己——情感的或者理解的——捉弄,一種不可知的力量的——機遇的,或者環境的——捉弄;生活在狹的寵裏而洋洋地驕傲着,以為是徜徉在自由的天地裏,稱為萬物之靈的人物不是做着最愚蠢的事麽?我用一種悲憫的心情來寫劇中人物的爭執。我誠懇地祈望着看戲的人們也以一種悲憫的眼來俯視這群地上的人們。所以我最推崇我的觀衆,我視他們,如神仙,如佛,如先知,我獻給他們以未來先知的神奇。在這些人不知道自己的危機之前,蠢蠢地動着情感,勞着心,用着手,他們己徹頭徹尾地熟悉這一群人的錯綜關係。我使他們徵兆似地覺出來這醖釀中的陰霾,預知這樣不會引出好結果。我是個貧窮的主人,但我請了看戲的賓客升到上帝的座,來憐憫地俯視着這堆在下面蠕動的生物。他們怎樣盲目地爭執着,泥鰍似地在情感的火坑裏打着昏迷的滾,用盡心力來拯救自己,而不知千萬仞的深淵在眼前張着巨大的口。他們正如一匹跌在澤沼裏的羸馬,愈掙紮,愈深沉地陷落在死亡的泥沼裏。周萍悔改了“以往的罪惡”。他抓註了四鳳不放手,想由一個新的靈感來洗滌自己。但這樣不自知地犯了更可怕的罪惡,這條路引到死亡。蘩漪是個最動人憐憫的女人。她不悔改,她如一匹執拗的馬,毫不猶疑地踏着艱難的老道,她抓住了周萍不放手,想重拾起一堆破碎的夢而救出自己,但這條路也引到死亡。在《雷雨》裏,宇宙正像一口殘酷的井,落在裏面,怎樣呼號也難逃脫這黑暗的坑。自一面看,《雷雨》是一種情感的憧憬,一種無名的恐懼的表徵。這種憧憬的吸引恰如童稚時諦聽臉上劃着經歷的皺紋的父老門.在森森的夜半,津津地述說墳頭鬼火,野廟僵屍的故事。皮膚起了恐懼的寒慄,墻角似乎晃着搖搖的鬼影。然而奇怪,這“怕”本身就是個誘惑。我挪近身軀,咽着興味的口沫,心懼怕地忐忑着,卻一把提着那幹枯的手,央求:“再來一個!再來一個!”所以《雷雨》的降傘是一種心情在作祟,一種情感的發酵,說它為宇宙一種隱秘的理解乃是狂妄的誇張,但以它代表個人一時性情的趨止。對那些“不可理解的”莫名的愛好,在我個人短短的生命中是顯明地劃成一道階段。 與這樣原始或者野蠻的情緒俱來的還有其他的方面,那便是我性情中鬱熱的氛圍。夏天是個煩躁多事的季節,苦熱會逼走人的理智。在夏天,炎熱高高升起,天空鬱結成一塊燒紅了的鐵,人們會時常不由己地,更歸回原始的野蠻的路,流着血,不是恨便是愛,不是愛便是恨;一切都走嚮極端,要如電如雷地轟轟地燒一場,中間不容易有一條折衷的路。代表這樣的性格是周繁滿,是魯大海,甚至於是周萍,而流於相反的性格,遇事希望着妥協,緩衝,敷衍便是周樸園,以至於魯貴。但後者是前者的陰影,有了他們前者纔顯得明亮。魯媽,四鳳,周衝是這明暗的間色,他們做成兩個極端的階梯。所以在《雷雨》的氛圍裏,周蘩漪最顯得調和。她的生命燒到電火一樣地白熱,也有它一樣地短促。情感,鬱熱,境遇,激成一朵豔麗的火花,當着火星也消滅時,她的生機也頓時化為烏有。她是一個最“雷雨的”(原是我的杜撰,因為一時找不到適當的形容詞)性格,她的生命交織着最殘酷的愛和最不忍的恨,她擁有行為上許多的矛盾,但沒有一個矛盾不是極端的,“極端”和“矛盾”是《雷雨》蒸熱的氛圍裏兩種自然的基調,劇情的調整多半以它們為轉移。 在《雷雨》裏的八個人物,我最早想出的,並且也較覺真切的是周蘩漪,其次是周衝。其他如四鳳。如樸園,如魯貴都曾在孕育時給我些苦痛與欣慰,但成了形後反不給我多少滿意。(我這樣說並不說前兩個性格已有成功,我願特別提出來衹是因為這兩種入抓住我的想象。)我次奏看蘩漪這樣的女人,但我的才力是貧弱的,我知道舞臺上的她與我原來的企圖,做成一種不可相信的參差,不過一個作者總是不自主地有些姑息,對於蘩漪我仿佛是個很熟的朋友。我慚愧不能畫出她一幅真實的像,近來頗盼望着遇見一位有靈魂有技能的演員扮她,交付給她血肉。我想她應該能動我的憐憫和尊敬,我會流着淚水哀悼這可憐的女人的。我會原諒她,雖然她做了所謂“罪大惡極”的事情——拋棄了神聖的母親的天責。我算不清我親眼看見多少蘩漪。(當然她們不是蘩漪,她們多半沒有她的勇敢。)她們都在陰溝裏討着生活,卻心偏天樣地高;熱情原是一片澆不熄的人,而上帝偏偏罰她們枯幹地生長在砂上。這類的女人許多有着美麗的心靈,然為着不正常的發展,和環境的窒息,她們變為乖戾,成為人所不能瞭解的。受着人的嫉惡,社會的壓製,這樣抑鬱終身,呼吸不着一口自由的空氣的女人在我們這個現實社會裏不知有多少吧。在遭遇這樣的不幸的女人裏,蘩漪自然是值得贊美的。她有火熾的熱情,一顆強悍的心,她敢衝破一切的桎梏,做一次睏獸的鬥。雖然依舊落在火坑裏,情熱燒瘋了她的心,然而不是更值得人的憐憫與尊敬麽?這總比閹雞似的男子們為着凡庸的生活怯弱地度着一天一天的日子更值得人佩服吧。 有一個朋友告訴我:他迷上了蘩漪,他說她的可愛不在她的“可愛”處,而在她的“不可愛”處。誠然,如若以尋常的尺來衡量她,她實在沒有幾分贏人的地方。不過聚許多所謂“可愛的”女人在一起,便可以鑒別出她是最富於魅惑性的。這種蛙惑不易為人解悟,正如愛嚼薑片的纔道得出辛辣的好處。所以必需有一種明白蘩漪的人始能把握着她的魅惑·不然,就衹會覺得她陰鷙可怖。平心講,這類女人總有她的“魔”,是個“魔”便有它的尖銳性。也許蘩漪吸住入的地方是她的尖銳。她是一柄犀利的刀,她愈愛的,她愈要劃着深深的創痕。她滿蓄着受着抑壓的“力”,這陰騖性的“力”怕是造成這個朋友着迷的緣故。愛這樣的女人需有厚的口胃,鐵的手腕,岩似的恆心,而周萍,一個情感和矛盾的奴隸,顯然不是的。不過有人會問為什麽她會愛這樣一棵弱不禁風的草,這衹好問她的運命,為什麽她會落在周樸園這樣的家庭中。 提起周衝,葵畸的兒子。他也是我喜歡的入。我看過一次《雷雨》的公演,我很失望,那位演周衝的人有些輕視他的角色,他沒有瞭解周衝,他衹演到癡憨——那衹是周衝粗擴的肉體,而忽略他的精神。引中原是可喜的性格,他最無辜而他與四鳳同樣遭受了慘酷的結果。他藏在理想的堡壘裏,他有許多憧憬,對社會,對家庭,以至於時愛情。他不能瞭解他自己,他更不瞭解他的周圍。一重一重的幻念繭似地縛住了他。他看不清社會,他也看不清他所愛的人們。他犯着年輕人Quixotic①病,有着一切青春發動期的青年對現實那樣的隔離。他需要現實的鐵錘來一次一次地敲醒他的夢。在喝藥那一景,他纔真認識了父親的威權籠罩下的家庭;在魯貴傢裏,忍受着魯大海的侮慢,他纔發現他和大海中間隔着一道不可填補的鴻溝:在末尾,蘩漪喚他出來阻止四鳳與周萍逃奔的時候。他纔看出他的母親全不是他所想的那樣,而四鳳也不是能與他在鼕天的早晨,明亮的海空,乘着白帆船嚮着無邊的理想航駛去的伴侶。連續不斷地失望絆住他的腳,每次的失望都是一隻尖利的錐,那是他應受的刑罰。他痛苦地感覺到現實的醜惡,一種幻滅的悲哀襲擊他的心。這樣的人即便不為“殘忍”的無所毀滅,他早晚會被那綿綿不盡的渺茫的夢掩埋。到了與肚隔絶的地步。甚至在情愛裏。他依然認不清真實。抓莊他心的並不是四鳳,或稈任何美麗的女人。他愛的衹是“愛”一個抽象的觀念,還是個渺茫的夢。所以當着四鳳下得已他說破了她同周萍的事,使他傷心的卻不是因為四鳳離開了他,而是哀悼着一個美麗的夢的死亡。侍到連母親——那是十七歲的孩子的夢裏幻比得最聰慧而慈洋的母親,也這樣醜惡地為着情愛痙孿地喊叫.他纔徹頭徹尾地感覺到現實的粗惡。他不能再活下去,他被人攻下了最後的堡壘,青春期的兒子對母親的那 一點憧憬。他於是整個死了他生活最寶貴的部分——那情感的激 蕩。以後那偶然的或者殘酷的肉體的死亡對他算不得痛苦,也許反 是最適當的了結。其實,在生前他未始不隱隱覺得他是追求着一個 不可及的理想。他在魯貴傢裏說過他白日的夢,那一段對着懵懂的 四鳳講的:“海……天,……船,……光明,……快樂,”的話;(那也 許是個無心的諷刺,他偏偏在那佯地方津津他說着他最超脫的夢, 那地方四周永遠蒸發着腐穢的氣息,瞎於們唱着唱不盡的春調,魯 貴如淤水塘邊的癩蛤膜曉曉地噪着他的醜惡的生意經)在四鳳將和周萍同走的時候,他衹說:(疑惑地,思考地)“我忽然發現……我覺得……我好像並不是真愛四鳳;(渺渺茫茫地)以前……我,我,我——大概是胡闹。”於是他慷慨地讓四鳳跟着周萍離棄了他。這不像一個愛人在申說,而是一個夢幻者探尋着自己。這樣的超脫,無怪乎落在情熱的火坑裏的蘩漪是不能瞭解的了。 理想如一串一串的肥皂泡蕩漾在他的眼前,一根現實的鐵針便輕輕地逐個點破。理想破滅時,生命也自然化成空影。周衝是這煩躁多事的夏天裏一個春夢。在《雷雨》鬱熱的氛圍裏,他是個不調和的諧音,有了他,纔襯出《雷雨》的明暗。他的死亡和周樸園的健在都使我覺得宇宙裏並沒有一個智慧的上帝做主宰。而周衝來去這樣匆匆,這麽一個可愛的生命偏偏簡短而痛楚地消逝,令我們情感要呼出:“這確是太殘忍的了。” 寫《雷雨》的時候,我沒有想到我的戲會有人排演,但是為着讀者的方便,我用了很多的篇幅釋述每個人物的性格。如今呢,《雷雨》的演員們可以藉此看出些輪廓。不過一個雕刻師總先摸清他的材料何哪些弱點,纔知用起斧子時哪些地方該加謹慎,所以演員們也應該明了這幾個角色的脆弱易碎的地方。這幾個角色沒有一個是一具不漏的網,可以不用氣力網起觀衆的稱贊。譬如演魯貴的,他應該小小翼翼地做到“均勻”“恰好”,不要小醜似地叫《雷雨》頭上凸起了隆包,尻上長了尾巴,使它成了衹是個可笑的怪物:演魯媽與四鳳的應該懂得“節制”(但並不是說不用情感),不要叫自己嘆起來成風車,哭起來如倒海,要知道過度的悲痛的刺激會使觀衆的神經痛苦疲倦,再缺乏氣力來憐憫,而反之,沒有感情做柱石,一味在表面上下工夫更令人發生厭惡,所以應該有真情感。但是要學得怎樣收斂運蓄着自己的精力,到了所謂“鐵燒到最熱的時候再錘”,而每錘是要用盡了最內在的力量。尤其是在第四幕,四鳳見着魯媽的當兒是最費斟酌的。兩個人都需要多年演劇的經驗和熟練的技巧,要找着自己情感的焦點,然後依着它做基準來合理地調整自己成了有韻味的波紋,不要讓情感的狂風捲掃了自己的重心,忘卻一舉一動應有理性的根據和分寸。具體說來,我希望她們不要嘶聲喊叫,不要重複地單調地哭泣。要知道這一景落眼淚的機會已經甚多,她們應該替觀衆的神經想一想,不應刺痛他們使他們感覺倦怠甚至於苦楚她們最好能運用各種不同的技巧來表達一個單純的悲痛情緒。要抑壓着一點,不要都發揮出來人口若必需有激烈的動作,請記住:“無聲的音樂是更甜美”,思慮過後的節制或沉靜在舞臺上更是為人所欣賞的。 周萍是最難演的,他的成功要看挑選的恰當。他的行為不易獲得一般觀衆的同情,而性格又是很復雜的。演他,小心不要單調;須設法這樣充實他的性格,令我們得到一種真實感。還有,如若可能,我希望有個好演員,比汗他的性格上一層雲臀,起首便清清白白地給他幾根簡單的綫條。先畫出一個清楚的輪廓。再慢慢地細描去。這樣便井井有條,雖復雜而簡單。觀衆纔下會落在霧裏。演他的人要設法替他找同情(猶如演蘩漪的一樣),不然到了後一幕便會擱了淺,行不開。周樸園的性格比較是容易捉摸的,他也有許多機會做戲,如喝藥那一景,認魯媽的景,以及第四幕一人感到孤獨寂寞的景,都應加一些思索(更要有思慮過的節制)才能演得深雋。魯大海自然要個硬性的人來演。口齒舉動不要拖泥帶水,幹幹脆脆地做下去,他的成功更靠挑選的適宜。 《雷雨》有許多令人疑惑的地方,但最顯明的莫如首尾的“序幕”與“尾聲”。聰明的批評者多置之不提,這佯便省略了多少引下到歸結的爭執。因為一切戲劇的設施須經過觀衆的篩漏;透過時間的洗滌,那好的會留存,粗惡的自然要濾走。所以我不在這裏討論“序幕”和“尾聲”能否存留,能與不能總要看有否一位瞭解的導演精巧地搬到臺上。這是個冒險的嘗試,需要導演的聰明來幫忙。實際上的睏難和取巧的地方一定也很多,我願意將來有個機會來實驗。在此地我衹想提出“序幕”和“尾聲”的用意,簡單他說,是想送看戲的人們回傢,帶着一種哀靜的心情。低着頭,沉思地,念着這些在情熱、在夢想、在計算裏煎熬着的人們。蕩漾在他們的心裏應該是水似的悲哀,流不盡的;而不是惶惑的,恐怖的,回念着《雷雨》象一場噩夢,死亡,慘痛如一隻鉗子似地夾住人的心靈,喘不出一口氣來。《雷雨》誠如有一位朋友說,有些太緊張(這並不是句恭維的話),而我想以第四幕為最。我下願這樣戛然而上.我要流蕩在人們中間還有詩樣的情懷。“序幕”與“尾聲”在這種用意下,仿佛有希臘悲劇Cliorus一部分的功能,導引觀衆的情緒入於更寬闊的沉思的海。《雷雨》在東京出演時,他們曾經為着“序幕”“尾聲”費些斟酌,問到我.我寫一封私人的信(那封信被披露了出來是我當時料想不到的事),提到我把《雷雨》做一篇詩看,一部故事讀,用“序幕”和“尾聲”把一件錯綜復雜的罪惡推到時間上非常遼遠的處所。因為事理變動太嚇人,裏面那些隱秘不可知的東西對於現在一般聰明的觀衆情感上也仿佛不易明了,我乃罩上一層紗。那“序幕”和“尾聲”的紗幕便給了所謂的“欣賞的距離”。這樣,看戲的人們可以處在適中的地位來看戲,而不致於使情感或者理解受了驚嚇。不過演出“序幕”和“尾聲,”實際上有個最大的睏難,那便是《雷雨》的繁長。《雷雨》確實用時間太多,刪了首尾,還要演上四小時餘,如若再加上這兩件“纍贅”,不知又要觀衆厭倦多少時刻。我曾經為着演出“序幕”和“尾聲”想在那四幕裏刪一下,然而思索許久,毫無頭緒,終於廢然地擱下筆。這個問題需要一位好的導演用番工夫來解决,也許有一天《雷雨》會有個新面目,經過一次合宜的刪改。然而目前我將期待着好的機會,叫我能依我自己的情趣來刪節《雷雨》,把它認真地搬到舞臺上。 不過這個本頭已和原來的不同,許多小地方都有些改動,這些地方我應該感謝穎如,和我的友人巴金(謝謝他的友情,他在病中還替我細心校對和改正),孝曾,靳以,他們督催着我,鼓勵着我,使《雷雨》纔有現在的模佯。在日本的,我應該謝謝秋田雨雀先生,影山三郎君和邢振鋒君為了他門的熱誠和努力,《雷雨》的日譯本才能出現,展開一片新天地。 末了,我將這本戲獻給我的導師張彭春先生,他是第一個啓發我接近戲劇的人。 曹 禺 一九三六年一月 ① 古希臘三大悲劇傢之一歐裏庇得斯的作品《希波呂托斯》。 ② 法國十七世紀古典主義悲劇作傢拉辛的作品《費德爾》。 ① 唐吉訶德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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